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XVI 终章
chapter xvi 终章
1
破晓时分，他被长尾鹩哥的叫声吵醒。鹩哥在一棵苹果树枝头发出尖锐叫声，他的小货车正好就停在苹果树下。自己身上的钱几乎被卡梅洛·洛萨诺拐骗殆尽一事令他怒火中烧，同时，几个小时后便能再度用自己的双手感受加芙列拉·包蒂斯塔却令他心荡神摇，即便如此，他还是睡得很安稳，就连车厢的闷热也没有扰他清梦。
吉卜赛人将车门打开，鸟儿全都展翅惊飞而去。他探出头，想呼吸几口早晨清新的空气，空气闻起来有焚烧甘蔗的气味。他坐在一个冰桶上，脚上穿着一双帆布鞋，步出驾驶座，望着远方地平线的阴影勾勒出艾伯纳山的山棱线。很快，他就会打那儿经过。
他点燃一个可携式小火炉，烧了开水，准备煮咖啡。他不赶，他大可先等加芙列拉的丈夫出门到埃尔萨拉多村的种植场后再出发。八点抵达洛马格兰德，可以确保他的死对头已经离得够远了。
他煮好咖啡，加了五匙糖和一匙奶粉。小时候，妈妈就是这样泡咖啡给他喝的。他妈妈老爱挂在嘴边，说喝得够甜体力才会充沛、才会快快长大。
喝完咖啡，他又吃了两颗甜橙，将使用过的咖啡杯冲洗干净，再将可携式火炉上用剩的白油溶剂全部装入一只小瓶里。一只郊狼从他面前跑过，四目交会时，郊狼并没有表现出恐惧或警戒的模样，只是继续它的旅程。
他扭开收音机。坦皮科自治区的地方电台正在播送《早安牧人》节目，两位主持人一边打瞌睡，一边闲扯他们收到“最最最可爱的听众”的来函，两人硬要把无趣的对话伪装成爆点不断、风趣无比的段子。他们将信件一封一封读出来，大力赞扬“拜耳公司农牧产品的益处举世无双”，最后才播报了标准时间。
当吉卜赛人听到他们宣称“百敌克”是治扁虱的最佳良药，又播报时间正是上午七点十六分以后，他决定启程。他将火炉收入匣壳里，又将床垫卷起来，折好床单，然后从冰桶里再拿出一粒甜橙，准备待会儿在路上吃。他发动引擎，稍待热车，然后方向盘一打，将小货车倒出来，驶上前往坦皮科自治区的公路。四十多分钟过去，他已经快抵达目的地了。
2
第一个见到他往镇上驱车而来的人是帕斯夸尔·奥尔特加。他远远就认出吉卜赛人的小货车疾驰在十八号公路的荒野坡道上。他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公路上移动的小黑点，一确定来者何人便拔腿往小镇的方向跑回去，将自己用来耕田的马连同它们肩上的轭一起抛下。
当托尔夸托·加杜尼奥开始听见人群说话声时，他正在自家院子里，将成袋的玉米装到一匹母骡背上。他爬上屋顶，隐约看见帕斯夸尔死命狂奔、在排水沟之间蹦蹦跳跳、撕心裂肺地大声喊着——
“来了……他来了……！”
托尔夸托抬起视线，发现小货车正朝小镇的方向驶来。
“操他妈的婊子。”他大声疾呼。
他踩着屋顶瓦片爬下来，把母骡拴在一根柱子上便急急忙忙跑向哈辛多·克鲁斯的畜栏。
他在屋棚下找到哈辛多，哈辛多和马塞多尼奥待在一块儿，正在肢解前一天屠宰的那头公牛。
“他到了！”托尔夸托放声喊起来。
屠夫劈了一刀，将剁下的肉条放到几张旧报纸上，然后问——
“谁到了？”
托尔夸托气急败坏地回答——
“你以为呢……那个吉卜赛人啊。”
哈辛多站起身，捡了一小片报纸，将手上的血渍擦拭干净。
“他人到了？”他气定神闲地问。
“还没，但马上就到。”托尔夸托耐不住性子地回答。
哈辛多思考了几秒。
“你去通知拉蒙，叫他准备好，告诉他，吉卜赛人已经回来了，然后，我会把吉卜赛人带到他店里去。”
托尔夸托听从指示，纵身跃过畜栏篱笆，飞也似地传话去了。
“还有你，”哈辛多又对马塞多尼奥说，“看你等会儿遇到谁，把他们全带到拉蒙的小店附近，我怕事情演变成很糟的局面。”
马塞多尼奥朝农地出发，要去把大伙儿都召集过来。哈辛多将肉片打包，塞入一个大黄麻袋里，又将肢解用的屠刀收入刀鞘，然后放入衬衫下。他断定，要拦截吉卜赛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在鲁蒂略·布埃纳文图拉的家门口等他——吉卜赛人肯定会先去那儿——这样才好邀请他同赴拉蒙的店里小酌。
他穿过院子外的栅门，注意到帕斯夸尔正往镇上跑，沿途不断大喊着——
“回来了……他回来了！”
3
胡斯帝诺·特列斯将一个装了牛奶的杯子放在桌上，身体向椅背用力靠上去。帕斯夸尔正在外头鬼吼鬼叫、提醒大家当心，他已经听到了，同时也听到一大群聒噪的群众紧跟在他后头不停取笑他。现在，他可以听见吉卜赛人的小货车从远方慢慢接近，引擎隆隆作响。
他闭上双眼。好几次，他都听过这种死亡降临前特有的声响。希门尼斯三兄弟谋杀了纳萨里奥·杜阿尔特的清晨，他听过一样的声响；罗加希亚诺·杜阿尔特为了复仇，一把火烧了伊波利托·希门尼斯的茅草小屋，还把他跟他的妻子连同两个孩子全都烧成灰，那晚，胡斯帝诺也听过一样的声响；某个午后，八名司法警察埋伏攻击阿达尔韦托·加里贝，把他和另外一个毒贩弄混，将他扫射成蜂窝，那个下午，胡斯帝诺也听过同样的声响。一模一样的声响：踩踏在沙尘上的细碎脚步声、人群交谈、东奔西走的喧嚷声。最后，还有一阵旷远稀薄的沉静。毕竟那份沉静是来自他心里的声响。
