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尼克·邓恩/事发之后一日
    一盏盏闪光灯频频亮了起来,我赶紧收起微笑,可惜为时已晚。我顿时感觉脖子上腾起了一股热浪,鼻子上冒出了汗珠。“傻透了,尼克,傻透了。”我暗自心想。正当我渐渐打起精神,新闻发布会却已经收了场,再也来不及给大家留下别的印象了。
    我跟艾略特夫妇一起向会议室外走去,闪光灯又一次亮了起来,我赶紧低下头。快要出门时,吉尔平却疾步走过来拦住了我。“有时间吗,尼克?”
    我们转身向里面的一间办公室走去,他为我介绍了最新的情况:“我们检查了你家所在小区的那所房子,就是有人闯入的那一所。看上去有人在那里扎过营,因此我们已经派出了实验室人员。我们还在你家小区边缘地带的另一所房子里发现了非法入住者。”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我说,“那些家伙到处安营扎寨,城里到处是怒气冲冲的失业人士。”
    直到一年前,有家公司还是整个迦太基城的顶梁柱,那便是庞大的“河道商城”。它一度雇用了四千名本地人,占到本地人口的五分之一。“河道商城”始建于1985年,旨在吸引来自整个中西部的购物者。我还记得开幕式当天的场景:在宽阔的柏油停车场上,我、玛戈、妈妈和爸爸一起在人群边缘观看着庆典,因为我父亲不管在哪里都希望能迅速抽身离开。即使是棒球比赛,我们也会待在出口附近,在第八局的时候离开球场。可想而知,我和玛戈满腹牢骚,还忍不住发脾气,谁让我们没有看到终场呢。但在“河道商城”开幕的那天,站到远处却让我们占了地利,因为我们能把当时的场面尽收眼底:不耐烦的人们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市长站在一个红、白、蓝三色相间的讲台上,条条横幅在我们头顶猎猎招展,上面写着些大字,如自豪、发展、繁荣、成功。随后一扇扇门打开了,人们一股脑涌进了商场,那里配备着空调,播放着音乐,有许多面带微笑的销售员,这些销售员还是我们的邻居呢。那天父亲居然让我们进了商场,还排队为我们买了几杯橘子汁,盛满果汁的纸杯上沾满了汗珠。
    二十五年来,“河道商城”已经顺理成章地融入了本地的生活,但经济不景气害得“河道商城”里的店铺一家接一家地倒闭,最后还害得整个商城破了产。“河道商城”现在是两百万平方英尺的空屋,既没有一家公司来管它,也没有一个商人答应让它重整旗鼓,没有人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也不知道“河道商城”的前雇员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这其中就包括我的母亲,她丢掉了在“鞋之屋”鞋店的工作。二十年来,她不时蹲下来为人们试鞋,把各种鞋盒分类,又把冒着湿气的袜子收在一起,谁知道一切却在一瞬间轻易地随风逝去。
    “河道商城”破产也连累了迦太基。人们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和房子,没有人能在短期内看到曙光。在过去,“我和玛戈从来没有机会看到终场”,但单论眼前这一次,我和玛戈似乎有机会看到结局,我们都会看到结局。
    它的破落倒跟我的心境十分契合。有那么几年,我一直缺乏兴致。不是小屁孩那种满腹牢骚的无聊,而是一种密不透风、铺天盖地的乏力。在我看来,这世上似乎再也不会有什么新发现了。我们的社会完全是从老一套里抄抄改改,衍生出来的。我们是第一代再也无法发现新事物的人类,再也无法破天荒地见识新事物。我们眼睁睁地盯着各色世界奇观,却两眼无神,心里腻味得很——《蒙娜丽莎》、金字塔、帝国大厦,丛林动物受袭,古冰山倒塌,火山喷发,在我目力所及,不管哪一件了不起的事,我都可以立刻从电影、电视节目或者该死的广告片里找出类似桥段。我还真是见过了一切,而最糟的一点在于(正是这一点让我想把自己打个脑袋开花):二手经历总是更妙。图像更加清晰,观点更加敏锐,镜头的角度和配乐还操纵着我的种种情绪,而现实根本望尘莫及。到了这一步,我已经不知道,我们其实是有血有肉的人——跟大多数人一样,我们伴着电视和电影长大,眼下又来了互联网。倘若遭遇背叛,我们心知该说的台词;倘若所爱的人死去,我们心知该说的台词;倘若要扮花丛浪子,扮爱抖机灵的聪明鬼,扮傻瓜,我们也心知该说的台词。我们都脱胎自同一个陈旧的脚本。
