17 尼克·邓恩/事发之后四日
17 尼克·邓恩/事发之后四日
现在是凌晨五点，兰德和我坐在艾米·邓恩失踪案的搜查总部，在空荡荡的总部里边喝咖啡边等警方调查朗尼。艾米从墙上的海报中盯着我们，相中的她看上去有些担忧。
“我只是不明白，如果艾米心里很害怕的话，她为什么不跟你讲呢？为什么她没有告诉你？”兰德说道。
艾米曾经到商城买过一把枪，当天恰好是情人节，这就是我们的朋友朗尼爆的料。当时她有几分窘迫，还有几分紧张，她说“也许我在犯傻，不过……我真的觉得我需要一把枪”；但基本上，当时她吓得不得了。有人把她给吓坏了，她告诉朗尼，除此以外她没有透露更多细节，但当朗尼问她想要一把什么样的枪，她说了一句“能够一下子了结一个人的那种”，朗尼让她过一阵再去，她倒是照办了，结果朗尼没有帮她弄到（“这种事我还真管不着”，朗尼说），但现在他真心希望当时能给她一把。他对艾米的印象很深，这几个月来他时不时会想起她，寻思着她到底怎么样了，毕竟这位温柔可人的金发女郎有着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孔，想要在情人节当天买把枪呢。
“她害怕的人会是谁呢？”兰德问道。
“再跟我讲讲德西的事，兰德，你见过他吗？”我说道。
“他到我家来过几次，”兰德皱起眉头回忆着，“他长相英俊，十分钟爱艾米，待她好似公主一般，但我一直对他看不顺眼。就算在他们情窦初开、感情一帆风顺的时候，就算他是艾米的初恋，我还是不喜欢他。他对我的态度很粗鲁，简直莫名其妙，对艾米有很强的占有欲，不管什么时候都伸出胳膊搂着她。我觉得这点非常奇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不努力讨讨我们的欢心呢，难道大多数小伙子不都希望跟女孩父母处得融洽些吗？”
“反正我就一心想讨你们的欢心。”
“你确实很讨我们的欢心！”兰德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你有点紧张，不过紧张得恰到好处，看上去非常讨人喜欢，可德西就上不了台面了。”
“德西住的地方离这里不到一小时。”
“没错，还有那个希拉里·汉迪，”兰德说着揉揉眼，“我倒不愿意对女人有什么偏见，但她那个人比德西还要吓人，再说商城那个叫朗尼的家伙，他可从来没有说过艾米怕的是个男人。”
“不错，朗尼只说艾米很害怕。”我说，“还有个叫诺伊尔·霍桑的女人，就住在我家附近。她告诉警方她是艾米最亲近的密友，可我很清楚她在胡说，她们连朋友也算不上。她的丈夫说她一直在歇斯底里地发狂，对着艾米的照片号啕大哭，当时我还以为她是从互联网上下载了艾米的照片，不过……如果那些是她自己拍的照片，如果她在偷偷地跟踪艾米，那怎么办？”
“昨天我有点忙不过来，她却千方百计要跟我搭话，”兰德说，“她还对我引用了‘小魔女艾米’里的一些句子，而且是《小魔女艾米与密友之战》那本书里的句子，当时她说‘最了解我们的人，便是我们最亲近的密友’。”
“听上去活生生是个成年版的希拉里。”我说。
清晨七点刚过，我们就在高速公路边上的一家“国际煎饼屋”连锁餐馆跟波尼和吉尔平碰了头，跟他们面对面地摊了牌：现在兰德和我担起了他们的本职工作，这事压根没有半点道理；琢磨出一条又一条线索的人居然是兰德和我，这也太离谱了。如果本地警方处理不了这个案子，那恐怕是时候让联邦调查局出面了。
一位身材丰满、长着琥珀色双眼的女招待帮我们下了单，给我们倒上了咖啡。她显然认得我，于是便一直在附近徘徊，悄悄偷听着我们的对话，直到吉尔平把她打发走。但那位女招待简直像一只死活赶不走的苍蝇，她给我们满上饮料，发放了餐具，一眨眼便奇迹般地上了菜，而我们几个人时不时七嘴八舌地说着：“这样绝对不行……”“我们不要咖啡，多谢……”“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呃，当然，黑麦面包没问题……”
我和兰德还没有把话说完，波尼就打断了我们，“我明白，伙计们，家属想要参与是很自然的，但你们的所作所为很危险，你们必须放手让警方来处理。”
“不过问题就是，警方根本没有处理。”我说，“如果我们昨晚不出去走一趟，警方根本不会得知关于枪的信息，在警方和朗尼谈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
“跟你听到的那些话一模一样。”吉尔平说，“艾米想要买把枪，她吓坏了。”
“警方看来不怎么重视这个消息嘛，”我厉声说道，“你觉得他在说谎吗？”
“我们不觉得他在说谎，”波尼说，“他没有必要故意招惹警方的注意，你妻子似乎真的让那家伙吃了一惊，非常……我不知道，总之他想不通她的遭遇，他连具体的细节都记得。尼克，他说她当天围了一条绿色的围巾，知道吧，不是御寒用的那种，是扮时尚用的围巾。”她动了动手指，意在表明她觉得扮时尚是种小孩子气的行为，愧对了她的注意，“一条翡翠绿的围巾，你有印象吗？”
我点点头，“她有一条这样的围巾，常用来搭配蓝色牛仔裤。”
“大衣上还有一枚金色别针，一枚龙飞凤舞的a字别针？”
“没错。”
波尼耸了耸肩，意思是说：“哦，那就对上号了。”
“你不觉得他对艾米的印象有可能太深刻了，以至于他出手绑架了她？”我问她。
“他有不在场证明，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波尼说着用锐利的眼神盯了我一眼，“说实话，我们已经开始在找另一种动机……”
“一种更加……涉及私人恩怨的动机。”吉尔平补了一句话。他正满腹疑心地打量着自己的煎饼，上面淋着一团团鲜奶油，点缀着几颗草莓，吉尔平伸手把奶油和草莓刮到盘子的一侧。
“更加涉及私人恩怨的动机。这么说，警方总算会找德西·科林斯或希拉里·汉迪问话了？还是要我去找他们问话？”实际上，我已经答应玛丽贝思今天去找这两人聊一聊。
“当然，我们会找他们问话。”波尼用上了姑娘们用来哄老人家的腔调，仿佛她在向烦人的母亲保证照顾好自己的饮食，“我们不觉得这条线索行得通，不过我们会找他们问话。”
“嗯，太好了，谢谢你们尽职尽责地做了你们的本职工作。”我说，“那诺伊尔·霍桑呢？如果警方怀疑我家附近的人，她不就住在我们小区吗，再说她似乎有点痴迷艾米。”
“我知道，她给我们打了电话，我们随后也会找她，就在今天。”吉尔平点了点头。
“那好，警方还有什么别的行动？”
“尼克，其实我们希望你能抽些时间配合警方，让我们多听听你的思路。”波尼说，“配偶知道的详情往往比他们意识到的要多，我们希望你能想想你与艾米的争执……你的那位邻居，嗯，泰威尔夫人不小心听到了你和艾米在她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吵嘴，说是你们吵得热火朝天哪。”
兰德猛地扭过头来望着我。
简·泰威尔，那个信基督教、做砂锅菜的夫人，怪不得她一直躲着我的目光。
“我的意思是说，难道是因为……我知道这话不好听，艾略特先生……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艾米嗑了药？”波尼一边问一边露出无辜的眼神，“我是说，说不定她真的接触过城里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反正城里除了朗尼还有很多其他毒贩，也许她惹下了什么摆不平的麻烦，因此才要弄把枪。毕竟她要买把枪保证自己的安全，却没有告诉她的丈夫，总是有原因的吧？尼克，我们希望你能想清楚你在当天晚上十一点左右的行踪，也就是你和艾米吵架的那段时间，那是有人最后一次听见艾米的声音……”
“在这之后，就只有我听过艾米的声音了。”
“在这之后，就只有你听过艾米的声音了。我们还希望你能想清楚你在次日中午的行踪，也就是你抵达酒吧的时候。如果当时你在这个镇上溜达，驾着车到沙滩，然后又在码头附近出没的话，那一定有人见过你，就算只是一个遛狗的路人，知道吧。如果你能帮我们，我觉得那真是……”
“帮了我们的大忙。”吉尔平帮她圆了话，一叉子刺中了一颗草莓。
此时此刻，两位警探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举动十分合拍。“那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尼克。”吉尔平又友好地重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警方提起艾米与我吵的那一架——警方一直对此只字未提，而且警方还非要当着兰德的面告诉我这个消息——他们还非要装成没有故意给我设个陷阱的意思。
