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一个男人走进厨房。他不在家已经四年了。他的心装得满满当当的,全是回家的幸福。炉子上炖着兔肉,加了月桂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陶醉在这辛辣的气味里。他递给妻子一把粉红和白色玫瑰的花束,妻子微笑着。妻子薰衣草颜色的眼睛温柔深情,眼睛深处闪耀着喜悦平静的光芒。她等丈夫归来已经有四年了。
    他注意到厨房的操作台上没有了装抗抑郁药的灰色瓶子。操作台上只有两件东西,其中一件是妻子的电子日记。妻子对他说,里面写满了各种描述。每一天,妻子能写下来的,都写下来了。妻子很小心,不愿意再忘却。
    他点了点头。他明白妻子的意思。虽然不容易,他也尽力做着同样的事情。然而,他也知道人生几乎就没有简单直接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必须把握住共同拥有的东西,美好的也罢,悲惨的也罢,因为过去终究会让他们再次成为完整的自己。过去的痛苦塑造了今天的他们,过去帮助他们明白自己从何而来,明白现在身处何方,明白自己希望到哪里去。
    因为记忆就是一切。
    台面上的另一件东西是一份《泰晤士报》。他的目光落在上面,看到头版的一张大幅照片,是一位容光焕发的金发女子。旁边的标题是“单日人作品《家庭的迷失和赎罪》,精彩绝伦,最终赢得短篇小说大赛,奖金三万英镑”。
    他瞪大了眼睛。
    我真是没想到,他一边说话,一边握住了妻子的手。我真是愚钝盲目,看不见一直都在我眼前的人,看不见那个人。
    以前,我们都是这样,妻子说道。但现在,我们不是了。
    写的是什么故事?他问道。
    很简单,妻子说道。是关于爱和救赎的苦涩甜蜜,最终总是关乎爱。因为爱,我们更加努力。因为爱,我们不想忘记。
    南太平洋,博拉博拉岛的海滩上 谋杀案过了好多个月之后
    果汁朗姆冰酒真他妈烂,马天尼也真逊。任何时候,我都灌得下三份量的伏特加。
    那个男人带了一条蓬松的拉布拉多贵宾犬,肯定是在打量我。他正拿着一本亮闪闪的书在看,从书后面打量我。我认出了他。四天前,他从私人游艇上走下来。他在沙滩上这么几天了,怎么还不走,搞不懂了。我肯定他不是侦探之类的角色。
    或者他就是侦探?
    真是见鬼。
    但是侦探买不起游艇,他们也没有蓬松的拉布拉多贵宾犬。
    或者真有?
    他肯定只是在欣赏我而已。
    真希望是如此。
    就像那个穿着粉红色木槿花图案短裤的性感小伙子,坐在救生员的高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或者是那个趴在沙滩上的男人,肚子大得垂在了一边。只要他的女伴没有盯着,他就垂涎地看着我。哦,上帝呀。那个躺在充气天鹅上的矮胖家伙也在看我,看得眼睛都直了,真希望他走远点。他身上一大股汗臭味,再加上椰子防晒霜的味道。
    阳光沙滩上的日子真是危机四伏。我不该穿这件小巧玲珑的白色比基尼,它太引人注目了。哪怕在博拉博拉岛都这样。
    我原本以为可以远离这一切,远离人类的渣滓。可是,现在一个男人坐在巨大的充气天鹅上面,正瞟着我呢。
    我都不知道我是该担心呢,还是该得意呢?还是得意好了(就现在得意一下吧,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我毕竟支付了一笔四万七千九百英镑的全套治疗费用。亲爱的帕特尔医生给我做了一些必要的修补。钱没有白花,我应该高兴才是。这个沙滩上,很多男人都垂涎于我。
    但是,我看上去还是像那个死了的女人,我仇恨的那个女人。
    这才真是个问题。
    这种遗憾,一部分得怪我的整形医生。我要怪这个蠢货,一方面是他手艺太好了。
    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能把船再变回木头。
    只要想起那天,我就会唉声叹气。那天下午我去贝尔格莱维亚区,到帕特尔医生的办公室找他,手里拿着另一张照片。
    这个可怜的家伙看到我,自然是很惊奇。
    “我的日记上说,对你,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他说道,“我面前的病例卷宗也是这样说的。”
    “是的。医生,我对你的手艺非常满意。”
    “那你今天来干什么呢?也许要再加一点肉毒素?你的额头可以再紧致一下。”
    “我要的可不仅仅是肉毒素,”我说道,“我想要和这个女人长得像一点。”
    我把照片递给了帕特尔医生。他拿过照片,对着病例上的那个瘦骨嶙峋的棕色头发女人的侧面对比了一下,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但是……”他语无伦次地说道,“但是……这不就是你吗?这不就是你以前的模样吗?在我做了……嗯……给你做改善手术之前?”