他拿起杯子，在手上轻轻晃了几下，看着牛奶附在杯缘上，再缓缓淌下。他大可以现在就到公路上警告吉卜赛人，跟他说，有个针对他的攻击一触即发。他大可以到店里去跟拉蒙说明清楚、厘清真相，告诉他，其实吉卜赛人跟这桩命案八竿子打不着，而他的小女友——如果阿德拉真是他的女友——死前几分钟还跟另一个男人睡了，然后又被这个睡了她的人给捅死；此外也一并告诉拉蒙，阿德拉并不值得他用无辜者的鲜血来复仇。他大可以当着众人的面，揭穿真正的凶手暗地里玩的把戏。凶手很可能正在群众间煽风点火，一步步将拉蒙和吉卜赛人推向死亡对决。这次，他大可以将这种令他感觉刺耳的死亡声响彻底消音，但他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看着牛奶在玻璃杯内缘缓缓淌下。
4
她将衣物褪去，脱个精光，在头顶淋了好几杯水，任清水从自己身上流过，想好好清凉一下。她还得战胜一整个上午的炎热和风沙。
她打开那台传统的电池收音机，将音量调高，然后坐在床上，梳起头发，嘴里哼着收音机里听来的昆比亚舞曲。梳完头后，她从床上起身，看着镜里的自己。她的双眼周围遍布皱纹，即使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加芙列拉仍失望地皱了皱眉。很久以前，她的奶奶就跟她说过，女人一有了皱纹，就像水果开始腐烂。这话是骗人的，她早就已经开始腐烂了。
她离开镜子，饥肠辘辘地走向食物储藏间。经过窗前，隔着轻薄的窗帘布，她也能见到帕斯夸尔·奥尔特加在远方朝着学校大教室的方向狂奔而去。加芙列拉注意到他一边死命跑、一边鬼吼鬼叫，但收音机的声音让她没能听见帕斯夸尔·奥尔特加到底在喊些什么。她把音量调低，再度回到窗边探头，但已经看不见帕斯夸尔了。她思索了片刻，突然，一辆汽车吵闹的引擎噪音传入她耳中。她竖起耳朵，不会错，就是这个噪音。她将窗帘拉开，顾不得大街上可能有人会见到她的裸体，她只想找出声音是打哪个方向来的。她转头望向右侧，内心顿时狂风暴雨，一辆黑色的小货车在街角出现了。
加芙列拉满心欢喜，整个人扑向床铺，从床底拉出一只收整了衣服的箱子，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后又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会被杀的。”她放声大叫。
她在身上缠了一条床单，冲向屋门。她得赶紧拦下吉卜赛人才行，得通知他有人想干掉他，告诉他，他应该带着自己，两人一起离开小镇，远走高飞。她听见喇叭鸣了三声，那是吉卜赛人在跟她打暗号，告诉她自己半个小时后会在老地方等她。加芙列拉心痛地解开门栓，用力将门拉开，绝望地看着吉卜赛人开车加速扬长而去。她裸着上半身，一度试图想要追上车子，最后只能径直大喊——
“吉卜赛人！”这是她唯一能喊出来的话，因为“老兄弟”正靠在铁丝网旁询问她有什么事，自己是否能够帮上忙。
5
他在鲁蒂略·布埃纳文图拉的家门前停下，将引擎熄火，双手仍紧握着方向盘。他觉得一切平静祥和，然而，谨慎行事才是上策。卡梅洛·洛萨诺是不会无缘无故提醒他的，要格外注意才行。他摇下车窗，让空气流通，不然车厢内可真是热坏了。他从小货车下来，一路来到鲁蒂略的门前。老样子，吉卜赛人向他吹了口哨，通知他自己到了。老盲翁没回应。
“他睡着了。”
吉卜赛人火速朝背后的声音转过身，看见哈辛多·克鲁斯，脸上挂着一抹友善的微笑。
“我也是来找他的，”哈辛多补充说，“但他都没响应……再说，连母鸡他都没有放出来。”
每天醒来，鲁蒂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鸡全放到屋外，让它们自由活动，但现在还能听见屋内传来母鸡的咯咯啼叫。
哈辛多·克鲁斯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滴落的汗珠。
“这什么狗屁太阳……才不过几点就这么毒。”他说完又接着说，“为什么我们不利用等老盲翁起床这段时间好好去喝杯啤酒呢？我请客吧。”
吉卜赛人婉拒了他的邀约。
“我看我最好还是留在这儿等。”
哈辛多丝毫不让步，拍了拍他后背，对他说——
“干嘛在这里让太阳晒啊？老兄，有时候，鲁蒂略不睡到九十点是不会醒来的，来吧，不会花我们多少时间。”
吉卜赛人没有理由怀疑哈辛多。几次造访洛马格兰德，他们甚至还曾一起喝到酩酊大醉。
“让我进屋看一下就好，看他醒来了没？”吉卜赛人说完便将栅栏上的小门打开，进到院子里。
哈辛多焦虑不安地望着吉卜赛人走进屋子。如果鲁蒂略警告他，这个复仇计划就会崩垮掉。