“悉听尊便。”我说道。
“你不介意告诉我们当时你和艾米在争什么吧？”波尼问道。
“泰威尔夫人是怎么跟警方说的？”
“既然你就在我面前，我干吗还要在乎泰威尔夫人说什么呢？”她朝自己的咖啡里倒了些奶油。
“只不过是场鸡毛蒜皮的斗嘴，所以我从来没有提过。”我开了腔，“我们两个都会跟对方吵一吵，夫妻嘛，有时候就这样。”
兰德闻言望着我，仿佛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吵一吵？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当时是……因为晚饭的事吵了一架。”我撒了个谎，“我们说起了结婚周年纪念晚宴的事情，知道吧，艾米在这些事情上非要坚持传统……”
“龙虾！”这时兰德打断了我，转身对警察说道，“艾米每年都为尼克做龙虾。”
“没错，但是我们这里买不到龙虾，反正买不到活的龙虾，因此她很泄气，我又在‘休斯敦’餐厅订了位……”
“你说过你没有在‘休斯敦’餐厅订位，难道是我记错了？”兰德皱起了眉头。
“嗯，是的，对不起，我的脑子有点晕，当时我想过要去‘休斯敦’餐厅订位，但其实我真应该订些新鲜龙虾空运过来。”
听到这里，两名警探双双意外地挑起一条眉毛，仿佛在说：“这一对还真是好大的排场。”
“其实也没有那么贵。不管怎样，我们就为了这事争来吵去，结果越吵越厉害。”说到这里，我咬了一口煎饼，感觉身上涌起一股热浪，“还不到一小时，我们就都拿这场架取笑了。”
波尼听完只说了一个字：“哦。”
“寻宝游戏你玩到哪一步了？”吉尔平问。
我闻言站起身，放下了几张钞票，作势要走——我可不该沦落到口口声声进行辩解的地步，“没玩下去，现在没法玩……毕竟出了这么多事，很难想清楚。”
“好吧。”吉尔平说，“既然我们知道她在一个月前就觉得受到了威胁，寻宝游戏就不太可能提供什么线索。。不过有进展的话还是通知我一声，行吗？”
我们一行人慢吞吞走到热气腾腾的屋外，兰德和我钻进了自己的汽车，波尼突然叫了一声：“嘿，尼克，艾米是不是还穿二号？”
我对她皱起了眉。
“她还穿二号大小的衣服吗？”她又说了一遍。
“是的，没错，二号身材。”我说。
波尼仿佛大有深意地说了一声“哦”，随后钻进了她的车。
“你觉得警方这是什么意思？”兰德问。
“这俩家伙吗，谁知道呢？”
去宾馆的路上，兰德和我绝大多数时候一声不吭，兰德盯着窗外闪过的排排快餐店，而我在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谎……还不止一个谎。我们在“戴斯”酒店绕了一圈才找到停车位，显而易见，“中西部薪资管理供应商协会”的大会热闹得很。
“知道吗，我窝在纽约当了一辈子纽约客，还真是没见过世面。”兰德把手搁在门把手上，“当艾米提起要回这里，要回到古老的密西西比河畔，跟你一起回来，我想象的全是……一片绿色，农田哪，苹果树哪，还有红色的老式大谷仓，结果我不得不说，这地方一点也不漂亮。”他说着笑出了声，“在这个镇上，我简直找不到一处美景，我的女儿除外。”
说完他钻出车，大步流星地向酒店走去，我却根本没有起身去追。兰德进搜查总部后，过了几分钟我才进去，走到房间深处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我得在线索断掉之前尽快完成寻宝游戏，找出艾米指引我去的地方。再过几个小时，我会对付第三条提示。与此同时，我拨了一个电话。
“喂。”电话那头是个挺不耐烦的声音，一阵婴儿的哭声远远传来，我能听到接电话的女人把头发从她的脸上吹开。
“你好，请问这里是……请问您是希拉里·汉迪吗？”
对方“砰”地挂断了电话，我又打了过去。
“喂？”
“嗨，刚才您挂了电话。”
“你能不能把我家算成‘请勿骚扰’的客户……”
“希拉里，我不是要卖什么东西，我打电话来是为了艾米·邓恩……艾米·艾略特的事。”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婴儿又开始哇哇大叫，发出一阵抽噎，有几分像是在笑，又有几分像是发脾气。
“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在电视上看过相关新闻，她现在下落不明。她在七月五号那天失踪了，有可能是被人掳走的。”
“哦，很遗憾。”
“我是她的丈夫尼克·邓恩，我只是给她的老朋友们打打电话。”
“哦，是吗？”
“我想知道你最近一段时间是否联系过她。”
她朝电话深深地呼了三口气，“你打来是因为高中那桩破事吗？”在更远的地方，一个孩子正大声撒娇：“妈妈……你在哪……里呀？”
“马上就来，杰克。”她对着身后喊道，又继续对我嚷道，“是吗？这就是你打电话给我的原因吗？见鬼，那桩破事可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皇历了，还不止二十多年呢。”
“我明白，我明白。你瞧，我总得问一声，如果连问也不问一声，那我不成了一个冷血动物吗？”
“上帝啊，真他妈的。现在我有三个孩子，从高中以后我就没有跟艾米说过一句话，我吃够苦头了，如果在大街上看见她，我会拔腿就朝另外一条路跑。”这时宝宝又开始咆哮。“我得挂了。”她说。
“占不了你多少时间，希拉里……”
对方挂上了电话，而我的一次性手机紧跟着振动起来。我没有理睬它，我必须把这该死的东西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时我感觉到身边有个人：那是个女人。但我并没有抬眼，心里暗自希望她能自己走开。
“还没到中午呢，你看上去却一副已经操劳了一整天的模样，真让人心疼哪。”
那是肖娜·凯莉，她把秀发高高地梳成了一条活力十足的马尾辫，向我噘起了晶莹发亮的双唇。“准备好品尝我的墨西哥玉米派了吗？”她正端着一道砂锅菜，把它举在双乳下方，上面的保鲜膜沾着水珠。肖娜开口说了几句话，那架势仿佛她是20世纪80年代的摇滚明星，嘴里唱着：“您想尝尝我的派吗？”
“真是丰盛的早餐，不过谢谢你的好意，你真是太好心了。”
可肖娜并未走开，反而一屁股坐了下来。在一条蓝绿色的网球裙下，肖娜那双涂着润肤露的腿闪闪发亮，她伸出一尘不染的“切尔顿”牌运动鞋用脚尖踢踢我，“你睡着了，亲爱的？”她说。
“我在撑着呢。”
“你得好好睡觉，尼克，如果你筋疲力尽的话，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可能待会儿就走，看看我能不能睡上几个小时。”
“我觉得你真的该睡一觉，真的。”
我突然打心眼里对她生出了感激之情，这是我那喜欢被人宠溺的心态正在抬头。“这种心态很危险，你得一拳头打垮它，尼克。”我心想。
我等着肖娜自己走开，她必须走，人们已经开始朝我们这边打量了。
“如果你乐意，我可以现在开车送你回去，你需要的可能恰恰是打个盹。”她说。
她说着伸手来摸我的膝盖，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怒火：她怎么会没有意识到自己得乖乖走开呢？放下砂锅菜赶紧走吧，你这黏人的花痴——糟了，这是我那仇视女人的心态在抬头，这种心态同样不是好事。
“你为什么不去跟玛丽贝思报个到呢？”我唐突地说，又伸手指着站在复印机旁边的玛丽贝思，她正没完没了地复印着艾米的照片。
“好吧。”她流连着不肯走，于是我彻底不再理她了。“那我走了，希望你喜欢我做的派。”
我看得出，我那不理不睬的态度刺痛了肖娜，因为她离开时没有正眼看我，只是转身慢悠悠地走开了。但我心里并不好受，左思右想着该不该道个歉，跟她讨个亲近。“别去追那个女人。”我命令自己。
“有什么消息？”发话的人是诺伊尔·霍桑。肖娜刚刚离开，她便填上了肖娜的位置。她的年纪比肖娜小一些，看上去却比肖娜老，长得体态丰腴，一对分得很开的乳房仿佛两座小丘，正皱着眉头。
“至今还没有消息。”
“你看上去倒是应对自如。”
我猛地向她扭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问道。
“当然，你是诺伊尔·霍桑。”
“我是艾米在这里最亲近的密友。”
