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〇一五年，肖恩
27 二〇一五年，肖恩
我开车送海伦和父亲回家，到了家门，我还没跨进去就开始迟疑。我偶尔会有奇特的感应，但我总是努力摆脱。我站在屋外，我的妻子和父亲已经在里面，露出等待的表情回头看我。我要他们别等我，先用餐。我说自己得回警局。
我是个懦夫，我这样做太对不起父亲。我今天应该陪着他，特别是今天。海伦当然会帮他，但就算是她，也不了解他有什么感觉，不知道他受的苦有多深。但问题是我不能陪他坐，没办法直视他的双眼。我也不懂为什么，但每当我们都想着我母亲时，就是没法直视对方。
我开了车就走，但不是到警局，而是回到教堂的墓园。我母亲是火葬，没葬在这里。父亲把她的骨灰带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他从没告诉我确切的地点，但他答应过，总有一天会说出来。我们从来没去过。以前我会问，但他听了难过，所以过了一阵子后，我也就放下了这件事。
教堂里和墓地都没人，只看到老女人妮基·赛吉拖着脚在外面慢慢走。我停好车，走向围绕在石墙外，通向教堂后面树林的那条小路。我追上妮基，她一手扶墙站着，呼吸时胸腔咻咻作响。她突然转过头，整张脸红通通的，而且满身大汗。
“你要做什么？”她喘着气说，“为什么跟踪我？”
我带着微笑，说：“我不是在跟踪你。我在车上看到你，只是想过来打招呼而已。你还好吗？”
“我很好，很好。”她看起来不像太好。她靠在墙上，仰头看天空。“晚一点会有暴风雨。”
我点点头。“这味道闻起来，应该没错。”
她拉回视线。“那么，都结束了吧？内尔·阿博特的事？结案了吗？把她交给历史？”
“还没结案。”我说。
“早晚的事。但不会太久吧？”她压低声音，喃喃不知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全绕在一起了，对吧？”她转头和我面对面，用肥胖的食指直戳我的胸口。“你知道这和上一个不同，对不对？这和凯蒂·惠特克不同。这次和你妈妈的一样。”
我后退一步。“这话什么意思？”我问她，“如果你知道什么事，就该告诉我。你知道什么吗？你知道任何和内尔·阿博特死亡有关的事？”
她转头又喃喃念了几句，我听不出她在说什么。
我呼吸加快，全身发热。“不要用那种方式在我面前提起我母亲。特别是今天。天哪！哪有人会做这种事？”
她对着我挥挥手。“噢，你没听，你们这些人就是不肯听。”说完，她蹒跚地顺着小径走，边走边说话，不时伸手扶墙壁保持平衡。
我生她的气，但也不过如此而已，我像是在毫无防备下受到攻击，有近乎受伤的感觉。我们彼此认识许多年了，我一向以礼相待。没错，她曾经误入歧途，但我不曾当她是坏人，更没料到她这么刻薄。
我疲惫地走向车子，但临时变了主意，朝镇上商店走过去。我买了一瓶泰斯卡纯麦威士忌——父亲喜欢，但喝得不多。我在想，稍晚，我们可以倒一杯两个人喝，补偿刚才我那样匆匆离开。我试着想象我们面对面坐在厨房，酒瓶放中间，父子举杯对饮。但我不晓得我们该为什么事或什么人举杯。我光想就害怕，手又开始发抖。我打开酒瓶。
威士忌的香味和酒精暖和了我的胸口，让我想起童年的高烧和随之而来的梦境，我醒来时，母亲坐在床边，拨开贴在我额头上的湿发，在我胸口抹薄荷膏。生命中的某些时刻，我几乎完全没想到她，但最近她越来越常出现在我的思绪中，过去几天更是频繁。我会看到她的脸孔，有时微笑有时没有。有时候，她会朝我伸出手。
夏季暴风雨在我没注意时降临。也许我睡着了吧。我只晓得醒来时，面前的道路成了河流，车身随着雷声晃动。我转动钥匙发动汽车，惊讶地看到腿上的酒瓶空了三分之一，于是又关掉引擎。在暴雨声中，我听到自己的呼吸，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还有另一个人在呼吸；仿佛只要我转头，便会看到后座有人。这荒谬的念头吓到了我。当下我真的确信还有别人，简直怕得不敢动弹。
最后我决定到雨中步行，这有助于清醒。我拉开车门时，忍不住先往后座看一眼才下车。大雨让我瞬间湿透，什么都看不见。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在那一秒钟，我看到同样湿答答的朱莉娅半走半跑地要上桥。我滑坐进车里，对着她闪大灯。她停下脚步。我又闪了一次，她才犹豫地朝我走来。她在几米之外停下来。我按下车窗喊她。