吉卜赛人从窗外朝屋里瞄了一眼便回来了。
“他在摇椅上睡着了。”他指着屋里说。
“所以呢？”
“那么，我们走吧。”
6
他四度拿起碎冰锥又四度放下，这把碎冰锥和他前一天下午握在手中的那把完全不同，形状不同、手感不同、长短比例也不同。这把碎冰锥根本握不住，没办法跟自己的手融为一体。
托尔夸托绝望地看着拉蒙，看他无论试了多少回都白费力气，就是无法将碎冰锥藏进衬衫左边的袖口。
“动作快一点。”他向拉蒙大吼。
拉蒙重新拾起碎冰锥，试着稳住自己的手指，但他就是办不到，只能再一次将碎冰锥放回柜台。
“你别临阵脱逃啊。”托尔夸托大声咆哮起来。
拉蒙并没有临阵脱逃的打算，他不过是没办法将武器藏进袖口的打褶处；没办法止住剧烈的心跳在脑门上一阵一阵地敲打；没办法将前臂紧绷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托尔夸托太早把消息告诉他，事发突然，拉蒙没办法好好准备，没办法做好杀死对方或被对方杀死的准备。不，这样行不通的。
托尔夸托试着在拉蒙的衬衫里找一个地方将碎冰锥藏好，但他的动作太粗鲁，武器又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滚动。
马塞多尼奥突然在门前现身，嘴里含糊叨念着——
“他们来啰。”
拉蒙用右手捡起碎冰锥，用尽全身的力量把它牢牢握紧。他不会再松手放开它了。
托尔夸托透过墙壁上的一个孔隙窥看，见哈辛多和吉卜赛人正一步步朝小店接近。
“有人去把他的小货车轮胎刺破了没？”他问。
马塞多尼奥点点头。托尔夸托再回到墙面窥孔上，继续看向外头。
“他们经过马塞利诺家了。”他大声说。拉蒙咬紧牙关，深呼吸一口气。
“你可别留他活口。”托尔夸托说完便与马塞多尼奥一起躲起来。
拉蒙站到柜台后面，拿了一条抹布试着遮住碎冰锥，尽可能藏得越低越好。
7
一些微弱且几乎难以觉察的征兆惊动了吉卜赛人，让他开始提高警觉，他猜想，有人将对他发动奇袭。妇女们好奇的目光透过玻璃窗窥探他的一举一动，男人们鬼鬼祟祟，在街角刻意地来回走动，还有一股稀薄的寂静，以小镇清晨这个时间来说很不寻常。
吉卜赛人并没有因此吓得惊慌失措，反倒气定神闲，准备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突袭。他绷紧身体，小心检视四周每个角落。
他们抵达店内，吉卜赛人马上背对柜台。他想面对出入口，一旦有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全都不会逃过他的法眼。他不在意自己是否背对拉蒙，小店主人对他来说不构成任何危险。
哈辛多向拉蒙打招呼，简洁道了声“早安”。拉蒙一时间没能回应：含在嘴里的话令他感觉窒息。他试着控制自己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的身体。
哈辛多走向冷冻柜，拿出两瓶啤酒，打开瓶盖。“我们要喝几杯啤酒。”他一边对拉蒙说，一边露出好像共犯、串通好什么事般的微笑，然后转向吉卜赛人，将手上的啤酒递给他。吉卜赛人用左手接啤酒。他必须空出右手，自我防卫，以便对付任何突如其来的攻击。
哈辛多灌了一小口啤酒，人倚在店门旁的墙上。吉卜赛人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视线紧盯着他不放。
大伙儿开始聊天。拉蒙——人至今还待在柜台后方——无法驾驭自己紧绷的神经。他觉得吉卜赛人在逆光里看上去比印象中还高大、强壮。他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杀得了他。
哈辛多被拉蒙愣头愣脑的模样搞得很焦虑，他将啤酒一饮而尽，又向拉蒙要了一瓶。拉蒙猜，这就是下手时机的暗示。他绕过柜台，走向冰桶，经过吉卜赛人身边时，被一股战栗感给折服。吉卜赛人打直身子，让店主人从自己的面前经过。
拉蒙在冷冻柜旁停下脚步，恰好就站在吉卜赛人左边。碎冰锥在他的指间不停打战。他抬起双眼，隐约看见应该下手捅死吉卜赛人的位置。抹布缓缓掉落下去，碎冰锥露了出来，清楚可见。
吉卜赛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店门口，没注意到拉蒙随身携带武器。他抬起左手臂，喝了一口啤酒。拉蒙见到他腋下的汗水彻底浸湿了衬衫，便朝上头猛刺了进去，深及握柄，接着又一鼓作气，将整支碎冰锥给拔出来。
遭到突袭后，吉卜赛人开始向后退，他绊了一跤，一只手及时抓住货架才没有摔到地面上。他感觉肋骨处被人刺伤、伤口灼热发烫，一只手连忙按压被凿穿一个口的腋下。很快，他的手指全湿了。他举起染红的手，神情诧异地望着，好像在怀疑手上的鲜血是不是自己的，然后又再次摸了摸伤口，朝拉蒙瞪了一眼。