我一定得提醒警方：诺伊尔只可能是两种人，要么是个满嘴胡言、一心渴望引人注意的婊子，也就是说，她非得给自己贴上一个标签，非要声称一个失踪的女人是她的密友；要么就是她的脑子有问题，是个死活要跟艾米交好的女人，如果艾米躲着她的话……
“你有任何关于艾米的信息吗，诺伊尔？”我问道。
“当然啦，尼克，她是我最铁的闺密嘛。”
我们互相对视了几秒钟。
“你会告诉大家吗？”我问道。
“警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如果他们抽得出空的话。”
“真是帮了大忙了，诺伊尔，我会让警方找你聊聊的。”
她的脸上登时跃出了两片胭脂，好似表现主义艺术家飞溅出的两团绯红。
她动身离开了。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冒出一堆念头，我寻思着其中一个颇为刻薄的想法——女人他妈的脑子有问题。在这句话里，“女人”前面不带任何限定词，不是“一些女人”，也不是“许多女人”，女人就是脑子有问题。
夜幕刚刚降临，我便开车去往父亲那个空荡荡的家，艾米的提示放在身边的座位上。
也许你为带我来到此地感到内疚。
我必须承认，此事确有几分稀奇，
但我们并无太多选择，
于是将这里选作容身之地。
让我们把爱带进这所棕色小屋，
再给我几分善意，你这含情脉脉的丈夫。
这条提示比其他几条要难捉摸一些，但我相信自己没有弄错。艾米总算原谅我将家搬回了密苏里州，她承认了迦太基，因为她说“也许你为带我来到此地感到内疚……但我们将这里选作容身之地”。“棕色小屋”指的是我父亲的旧宅，那房子其实应该算是蓝色，但艾米在这里又讲了一则我们两人间的私密笑话。我们的私密笑话一直是我的最爱，跟其他任何形式比起来，这些笑话最能让我感觉跟艾米心灵相通。它们胜过掏心掏肺的真心话，胜过激情四射的鱼水之欢，也胜过通宵畅谈。“棕色小屋”的故事讲的是我父亲，我只把这个故事告诉过艾米一个人。父母离婚后，我见到父亲的次数非常少，因此我决定把他当作故事书中的一个角色。他不再是我那个有血有肉的父亲，不会对我满腔爱意，也不会花时间陪我，他只不过是个有些亲切又有些分量的人物，名叫布朗先生，正忙着为美利坚合众国做些十分重要的事，偶尔利用我当掩护，以便更方便地在城里行走。当我告诉艾米这个故事时，她的眼中闪动着泪花，这可不是我的本意，我原本是把这当作一个童年时代的搞笑故事讲给她听的。她告诉我，现在她就是我的家人，她非常爱我，足以抵上十个蹩脚的父亲；她还说现在她与我才是邓恩一家子，只有我们两个人；最后她在我的耳边低声道：“我倒是有个任务要布置，说不定你很胜任……”
至于“给我几分善意”，那是另一个和解的象征。在我父亲完全拜倒在老年痴呆症脚下后，我们决定卖掉他的旧宅，因此艾米和我把父亲家翻了一遍，把不要的东西通通装进箱子，准备捐给慈善商店。还用说吗，艾米一个劲地干活，又是扔又是收拾又是打包，我却冷冰冰地仔细翻阅着父亲的家当。对我来说，每件家当都是一条线索。某只马克杯上的咖啡渍比别的杯子要深一些，这只马克杯就必定是他的最爱。这是别人送的礼物吗？又是谁送给他的呢？还是他自己买的？我想象着我父亲对购物的看法，他必定觉得去商店购物是娘们所为。不过，我们居然从他的衣柜里发现了五双鞋，全都亮堂堂新崭崭，还放在鞋盒里没有取出来。他是否自己买了这些鞋，想象着一个更会交际的比尔·邓恩呢？他是否去商城的“鞋之屋”买过鞋，让母亲帮帮他；是否会排在一队人当中接受她那无心的善意呢？当然，这些念头我根本没有跟艾米提，因此我敢肯定，她认为我正跟平时一样游手好闲。
“给，这箱子里装的是捐给慈善商店的东西。”她发现我正倚在墙上盯着一双鞋，便开口说，“你把那双鞋放进箱子里，好吧？”我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对她吼了几句，她又凶巴巴地回了嘴，随后……总之就是老生常谈的一套。
在这里，我想补充一点，也为艾米辩解几句：当时她确实问过我两次，问我是否想要谈谈，是否确实想要吵一架。有时候，我会省掉这样的细节不说，毕竟这样会让我自己省点事。事实上，我希望艾米能读懂我的心思，这样我就不用屈尊把自己的意思说透彻，也不用娘娘腔地进行自我表白。有时候，我跟艾米一样喜欢让对方猜自己的心思，这一点我刚才也省掉了没有说。
对某些事情避而不谈，借此瞒天过海——我对这招可真是打心眼里喜欢。
晚上十一点刚过，我便把车停在了父亲的旧宅前。这是一栋整洁的小屋，十分适合作为年轻人刚成家立业时购买的第一栋房，当然，对我父亲来说，却是终老之地。房子有两间卧室、两间浴室、饭厅，有些过时但挺像样的厨房，前院里还有一块锈迹斑斑的标牌，上面写着“此屋待售”——这栋屋子待售一年了，却根本无人问津。
我走进闷热的屋子，一股热气迎面扑来，警报装置也开始“哔哔”地叫，好似一颗倒计时的炸弹——这间屋子第三次被人闯入之后，我们安装了这个廉价警报装置。我输入了密码，这个密码简直让艾米抓狂，因为它跟密码的每一条守则都对着干，那是我的生日“81577”。
报警器上显示了几个字：密码错误。我又试了一次，报警器却仍然没有改口：密码错误。一溜汗珠顿时从我的后背滚落下来。艾米一直威胁说要换个密码，她声称一个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出来的密码是瞎胡闹，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委，她很恼火我挑了自己的生日，却没有挑我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这说明我又一次把“我自己”凌驾于“我们两人”之上。此时此刻，我的心中涌起了对艾米的思念，但那苦乐参半的回忆随即消失了踪影。我又伸出手指按着数字，一声又一声的警报不停地发出倒计时，我也越来越惊慌失措。警报装置终于响起了有人入侵时那种刺耳的响声。
“呜哇……呜哇……呜哇！”
按说这时我的手机应该跟着响起来，以便让我解除警报——“这是你的主人，傻瓜”。可是手机并没有响，我等了整整一分钟，那架警报装置让我想起了某部电影的场景，影片讲的是一艘被鱼雷击中的潜艇。现在正值七月，密不透风的屋子弥漫着滚滚热气，一波接一波地向我袭来，我的衬衫后背早已经湿透了。“见鬼，艾米。”我一边暗自心想，一边打量着警报装置，想找生产商的号码，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我拉过一把椅子，站上去用力把报警器从墙上拽了下来，结果报警器的一头还晃悠悠地连着电线。这时我的手机终于响了，电话那头出现了一个欠揍的声音，问我艾米的第一只宠物叫什么名字。
“呜哇……呜哇……呜哇！”
电话那头的人十分不识时务，声音得意又漠不关心，而且十分任性；问的问题也十分不识时务，因为我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这事简直让我火冒三丈。不管我攻克了多少提示，面前总会冒出些关于艾米的鸡毛蒜皮，一下子害得我英雄气短。
“瞧，我是尼克·邓恩，这是我父亲的房子，这报警器是我装的。”我厉声说道，“谁让你管我太太的第一只宠物叫什么名字！”
“呜哇……呜哇……呜哇！”
“请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先生。”
“听着，我只不过是进我父亲的房子来拿件东西，马上就走，不行吗？”
“我必须立刻通知警方。”
“你能不能把那该死的报警器关上，让我的脑子清静一下？”
“呜哇……呜哇……呜哇！”
“报警器关上了。”
“报警器关上个屁。”
“先生，我已经警告过你一次，请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他妈的贱人。”我在心中暗自骂道。
“你知道吗？算了吧，他妈的，少废话。”
我一把掐了电话，却突然记起了艾米养的第一只猫叫什么名字：斯图尔特。
我又打了回去，这次遇上了另一位客服小姐，一名通情达理的客服。客服小姐关掉了报警器，还向警方销了案，上帝保佑这位好心人吧，我实在没有心情跟警方解释一通了。
我坐在薄薄的廉价地毯上，逼着自己呼吸，一颗心“咚咚”地跳得震天响。过了片刻，我总算不再端着肩膀咬紧牙关，一双手也松开了拳头，心跳恢复了正常。我站起身，左思右想着是否索性拍拍屁股走人，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艾米受到点教训。但在起身的时候，我却一眼瞥见厨房台面上有个蓝色信封，看上去好似一封要求绝交的分手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把这口气呼出来，这才打开信封，抽出那封画着一颗心的信。