朱莉娅拉开车门坐进来。她还穿着参加葬礼的那身衣服，不过衣服全湿了，紧紧贴着她娇小的骨架。但是她换过鞋子。我注意到她的丝袜抽了纱，露出膝盖一小块白皙肌肤。这让我有点惊讶，因为无论我什么时候看到她，她都全身上下包得紧紧的，长袖衣服加上高领，没露出半点皮肤，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
“你在外面做什么？”我问道。她垂下眼睛看看我腿上的酒瓶，没有置评。不但如此，她竟然伸手拉近我的脸，开始吻我。这吻来得怪，但快得令人晕眩。我尝到她舌头上带着血，在短暂的屈服过后，我猛力抽开身子。
“对不起，”她擦擦嘴唇，双眼仍然低垂，“我很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不，”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不合时宜地开始笑，一开始是紧张，接着毫不保留地大笑，仿佛把亲吻当成全世界最荒唐的笑话。笑声停下，我们才擦掉脸上的泪水。
“你在外头做什么，朱莉娅？”
“叫我朱尔斯，”她说，“我在找莉娜。我不确定她在哪里……”她在我眼中有了新面貌，态度不再封闭。“我吓死了，”她说，随后又笑了出来，像是觉得尴尬，“我真的好害怕。”
“怕什么？”
她清了清喉咙，把脸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拨。
“你怕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是葬礼上有个我认得的男人。他以前和内尔是男女朋友。”
“哦？”
“我是说……不是最近的事，已经过了太久，当时我们都只有十多岁。我不晓得内尔后来还有没有见过他。”她双颊发红，“她在语音留言中从来没提到那个人。可是他出席了葬礼，我想……我说不上来，但我觉得他可能对她做了什么事。”
“做了什么事？你是说，他可能和内尔的死有关？”
她面露恳求地看着我。“我当然不能那么讲，但是你得去调查这个人，查明她死时他人在哪里。”
我头皮发麻，肾上腺素压过了酒精。“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你说的是谁？”
“罗比·坎南。”
短暂茫然过后，我随即想起来。“坎南？本地人？家族做汽车生意，很有钱。是他吗？”
“对，是他。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但我记得他。”
“记得？”
“在学校里见过他。他高我一届，运动健将，受女生欢迎但头脑不太好。”
她低着头，低到下巴几乎要碰到胸口。朱尔斯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念书。”
“是啊，”我说，“我一直住在这里。你不记得我，但是我记得你。当然了，记得你和你姐姐。”
“哦。”她整张脸又封闭起来，像用力拉上的百叶窗。她伸手握门把，像是要下车。
“等等，”我说，“你怎么会认为坎南对你姐姐做了什么事？他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他从前对她动过手吗？”
朱尔斯摇头，别开了视线。“我只知道他很危险，不是好人。而且，我看到他……盯着莉娜看。”
“盯着莉娜看？”
“对，盯着看。”她终于回头看着我的眼睛，“我不喜欢他看她的样子。”
“好，”我说，“我会，嗯……我会查查看。”
“谢谢你。”
她又准备开车门，但是我拉住她。“我送你回去。”我说。
她又看了酒瓶一眼，但是没多说什么。“好。”
* * *
开车到磨坊居只花了几分钟，在朱尔斯开车门之前，我们两人都没说话。我什么都不该说的，但是我想告诉她。
“知道吗，你和她很像。”
她似乎很惊讶，像打嗝似的短笑。
“我们完全不像。”她抹去脸上的一滴泪，“我是内尔的反面。”
“我觉得不是。”我说，但她已经下车离开。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开车回家的。
