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肖恩
现在，我不是我想象中的我。
过去，我也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内尔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结果我看到裂缝开始出现，发现自己开始崩裂，为了使世界不至于四分五裂，我不停地重复：事情就是那样，一直没变。不可能是别的面貌。
我有自杀的母亲，正直的父亲。我小时候是自杀母亲和正直父亲的孩子，长大当了警察，我娶的女人可敬又负责，我们从此过着可敬又负责的生活。一切很单纯，很清楚。
这当中当然也有怀疑。父亲告诉过我，母亲死后，我足足三天没说话。但我有记忆——在我的想法中，那是记忆没错，我记得自己和温暖亲切的琼·赛吉说过话。那晚，她开车带我到她家，不是吗？我们是不是坐着吃夹了芝士的面包？我难道没告诉她，说我们一起开车到河边。一起？她问道。你们三个人一起？我想，最好是别再说话，因为我不想把事情搞砸。
我以为自己记得我们三人一起坐在车里，但父亲说那是个噩梦。
在噩梦里，我不是因为暴风雨才醒，吵醒我的，是父亲的叫骂。母亲也是，他们互骂难听的话。她说：废物、畜生。他说：下贱、妓女，没资格当母亲。我听到刺耳的声响，是巴掌声。接着是另一种声音。再接下来，什么都听不到了。
只有风雨声。
然后，我听到椅脚刮过地板和后门打开的声音。在噩梦里，我蹑手蹑脚下楼，憋住呼吸站在厨房外。我再次听到父亲的声音，这次比较低沉，像在嘀咕。除了他，我还听到别的：有只狗低声哀叫。但我们家没养狗。（在噩梦里，我怀疑父母吵架是因为母亲带流浪狗回家，她就是会做那种事。）
噩梦里，我发现家里只有我，于是我跑到屋外，看到爸妈都在外面，正准备上车。他们要离开我，要抛弃我。我慌了，哭叫着朝车子跑过去，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父亲把我拖出车外，对我又吼又骂，但我紧紧抓住车子门把，除了踢喊，还咬了父亲的手。
噩梦里，我们三人都在车上。父亲开车，我在后座，母亲在副驾驶座，她没好好坐直，还瘫软地靠着车门。我们绕过大转弯时她动了，头向右垂，所以我看到她的头上和脸颊都在流血。我看得出她想说话，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起话来很奇怪，很生硬，像是在讲我听不懂的语言。她的脸也很奇怪，歪到一边，不但嘴巴抽动还翻白眼，好像把眼珠都转到后脑去了。她的舌头和狗一样往外吐，粉红色泡沫从嘴角渗出来。在噩梦里，她伸手摸我的手，但我吓到了，往后缩在椅子上，抓紧门把，想尽可能远离她。
父亲说，你妈妈伸手要摸你是噩梦，肖恩。那不是真的。就像上次，你说你记得在喀拉斯特吃熏鱼，可是你当时才三个月大。你说你记得做熏鱼的店，但那是因为你看到了照片。这次也是一样。
他说得有道理。感觉不对，但至少合理。
十二岁时，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我想起那场暴风雨，想起自己跑进雨中，但这次，父亲并不是要上车，而是把母亲放进车里，让她在副驾驶座上坐好。这个回忆很清楚，不像是噩梦场景，而且这个片段很清晰。在梦里我很害怕，但这种恐惧不同，相较之下，上次梦到母亲伸手摸我的梦似乎来自心底更深的位置。这段回忆令我困扰，于是我去问父亲。
他打得我撞到墙壁肩膀脱臼，但随后发生的事，才让我永远难忘。他说他得教训我，接着拿起一把片鱼刀，利落地横划我手腕一刀。
“这是为了让你记住，”他说，“永远不能忘记。如果你忘了，下次就不是这样了。我会换个方向划。”他拿刀尖抵住我右腕的掌根，再把刀尖往我手肘拉。“像这样。我再也不想谈这件事了，肖恩。你知道。我们谈够了。我们不要再提起你母亲。她做的事很丢脸。”
他说，自杀的人会落入第七层地狱，化作带刺的树丛，受鸟身女妖啄食。我问他，鸟妖是什么？他说，你妈妈就是。这不好懂，她是树丛还是鸟妖？我想着那个噩梦，想到她在车里朝我伸出手，带血的口水从张开的嘴角往下淌。我不想拿自己喂她。
腕伤痊愈后，我发现那道伤痕很敏感，很管用。只要我开始恍神，我就会触摸伤痕，大多数时候，这个动作都会让我恢复到原来的自己。
我内心一直有道断层，一边是我对当年事件的认知，以及我对于自己和父亲的认知；另一边是一种奇特、微妙的谬误感。就像《圣经》里没提过恐龙一样，没道理但必须合理。一定要合理，因为他们说这些都是真的，亚当、夏娃和雷龙都曾存在。这么多年来，岩层偶尔会移动，我能够感觉到断层上方的地表震动，但直到我遇见内尔，真正的地震才发生。