    在当今的年代,做一个人极其不易,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东拼西凑地糅合起一些人格特质,仿佛从千篇一律的自动售货机里挑选出相同的个性。
    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在演戏,那世上就再无灵魂伴侣一说,因为我们并没有真正的灵魂。
    一切似乎都不要紧,因为我不是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其他人也不是。事情竟然已经到了这一步。
    为了再次体验有血有肉的感觉,我愿赴汤蹈火。
    吉尔平打开了一间屋子的门,正是昨天晚上他们盘问我的那间屋子,桌子正中摆着艾米的银色礼品盒。
    我站在原地,紧盯着桌子正中的盒子。在这间屋子里,银色礼品盒突然透出了几分不祥的意味,一阵恐慌涌上我的心头。为什么之前我没有发现它呢?我早该发现它才对。
    吉尔平说:“来吧,我们想让你看看这个盒子。”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礼品盒,仿佛里面装着一颗头颅。盒子里只有一个蓝色信封,上面写着“第一条提示”。
    吉尔平傻笑道:“想想我们有多摸不着头脑吧。这是个失踪案,结果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标有‘第一条提示’的信封。”
    “这是我妻子为一个寻宝游戏……”
    “对,为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准备的嘛,你的岳父提到了。”
    我打开信封,抽出一张叠起来的天蓝色厚纸,那是艾米惯用的信笺。一口酸水鬼鬼祟祟地涌上了我的喉咙,因为这些寻宝游戏终归都化成了一个问题:艾米是谁?(我的妻子在想些什么?在过去的一年中,她有哪些重要的经历?哪些是她觉得最幸福的时刻?艾米,艾米,艾米,让我们好好地琢磨艾米。)
    我紧咬牙关读着第一条提示。鉴于我们的婚姻在上一年里的磕磕绊绊,眼下这道坎定会抹黑我的形象,那可不是什么妙事——迄今为止,我的形象已经很面目狰狞了。
    我想象自己是你的学生,
    遇上了一位英俊睿智的先生,
    我的眼界随之大开(更不用提我的两条腿)。
    如果我是你的学生,哪还用得着什么鲜花助兴,
    也许只需在你的办公时间即兴约个一回。
    好啦,要去那里就趁早,
    也许这次我会在你面前露上一两招。
    这真是另一重轮回中的日程表。如果一切按照我妻子的计划进行的话,昨天我就会读到这首诗,而她会一直在我身旁徘徊,怀着热切的期望凝视我:请一定要破解这条提示,请一定要读懂我的心。
    最后她会忍不住说:“怎么样?”而我会说:“……”
    “噢,我还真读懂了这条提示!她一定指的是我在专科学校的办公室,毕竟我是那里的兼职教授。哈!我的意思是,一定是那里,对吧?”我眯起眼睛又读了一遍,“今年她手下留情,没有出难题为难我。”
    “你要我开车送你过去吗?”吉尔平问。
    “不,我有玛戈的车。”
    “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觉得这很重要吗?”