我开车送海伦和父亲回家，到了家门，我还没跨进去就开始迟疑。我偶尔会有奇特的感应，但我总是努力摆脱。我站在屋外，我的妻子和父亲已经在里面，露出等待的表情回头看我。我要他们别等我，先用餐。我说自己得回警局。
我是个懦夫，我这样做太对不起父亲。我今天应该陪着他，特别是今天。海伦当然会帮他，但就算是她，也不了解他有什么感觉，不知道他受的苦有多深。但问题是我不能陪他坐，没办法直视他的双眼。我也不懂为什么，但每当我们都想着我母亲时，就是没法直视对方。
我开了车就走，但不是到警局，而是回到教堂的墓园。我母亲是火葬，没葬在这里。父亲把她的骨灰带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他从没告诉我确切的地点，但他答应过，总有一天会说出来。我们从来没去过。以前我会问，但他听了难过，所以过了一阵子后，我也就放下了这件事。
教堂里和墓地都没人，只看到老女人妮基·赛吉拖着脚在外面慢慢走。我停好车，走向围绕在石墙外，通向教堂后面树林的那条小路。我追上妮基，她一手扶墙站着，呼吸时胸腔咻咻作响。她突然转过头，整张脸红通通的，而且满身大汗。
“你要做什么？”她喘着气说，“为什么跟踪我？”
我带着微笑，说：“我不是在跟踪你。我在车上看到你，只是想过来打招呼而已。你还好吗？”
“我很好，很好。”她看起来不像太好。她靠在墙上，仰头看天空。“晚一点会有暴风雨。”
我点点头。“这味道闻起来，应该没错。”
她拉回视线。“那么，都结束了吧？内尔·阿博特的事？结案了吗？把她交给历史？”
“还没结案。”我说。
“早晚的事。但不会太久吧？”她压低声音，喃喃不知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全绕在一起了，对吧？”她转头和我面对面，用肥胖的食指直戳我的胸口。“你知道这和上一个不同，对不对？这和凯蒂·惠特克不同。这次和你妈妈的一样。”
我后退一步。“这话什么意思？”我问她，“如果你知道什么事，就该告诉我。你知道什么吗？你知道任何和内尔·阿博特死亡有关的事？”
她转头又喃喃念了几句，我听不出她在说什么。
我呼吸加快，全身发热。“不要用那种方式在我面前提起我母亲。特别是今天。天哪！哪有人会做这种事？”
她对着我挥挥手。“噢，你没听，你们这些人就是不肯听。”说完，她蹒跚地顺着小径走，边走边说话，不时伸手扶墙壁保持平衡。
我生她的气，但也不过如此而已，我像是在毫无防备下受到攻击，有近乎受伤的感觉。我们彼此认识许多年了，我一向以礼相待。没错，她曾经误入歧途，但我不曾当她是坏人，更没料到她这么刻薄。
我疲惫地走向车子，但临时变了主意，朝镇上商店走过去。我买了一瓶泰斯卡纯麦威士忌——父亲喜欢，但喝得不多。我在想，稍晚，我们可以倒一杯两个人喝，补偿刚才我那样匆匆离开。我试着想象我们面对面坐在厨房，酒瓶放中间，父子举杯对饮。但我不晓得我们该为什么事或什么人举杯。我光想就害怕，手又开始发抖。我打开酒瓶。
威士忌的香味和酒精暖和了我的胸口，让我想起童年的高烧和随之而来的梦境，我醒来时，母亲坐在床边，拨开贴在我额头上的湿发，在我胸口抹薄荷膏。生命中的某些时刻，我几乎完全没想到她，但最近她越来越常出现在我的思绪中，过去几天更是频繁。我会看到她的脸孔，有时微笑有时没有。有时候，她会朝我伸出手。
夏季暴风雨在我没注意时降临。也许我睡着了吧。我只晓得醒来时，面前的道路成了河流，车身随着雷声晃动。我转动钥匙发动汽车，惊讶地看到腿上的酒瓶空了三分之一，于是又关掉引擎。在暴雨声中，我听到自己的呼吸，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还有另一个人在呼吸；仿佛只要我转头，便会看到后座有人。这荒谬的念头吓到了我。当下我真的确信还有别人，简直怕得不敢动弹。
最后我决定到雨中步行，这有助于清醒。我拉开车门时，忍不住先往后座看一眼才下车。大雨让我瞬间湿透，什么都看不见。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在那一秒钟，我看到同样湿答答的朱莉娅半走半跑地要上桥。我滑坐进车里，对着她闪大灯。她停下脚步。我又闪了一次，她才犹豫地朝我走来。她在几米之外停下来。我按下车窗喊她。