嗨，亲爱的：
说来说去，我们都有尚需改进的地方。对我来说，我需要改一改自己的完美主义倾向，还有偶尔的自以为是（我觉得自己偶尔才会自以为是，难道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吗）；至于你嘛，我知道你担心你自己有时候太疏离，太生分，温柔不起来，也没有办法滋养他人。嗯，我想告诉你（在你父亲的家里告诉你），你的看法并非事实。你跟你的父亲不一样，你一定要明白：你是个好人，是个温柔的人，你本性和善。有时你无法读懂我的心思，或者在我希望的时机以我希望的方式行事，我曾因此惩罚过你；正因为你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我居然因此惩罚过你。我对你指手画脚，而不是放手让你找到自己的路；我并未相信你在内心深处怀着一片善意，也就是说，不管我和你犯下了多少错，你却始终爱着我，希望我得到幸福。无论对哪个女孩来说，这片深藏的善意就该让她心满意足了，对不对？我担心我曾经对你下过一些论断，而那些论断并非事实，但你已经开始相信那些话，因此我要在这里说一句：“你是个温暖的人，你是我的太阳。”
如果事情跟艾米打算的一样，如果艾米此刻正在我的身旁，那她定会像往日一般亲昵地贴着我，把脸埋进我的颈窝，给我一个吻，随后微笑道，“你确实是个温暖的人，你知道吧，我的太阳。”想到这里，我的喉咙顿时一阵发紧，又往父亲的旧宅投去了最后一瞥，离开屋子关上了门。在车里，我摸索着打开那个蓝色的信封，上面写着“第四条提示”——寻宝游戏已经接近尾声了。
想想我吧：我是个坏到了家的淘气包。
我必须受到惩罚，活该被逮个正着。
有人在那里为结婚五周年藏起了好东西。
如果这一切显得太过做作，那请你原谅我！
阳光灿烂的正午时分，我们在那里享尽多少欢娱！
随后出门喝上一杯鸡尾酒，一切岂不万分甜蜜。
因此赶紧拔腿跑向那里，边跑边发出甜美的叹息。
打开门，你将迎接一场大大的惊喜。
我顿时感觉胸中翻江倒海，因为我根本不明白这条提示是什么意思。我又读了一遍，但却一点头绪也没有。艾米终究还是没有对我高抬贵手，我是没有办法破解寻宝游戏了。
我突然担心得很：今天真是倒霉到家的一天，波尼找了我的碴儿，诺伊尔的脑子出了毛病，肖娜生了一肚子气，希拉里满肚子苦水，保安公司接电话的女人十足是个贱人，我的妻子终究还是难住了我。是时候给这该死的一天画上句号了，现在世上只有一个女人还让我受得了。
在父亲旧宅的遭遇让我万分恼火，又被暑气弄得筋疲力尽，因此我气鼓鼓的一声不吭。玛戈望了望我，让我坐到沙发上，嘴里答应着她会去做些吃的。五分钟后，她端着一个老旧的冷冻快餐盘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盘里是邓恩家常见的几道菜：焗芝士三明治、烧烤味薯片，再加上一只塑料杯。
“这可不是‘酷爱’牌饮料，只是一杯啤酒，‘酷爱’牌饮料似乎有点太孩子气了。”玛戈说。
“你真是体贴入微呀，根本不像你，玛戈。”
“明天该你做饭。”
“希望你会喜欢罐头汤。”
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从盘子里偷了一块薯片，嘴里问道：“警察问我艾米是不是还穿二号衣服，你明白为什么吗？”她的语气有些过于漫不经心。
“上帝啊，他们还死磕着不放了。”我说。
“这事难道不让你毛骨悚然吗？比方说，要是警方发现了她的衣服呢？”
“那样的话，他们会让我去认衣服，对吧？”
玛戈寻思了片刻，一张脸扭成了一团。“说得有道理。”她说，这时她一眼发现我望着她，一张苦瓜脸才放了晴，“我把球赛录下来了，你想看吗？你还好吧？”
“我没事。”我感觉糟透了，不仅胃里翻江倒海，而且一阵阵心神不宁。也许是那条猜不出的提示还在烦我，但我突然感觉自己漏了些线索，犯下了天大的错，而我的这些错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也许作怪的是我的良心，这家伙原本关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现在总算艰难地浮出水面了。
玛戈放起了球赛，在随后的十分钟里，她只开口对球赛评论了几句，边说边喝啤酒。玛戈不爱吃焗芝士三明治，她正把花生酱从罐子里一勺一勺地舀到咸饼干上。插播广告的时间到了，她按下暂停说了一句话，边说边故意朝我喷饼干渣，“如果我是个带把的男人，我一定会干翻这瓶花生酱。”
“我觉得，如果你是个带把的男人，还不知道会干出多糟的事情来呢。”
玛戈快进拖过了毫无看点的一局，“圣路易红雀”队正落后五分。到了插播广告时，她又按下暂停说道：“今天我打电话要改我的手机套餐，结果在等回应的时候，电话那头放起了莱昂纳尔·里奇的歌。你有没有听过莱昂纳尔·里奇的歌？我喜欢他的《小爱人》，电话那头倒不是《小爱人》，但不管怎么说，反正有个女人接了电话，她说客户服务代表都驻扎在巴吞鲁日 ，这事真是奇怪，因为她听上去没口音呀。不过她声称自己在新奥尔良长大，很少有人知道新奥尔良长大的人没什么口音……对了，来自新奥尔良的人有什么别称吗？于是那位客服小姐说我的手机套餐，也就是a套餐……”
玛戈和我之间有种游戏，其来由要追溯到我们的妈妈身上：妈妈习惯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玛戈认定她是暗地里跟我们两个人捣蛋。这十年来，每逢玛戈和我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讲，我们中就会有个人突然讲起家电维修或兑换优惠券之类的琐事。不过玛戈的耐性一向比我好，她的故事真的可以讲个没完没了，那些故事先是变得又臭又长，让人打心眼里讨厌，接下去又掉个头变得十分滑稽。
玛戈正讲着她家那台电冰箱里的灯，讲得滔滔不绝又一气呵成，我的心中突然涌上了满腔感激，便俯身越过沙发亲了亲她的脸颊。
“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想谢谢你。”我觉得自己的双眼涌满了泪水，便调转眼神望着远方，眨眨眼把泪水憋回去。玛戈还在说，“说来说去，我需要一节aaa电池，而aaa电池跟pp3电池不是一回事，所以我必须找到pp3电池的发票好去退货……”
这时我们看完了整场比赛，“圣路易红雀”队还是没能挽回败局。比赛结束后，玛戈把电视调成了静音，“你是想聊聊天呢，还是想干别的事情分分神？悉听尊便。”
“你去睡觉吧，玛戈。我折腾折腾就好了，也许会睡一觉，我得补补觉。”
“你要安眠药吗？”我的孪生妹妹一直坚信要挑最简单的路走，有人会用轻松的音乐助眠，这办法在玛戈那儿行不通，她相信只要吃片药，便可以倒头就睡。
“不。”
“如果你改主意了的话，安眠药在药箱里……”她在我身边流连片刻，然后迈着惯有的快步穿过走廊，显然没有一丝睡意。玛戈关上了房门，看来她很清楚现在最体贴的举动就是让我一个人待着。
不少人缺乏这种天赋，明白什么时候该滚蛋。人们喜欢说话，但我从来就不健谈，我会在内心深处独自念叨，但往往不会说出声。比如我会想“她今天看起来真不错”，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未想过要把这些念头大声说出口。我的母亲喋喋不休，我的妹妹也喋喋不休，而我自小就习惯了倾听。因此，此刻我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觉得有点颓唐，于是先翻了翻玛戈的一本杂志，又浏览了一会儿电视频道，最后选定了一部黑白老电影。片中那些戴着软呢帽的男人在龙飞凤舞地记笔记，一位美貌的家庭主妇声称她丈夫正远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弗雷斯诺市，两名警察闻言意味深长地对视一下，点了点头。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吉尔平和波尼，胃中不禁难受起来。
正在这时，口袋里的一次性手机响起了铃声，提示我收到了短信。那条短信赫然写着：“我在门外，快开门。”