“狗娘养的。”他低声喃喃。
吉卜赛人狂怒地挥舞啤酒瓶，一记猛砸在柜台上。拉蒙被他吓到，赶忙向后退开，手中仍紧紧握着锥子，准备再次攻击。吉卜赛人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一鼓起，鲜血就在衬衫的布料上晕开，染出一个大大的圆。死亡令他发狂，他向前走了三米，摇摇晃晃走到了门坎前才停下脚步。他望见小店外两个女人正看着自己，被自己的模样吓得呆立原处。
“到此为止。”他气喘吁吁地说着，张大嘴巴想呼吸空气。他的双拳紧握，不断抽搐、发抖，摆出一个疼痛的手势，整个人便渐渐蜷曲起来，那姿势就像弯下腰来捡拾地板上的一枚硬币，最后整个人重重跌垮在干燥的街道上。
拉蒙从柜台后窜出去，站在店里望着吉卜赛人呕出最后一口气。
8
他脸朝地面倒下，满身的汗水渗入沙尘里，双眼圆睁，斜斜地望向人行道上的人群。哈辛多往尸体慢慢欺近，把掌心凑到尸体的鼻子前，想确认他的呼吸。
“他还活着？”托尔夸托问。他和马塞多尼奥及帕斯夸尔刚抵达，立刻围在尸体旁。
“不。”哈辛多简洁有力地回答。他站起身走进店里，发现拉蒙全身颤抖不止，脸色苍白。
“你必须离开这里。”他命令拉蒙。
拉蒙看着他，理解他话里的玄机。
“去哪？”
“随便哪都好，快走就是了。”
“为什么？”哈辛多没有回答。他沉默不语，拉蒙理解，为了自己的将来，他势必得赶紧离开。他打开一个放在柜台下的小箱子，拿走里面所有的钱，然后往大街上走去。
望了敌人的尸首几秒之后，他便开始狂奔起来。
卡斯塔尼奥斯家的老寡妇从墙上一个裂缝隐约目睹拉蒙下手杀人的过程，她神情紧张地冲出家门，看着自己儿子的身影在远方隐没。
9
他在小路上跑着，跑到双腿没力才停步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他已经跑到一个距离洛马格兰德很远的地方，比帕斯多雷斯合作农场还远的另一头。他检查紧握在手中、沾满鲜血的碎冰锥，用唾液将它清理干净，动作小心翼翼，不想留下任何血迹，然后将它收进腰带间。
他觉得，这个早晨就像往常每个清晨一样空虚，一无所有，热浪却不可同日而语，空气不同了，蝉鸣也不同了。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一切，让所有事物彻底变了模样。
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没能沿着圭尔雷赫河旁边的小路逃走真是个错误决定。那一头至少可以取得饮用水，或许也能从渔夫架在河里的篓子里偷到一些小虾。现在，河流在距离他好几公里以外的地方。
他在布满碎石子的空地上徘徊，找寻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最后来到一处高粱田，从一株高粱上一把扯下一段成熟的粱穗，然后用舌尖试试味道，想确定上头有没有杀虫剂。现在这个季节，有几个特定的牧场都用小飞机替农作物喷洒农药。粱穗尝起来没有苦涩味，代表并没有被杀虫剂污染。他一连吞了好几把。
接着他离开高粱田，观察太阳的位置，开始朝北方走去。他想那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路线，去堪萨斯州投靠他的哥哥。
他在荒野外行走了数分钟又突然停下脚步，在口袋里不断翻找，想找到阿德拉的大头照。白费力气，他根本没有将照片带在身边。他有一股冲动，想折返洛马格兰德，为阿德拉再冒一次险，为她再赌上一次性命。他觉得这一切简直太疯狂。毕竟，阿德拉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开始朝北方走，没走几步又再次停下，阿德拉是他的一切，他没办法将她遗忘，他就是没办法。他转身，隐约看见远方艾伯纳山的山棱。他开始走向南方，脚步越来越匆忙、越来越急促。很快，他就能够再一次拥有阿德拉，即使只是在一张皱得稀巴烂的黑白大头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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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他被长尾鹩哥的叫声吵醒。鹩哥在一棵苹果树枝头发出尖锐叫声，他的小货车正好就停在苹果树下。自己身上的钱几乎被卡梅洛·洛萨诺拐骗殆尽一事令他怒火中烧，同时，几个小时后便能再度用自己的双手感受加芙列拉·包蒂斯塔却令他心荡神摇，即便如此，他还是睡得很安稳，就连车厢的闷热也没有扰他清梦。
吉卜赛人将车门打开，鸟儿全都展翅惊飞而去。他探出头，想呼吸几口早晨清新的空气，空气闻起来有焚烧甘蔗的气味。他坐在一个冰桶上，脚上穿着一双帆布鞋，步出驾驶座，望着远方地平线的阴影勾勒出艾伯纳山的山棱线。很快，他就会打那儿经过。