    “没错,医生,”我好想咧嘴笑呀,“就是我以前的模样。之后,你让我改头换面,热辣诱人。但是,我又想要过去的一点旧模样了,我知道那时候我长得灰不溜秋的。但是之前我对自己的那张脸就没有什么不满,虽然我之前不怎么喜欢我的鼻子,感觉它有点歪,还有那对招风耳。所以,你给我做的鼻子和耳朵,我要保留。下巴和脸颊就请恢复原样吧。”
    帕特尔的嘴唇张开了,“你肯定是疯了”这几个字呼之欲出,但是他活生生地给吞了回去。他知道,我是他的宝贝客户,得罪客户才是疯了。特别是像我这样让他有利可图的客户,这样一个傻子,不停地跑回来要求做更多的手术。
    “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客户,想要找回自己以前的相貌。”他说道。满脸都是大写的难以置信。
    “医生呀,凡事都有头一回嘛。女人心,变化无常,不是吗?说到相貌就更是如此了。但是,我会付给你钱的。无论花多少钱,我都会付的。我知道,返工重塑之前的相貌很麻烦。所以,我会付给你大价钱的。”
    提到钱,帕特尔的眼睛一时间放光了,整形医生干这个就是为了钞票。他们说自己是医学生,遵守医学生誓言,但他们也同样遵守伪善者誓言。
    他叹了一口气,一副挫败的样子。
    “抱歉,”他说道,“但我没办法恢复你原来的样子了。整形手术并不是想怎么整就能怎么整的。”
    我皱起了眉头,怒目而视。我又是咆哮,又是哀求,我就像个疯子。但是帕特尔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我的脸上再动刀子,我就会变成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付多少钱都是这样。于是数分钟后,我灰溜溜地走出他的诊室,样子一点都没有变。我又找了医生,可惜啦,那些肯在我脸上动刀子的都是三流货色。我还没有蠢到要冒险的地步。
    最终的结果:我的样子还是那样,我讨厌的女人的面孔。
    真他妈讨厌。
    无论你多么拼命,总有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说,爱。比如说,单向的、不可逆的整形手术。
    然而,这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可以用钱运作的,或者是让它们停止。对我而言,就是停止了十七年。钱可以让事情发生,也可以让事情不发生。钱可以带出人之最善,也可以带出人之最恶,能让人做出各种可恶的事情。对他们自己,也对他们周围的人。比如说我亲爱的继母对我的所作所为,当然我是后来才发现的。
    他们说自由是甜蜜的。对我而言,自由就像糖浆一样,但只持续了几个小时。
    然后就变酸了。
    一切都开始于我逃离那个地狱,从颠簸的船上下来之后。说具体点,就是赫利塞岛。我就像一只在黑暗中困顿了多年的鼹鼠,在太阳底下眨巴着眼睛,各种怀疑。真害怕自己卡在该死的洞穴之中时,这个世界已经把我抛弃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回到伦敦,就立刻去见我爸爸的律师雷金纳德·罗。我要知道,我不在的这么长时间,我父亲的财产怎么样了。
    我听说,我爸爸走的时候正在丽兹酒店的床上干他十九岁的私人助理诺拉·巴尔。所以,爸爸来了,又走了,趴在可怜的诺拉·巴尔身上走的。通过这件事,那个女孩肯定也得到了大教训:绝对不要和心脏有问题的有钱老头子上床,他很有可能就压在你身上死翘翘。
    罗律师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看到老朋友安娜·梅,很是吃惊。
    “爸爸留下了多少钱?”我开门见山地问道。没必要和律师绕圈子,他们都是混蛋,你幸运不幸运,他们都赚钱。
    日记本摆在他面前,他敲了一两分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很大的档案袋,查看了里面的内容。