现在是凌晨五点，兰德和我坐在艾米·邓恩失踪案的搜查总部，在空荡荡的总部里边喝咖啡边等警方调查朗尼。艾米从墙上的海报中盯着我们，相中的她看上去有些担忧。
“我只是不明白，如果艾米心里很害怕的话，她为什么不跟你讲呢？为什么她没有告诉你？”兰德说道。
艾米曾经到商城买过一把枪，当天恰好是情人节，这就是我们的朋友朗尼爆的料。当时她有几分窘迫，还有几分紧张，她说“也许我在犯傻，不过……我真的觉得我需要一把枪”；但基本上，当时她吓得不得了。有人把她给吓坏了，她告诉朗尼，除此以外她没有透露更多细节，但当朗尼问她想要一把什么样的枪，她说了一句“能够一下子了结一个人的那种”，朗尼让她过一阵再去，她倒是照办了，结果朗尼没有帮她弄到（“这种事我还真管不着”，朗尼说），但现在他真心希望当时能给她一把。他对艾米的印象很深，这几个月来他时不时会想起她，寻思着她到底怎么样了，毕竟这位温柔可人的金发女郎有着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孔，想要在情人节当天买把枪呢。
“她害怕的人会是谁呢？”兰德问道。
“再跟我讲讲德西的事，兰德，你见过他吗？”我说道。
“他到我家来过几次，”兰德皱起眉头回忆着，“他长相英俊，十分钟爱艾米，待她好似公主一般，但我一直对他看不顺眼。就算在他们情窦初开、感情一帆风顺的时候，就算他是艾米的初恋，我还是不喜欢他。他对我的态度很粗鲁，简直莫名其妙，对艾米有很强的占有欲，不管什么时候都伸出胳膊搂着她。我觉得这点非常奇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不努力讨讨我们的欢心呢，难道大多数小伙子不都希望跟女孩父母处得融洽些吗？”
“反正我就一心想讨你们的欢心。”
“你确实很讨我们的欢心！”兰德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你有点紧张，不过紧张得恰到好处，看上去非常讨人喜欢，可德西就上不了台面了。”
“德西住的地方离这里不到一小时。”
“没错，还有那个希拉里·汉迪，”兰德说着揉揉眼，“我倒不愿意对女人有什么偏见，但她那个人比德西还要吓人，再说商城那个叫朗尼的家伙，他可从来没有说过艾米怕的是个男人。”
“不错，朗尼只说艾米很害怕。”我说，“还有个叫诺伊尔·霍桑的女人，就住在我家附近。她告诉警方她是艾米最亲近的密友，可我很清楚她在胡说，她们连朋友也算不上。她的丈夫说她一直在歇斯底里地发狂，对着艾米的照片号啕大哭，当时我还以为她是从互联网上下载了艾米的照片，不过……如果那些是她自己拍的照片，如果她在偷偷地跟踪艾米，那怎么办？”
“昨天我有点忙不过来，她却千方百计要跟我搭话，”兰德说，“她还对我引用了‘小魔女艾米’里的一些句子，而且是《小魔女艾米与密友之战》那本书里的句子，当时她说‘最了解我们的人，便是我们最亲近的密友’。”
“听上去活生生是个成年版的希拉里。”我说。
清晨七点刚过，我们就在高速公路边上的一家“国际煎饼屋”连锁餐馆跟波尼和吉尔平碰了头，跟他们面对面地摊了牌：现在兰德和我担起了他们的本职工作，这事压根没有半点道理；琢磨出一条又一条线索的人居然是兰德和我，这也太离谱了。如果本地警方处理不了这个案子，那恐怕是时候让联邦调查局出面了。
一位身材丰满、长着琥珀色双眼的女招待帮我们下了单，给我们倒上了咖啡。她显然认得我，于是便一直在附近徘徊，悄悄偷听着我们的对话，直到吉尔平把她打发走。但那位女招待简直像一只死活赶不走的苍蝇，她给我们满上饮料，发放了餐具，一眨眼便奇迹般地上了菜，而我们几个人时不时七嘴八舌地说着：“这样绝对不行……”“我们不要咖啡，多谢……”“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呃，当然，黑麦面包没问题……”
我和兰德还没有把话说完，波尼就打断了我们，“我明白，伙计们，家属想要参与是很自然的，但你们的所作所为很危险，你们必须放手让警方来处理。”
“不过问题就是，警方根本没有处理。”我说，“如果我们昨晚不出去走一趟，警方根本不会得知关于枪的信息，在警方和朗尼谈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
“跟你听到的那些话一模一样。”吉尔平说，“艾米想要买把枪，她吓坏了。”
“警方看来不怎么重视这个消息嘛，”我厉声说道，“你觉得他在说谎吗？”
“我们不觉得他在说谎，”波尼说，“他没有必要故意招惹警方的注意，你妻子似乎真的让那家伙吃了一惊，非常……我不知道，总之他想不通她的遭遇，他连具体的细节都记得。尼克，他说她当天围了一条绿色的围巾，知道吧，不是御寒用的那种，是扮时尚用的围巾。”她动了动手指，意在表明她觉得扮时尚是种小孩子气的行为，愧对了她的注意，“一条翡翠绿的围巾，你有印象吗？”
我点点头，“她有一条这样的围巾，常用来搭配蓝色牛仔裤。”
“大衣上还有一枚金色别针，一枚龙飞凤舞的a字别针？”
“没错。”
波尼耸了耸肩，意思是说：“哦，那就对上号了。”
“你不觉得他对艾米的印象有可能太深刻了，以至于他出手绑架了她？”我问她。
“他有不在场证明，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波尼说着用锐利的眼神盯了我一眼，“说实话，我们已经开始在找另一种动机……”
“一种更加……涉及私人恩怨的动机。”吉尔平补了一句话。他正满腹疑心地打量着自己的煎饼，上面淋着一团团鲜奶油，点缀着几颗草莓，吉尔平伸手把奶油和草莓刮到盘子的一侧。
“更加涉及私人恩怨的动机。这么说，警方总算会找德西·科林斯或希拉里·汉迪问话了？还是要我去找他们问话？”实际上，我已经答应玛丽贝思今天去找这两人聊一聊。
“当然，我们会找他们问话。”波尼用上了姑娘们用来哄老人家的腔调，仿佛她在向烦人的母亲保证照顾好自己的饮食，“我们不觉得这条线索行得通，不过我们会找他们问话。”
“嗯，太好了，谢谢你们尽职尽责地做了你们的本职工作。”我说，“那诺伊尔·霍桑呢？如果警方怀疑我家附近的人，她不就住在我们小区吗，再说她似乎有点痴迷艾米。”
“我知道，她给我们打了电话，我们随后也会找她，就在今天。”吉尔平点了点头。
“那好，警方还有什么别的行动？”
“尼克，其实我们希望你能抽些时间配合警方，让我们多听听你的思路。”波尼说，“配偶知道的详情往往比他们意识到的要多，我们希望你能想想你与艾米的争执……你的那位邻居，嗯，泰威尔夫人不小心听到了你和艾米在她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吵嘴，说是你们吵得热火朝天哪。”
兰德猛地扭过头来望着我。
简·泰威尔，那个信基督教、做砂锅菜的夫人，怪不得她一直躲着我的目光。
“我的意思是说，难道是因为……我知道这话不好听，艾略特先生……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艾米嗑了药？”波尼一边问一边露出无辜的眼神，“我是说，说不定她真的接触过城里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反正城里除了朗尼还有很多其他毒贩，也许她惹下了什么摆不平的麻烦，因此才要弄把枪。毕竟她要买把枪保证自己的安全，却没有告诉她的丈夫，总是有原因的吧？尼克，我们希望你能想清楚你在当天晚上十一点左右的行踪，也就是你和艾米吵架的那段时间，那是有人最后一次听见艾米的声音……”
“在这之后，就只有我听过艾米的声音了。”
“在这之后，就只有你听过艾米的声音了。我们还希望你能想清楚你在次日中午的行踪，也就是你抵达酒吧的时候。如果当时你在这个镇上溜达，驾着车到沙滩，然后又在码头附近出没的话，那一定有人见过你，就算只是一个遛狗的路人，知道吧。如果你能帮我们，我觉得那真是……”
“帮了我们的大忙。”吉尔平帮她圆了话，一叉子刺中了一颗草莓。
此时此刻，两位警探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举动十分合拍。“那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尼克。”吉尔平又友好地重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警方提起艾米与我吵的那一架——警方一直对此只字未提，而且警方还非要当着兰德的面告诉我这个消息——他们还非要装成没有故意给我设个陷阱的意思。