他点燃一个可携式小火炉，烧了开水，准备煮咖啡。他不赶，他大可先等加芙列拉的丈夫出门到埃尔萨拉多村的种植场后再出发。八点抵达洛马格兰德，可以确保他的死对头已经离得够远了。
他煮好咖啡，加了五匙糖和一匙奶粉。小时候，妈妈就是这样泡咖啡给他喝的。他妈妈老爱挂在嘴边，说喝得够甜体力才会充沛、才会快快长大。
喝完咖啡，他又吃了两颗甜橙，将使用过的咖啡杯冲洗干净，再将可携式火炉上用剩的白油溶剂全部装入一只小瓶里。一只郊狼从他面前跑过，四目交会时，郊狼并没有表现出恐惧或警戒的模样，只是继续它的旅程。
他扭开收音机。坦皮科自治区的地方电台正在播送《早安牧人》节目，两位主持人一边打瞌睡，一边闲扯他们收到“最最最可爱的听众”的来函，两人硬要把无趣的对话伪装成爆点不断、风趣无比的段子。他们将信件一封一封读出来，大力赞扬“拜耳公司农牧产品的益处举世无双”，最后才播报了标准时间。
当吉卜赛人听到他们宣称“百敌克”是治扁虱的最佳良药，又播报时间正是上午七点十六分以后，他决定启程。他将火炉收入匣壳里，又将床垫卷起来，折好床单，然后从冰桶里再拿出一粒甜橙，准备待会儿在路上吃。他发动引擎，稍待热车，然后方向盘一打，将小货车倒出来，驶上前往坦皮科自治区的公路。四十多分钟过去，他已经快抵达目的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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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见到他往镇上驱车而来的人是帕斯夸尔·奥尔特加。他远远就认出吉卜赛人的小货车疾驰在十八号公路的荒野坡道上。他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公路上移动的小黑点，一确定来者何人便拔腿往小镇的方向跑回去，将自己用来耕田的马连同它们肩上的轭一起抛下。
当托尔夸托·加杜尼奥开始听见人群说话声时，他正在自家院子里，将成袋的玉米装到一匹母骡背上。他爬上屋顶，隐约看见帕斯夸尔死命狂奔、在排水沟之间蹦蹦跳跳、撕心裂肺地大声喊着——
“来了……他来了……！”
托尔夸托抬起视线，发现小货车正朝小镇的方向驶来。
“操他妈的婊子。”他大声疾呼。
他踩着屋顶瓦片爬下来，把母骡拴在一根柱子上便急急忙忙跑向哈辛多·克鲁斯的畜栏。
他在屋棚下找到哈辛多，哈辛多和马塞多尼奥待在一块儿，正在肢解前一天屠宰的那头公牛。
“他到了！”托尔夸托放声喊起来。
屠夫劈了一刀，将剁下的肉条放到几张旧报纸上，然后问——
“谁到了？”
托尔夸托气急败坏地回答——
“你以为呢……那个吉卜赛人啊。”
哈辛多站起身，捡了一小片报纸，将手上的血渍擦拭干净。
“他人到了？”他气定神闲地问。
“还没，但马上就到。”托尔夸托耐不住性子地回答。
哈辛多思考了几秒。
“你去通知拉蒙，叫他准备好，告诉他，吉卜赛人已经回来了，然后，我会把吉卜赛人带到他店里去。”
托尔夸托听从指示，纵身跃过畜栏篱笆，飞也似地传话去了。
“还有你，”哈辛多又对马塞多尼奥说，“看你等会儿遇到谁，把他们全带到拉蒙的小店附近，我怕事情演变成很糟的局面。”
马塞多尼奥朝农地出发，要去把大伙儿都召集过来。哈辛多将肉片打包，塞入一个大黄麻袋里，又将肢解用的屠刀收入刀鞘，然后放入衬衫下。他断定，要拦截吉卜赛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在鲁蒂略·布埃纳文图拉的家门口等他——吉卜赛人肯定会先去那儿——这样才好邀请他同赴拉蒙的店里小酌。
他穿过院子外的栅门，注意到帕斯夸尔正往镇上跑，沿途不断大喊着——
“回来了……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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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斯帝诺·特列斯将一个装了牛奶的杯子放在桌上，身体向椅背用力靠上去。帕斯夸尔正在外头鬼吼鬼叫、提醒大家当心，他已经听到了，同时也听到一大群聒噪的群众紧跟在他后头不停取笑他。现在，他可以听见吉卜赛人的小货车从远方慢慢接近，引擎隆隆作响。
他闭上双眼。好几次，他都听过这种死亡降临前特有的声响。希门尼斯三兄弟谋杀了纳萨里奥·杜阿尔特的清晨，他听过一样的声响；罗加希亚诺·杜阿尔特为了复仇，一把火烧了伊波利托·希门尼斯的茅草小屋，还把他跟他的妻子连同两个孩子全都烧成灰，那晚，胡斯帝诺也听过一样的声响；某个午后，八名司法警察埋伏攻击阿达尔韦托·加里贝，把他和另外一个毒贩弄混，将他扫射成蜂窝，那个下午，胡斯帝诺也听过同样的声响。一模一样的声响：踩踏在沙尘上的细碎脚步声、人群交谈、东奔西走的喧嚷声。最后，还有一阵旷远稀薄的沉静。毕竟那份沉静是来自他心里的声响。