    “你出生几个月之后,艾伦·温切斯特以你的名义设置了一份信托基金,”他的声音如丝绸一般光滑。对于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从二十八岁开始,你就可以每月领到一笔钱,”他眯着眼睛看着文件说道,“信托基金由一家名为瑞士遗产服务业的公司管理,想要他们付钱给你,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了。毕竟,你现在的名字不是安娜·梅·温切斯特了。”
    我点了点头。曾经我花了好长时间去想为什么爸爸强迫我改名字。后来,一个下午,我突然就想到了,就像一枝箭正中我的眉心。我当时正躺在赫利塞岛的矮白杨下面,眯着眼睛看着微弱的阳光透过树冠。当然是因为难堪了,他的女儿疯了,扔掉了纸质的日记本。肯定引起了很多难听的闲言碎语。他老人家有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俱乐部,那些经常去俱乐部的人更是话多。我让他无比难堪,所以他就这样打发了我(当然了,还有他宝贝妻子艾吉的挑拨,艾吉心机很深,自然是不想和我有任何瓜葛)。他把我的名字改成了索菲亚·阿莉莎·艾琳,打发我去了那个凄凉的苏格兰岛屿,岛上的疯子比羊还多。
    其实,“索菲亚”也算个好名字,意思是智慧。到了现在,我甚至觉得我真是智慧太多了。有段时间,我不知道“阿莉莎”是什么意思。后来,我在哪个地方看到,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理智和逻辑。因为阿莉莎(alyssa)这个名字源于草本植物香雪球(alyssum)。在古代,这种植物用于治疗狂犬病和疯病。
    不过,到现在,我也没有想明白“艾琳”是怎么来的。
    “你需要向瑞士方面证明索菲亚·阿莉莎·艾琳和安娜·梅·温切斯特是同一个人,”罗律师说道,“你不在……嗯……有段时间不经常露面了。但是,我可以帮你加快这个过程。很快你就能收到第一笔款了。幸运的话,从现在开始计算,两三个月的时间吧。”
    “亲爱的罗律师,我对那点少得可怜的信托基金没有兴趣。我感兴趣的是爸爸的财产。”
    罗律师开始龇牙咧嘴。他拿着刻有自己名字首字母的万宝龙银笔,在笔记本上点来点去。看上去好像突然便秘了一样。
    看到他这样,我知道自己完蛋了。
    一切都完了。
    “你父亲死后,艾吉继承了你父亲所有的财产。”
    “但是……但是……”
    我舌头打结,说话结巴起来。
    “抱歉,温切斯特小姐……嗯,艾琳小姐,”他一边玩弄领带上的红宝石别针,一边说道,看上去样子一点儿都不感到抱歉,“你到圣奥古斯丁两年后,你父亲就改动了遗嘱。这是一个事实,你无法改变事实。”
    他再次查看文件,手指从上到下扫过文件,然后呆板地读道:“我死后,我所有的财产都赠给我深爱的配偶艾吉·温切斯特(婚前姓为:伊万诺瓦)。”
    听到这句话,就像一枚炸弹在我肚子上爆炸了一样。有几秒钟的时间,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口中一阵酸苦。然而,我他妈的别无选择。我只能求他加快瑞士方面的进度,尽快付给我第一笔款项,与此同时,我紧紧地握住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这样才没有尖叫出来。
    数分钟后,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他的办公室,怒火中烧,都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第二天,亲爱的艾吉见到我了,她不高兴,很不高兴。她走进来,发现她的宝贝小安娜·梅居然从圣奥古斯丁逃了出来,发现我把外卖咖啡洒在了路易十六款式的长沙发上。还发现我把她的宠物金鱼喂给她的暹罗猫吃了,那货一直对我龇牙嘶叫。她的波兰管家刚刚给我爆了几条滋味十足的好料。就在几分钟之前爆的料,然后她才一路小跑去叫艾吉。比如说坏脾气小个子猫叫赫鲁晓夫,喜欢鱼子酱、日本和牛肉、哈罗兹最精致的鱼产品。
    “你他妈的到这里干什么?”她的猫已经快把金鱼骨头嚼烂了,听到这个声音,她脸部抽动了一下,“他们怎么让你从圣奥古斯丁出来了?”