“悉听尊便。”我说道。
“你不介意告诉我们当时你和艾米在争什么吧？”波尼问道。
“泰威尔夫人是怎么跟警方说的？”
“既然你就在我面前，我干吗还要在乎泰威尔夫人说什么呢？”她朝自己的咖啡里倒了些奶油。
“只不过是场鸡毛蒜皮的斗嘴，所以我从来没有提过。”我开了腔，“我们两个都会跟对方吵一吵，夫妻嘛，有时候就这样。”
兰德闻言望着我，仿佛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吵一吵？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当时是……因为晚饭的事吵了一架。”我撒了个谎，“我们说起了结婚周年纪念晚宴的事情，知道吧，艾米在这些事情上非要坚持传统……”
“龙虾！”这时兰德打断了我，转身对警察说道，“艾米每年都为尼克做龙虾。”
“没错，但是我们这里买不到龙虾，反正买不到活的龙虾，因此她很泄气，我又在‘休斯敦’餐厅订了位……”
“你说过你没有在‘休斯敦’餐厅订位，难道是我记错了？”兰德皱起了眉头。
“嗯，是的，对不起，我的脑子有点晕，当时我想过要去‘休斯敦’餐厅订位，但其实我真应该订些新鲜龙虾空运过来。”
听到这里，两名警探双双意外地挑起一条眉毛，仿佛在说：“这一对还真是好大的排场。”
“其实也没有那么贵。不管怎样，我们就为了这事争来吵去，结果越吵越厉害。”说到这里，我咬了一口煎饼，感觉身上涌起一股热浪，“还不到一小时，我们就都拿这场架取笑了。”
波尼听完只说了一个字：“哦。”
“寻宝游戏你玩到哪一步了？”吉尔平问。
我闻言站起身，放下了几张钞票，作势要走——我可不该沦落到口口声声进行辩解的地步，“没玩下去，现在没法玩……毕竟出了这么多事，很难想清楚。”
“好吧。”吉尔平说，“既然我们知道她在一个月前就觉得受到了威胁，寻宝游戏就不太可能提供什么线索。。不过有进展的话还是通知我一声，行吗？”
我们一行人慢吞吞走到热气腾腾的屋外，兰德和我钻进了自己的汽车，波尼突然叫了一声：“嘿，尼克，艾米是不是还穿二号？”
我对她皱起了眉。
“她还穿二号大小的衣服吗？”她又说了一遍。
“是的，没错，二号身材。”我说。
波尼仿佛大有深意地说了一声“哦”，随后钻进了她的车。
“你觉得警方这是什么意思？”兰德问。
“这俩家伙吗，谁知道呢？”
去宾馆的路上，兰德和我绝大多数时候一声不吭，兰德盯着窗外闪过的排排快餐店，而我在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谎……还不止一个谎。我们在“戴斯”酒店绕了一圈才找到停车位，显而易见，“中西部薪资管理供应商协会”的大会热闹得很。
“知道吗，我窝在纽约当了一辈子纽约客，还真是没见过世面。”兰德把手搁在门把手上，“当艾米提起要回这里，要回到古老的密西西比河畔，跟你一起回来，我想象的全是……一片绿色，农田哪，苹果树哪，还有红色的老式大谷仓，结果我不得不说，这地方一点也不漂亮。”他说着笑出了声，“在这个镇上，我简直找不到一处美景，我的女儿除外。”
说完他钻出车，大步流星地向酒店走去，我却根本没有起身去追。兰德进搜查总部后，过了几分钟我才进去，走到房间深处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我得在线索断掉之前尽快完成寻宝游戏，找出艾米指引我去的地方。再过几个小时，我会对付第三条提示。与此同时，我拨了一个电话。
“喂。”电话那头是个挺不耐烦的声音，一阵婴儿的哭声远远传来，我能听到接电话的女人把头发从她的脸上吹开。
“你好，请问这里是……请问您是希拉里·汉迪吗？”
对方“砰”地挂断了电话，我又打了过去。
“喂？”
“嗨，刚才您挂了电话。”
“你能不能把我家算成‘请勿骚扰’的客户……”
“希拉里，我不是要卖什么东西，我打电话来是为了艾米·邓恩……艾米·艾略特的事。”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婴儿又开始哇哇大叫，发出一阵抽噎，有几分像是在笑，又有几分像是发脾气。
“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在电视上看过相关新闻，她现在下落不明。她在七月五号那天失踪了，有可能是被人掳走的。”
“哦，很遗憾。”
“我是她的丈夫尼克·邓恩，我只是给她的老朋友们打打电话。”
“哦，是吗？”
“我想知道你最近一段时间是否联系过她。”
她朝电话深深地呼了三口气，“你打来是因为高中那桩破事吗？”在更远的地方，一个孩子正大声撒娇：“妈妈……你在哪……里呀？”
“马上就来，杰克。”她对着身后喊道，又继续对我嚷道，“是吗？这就是你打电话给我的原因吗？见鬼，那桩破事可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皇历了，还不止二十多年呢。”
“我明白，我明白。你瞧，我总得问一声，如果连问也不问一声，那我不成了一个冷血动物吗？”
“上帝啊，真他妈的。现在我有三个孩子，从高中以后我就没有跟艾米说过一句话，我吃够苦头了，如果在大街上看见她，我会拔腿就朝另外一条路跑。”这时宝宝又开始咆哮。“我得挂了。”她说。
“占不了你多少时间，希拉里……”
对方挂上了电话，而我的一次性手机紧跟着振动起来。我没有理睬它，我必须把这该死的东西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时我感觉到身边有个人：那是个女人。但我并没有抬眼，心里暗自希望她能自己走开。
“还没到中午呢，你看上去却一副已经操劳了一整天的模样，真让人心疼哪。”
那是肖娜·凯莉，她把秀发高高地梳成了一条活力十足的马尾辫，向我噘起了晶莹发亮的双唇。“准备好品尝我的墨西哥玉米派了吗？”她正端着一道砂锅菜，把它举在双乳下方，上面的保鲜膜沾着水珠。肖娜开口说了几句话，那架势仿佛她是20世纪80年代的摇滚明星，嘴里唱着：“您想尝尝我的派吗？”
“真是丰盛的早餐，不过谢谢你的好意，你真是太好心了。”
可肖娜并未走开，反而一屁股坐了下来。在一条蓝绿色的网球裙下，肖娜那双涂着润肤露的腿闪闪发亮，她伸出一尘不染的“切尔顿”牌运动鞋用脚尖踢踢我，“你睡着了，亲爱的？”她说。
“我在撑着呢。”
“你得好好睡觉，尼克，如果你筋疲力尽的话，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可能待会儿就走，看看我能不能睡上几个小时。”
“我觉得你真的该睡一觉，真的。”
我突然打心眼里对她生出了感激之情，这是我那喜欢被人宠溺的心态正在抬头。“这种心态很危险，你得一拳头打垮它，尼克。”我心想。
我等着肖娜自己走开，她必须走，人们已经开始朝我们这边打量了。
“如果你乐意，我可以现在开车送你回去，你需要的可能恰恰是打个盹。”她说。
她说着伸手来摸我的膝盖，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怒火：她怎么会没有意识到自己得乖乖走开呢？放下砂锅菜赶紧走吧，你这黏人的花痴——糟了，这是我那仇视女人的心态在抬头，这种心态同样不是好事。
“你为什么不去跟玛丽贝思报个到呢？”我唐突地说，又伸手指着站在复印机旁边的玛丽贝思，她正没完没了地复印着艾米的照片。
“好吧。”她流连着不肯走，于是我彻底不再理她了。“那我走了，希望你喜欢我做的派。”
我看得出，我那不理不睬的态度刺痛了肖娜，因为她离开时没有正眼看我，只是转身慢悠悠地走开了。但我心里并不好受，左思右想着该不该道个歉，跟她讨个亲近。“别去追那个女人。”我命令自己。
“有什么消息？”发话的人是诺伊尔·霍桑。肖娜刚刚离开，她便填上了肖娜的位置。她的年纪比肖娜小一些，看上去却比肖娜老，长得体态丰腴，一对分得很开的乳房仿佛两座小丘，正皱着眉头。
“至今还没有消息。”
“你看上去倒是应对自如。”
我猛地向她扭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问道。
“当然，你是诺伊尔·霍桑。”
“我是艾米在这里最亲近的密友。”
我一定得提醒警方：诺伊尔只可能是两种人，要么是个满嘴胡言、一心渴望引人注意的婊子，也就是说，她非得给自己贴上一个标签，非要声称一个失踪的女人是她的密友；要么就是她的脑子有问题，是个死活要跟艾米交好的女人，如果艾米躲着她的话……