他拿起杯子，在手上轻轻晃了几下，看着牛奶附在杯缘上，再缓缓淌下。他大可以现在就到公路上警告吉卜赛人，跟他说，有个针对他的攻击一触即发。他大可以到店里去跟拉蒙说明清楚、厘清真相，告诉他，其实吉卜赛人跟这桩命案八竿子打不着，而他的小女友——如果阿德拉真是他的女友——死前几分钟还跟另一个男人睡了，然后又被这个睡了她的人给捅死；此外也一并告诉拉蒙，阿德拉并不值得他用无辜者的鲜血来复仇。他大可以当着众人的面，揭穿真正的凶手暗地里玩的把戏。凶手很可能正在群众间煽风点火，一步步将拉蒙和吉卜赛人推向死亡对决。这次，他大可以将这种令他感觉刺耳的死亡声响彻底消音，但他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看着牛奶在玻璃杯内缘缓缓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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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衣物褪去，脱个精光，在头顶淋了好几杯水，任清水从自己身上流过，想好好清凉一下。她还得战胜一整个上午的炎热和风沙。
她打开那台传统的电池收音机，将音量调高，然后坐在床上，梳起头发，嘴里哼着收音机里听来的昆比亚舞曲。梳完头后，她从床上起身，看着镜里的自己。她的双眼周围遍布皱纹，即使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加芙列拉仍失望地皱了皱眉。很久以前，她的奶奶就跟她说过，女人一有了皱纹，就像水果开始腐烂。这话是骗人的，她早就已经开始腐烂了。
她离开镜子，饥肠辘辘地走向食物储藏间。经过窗前，隔着轻薄的窗帘布，她也能见到帕斯夸尔·奥尔特加在远方朝着学校大教室的方向狂奔而去。加芙列拉注意到他一边死命跑、一边鬼吼鬼叫，但收音机的声音让她没能听见帕斯夸尔·奥尔特加到底在喊些什么。她把音量调低，再度回到窗边探头，但已经看不见帕斯夸尔了。她思索了片刻，突然，一辆汽车吵闹的引擎噪音传入她耳中。她竖起耳朵，不会错，就是这个噪音。她将窗帘拉开，顾不得大街上可能有人会见到她的裸体，她只想找出声音是打哪个方向来的。她转头望向右侧，内心顿时狂风暴雨，一辆黑色的小货车在街角出现了。
加芙列拉满心欢喜，整个人扑向床铺，从床底拉出一只收整了衣服的箱子，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后又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会被杀的。”她放声大叫。
她在身上缠了一条床单，冲向屋门。她得赶紧拦下吉卜赛人才行，得通知他有人想干掉他，告诉他，他应该带着自己，两人一起离开小镇，远走高飞。她听见喇叭鸣了三声，那是吉卜赛人在跟她打暗号，告诉她自己半个小时后会在老地方等她。加芙列拉心痛地解开门栓，用力将门拉开，绝望地看着吉卜赛人开车加速扬长而去。她裸着上半身，一度试图想要追上车子，最后只能径直大喊——
“吉卜赛人！”这是她唯一能喊出来的话，因为“老兄弟”正靠在铁丝网旁询问她有什么事，自己是否能够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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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鲁蒂略·布埃纳文图拉的家门前停下，将引擎熄火，双手仍紧握着方向盘。他觉得一切平静祥和，然而，谨慎行事才是上策。卡梅洛·洛萨诺是不会无缘无故提醒他的，要格外注意才行。他摇下车窗，让空气流通，不然车厢内可真是热坏了。他从小货车下来，一路来到鲁蒂略的门前。老样子，吉卜赛人向他吹了口哨，通知他自己到了。老盲翁没回应。
“他睡着了。”
吉卜赛人火速朝背后的声音转过身，看见哈辛多·克鲁斯，脸上挂着一抹友善的微笑。
“我也是来找他的，”哈辛多补充说，“但他都没响应……再说，连母鸡他都没有放出来。”
每天醒来，鲁蒂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鸡全放到屋外，让它们自由活动，但现在还能听见屋内传来母鸡的咯咯啼叫。