    “我的小艾吉,我还是要礼节性地来拜访一下你呀,看你怎么样了。我听说,你真是干得不错呀。你从卑微的莫吉列夫单日人打工阶层起步,还在莫斯科的脱衣舞俱乐部短暂停留过,在苏豪区做妓女做得更久。你一路干得不错,甚至还让爸爸把遗嘱改了,财产都归你了。”
    “是你爸爸自己想要改遗嘱的,”艾吉的嘴角抽动一下,得意地笑了笑。凡是知道我在她的摆布之下,她就会是这副表情,“没人逼他那么干。”
    我只能眯缝着眼睛,目光炯炯地瞪着她。
    “再说了,你也用不上他的钱,”她补充道,“只要你一辈子都在圣奥古斯丁过,你就用不上。”她笑得更为得意了。
    关于继母的传说都是真的,灰姑娘可不是什么童话故事,也不是什么悲惨的道德神话。那就是高清格式的现实剧目,主角就是额头上注射了肉毒素的金发白俄罗斯女人。
    “关于脱衣服,你还真是略懂一二,”我说道,“多年前,就在苏豪区,就在爸爸跟前,你把丁字裤脱掉了,坐在他的膝盖上,跳了大腿舞。你把他也剥光了,然后就拿到了他的银行账户。”
    艾吉翻了翻眼睛。
    “现在,你一路爬上来,甚至夺走了我与生俱来的继承权。艾吉,我仰慕你。但是,我也要干干脱衣扒皮的事情。等到我罢手的时候,你的爪子上就没有皮剩下来了。或者说,你涂脂抹粉的脸上就什么都不剩了。”
    她毫无顾忌地哼了一声。于是我说道:
    “我有几个可怕的秘密告诉你。还是先给你看张照片吧。这是很久以前的我。扁扁的胸部,一对招风耳。仔细看看,你会发现我的眼中有希望,我的灵魂里有激情。如今,希望没有了,激情也没有了……”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拿出第二张照片在她脸前挥舞:“我要改变自己,要变得和你一模一样。我要漂染头发,要隆胸,弄得和你一样。”
    我的结束语是:
    报复的滋味会很美妙。一想到你对我做过的事情,那滋味就更美妙了。这些年,你做过的那些事,所有的可怕的小事。每件事,我都记得。每件事都对我造成了伤害,所有的伤害加起来,憎恨就变得如此强烈。哦,是的。报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记得我要对你做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我从长沙发上站了起来,直接就朝着艾吉的水晶花瓶撞了上去。金色的水晶花瓶上镶满了珠宝,丑得吓人。艾吉吓得抽了一口凉气,我快步走出了会客室。
    这次小小会面很有成效。就在艾吉走进房间的一两分钟前,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的管家告诉我壁炉架上就是这个婊子最近度假拍的照片,感激不尽呀。七个星期前的快照,当时艾吉正在圣巴特岛乱搞呢。很好,第一张照片是她脸部的特写镜头,非常清晰,清晰得都可以看得到粉底霜填充的毛孔了。第二张照片里,艾吉穿着恶俗的绿色比基尼,挂在她若即若离的意大利情人肩膀上。
    相框也很惊悚,金色的边框镶嵌绿色宝石,我把两张照片取出来,塞进手提包,然后扫视周围,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顺走。要小巧,要可以取下来的。旁边有一个豌豆绿的古驰小钱包,扣上面有金色的首字母“a.w.”。我打开钱包,翻了翻,决定拿走艾吉的驾照。这上面正好有那个婊子的标准签名。接着我就在门道里走了走,研究了一下架子上挂着的东西,有着金色毛边的黑色手套、丑陋无比的绿色贝雷帽、范思哲的黑色围巾。一时冲动,我把这三样东西都塞到了手提包里,跑着回到起居室,这时艾吉正好进来。
    艾吉的范思哲围巾(所有东西中最有品味,最实用的)真是帮了我大忙。
    很大的忙。
    啊,dna检测的快乐。
    他们当然会在上面找到艾吉的dna,混有马克的dna。
    审判马克的时候,她的围巾就是第一项证物。检察官郑重其事地展示了这条围巾。我将在报纸上读到,检察官一挥手,拿出了这条围巾,审判席上响起了啧啧的赞叹声。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从格兰切斯特的住所动身的时候,本能地把艾吉的围巾绕在我鼻子上。本能在我耳边轰隆隆地低语道:我亲爱的索菲亚,闻一闻狗屎的味道,你的意志会更坚定,目标会更明确。