    “嗯,这显示了她在失踪前一两天的行踪,因此不能说不重要。”他望着信笺,“这种游戏真是十分贴心,你知道吧?一场寻宝游戏,真像电影里的情节。我和我太太只会给对方送一张卡片,也许再吃点什么。听上去你们这对过得很不错,继续留住这份浪漫吧。”
    吉尔平说完低头望着脚上的鞋,脸上泛起几分羞涩,带着叮当作响的钥匙离开了。
    当初专科学校出手阔绰,拨给我的办公室大得能容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几排书架。我和吉尔平从一帮上暑期班的学生中间穿过,那些学生要么年轻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百无聊赖却又忙忙碌碌,手指忙着发短信或调音乐),要么就年纪较大但却专心致志,我猜这群人一定是被商城解雇的员工,正回学校重塑职业生涯呢。
    “你教什么?”吉尔平问。
    “新闻,杂志新闻。”我回答道。这时一个边走边发短信的女孩显然心不在焉,几乎一头撞在我身上。她头也没抬地闪到一旁,我心里不禁冒出一股怒火。
    “我还以为你退出新闻业了呢。”吉尔平说。
    “成不了气候的人去教书……”我笑了。
    我打开自己的办公室,一脚迈进灰尘翻飞的空气中。暑假我没有上班,因此已经有几星期没到过这间办公室了。我的办公桌上摆着另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提示二”。
    “你的钥匙一直系在钥匙链上吗?”吉尔平问。
    “是啊。”
    “这么说,艾米拿了你的钥匙进了门?”
    我撕开了信封。
    “我家里还有一把备用钥匙。”艾米给每件东西都留了备份,谁让我经常把钥匙、信用卡和手机乱放呢。但我不想告诉吉尔平,免得又被当成“家里的小祖宗”嘲笑一番。“你为什么这么问?”
    “哦,只是想确认一下她是否会因此找上门卫之类的人。”
    “反正我从来没有在这里发现‘猛鬼街鬼王’之类的煞星。”
    “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个系列的电影。”吉尔平说。
    信封里有两张折起来的字条,其中一张画着一颗心,另一张写有“提示”二字。
    居然有两张字条,内容还不一样——我顿时觉得胃里抽搐……天知道艾米要在提示里说些什么。我打开画着一颗心的纸条,心中暗自希望吉尔平没有跟来,随后便读到了一些文字。
    亲爱的丈夫:
    此时此地说这些话真是最妙不过(在神圣的知识殿堂里)……我要告诉你,我觉得你才华横溢,你并不知晓我的感受,但我确实为你的才智倾倒。你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统计数据,知道许多妙趣横生的奇闻逸事,你能从任何一部电影中引经据典,你才思敏捷又出口成章。在共度多年以后,我觉得一对夫妇可能忘记彼此是多么光彩四射,但我还记得初次见面就为你神魂颠倒,因此我想花点时间告诉你,我仍然为你神魂颠倒。我最爱你身上的一些特质,而这正是其中之一:你真是才华横溢。
    我边读边咽口水,吉尔平越过我的肩膀读着字条,居然叹息了一声。“真是一位温柔无比的夫人哪。”他说完清了清嗓子,“嗯,哈,这是你的吗?”
    他捏着一支铅笔,用橡皮擦那头挑起了一条女式内裤(准确地说,那应该是一条红色的蕾丝内裤),那条内裤正挂在空调的一个按钮上。
    “哦,天啊,这下可丢脸了。”吉尔平等着我的解释。
    “嗯,有一次,艾米和我,嗯,你也读了她的字条,我们……你知道吧……有时总得想些招数助助兴。”
    吉尔平咧嘴笑了。“哦,我明白啦,色迷迷的教授跟淘气包学生嘛。我知道这一套,你们俩还真是甜蜜呀。”我伸手去取那条女式内裤,但吉尔平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物袋,把内裤放了进去。“有备无患嘛。”吉尔平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哦,别这样。”我说,“艾米会羞死……”这个“死”字刚一出口,我立刻管住了自己的嘴。
    “别担心,尼克,只是必要程序,我的朋友。你绝不会相信警方有多少条条框框,东一个‘以防万一’,西一个‘以防万一’,笑死人啦。提示说了些什么?”