“你有任何关于艾米的信息吗，诺伊尔？”我问道。
“当然啦，尼克，她是我最铁的闺密嘛。”
我们互相对视了几秒钟。
“你会告诉大家吗？”我问道。
“警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如果他们抽得出空的话。”
“真是帮了大忙了，诺伊尔，我会让警方找你聊聊的。”
她的脸上登时跃出了两片胭脂，好似表现主义艺术家飞溅出的两团绯红。
她动身离开了。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冒出一堆念头，我寻思着其中一个颇为刻薄的想法——女人他妈的脑子有问题。在这句话里，“女人”前面不带任何限定词，不是“一些女人”，也不是“许多女人”，女人就是脑子有问题。
夜幕刚刚降临，我便开车去往父亲那个空荡荡的家，艾米的提示放在身边的座位上。
也许你为带我来到此地感到内疚。
我必须承认，此事确有几分稀奇，
但我们并无太多选择，
于是将这里选作容身之地。
让我们把爱带进这所棕色小屋，
再给我几分善意，你这含情脉脉的丈夫。
这条提示比其他几条要难捉摸一些，但我相信自己没有弄错。艾米总算原谅我将家搬回了密苏里州，她承认了迦太基，因为她说“也许你为带我来到此地感到内疚……但我们将这里选作容身之地”。“棕色小屋”指的是我父亲的旧宅，那房子其实应该算是蓝色，但艾米在这里又讲了一则我们两人间的私密笑话。我们的私密笑话一直是我的最爱，跟其他任何形式比起来，这些笑话最能让我感觉跟艾米心灵相通。它们胜过掏心掏肺的真心话，胜过激情四射的鱼水之欢，也胜过通宵畅谈。“棕色小屋”的故事讲的是我父亲，我只把这个故事告诉过艾米一个人。父母离婚后，我见到父亲的次数非常少，因此我决定把他当作故事书中的一个角色。他不再是我那个有血有肉的父亲，不会对我满腔爱意，也不会花时间陪我，他只不过是个有些亲切又有些分量的人物，名叫布朗先生，正忙着为美利坚合众国做些十分重要的事，偶尔利用我当掩护，以便更方便地在城里行走。当我告诉艾米这个故事时，她的眼中闪动着泪花，这可不是我的本意，我原本是把这当作一个童年时代的搞笑故事讲给她听的。她告诉我，现在她就是我的家人，她非常爱我，足以抵上十个蹩脚的父亲；她还说现在她与我才是邓恩一家子，只有我们两个人；最后她在我的耳边低声道：“我倒是有个任务要布置，说不定你很胜任……”
至于“给我几分善意”，那是另一个和解的象征。在我父亲完全拜倒在老年痴呆症脚下后，我们决定卖掉他的旧宅，因此艾米和我把父亲家翻了一遍，把不要的东西通通装进箱子，准备捐给慈善商店。还用说吗，艾米一个劲地干活，又是扔又是收拾又是打包，我却冷冰冰地仔细翻阅着父亲的家当。对我来说，每件家当都是一条线索。某只马克杯上的咖啡渍比别的杯子要深一些，这只马克杯就必定是他的最爱。这是别人送的礼物吗？又是谁送给他的呢？还是他自己买的？我想象着我父亲对购物的看法，他必定觉得去商店购物是娘们所为。不过，我们居然从他的衣柜里发现了五双鞋，全都亮堂堂新崭崭，还放在鞋盒里没有取出来。他是否自己买了这些鞋，想象着一个更会交际的比尔·邓恩呢？他是否去商城的“鞋之屋”买过鞋，让母亲帮帮他；是否会排在一队人当中接受她那无心的善意呢？当然，这些念头我根本没有跟艾米提，因此我敢肯定，她认为我正跟平时一样游手好闲。
“给，这箱子里装的是捐给慈善商店的东西。”她发现我正倚在墙上盯着一双鞋，便开口说，“你把那双鞋放进箱子里，好吧？”我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对她吼了几句，她又凶巴巴地回了嘴，随后……总之就是老生常谈的一套。
在这里，我想补充一点，也为艾米辩解几句：当时她确实问过我两次，问我是否想要谈谈，是否确实想要吵一架。有时候，我会省掉这样的细节不说，毕竟这样会让我自己省点事。事实上，我希望艾米能读懂我的心思，这样我就不用屈尊把自己的意思说透彻，也不用娘娘腔地进行自我表白。有时候，我跟艾米一样喜欢让对方猜自己的心思，这一点我刚才也省掉了没有说。
对某些事情避而不谈，借此瞒天过海——我对这招可真是打心眼里喜欢。
晚上十一点刚过，我便把车停在了父亲的旧宅前。这是一栋整洁的小屋，十分适合作为年轻人刚成家立业时购买的第一栋房，当然，对我父亲来说，却是终老之地。房子有两间卧室、两间浴室、饭厅，有些过时但挺像样的厨房，前院里还有一块锈迹斑斑的标牌，上面写着“此屋待售”——这栋屋子待售一年了，却根本无人问津。
我走进闷热的屋子，一股热气迎面扑来，警报装置也开始“哔哔”地叫，好似一颗倒计时的炸弹——这间屋子第三次被人闯入之后，我们安装了这个廉价警报装置。我输入了密码，这个密码简直让艾米抓狂，因为它跟密码的每一条守则都对着干，那是我的生日“81577”。
报警器上显示了几个字：密码错误。我又试了一次，报警器却仍然没有改口：密码错误。一溜汗珠顿时从我的后背滚落下来。艾米一直威胁说要换个密码，她声称一个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出来的密码是瞎胡闹，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委，她很恼火我挑了自己的生日，却没有挑我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这说明我又一次把“我自己”凌驾于“我们两人”之上。此时此刻，我的心中涌起了对艾米的思念，但那苦乐参半的回忆随即消失了踪影。我又伸出手指按着数字，一声又一声的警报不停地发出倒计时，我也越来越惊慌失措。警报装置终于响起了有人入侵时那种刺耳的响声。
“呜哇……呜哇……呜哇！”
按说这时我的手机应该跟着响起来，以便让我解除警报——“这是你的主人，傻瓜”。可是手机并没有响，我等了整整一分钟，那架警报装置让我想起了某部电影的场景，影片讲的是一艘被鱼雷击中的潜艇。现在正值七月，密不透风的屋子弥漫着滚滚热气，一波接一波地向我袭来，我的衬衫后背早已经湿透了。“见鬼，艾米。”我一边暗自心想，一边打量着警报装置，想找生产商的号码，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我拉过一把椅子，站上去用力把报警器从墙上拽了下来，结果报警器的一头还晃悠悠地连着电线。这时我的手机终于响了，电话那头出现了一个欠揍的声音，问我艾米的第一只宠物叫什么名字。
“呜哇……呜哇……呜哇！”
电话那头的人十分不识时务，声音得意又漠不关心，而且十分任性；问的问题也十分不识时务，因为我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这事简直让我火冒三丈。不管我攻克了多少提示，面前总会冒出些关于艾米的鸡毛蒜皮，一下子害得我英雄气短。
“瞧，我是尼克·邓恩，这是我父亲的房子，这报警器是我装的。”我厉声说道，“谁让你管我太太的第一只宠物叫什么名字！”
“呜哇……呜哇……呜哇！”
“请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先生。”
“听着，我只不过是进我父亲的房子来拿件东西，马上就走，不行吗？”
“我必须立刻通知警方。”
“你能不能把那该死的报警器关上，让我的脑子清静一下？”
“呜哇……呜哇……呜哇！”
“报警器关上了。”
“报警器关上个屁。”
“先生，我已经警告过你一次，请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他妈的贱人。”我在心中暗自骂道。
“你知道吗？算了吧，他妈的，少废话。”
我一把掐了电话，却突然记起了艾米养的第一只猫叫什么名字：斯图尔特。
我又打了回去，这次遇上了另一位客服小姐，一名通情达理的客服。客服小姐关掉了报警器，还向警方销了案，上帝保佑这位好心人吧，我实在没有心情跟警方解释一通了。
我坐在薄薄的廉价地毯上，逼着自己呼吸，一颗心“咚咚”地跳得震天响。过了片刻，我总算不再端着肩膀咬紧牙关，一双手也松开了拳头，心跳恢复了正常。我站起身，左思右想着是否索性拍拍屁股走人，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艾米受到点教训。但在起身的时候，我却一眼瞥见厨房台面上有个蓝色信封，看上去好似一封要求绝交的分手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把这口气呼出来，这才打开信封，抽出那封画着一颗心的信。