    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那天早上我见过艾吉后,直接就去找帕特尔医生了。我听说这个男人的手术做得相当不错。比如说,女人想变成什么样子,他就能让她变成什么样子。
    我想,听起来不错嘛。正是我想要的。
    我一走进他的诊室,就打开手提包,拿出从艾吉会客室顺走的两张照片。
    “我想要和这个女人一模一样。”我说道。
    医生从我手中接过照片,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温切斯特小姐,你确定吗?”他继续端详着照片,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你知道吗?这个女人做过很多次的填充手术,胸部、鼻子、耳朵、下巴,还打了肉毒素。”
    我张着嘴,瞪了帕特尔医生几秒的时间。之前我就知道,艾吉之所以看着还不错,就是靠着假体和肉毒素呢。那天我走进爸爸的书房,惊讶地发现他要娶的女人比我还小一岁,一对高耸的奶子就像挺拔的针叶松。那个时候,艾吉脸上就注射了不少肉毒素,光洁得要气死河豚。但是,我没想到她鼻子也动了刀。然后我就有了一个念头:我长着著名的温切斯特家族鼻子,歪歪扭扭的,我真是受够了。
    我的计划更加完美。
    既然要做,最好把我的招风耳也做一做。
    “医生,太好了,”我说道,“那就更好了。我们明天就开工吧,好不好?我会付钱的。”
    我说到做到,的确付款了。但帕特尔医生做梦也没有想到,头两笔钱真是把我的箱底都掏干净了,后来瑞士那边终于打款了。很不幸,调查又费钱又费时间。
    特别是调查艾吉·温切斯特(婚前姓:伊万诺瓦)、马克·亨利·埃文斯和克莱尔·埃文斯(婚前姓:布歇)。
    现在回想起来,艾吉比那两个人要容易得手。虽然她网上的照片不多,但她那位小个头的波兰管家喜欢讲闲话,我要再次对她表示感谢。貌似在爸爸死后的几年里,艾吉都乐于奔波于伦敦、莫斯科和明斯克的灯红酒绿中,然后才消停了。她在这三个城市里养了一群小白脸儿寻欢。全都是二十岁的种马类型,该有肌肉的地方全有肌肉。当然是用爸爸的钱养着。最后,她爱上了一个二十一岁的ck内裤男模特,然后那个模特又甩了她,勾搭上了一位卷毛女人,那个女人比艾吉年轻,比艾吉钱多。艾吉自作自受,内心受伤,就回到爸爸科顿的乡间住所疗伤,六个月后,我从圣奥古斯丁出来了。
    感谢上帝。
    那天晚上马克决定把我扔到剑河里,如果不是艾吉在科顿喝得酩酊大醉,我就玩完了。
    天哪,我那天晚上真是犯了几个非常愚蠢的错误。差点就毁了自己。几乎就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第一个错误就是我无缘无故地去招惹那个侦探。当时我正蹲在菲亚特车里,等着时机合适溜进马克的书房。看到那个男人慢跑着从我面前经过,我他妈的太惊讶了,也太冒火了。就是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差点就搞砸了一切。就是拜他所赐,我的头撞了一下,判断力出现了问题。这就导致了我第二个严重的错误。马克还在和他的单日人妻子用晚餐,我太蠢了,居然就溜进了他的书房。
    我嘲弄她,我高兴,我甚至引诱她。但是我没有想到她会做出那样的反应。她愤怒的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中。
    铜锈味的血腥气充满了我的口腔,疼痛撕裂了我的耳部,就像有一把斧子砍裂了我的脑袋一样。我耷拉在某人的背上。我压在那个人的背上,他不堪重负地喘着粗气。一个男人背着我,吃力急促地行走在树林的小道上。头顶上叶子在风中纠缠,树枝发出沙沙声,脚下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我再次闭上眼睛,他把我脸朝上放了下来。叶子的土腥味灌进了我的鼻孔,耳朵边上就是潮湿的泥土。旁边有水浪拍打的声音,大概就是一码的距离。