地震并非一开始就发生。最初，重点是她，是我们在一起。她虽然有些失望，但仍然接受了我的故事，我自己信以为真的说法。但凯蒂死后，内尔也变了。凯蒂过世让她起了转变。她开始频繁地找妮基·赛吉说话，不再相信我的说法。妮基的故事远胜我的版本，更贴近内尔对恶水潭的观点，那是她召唤出来的地方，属于遭到处决的女人、圈外人和违背家规者，而我父亲正是这一切的化身。她告诉我，她认为我父亲杀了我母亲。于是断层越裂越宽，我的世界变动、移动得越厉害，我就想起越多诡异的片段，先是梦魇，随后回忆接踵而来。
她会拉低你的层次，当父亲发现我和内尔的事之后，他这么告诉我。事实上，她做的不只如此。她还原了我。如果我听她的话，相信她的故事，我就不是自杀母亲和正直男人的儿子，我是怪物的儿子。更甚、更糟的是，我是亲眼看着母亲死去，但什么也没说的男孩。在我是男孩、是少年、是成人时，我是那个保护杀母凶手、和杀母凶手同住，而且爱着他的人。
我发现，要当那个人很难。
她死的那晚，我们和往常一样在小屋碰面。我迷失了。她迫切地想要我看清真相，她说，那样一来，我可以解放真正的我，摆脱我不想要的生活。但她同时也想着自己，想到她发现的事，想到这一切对她，对她的作品、生活和她的恶水潭有什么意义。恶水潭的重要性胜过一切，她的恶水潭不再是自杀胜地，而是处理棘手女人的地点。
我们一起走回小镇。从前我们经常步行，自从父亲发现我们在小屋相会之后，我便不再把车停在小屋外，而是停在镇上。酒精、性爱和崭新的目标让她头晕目眩。她告诉我，你要记得。肖恩，你必须站到悬崖上俯瞰恶水潭，记住一切。记住事情的经过。现在就去。要夜里去。
我说，下雨了。她死时也在下雨，但天色不如今晚清亮。我们应该要等大雨。
她不想等。
我们站在悬崖上往下看。我说，内尔，我当时的位置不在这里，我在下面的树林里，什么也看不见。内尔站在悬崖边，背对着我。
她当时有没有呼救？她问我。她跌下去时，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我闭上眼睛，看到她在车里向我伸出手，而我只想躲避。我缩起身子往后退，但她一直靠过来，我只能试着推开她。我伸出双手扶住内尔的后腰，推开了她。
现在，我不是我想象中的我。
过去，我也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内尔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结果我看到裂缝开始出现，发现自己开始崩裂，为了使世界不至于四分五裂，我不停地重复：事情就是那样，一直没变。不可能是别的面貌。
我有自杀的母亲，正直的父亲。我小时候是自杀母亲和正直父亲的孩子，长大当了警察，我娶的女人可敬又负责，我们从此过着可敬又负责的生活。一切很单纯，很清楚。
这当中当然也有怀疑。父亲告诉过我，母亲死后，我足足三天没说话。但我有记忆——在我的想法中，那是记忆没错，我记得自己和温暖亲切的琼·赛吉说过话。那晚，她开车带我到她家，不是吗？我们是不是坐着吃夹了芝士的面包？我难道没告诉她，说我们一起开车到河边。一起？她问道。你们三个人一起？我想，最好是别再说话，因为我不想把事情搞砸。
我以为自己记得我们三人一起坐在车里，但父亲说那是个噩梦。
在噩梦里，我不是因为暴风雨才醒，吵醒我的，是父亲的叫骂。母亲也是，他们互骂难听的话。她说：废物、畜生。他说：下贱、妓女，没资格当母亲。我听到刺耳的声响，是巴掌声。接着是另一种声音。再接下来，什么都听不到了。
只有风雨声。
然后，我听到椅脚刮过地板和后门打开的声音。在噩梦里，我蹑手蹑脚下楼，憋住呼吸站在厨房外。我再次听到父亲的声音，这次比较低沉，像在嘀咕。除了他，我还听到别的：有只狗低声哀叫。但我们家没养狗。（在噩梦里，我怀疑父母吵架是因为母亲带流浪狗回家，她就是会做那种事。）
噩梦里，我发现家里只有我，于是我跑到屋外，看到爸妈都在外面，正准备上车。他们要离开我，要抛弃我。我慌了，哭叫着朝车子跑过去，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父亲把我拖出车外，对我又吼又骂，但我紧紧抓住车子门把，除了踢喊，还咬了父亲的手。