    我又任由他越过我的肩膀读了读字条,他的气息让我不禁有些分神。
    “这提示是什么意思?”吉尔平问道。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撒了个谎。
    我终于甩掉了吉尔平这个跟班,随后漫无目的地沿着公路向前行驶了一会儿,以便用我的一次性手机打个电话——可是没有人接电话,我也没有留言。我又驾车向前疾驰了一阵,仿佛自己正向某个目的地驶去,接着掉头朝城里开了四十五分钟,前往“戴斯”酒店找艾略特夫妇。我走进一间大厅,厅里挤满了“中西部薪资管理供应商协会”的成员,到处摆放着带轮子的旅行箱,到处是拿小塑料杯喝着免费饮料互相攀谈的人们,到处是从嗓子里憋出来的笑声,到处是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名片。我跟四名男子一起上了电梯,他们通通穿着卡其裤配高尔夫衬衫,挺着已婚男人惯有的滚圆大肚,看上去大有秃顶的架势。
    玛丽贝思一边打电话一边开了门,指指电视机对我轻声说道:“如果你想吃东西的话,我们订了一个冷切拼盘,亲爱的。”随后她走进洗手间关上了门,隐约传来喃喃低语的声音。
    几分钟后她又现了身,正赶上五点钟圣路易斯台播放的本地新闻节目,艾米的失踪案正是其中的头条。“照片挑得完美无缺,”玛丽贝思对着屏幕小声说道,艾米正从电视屏幕中凝视着我们。“人们看到照片,就会明白艾米看上去是什么模样。”
    我觉得那幅肖像照虽然美丽,却有些让人心惊。那是艾米心血来潮迷上表演时拍下的,让人感觉照片中的艾米正凝视着人,仿佛古时的鬼屋肖像,相中人的一双眼睛正从左边转到右边。
    “我们应该再给他们一些朴实无华的照片,”我说,“给他们几张日常照。”
    艾略特夫妇先后点了点头,却看着电视一声不吭。等到播完新闻节目,兰德打破了沉默:“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我明白。”玛丽贝思说。
    “你感觉怎么样,尼克?”兰德说着躬起了背,双手搁在膝盖上,仿佛正准备从沙发上起身,但却没办法站起来。
    “说实话,很糟糕,我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我不得不问一句,你在酒吧雇的那些人可疑吗,尼克?”兰德终于站起身,走到迷你吧台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姜汁汽水,然后转身问我和玛丽贝思:“有谁想吃东西吗?”我摇摇头,玛丽贝思要了一杯苏打水。
    “还要再来点杜松子酒吗,宝贝?”兰德低沉的声音在最后一个词上挑高了腔调。
    “当然,是的,再来点杜松子酒。”玛丽贝思说着闭上双眼,蜷起了身子,把面孔埋在双膝之间,深吸一口气,随后又坐直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仿佛刚才不过是在练习瑜伽。
    “我把各种名单都交给了警方。”我说,“不过酒吧那边没有可疑的地方,兰德,我认为不该把精力放在那边。”
    兰德伸出手捂住嘴,往上抹了一把脸,脸颊上的肉随之堆在眼睛周围。“当然,我们也正在查看自己手下的生意,尼克。”
    兰德和玛丽贝思总把“小魔女艾米”系列当作一桩生意。从表面上看,他们的说法在我眼里有几分傻气——“小魔女艾米”系列是一套儿童读物,主角是个完美的小女孩,每本系列图书的封面都登载着这个女孩的形象,它是我家艾米的卡通版本。不过话说回来,“小魔女艾米”系列当然是一桩生意,还是一桩规模不小的生意。二十年来,“小魔女艾米”系列在大多数时间都雄踞小学生读物之列,主要是因为每章的结尾都有个测试。例如:在念三年级时,“小魔女艾米”发现她的朋友布赖恩给班里的乌龟喂食喂太多了,她想跟他讲道理,布赖恩却死活要多喂些东西给乌龟吃,艾米只好向她的老师告状:“提波斯夫人,我不愿意在别人背后打小报告,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经试过跟布莱恩谈,可是现在……我想我可能需要大人们帮我一把……”结果:
    (1)布赖恩说艾米是个不可信的朋友,并从此再也不肯搭理她。
    (2)胆小的密友苏茜说艾米不该去告状,应该瞒着布赖恩暗自捞出多余的食物。
    (3)艾米的宿敌乔安娜一口咬定:“艾米告状是出于嫉妒,她只不过是想自己去喂乌龟。”
    (4)艾米不肯低头,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请问其中谁是谁非?