    我听到脚步声渐渐走远。我在想,是不是应该站起来,是不是应该立刻站起来。但是,这是一个可怕卑鄙的计划,而我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想要看一看这是什么样的计划。我肯定,那个男人还会回来的。
    于是,我等着。
    等着。
    等着。
    几分钟之后,我又听到了闷闷的脚步声。我立刻紧闭双眼,装死。那个男人把我的上身拉离地面,在我的肩膀上套了什么东西,感觉像是羊毛外套。它就像铅块一样,真重呀,压垮了我的肩膀,压弯了我的腰。
    他使劲推了我一下。
    非常用力,我直接就翻了过去,就像一块砖头掉进了水里。黑色的液体吞没了我。
    河水冰凉。
    我操,太冷了。
    冰冷的河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切入我的头颅,刺激我的大脑,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几秒钟的时间,我甚至感觉不到头部的胀痛了。我什么都明白了,也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拼命地掏外套口袋,把里面的鹅卵石掏了一部分出来。我利用微弱的水流,朝前游去。这冰冷黑暗的地狱,要活吞了我,而我利用水流往前。我入水的时候没有溅起什么水花,我尽量远离入水的地方。我保持整个身体都在水面之下,就是头发也不要露出来。
    空气。
    我需要空气。
    我真他妈需要空气。
    我的肺部疼得要命。
    但是我应该继续往前游。
    我得浮出水面。
    真他妈该浮出水面了。
    我。需要。空气。
    我浮上水面。只吸一口气,死死地吸一口气,只是把嘴唇露出水面。希望自己游得已经够远了。上帝呀,他不要在黑暗中看见我才好。
    把头往后仰,索菲亚。
    继续游,游吧。哦,上帝。这太荒唐了。
    游呀,索菲亚,游吧。
    继续顺着水流游。顺流而下。
    左,右。左,右。左,右。
    我筋疲力尽。我要死了。
    我他妈的不行了。
    我游不动了。
    我想,我已经游得够远了。
    我拍打着水花,朝岸边游去。一截树根伸到了水中,我用手指拼命抓住。我爬到了坚实的地面上,衣服里的水哗哗地流了下来。我的牙齿咯咯作响,我的手在颤抖。河水刺激了眼睛,生疼。脸朝下,我瘫在泥地里。
    粗砂和潮湿的泥土到了我的嘴巴里,我尝到了霉菌和腐烂叶子的甜腥味。
    我呻吟一声,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周围垂柳依依,浓密的叶子挡住了月光和星光。前面一条泥泞的河边小路蜿蜒而上,通往黑暗的前方。河水肯定把我冲到了天堂自然保护区。我强撑着,从泥地里站起来,一阵眩晕,大地仿佛都摇晃了几秒钟。我踉跄着穿过了黑乎乎的杂树林,扭曲的树木,越高越细。我一路踏着落下的树枝回到车上,沿途浓密的枝丫拉扯着我的衣服。
    我浑身上下都浸满了水,看上去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我希望不要碰到任何人。如果碰到了,那将是灾难。
    动作快一点,索菲亚。
    该死的。在格兰切斯特草地的另一头,有个女人在遛狗。不要僵住,不要颤抖,一直走,假装一切正常的样子。
    那个女人领着狗转了个弯,走进了马洛路。谢天谢地。
    我的菲亚特还在路边停车带,钥匙还塞在我的裤兜里。我钻进车里,发动引擎。我飞驰在通往科顿的蜿蜒乡村道路上,穿着湿透的衣服,瑟瑟发抖。看到一只野兔从车前跳过,兔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发亮。我把车停在了孔雀出没的车道上,熄火,然后从前门走了进去。
    艾吉坐在黑色大理石厨房台前吸食可卡因,旁边有一瓶半空的苦艾酒。她只喝了半瓶,所以还可以坐稳高凳,没有摔下来。一个浑身湿透的幽灵咧着嘴,笑着朝她走去,她还是没有吓到掉下来。
    暴脾气的小个子赫鲁晓夫冲着我嘶嘶地叫着,还想在我的脚上磨爪子。但是,艾吉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吸食可卡因不是要看到镜中人吗?即使周围没有镜子也要看到镜中人吗?