哈辛多·克鲁斯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滴落的汗珠。
“这什么狗屁太阳……才不过几点就这么毒。”他说完又接着说，“为什么我们不利用等老盲翁起床这段时间好好去喝杯啤酒呢？我请客吧。”
吉卜赛人婉拒了他的邀约。
“我看我最好还是留在这儿等。”
哈辛多丝毫不让步，拍了拍他后背，对他说——
“干嘛在这里让太阳晒啊？老兄，有时候，鲁蒂略不睡到九十点是不会醒来的，来吧，不会花我们多少时间。”
吉卜赛人没有理由怀疑哈辛多。几次造访洛马格兰德，他们甚至还曾一起喝到酩酊大醉。
“让我进屋看一下就好，看他醒来了没？”吉卜赛人说完便将栅栏上的小门打开，进到院子里。
哈辛多焦虑不安地望着吉卜赛人走进屋子。如果鲁蒂略警告他，这个复仇计划就会崩垮掉。
吉卜赛人从窗外朝屋里瞄了一眼便回来了。
“他在摇椅上睡着了。”他指着屋里说。
“所以呢？”
“那么，我们走吧。”
6
他四度拿起碎冰锥又四度放下，这把碎冰锥和他前一天下午握在手中的那把完全不同，形状不同、手感不同、长短比例也不同。这把碎冰锥根本握不住，没办法跟自己的手融为一体。
托尔夸托绝望地看着拉蒙，看他无论试了多少回都白费力气，就是无法将碎冰锥藏进衬衫左边的袖口。
“动作快一点。”他向拉蒙大吼。
拉蒙重新拾起碎冰锥，试着稳住自己的手指，但他就是办不到，只能再一次将碎冰锥放回柜台。
“你别临阵脱逃啊。”托尔夸托大声咆哮起来。
拉蒙并没有临阵脱逃的打算，他不过是没办法将武器藏进袖口的打褶处；没办法止住剧烈的心跳在脑门上一阵一阵地敲打；没办法将前臂紧绷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托尔夸托太早把消息告诉他，事发突然，拉蒙没办法好好准备，没办法做好杀死对方或被对方杀死的准备。不，这样行不通的。
托尔夸托试着在拉蒙的衬衫里找一个地方将碎冰锥藏好，但他的动作太粗鲁，武器又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滚动。
马塞多尼奥突然在门前现身，嘴里含糊叨念着——
“他们来啰。”
拉蒙用右手捡起碎冰锥，用尽全身的力量把它牢牢握紧。他不会再松手放开它了。
托尔夸托透过墙壁上的一个孔隙窥看，见哈辛多和吉卜赛人正一步步朝小店接近。
“有人去把他的小货车轮胎刺破了没？”他问。
马塞多尼奥点点头。托尔夸托再回到墙面窥孔上，继续看向外头。
“他们经过马塞利诺家了。”他大声说。拉蒙咬紧牙关，深呼吸一口气。
“你可别留他活口。”托尔夸托说完便与马塞多尼奥一起躲起来。
拉蒙站到柜台后面，拿了一条抹布试着遮住碎冰锥，尽可能藏得越低越好。
7
一些微弱且几乎难以觉察的征兆惊动了吉卜赛人，让他开始提高警觉，他猜想，有人将对他发动奇袭。妇女们好奇的目光透过玻璃窗窥探他的一举一动，男人们鬼鬼祟祟，在街角刻意地来回走动，还有一股稀薄的寂静，以小镇清晨这个时间来说很不寻常。
吉卜赛人并没有因此吓得惊慌失措，反倒气定神闲，准备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突袭。他绷紧身体，小心检视四周每个角落。
他们抵达店内，吉卜赛人马上背对柜台。他想面对出入口，一旦有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全都不会逃过他的法眼。他不在意自己是否背对拉蒙，小店主人对他来说不构成任何危险。
哈辛多向拉蒙打招呼，简洁道了声“早安”。拉蒙一时间没能回应：含在嘴里的话令他感觉窒息。他试着控制自己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的身体。
哈辛多走向冷冻柜，拿出两瓶啤酒，打开瓶盖。“我们要喝几杯啤酒。”他一边对拉蒙说，一边露出好像共犯、串通好什么事般的微笑，然后转向吉卜赛人，将手上的啤酒递给他。吉卜赛人用左手接啤酒。他必须空出右手，自我防卫，以便对付任何突如其来的攻击。
哈辛多灌了一小口啤酒，人倚在店门旁的墙上。吉卜赛人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视线紧盯着他不放。
大伙儿开始聊天。拉蒙——人至今还待在柜台后方——无法驾驭自己紧绷的神经。他觉得吉卜赛人在逆光里看上去比印象中还高大、强壮。他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杀得了他。
哈辛多被拉蒙愣头愣脑的模样搞得很焦虑，他将啤酒一饮而尽，又向拉蒙要了一瓶。拉蒙猜，这就是下手时机的暗示。他绕过柜台，走向冰桶，经过吉卜赛人身边时，被一股战栗感给折服。吉卜赛人打直身子，让店主人从自己的面前经过。
拉蒙在冷冻柜旁停下脚步，恰好就站在吉卜赛人左边。碎冰锥在他的指间不停打战。他抬起双眼，隐约看见应该下手捅死吉卜赛人的位置。抹布缓缓掉落下去，碎冰锥露了出来，清楚可见。