    嗯,题目容易得要命,因为不管在哪个故事里,艾米永远都是对的(别认为我在跟有血有肉的艾米拌嘴时没有提过,我可真的提过,还不止一次)。
    这些测试题由两位心理学家编写,旨在摸清孩子们的性格特征(那两位心理学家也已为人父母):小家伙跟布赖恩一样是个受人批评就发火的人吗?或者跟苏茜一样是个毫无原则的和事佬?跟乔安娜一样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蛋鬼?还是跟艾米一样十全十美?“小魔女艾米”系列图书在新兴的雅皮士阶层中风行一时:在为人父母方面,雅皮士仍然玩着别出心裁的那一套。艾略特夫妇因此一跃跻身富人之列,据统计,曾经有一段时间,美国每所学校的图书馆里都有一本《小魔女艾米》。
    “你担心这件事跟“小魔女艾米”系列有关吗?”我问道。
    “有几个人我们觉得应该查一查。”兰德说。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觉得朱迪思·维奥斯特为了‘亚历山大’系列图书绑架了艾米,好让亚历山大再也不会遇上‘糟糕透顶的一天’吗?”
    兰德和玛丽贝思闻言齐齐扭头望着我,神色既惊讶又失望。我刚才的话确实不堪入耳,谁让我的脑海里总不合时宜地冒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念头呢。不过我实在管不住这些闹腾的想法,比方说,每当看到我那位警察朋友,我就忍不住在心里哼起《波尼·马罗尼》一歌的歌词“她瘦得好似一根通心粉”;郎达·波尼正在为我失踪的妻子进行河流打捞,我的脑海里却奏起了爵士乐。“防卫机制,只是一种奇怪的自我防卫机制。”我暗自心想。如果脑海中的声音能住嘴,岂不是一件妙事。
    我小心翼翼地挪挪腿,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仿佛说出的话是一沓精美易碎的瓷器,“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说出那句话来。”
    “我们都累了。”兰德好心地说。
    “我们会让警察围捕维奥斯特,”玛丽贝思也试着缓和气氛,“比佛利·克利瑞那家伙也跑不了。”这与其说是一句玩笑话,还不如说是我的免罪符。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开口说,“在这种情况下,警方一般会……”
    “首先从丈夫身上查起,我知道。”兰德打断了我的话,“我告诉警方,他们是在浪费时间,他们问我们的那些问题……”
    “那些问题很无礼。”玛丽贝思替他圆了话。
    “这么说,警方已经跟你们谈过了?谈的是我?”我走到迷你吧台旁边,随手倒了一杯杜松子酒,一口气连喝三口,顿时觉得胃里翻天覆地,有些撑不住的模样。“警方问了些什么?”
    “警方问你是否伤害过艾米,还问艾米是否曾经提到你威胁过她。”玛丽贝思列举着警方的问题,“问你是否是个好色之徒,艾米是否曾经提到你对她不忠。这听起来像是艾米的风格吗?我告诉他们,我们家的闺女可不是一个受气包。”
    兰德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尼克,我们原本应该首先提到一点:我们知道你永远也不会伤害艾米。我甚至告诉警察,你在海滨别墅救了那只老鼠,使它免遭了粘鼠胶的毒手。”说到这里,他抬头凝望着玛丽贝思,仿佛她并不知道那个故事,玛丽贝思则全神贯注地听着,“你花了一个小时才捉住那只老鼠,然后乖乖送走了那小王八蛋,这听上去像是一个会伤害太太的人吗?”