朱莉娅拉开车门坐进来。她还穿着参加葬礼的那身衣服，不过衣服全湿了，紧紧贴着她娇小的骨架。但是她换过鞋子。我注意到她的丝袜抽了纱，露出膝盖一小块白皙肌肤。这让我有点惊讶，因为无论我什么时候看到她，她都全身上下包得紧紧的，长袖衣服加上高领，没露出半点皮肤，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
“你在外面做什么？”我问道。她垂下眼睛看看我腿上的酒瓶，没有置评。不但如此，她竟然伸手拉近我的脸，开始吻我。这吻来得怪，但快得令人晕眩。我尝到她舌头上带着血，在短暂的屈服过后，我猛力抽开身子。
“对不起，”她擦擦嘴唇，双眼仍然低垂，“我很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不，”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不合时宜地开始笑，一开始是紧张，接着毫不保留地大笑，仿佛把亲吻当成全世界最荒唐的笑话。笑声停下，我们才擦掉脸上的泪水。
“你在外头做什么，朱莉娅？”
“叫我朱尔斯，”她说，“我在找莉娜。我不确定她在哪里……”她在我眼中有了新面貌，态度不再封闭。“我吓死了，”她说，随后又笑了出来，像是觉得尴尬，“我真的好害怕。”
“怕什么？”
她清了清喉咙，把脸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拨。
“你怕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是葬礼上有个我认得的男人。他以前和内尔是男女朋友。”
“哦？”
“我是说……不是最近的事，已经过了太久，当时我们都只有十多岁。我不晓得内尔后来还有没有见过他。”她双颊发红，“她在语音留言中从来没提到那个人。可是他出席了葬礼，我想……我说不上来，但我觉得他可能对她做了什么事。”
“做了什么事？你是说，他可能和内尔的死有关？”
她面露恳求地看着我。“我当然不能那么讲，但是你得去调查这个人，查明她死时他人在哪里。”
我头皮发麻，肾上腺素压过了酒精。“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你说的是谁？”
“罗比·坎南。”
短暂茫然过后，我随即想起来。“坎南？本地人？家族做汽车生意，很有钱。是他吗？”
“对，是他。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但我记得他。”
“记得？”
“在学校里见过他。他高我一届，运动健将，受女生欢迎但头脑不太好。”
她低着头，低到下巴几乎要碰到胸口。朱尔斯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念书。”
“是啊，”我说，“我一直住在这里。你不记得我，但是我记得你。当然了，记得你和你姐姐。”
“哦。”她整张脸又封闭起来，像用力拉上的百叶窗。她伸手握门把，像是要下车。
“等等，”我说，“你怎么会认为坎南对你姐姐做了什么事？他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他从前对她动过手吗？”
朱尔斯摇头，别开了视线。“我只知道他很危险，不是好人。而且，我看到他……盯着莉娜看。”
“盯着莉娜看？”
“对，盯着看。”她终于回头看着我的眼睛，“我不喜欢他看她的样子。”
“好，”我说，“我会，嗯……我会查查看。”
“谢谢你。”
她又准备开车门，但是我拉住她。“我送你回去。”我说。
她又看了酒瓶一眼，但是没多说什么。“好。”
* * *
开车到磨坊居只花了几分钟，在朱尔斯开车门之前，我们两人都没说话。我什么都不该说的，但是我想告诉她。
“知道吗，你和她很像。”
她似乎很惊讶，像打嗝似的短笑。
“我们完全不像。”她抹去脸上的一滴泪，“我是内尔的反面。”
“我觉得不是。”我说，但她已经下车离开。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开车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