吉卜赛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店门口，没注意到拉蒙随身携带武器。他抬起左手臂，喝了一口啤酒。拉蒙见到他腋下的汗水彻底浸湿了衬衫，便朝上头猛刺了进去，深及握柄，接着又一鼓作气，将整支碎冰锥给拔出来。
遭到突袭后，吉卜赛人开始向后退，他绊了一跤，一只手及时抓住货架才没有摔到地面上。他感觉肋骨处被人刺伤、伤口灼热发烫，一只手连忙按压被凿穿一个口的腋下。很快，他的手指全湿了。他举起染红的手，神情诧异地望着，好像在怀疑手上的鲜血是不是自己的，然后又再次摸了摸伤口，朝拉蒙瞪了一眼。
“狗娘养的。”他低声喃喃。
吉卜赛人狂怒地挥舞啤酒瓶，一记猛砸在柜台上。拉蒙被他吓到，赶忙向后退开，手中仍紧紧握着锥子，准备再次攻击。吉卜赛人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一鼓起，鲜血就在衬衫的布料上晕开，染出一个大大的圆。死亡令他发狂，他向前走了三米，摇摇晃晃走到了门坎前才停下脚步。他望见小店外两个女人正看着自己，被自己的模样吓得呆立原处。
“到此为止。”他气喘吁吁地说着，张大嘴巴想呼吸空气。他的双拳紧握，不断抽搐、发抖，摆出一个疼痛的手势，整个人便渐渐蜷曲起来，那姿势就像弯下腰来捡拾地板上的一枚硬币，最后整个人重重跌垮在干燥的街道上。
拉蒙从柜台后窜出去，站在店里望着吉卜赛人呕出最后一口气。
8
他脸朝地面倒下，满身的汗水渗入沙尘里，双眼圆睁，斜斜地望向人行道上的人群。哈辛多往尸体慢慢欺近，把掌心凑到尸体的鼻子前，想确认他的呼吸。
“他还活着？”托尔夸托问。他和马塞多尼奥及帕斯夸尔刚抵达，立刻围在尸体旁。
“不。”哈辛多简洁有力地回答。他站起身走进店里，发现拉蒙全身颤抖不止，脸色苍白。
“你必须离开这里。”他命令拉蒙。
拉蒙看着他，理解他话里的玄机。
“去哪？”
“随便哪都好，快走就是了。”
“为什么？”哈辛多没有回答。他沉默不语，拉蒙理解，为了自己的将来，他势必得赶紧离开。他打开一个放在柜台下的小箱子，拿走里面所有的钱，然后往大街上走去。
望了敌人的尸首几秒之后，他便开始狂奔起来。
卡斯塔尼奥斯家的老寡妇从墙上一个裂缝隐约目睹拉蒙下手杀人的过程，她神情紧张地冲出家门，看着自己儿子的身影在远方隐没。
9
他在小路上跑着，跑到双腿没力才停步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他已经跑到一个距离洛马格兰德很远的地方，比帕斯多雷斯合作农场还远的另一头。他检查紧握在手中、沾满鲜血的碎冰锥，用唾液将它清理干净，动作小心翼翼，不想留下任何血迹，然后将它收进腰带间。
他觉得，这个早晨就像往常每个清晨一样空虚，一无所有，热浪却不可同日而语，空气不同了，蝉鸣也不同了。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一切，让所有事物彻底变了模样。
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没能沿着圭尔雷赫河旁边的小路逃走真是个错误决定。那一头至少可以取得饮用水，或许也能从渔夫架在河里的篓子里偷到一些小虾。现在，河流在距离他好几公里以外的地方。
他在布满碎石子的空地上徘徊，找寻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最后来到一处高粱田，从一株高粱上一把扯下一段成熟的粱穗，然后用舌尖试试味道，想确定上头有没有杀虫剂。现在这个季节，有几个特定的牧场都用小飞机替农作物喷洒农药。粱穗尝起来没有苦涩味，代表并没有被杀虫剂污染。他一连吞了好几把。
接着他离开高粱田，观察太阳的位置，开始朝北方走去。他想那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路线，去堪萨斯州投靠他的哥哥。
他在荒野外行走了数分钟又突然停下脚步，在口袋里不断翻找，想找到阿德拉的大头照。白费力气，他根本没有将照片带在身边。他有一股冲动，想折返洛马格兰德，为阿德拉再冒一次险，为她再赌上一次性命。他觉得这一切简直太疯狂。毕竟，阿德拉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开始朝北方走，没走几步又再次停下，阿德拉是他的一切，他没办法将她遗忘，他就是没办法。他转身，隐约看见远方艾伯纳山的山棱。他开始走向南方，脚步越来越匆忙、越来越急促。很快，他就能够再一次拥有阿德拉，即使只是在一张皱得稀巴烂的黑白大头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