    我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心里恨死了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哭出声来。
    “我们爱你,尼克。”兰德说着用力地搂了搂我。
    “我们确实爱你,尼克,我们是一家人。”玛丽贝思也是同样的口吻,“除了应付艾米的失踪,你还要应付警方对你的怀疑,我们真是很过意不去。”
    我不喜欢“警方对你的怀疑”这句话,倒更喜欢“例行调查”或“必要程序”一类的说法。
    “不过警方倒是挺好奇你在那天晚上预订的餐厅。”玛丽贝思一边说,一边过于随意地瞥了瞥我。
    “我预订的什么?”
    “警方说,你告诉他们,你在‘休斯敦’饭店订了座,但他们查了查,却发现并没有你的预订,他们似乎很感兴趣。”
    我既没有订座,也没有买礼物。因为如果我打算在当天杀掉艾米的话,我就没必要为当晚订座,也没必要买一件送不出去的礼物——这是一个非常务实的凶手的表现。
    我确实务实得有些过分,我的朋友们一定会这么告诉警察。
    “噢,不,我并没有订座,警方一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会告诉他们的。”
    说完我一屁股瘫坐在玛丽贝思对面的沙发上——我不希望兰德再碰我。
    “哦,好吧,”玛丽贝思说道,“她……嗯,你今年做了寻宝游戏了吗?”玛丽贝思的眼睛又红了,“在出事之前……”
    “警方今天给了我第一条提示,吉尔平和我又在专科学校的办公室里发现了第二条提示,我还在想办法琢磨答案。”
    “我们能看看提示吗?”我的岳母问道。
    “我没有随身带来。”我撒了个谎。
    “你……你会想办法破解吧,尼克?”玛丽贝思问道。
    “我会的,玛丽贝思,我会破解提示的。”
    “我只是不希望她做的东西孤零零地被扔在一边……”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那只一次性手机。我瞥了一眼显示屏,关掉了手机。我得把这东西处理掉,但不是现在。
    “每个电话你都该接,尼克。”玛丽贝思说。
    “我知道这个号码……只不过是我的大学校友基金要钱来了。”
    兰德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陈旧的沙发垫随之沉了一沉,我们朝对方歪过去,两只胳膊挨在了一起。对兰德来说,挨着胳膊根本无所谓,他属于向你走来时就会宣布“我就喜欢抱抱”的那种人,但他浑然忘了问你是不是也喜欢抱抱。
    玛丽贝思又说回了正事,“我们认为有可能是某个迷恋艾米的家伙绑架了她。”她转身对我说道,仿佛在陈述案情,“这种人跟着她已经有好多年了。”
    艾米喜欢回忆那些痴迷她的男人。我们结婚后,她多次伴着红酒低声讲述那些一直骚扰她的人。那些男人仍然逍遥法外,总一门心思想着她,想把她弄到手。我疑心这些故事掺了水分,毕竟那些男人总是危险到一种非常精确的程度——足以让我担心,但又不足以让我们报告警方,总之他们撑起了一个游戏世界,在那里我可以摇身变成肌肉发达的护花使者,捍卫着艾米的荣誉。艾米太独立、太摩登,不好意思承认一个事实:她也有着一颗少女的芳心。
    “最近吗?”
    “最近倒没有。”玛丽贝思说着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但在高中的时候,有过一个心理很不正常的女孩。”
    “怎么个不正常法?”