噩梦里，我们三人都在车上。父亲开车，我在后座，母亲在副驾驶座，她没好好坐直，还瘫软地靠着车门。我们绕过大转弯时她动了，头向右垂，所以我看到她的头上和脸颊都在流血。我看得出她想说话，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起话来很奇怪，很生硬，像是在讲我听不懂的语言。她的脸也很奇怪，歪到一边，不但嘴巴抽动还翻白眼，好像把眼珠都转到后脑去了。她的舌头和狗一样往外吐，粉红色泡沫从嘴角渗出来。在噩梦里，她伸手摸我的手，但我吓到了，往后缩在椅子上，抓紧门把，想尽可能远离她。
父亲说，你妈妈伸手要摸你是噩梦，肖恩。那不是真的。就像上次，你说你记得在喀拉斯特吃熏鱼，可是你当时才三个月大。你说你记得做熏鱼的店，但那是因为你看到了照片。这次也是一样。
他说得有道理。感觉不对，但至少合理。
十二岁时，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我想起那场暴风雨，想起自己跑进雨中，但这次，父亲并不是要上车，而是把母亲放进车里，让她在副驾驶座上坐好。这个回忆很清楚，不像是噩梦场景，而且这个片段很清晰。在梦里我很害怕，但这种恐惧不同，相较之下，上次梦到母亲伸手摸我的梦似乎来自心底更深的位置。这段回忆令我困扰，于是我去问父亲。
他打得我撞到墙壁肩膀脱臼，但随后发生的事，才让我永远难忘。他说他得教训我，接着拿起一把片鱼刀，利落地横划我手腕一刀。
“这是为了让你记住，”他说，“永远不能忘记。如果你忘了，下次就不是这样了。我会换个方向划。”他拿刀尖抵住我右腕的掌根，再把刀尖往我手肘拉。“像这样。我再也不想谈这件事了，肖恩。你知道。我们谈够了。我们不要再提起你母亲。她做的事很丢脸。”
他说，自杀的人会落入第七层地狱，化作带刺的树丛，受鸟身女妖啄食。我问他，鸟妖是什么？他说，你妈妈就是。这不好懂，她是树丛还是鸟妖？我想着那个噩梦，想到她在车里朝我伸出手，带血的口水从张开的嘴角往下淌。我不想拿自己喂她。
腕伤痊愈后，我发现那道伤痕很敏感，很管用。只要我开始恍神，我就会触摸伤痕，大多数时候，这个动作都会让我恢复到原来的自己。
我内心一直有道断层，一边是我对当年事件的认知，以及我对于自己和父亲的认知；另一边是一种奇特、微妙的谬误感。就像《圣经》里没提过恐龙一样，没道理但必须合理。一定要合理，因为他们说这些都是真的，亚当、夏娃和雷龙都曾存在。这么多年来，岩层偶尔会移动，我能够感觉到断层上方的地表震动，但直到我遇见内尔，真正的地震才发生。
地震并非一开始就发生。最初，重点是她，是我们在一起。她虽然有些失望，但仍然接受了我的故事，我自己信以为真的说法。但凯蒂死后，内尔也变了。凯蒂过世让她起了转变。她开始频繁地找妮基·赛吉说话，不再相信我的说法。妮基的故事远胜我的版本，更贴近内尔对恶水潭的观点，那是她召唤出来的地方，属于遭到处决的女人、圈外人和违背家规者，而我父亲正是这一切的化身。她告诉我，她认为我父亲杀了我母亲。于是断层越裂越宽，我的世界变动、移动得越厉害，我就想起越多诡异的片段，先是梦魇，随后回忆接踵而来。
她会拉低你的层次，当父亲发现我和内尔的事之后，他这么告诉我。事实上，她做的不只如此。她还原了我。如果我听她的话，相信她的故事，我就不是自杀母亲和正直男人的儿子，我是怪物的儿子。更甚、更糟的是，我是亲眼看着母亲死去，但什么也没说的男孩。在我是男孩、是少年、是成人时，我是那个保护杀母凶手、和杀母凶手同住，而且爱着他的人。
我发现，要当那个人很难。
她死的那晚，我们和往常一样在小屋碰面。我迷失了。她迫切地想要我看清真相，她说，那样一来，我可以解放真正的我，摆脱我不想要的生活。但她同时也想着自己，想到她发现的事，想到这一切对她，对她的作品、生活和她的恶水潭有什么意义。恶水潭的重要性胜过一切，她的恶水潭不再是自杀胜地，而是处理棘手女人的地点。
我们一起走回小镇。从前我们经常步行，自从父亲发现我们在小屋相会之后，我便不再把车停在小屋外，而是停在镇上。酒精、性爱和崭新的目标让她头晕目眩。她告诉我，你要记得。肖恩，你必须站到悬崖上俯瞰恶水潭，记住一切。记住事情的经过。现在就去。要夜里去。
我说，下雨了。她死时也在下雨，但天色不如今晚清亮。我们应该要等大雨。
她不想等。
我们站在悬崖上往下看。我说，内尔，我当时的位置不在这里，我在下面的树林里，什么也看不见。内尔站在悬崖边，背对着我。
她当时有没有呼救？她问我。她跌下去时，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我闭上眼睛，看到她在车里向我伸出手，而我只想躲避。我缩起身子往后退，但她一直靠过来，我只能试着推开她。我伸出双手扶住内尔的后腰，推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