嗨，亲爱的：
说来说去，我们都有尚需改进的地方。对我来说，我需要改一改自己的完美主义倾向，还有偶尔的自以为是（我觉得自己偶尔才会自以为是，难道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吗）；至于你嘛，我知道你担心你自己有时候太疏离，太生分，温柔不起来，也没有办法滋养他人。嗯，我想告诉你（在你父亲的家里告诉你），你的看法并非事实。你跟你的父亲不一样，你一定要明白：你是个好人，是个温柔的人，你本性和善。有时你无法读懂我的心思，或者在我希望的时机以我希望的方式行事，我曾因此惩罚过你；正因为你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我居然因此惩罚过你。我对你指手画脚，而不是放手让你找到自己的路；我并未相信你在内心深处怀着一片善意，也就是说，不管我和你犯下了多少错，你却始终爱着我，希望我得到幸福。无论对哪个女孩来说，这片深藏的善意就该让她心满意足了，对不对？我担心我曾经对你下过一些论断，而那些论断并非事实，但你已经开始相信那些话，因此我要在这里说一句：“你是个温暖的人，你是我的太阳。”
如果事情跟艾米打算的一样，如果艾米此刻正在我的身旁，那她定会像往日一般亲昵地贴着我，把脸埋进我的颈窝，给我一个吻，随后微笑道，“你确实是个温暖的人，你知道吧，我的太阳。”想到这里，我的喉咙顿时一阵发紧，又往父亲的旧宅投去了最后一瞥，离开屋子关上了门。在车里，我摸索着打开那个蓝色的信封，上面写着“第四条提示”——寻宝游戏已经接近尾声了。
想想我吧：我是个坏到了家的淘气包。
我必须受到惩罚，活该被逮个正着。
有人在那里为结婚五周年藏起了好东西。
如果这一切显得太过做作，那请你原谅我！
阳光灿烂的正午时分，我们在那里享尽多少欢娱！
随后出门喝上一杯鸡尾酒，一切岂不万分甜蜜。
因此赶紧拔腿跑向那里，边跑边发出甜美的叹息。
打开门，你将迎接一场大大的惊喜。
我顿时感觉胸中翻江倒海，因为我根本不明白这条提示是什么意思。我又读了一遍，但却一点头绪也没有。艾米终究还是没有对我高抬贵手，我是没有办法破解寻宝游戏了。
我突然担心得很：今天真是倒霉到家的一天，波尼找了我的碴儿，诺伊尔的脑子出了毛病，肖娜生了一肚子气，希拉里满肚子苦水，保安公司接电话的女人十足是个贱人，我的妻子终究还是难住了我。是时候给这该死的一天画上句号了，现在世上只有一个女人还让我受得了。
在父亲旧宅的遭遇让我万分恼火，又被暑气弄得筋疲力尽，因此我气鼓鼓的一声不吭。玛戈望了望我，让我坐到沙发上，嘴里答应着她会去做些吃的。五分钟后，她端着一个老旧的冷冻快餐盘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盘里是邓恩家常见的几道菜：焗芝士三明治、烧烤味薯片，再加上一只塑料杯。
“这可不是‘酷爱’牌饮料，只是一杯啤酒，‘酷爱’牌饮料似乎有点太孩子气了。”玛戈说。
“你真是体贴入微呀，根本不像你，玛戈。”
“明天该你做饭。”
“希望你会喜欢罐头汤。”
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从盘子里偷了一块薯片，嘴里问道：“警察问我艾米是不是还穿二号衣服，你明白为什么吗？”她的语气有些过于漫不经心。
“上帝啊，他们还死磕着不放了。”我说。
“这事难道不让你毛骨悚然吗？比方说，要是警方发现了她的衣服呢？”
“那样的话，他们会让我去认衣服，对吧？”
玛戈寻思了片刻，一张脸扭成了一团。“说得有道理。”她说，这时她一眼发现我望着她，一张苦瓜脸才放了晴，“我把球赛录下来了，你想看吗？你还好吧？”
“我没事。”我感觉糟透了，不仅胃里翻江倒海，而且一阵阵心神不宁。也许是那条猜不出的提示还在烦我，但我突然感觉自己漏了些线索，犯下了天大的错，而我的这些错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也许作怪的是我的良心，这家伙原本关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现在总算艰难地浮出水面了。
玛戈放起了球赛，在随后的十分钟里，她只开口对球赛评论了几句，边说边喝啤酒。玛戈不爱吃焗芝士三明治，她正把花生酱从罐子里一勺一勺地舀到咸饼干上。插播广告的时间到了，她按下暂停说了一句话，边说边故意朝我喷饼干渣，“如果我是个带把的男人，我一定会干翻这瓶花生酱。”
“我觉得，如果你是个带把的男人，还不知道会干出多糟的事情来呢。”
玛戈快进拖过了毫无看点的一局，“圣路易红雀”队正落后五分。到了插播广告时，她又按下暂停说道：“今天我打电话要改我的手机套餐，结果在等回应的时候，电话那头放起了莱昂纳尔·里奇的歌。你有没有听过莱昂纳尔·里奇的歌？我喜欢他的《小爱人》，电话那头倒不是《小爱人》，但不管怎么说，反正有个女人接了电话，她说客户服务代表都驻扎在巴吞鲁日 ，这事真是奇怪，因为她听上去没口音呀。不过她声称自己在新奥尔良长大，很少有人知道新奥尔良长大的人没什么口音……对了，来自新奥尔良的人有什么别称吗？于是那位客服小姐说我的手机套餐，也就是a套餐……”
玛戈和我之间有种游戏，其来由要追溯到我们的妈妈身上：妈妈习惯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玛戈认定她是暗地里跟我们两个人捣蛋。这十年来，每逢玛戈和我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讲，我们中就会有个人突然讲起家电维修或兑换优惠券之类的琐事。不过玛戈的耐性一向比我好，她的故事真的可以讲个没完没了，那些故事先是变得又臭又长，让人打心眼里讨厌，接下去又掉个头变得十分滑稽。
玛戈正讲着她家那台电冰箱里的灯，讲得滔滔不绝又一气呵成，我的心中突然涌上了满腔感激，便俯身越过沙发亲了亲她的脸颊。
“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想谢谢你。”我觉得自己的双眼涌满了泪水，便调转眼神望着远方，眨眨眼把泪水憋回去。玛戈还在说，“说来说去，我需要一节aaa电池，而aaa电池跟pp3电池不是一回事，所以我必须找到pp3电池的发票好去退货……”
这时我们看完了整场比赛，“圣路易红雀”队还是没能挽回败局。比赛结束后，玛戈把电视调成了静音，“你是想聊聊天呢，还是想干别的事情分分神？悉听尊便。”
“你去睡觉吧，玛戈。我折腾折腾就好了，也许会睡一觉，我得补补觉。”
“你要安眠药吗？”我的孪生妹妹一直坚信要挑最简单的路走，有人会用轻松的音乐助眠，这办法在玛戈那儿行不通，她相信只要吃片药，便可以倒头就睡。
“不。”
“如果你改主意了的话，安眠药在药箱里……”她在我身边流连片刻，然后迈着惯有的快步穿过走廊，显然没有一丝睡意。玛戈关上了房门，看来她很清楚现在最体贴的举动就是让我一个人待着。
不少人缺乏这种天赋，明白什么时候该滚蛋。人们喜欢说话，但我从来就不健谈，我会在内心深处独自念叨，但往往不会说出声。比如我会想“她今天看起来真不错”，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未想过要把这些念头大声说出口。我的母亲喋喋不休，我的妹妹也喋喋不休，而我自小就习惯了倾听。因此，此刻我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觉得有点颓唐，于是先翻了翻玛戈的一本杂志，又浏览了一会儿电视频道，最后选定了一部黑白老电影。片中那些戴着软呢帽的男人在龙飞凤舞地记笔记，一位美貌的家庭主妇声称她丈夫正远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弗雷斯诺市，两名警察闻言意味深长地对视一下，点了点头。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吉尔平和波尼，胃中不禁难受起来。
正在这时，口袋里的一次性手机响起了铃声，提示我收到了短信。那条短信赫然写着：“我在门外，快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