    “她迷上了艾米,嗯,迷上了‘小魔女艾米’。那女孩叫作希拉里·汉迪,她什么事都跟艾米在书里最好的朋友苏茜学,刚开始还挺可爱,我觉得。但后来只做苏茜已不能满足她了,她想做‘小魔女艾米’,而不是小魔女的搭档苏茜,于是她开始跟着我们家的艾米学样。她学艾米的穿着,把自己的头发染成金黄色,还在我们的纽约住宅外面徘徊。有一次,我走在街上,这个奇怪的女孩跑过来用她的胳膊抱住我的胳膊,嘴里说‘现在我将成为你的女儿,我要杀死艾米,然后变成你家全新的艾米,因为这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对吗?你只要有一个艾米就行了’。她说了那些话,仿佛我们的女儿是个小说桥段,能够被她改来改去似的。”
    “后来我们申请了一道禁制令,因为她把艾米从学校的楼梯上推了下来。”兰德说,“她是个心理很不正常的女孩,这样的心态没有办法消除。”
    “后来又有了德西。”玛丽贝思说。
    “德西。”兰德附和道。
    就连我也知道德西的大名。艾米曾在马萨诸塞州入读一家名叫“威克郡学院”的寄宿制学校,我见过当时的照片,照片上的艾米身穿曲棍球裙,系着发箍,身后总是一派秋色,仿佛学校只有一个季节——金秋十月。德西·科林斯则就读于“威克郡学院”的男生寄宿学校,艾米说他是个苍白而浪漫的人物,他们之间的恋情也属于寄宿学校的老一套:凉飕飕的橄榄球比赛,暖融融的舞会,佩戴着紫丁香胸花,搭乘“捷豹”老爷车出行,总之一切都带有几分20世纪中叶的色彩。
    艾米跟德西正正经经地交往了一年,但她后来觉得他有些瘆人。听他的口气,仿佛他们已经订了婚,他知道他们将会生几个孩子,甚至是男是女——他们会有四个孩子,齐刷刷全是男孩,听起来就像德西自己家一模一样。当德西带他的母亲与艾米会面时,艾米发现自己和德西的母亲相像得吓人,不禁恶心欲吐。那个老女人冷冷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平静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祝你好运”,艾米说不清那是警告还是威胁。
    艾米与德西分手后,他却仍然在“威克郡学院”周围徘徊,仿佛一个身穿黑色短上衣的幽灵,不时靠在光秃秃的橡树上。到了二月的某个夜晚,艾米从舞会回到宿舍,却在自己的床上发现了他,他正一丝不挂地躺在艾米的被子上,因为服用了过量药物而昏昏沉沉。不久后,德西就离开了学校。
    但他仍然坚持打电话给她,即使到了现在也打,一年还会分几次给她寄来厚厚一摞信。艾米把信给我看上一眼,还未开封就通通扔掉。那些信的邮戳来自圣路易斯,距此仅有四十分钟的路程。“这只是一个可怕又悲惨的巧合。”她告诉我。德西母亲那一脉在圣路易斯有些亲戚,她只知道这一点,却不乐意再过问其他。我曾经从一堆垃圾中捡起一封信读了读,信上粘着阿尔弗雷多酱,内容则老掉牙得要命,谈了网球、旅游和其他一些学院风的东西,还有西班牙猎犬。我试着想象这位纤细的花花公子,他是一个系着领结、戴着玳瑁眼镜的家伙,闯进我们的住宅用修剪整齐的柔软手指抓住了艾米,把她扔进古董敞篷跑车的后备厢,一路带到佛蒙特州去寻古探幽。德西,还真有人相信这是德西干的?
    “其实德西住得不远,”我说,“就在圣路易斯。”
    “看到了吧?”兰德说,“警察为什么不去查这条线呢?”
    “总得有人去查。”我说,“我会去的,等明天搜完迦太基以后。”
    “警方似乎认定事发地……离家很近。”玛丽贝思说道。这时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地流连,接着打了个哆嗦,仿佛抛掉了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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