    “艾吉,你好呀。”我嘴咧得更大了,笑得更开了。
    我大步朝她走去。站在她的右手边。
    我胳膊用力。准备好了。
    她忽视我的存在,准备再吸一发,那些东西就摆在厨房的台面上呢。
    为什么我不觉得惊奇呢?
    我挥动胳膊。
    她手里卷好的五十英镑钞票飘落到了地板上。
    她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我好想伏在她身上,用最庄重的声音告诉她:
    我等这一刻已经好多年了。因为我记得住。你对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比如说,三一学院舞会的那个下午,我临时回来,到了厨房。我想要拿妈妈的粉色钻石项链和耳环,那个年轻人要陪我参加舞会,我想要惊艳到他。我当时是爱他的,我觉得我能让他爱上我。
    那个下午,我上了楼梯,来到妈妈以前的卧室,结果发现那套首饰不见了。
    于是我冲下楼,找你对质。你就坐在厨房的操作台前面,随意翻看着卡地亚夏季商品目录。你玫瑰花蕾一样的嘴唇不满地嘟着,这是你一贯的气质。
    “妈妈的钻石哪里去了?”我说道。
    你只是微笑着,心照不宣地看了我一眼。
    “现在都是我的东西了。”
    “荒唐,”我说道,“是我妈妈的东西。”
    “你妈死了。”
    “你没有权利拿走我妈妈的东西。”
    “她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我咬紧牙关,说道:“把东西交出来。我今晚要戴。”
    “你戴不好看,”你一脸假笑地望着我,“一点儿也不好看。有你那张丑脸,就不好看。”
    我抬起手,想给你一巴掌,抹掉你脸上的假笑。你接下来说了一句话,我停住了。
    “别惹我,安娜。你爸爸听我的,不听你的。如果我给他说你还在卫生间狂吐,他肯定会生气,非常生气。”
    “你怎么知道——”
    “到时候,他就会要你搬回来,好看着你。如果是那样,就太遗憾了,当初你费了好大劲才搬出去的。这是事实,不是吗?”
    “但是——”
    “要是他决定了,可能还会断掉你的零花钱。”
    “你这个可怕——”
    “到时候,我们又是个快乐的大家庭了。你肯定会喜欢,不是吗?”
    你死一般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这样的声音,反倒让威胁听起来更为恐怖。
    那天下午,我没有拿到母亲的那套粉色钻石首饰。
    我再也没有拿到。
    记忆会让你专注。这十七年来,我只能想到三个人:他、她和你。
    我只是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然而,我也算帮了她大忙。如果她的生活就是苦艾酒和可卡因,还不如就到浩瀚的天上去和自己两任丈夫重逢呢。我知道她,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在那儿开一家脱衣舞俱乐部。
    我费力地脱下自己的湿衣服,然后就把她脱个精光。她的衣服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没品位的荡妇才会穿这样的东西。紧身的丝绒长裤,配了一件土绿色的透视装。夸张的袖子,可怕至极。衣服上一股烟臭味加腌黄瓜味。
    不过至少她的衣服是干的。甚至差不多合身。她的内衣大了点。帕特尔医生低估了她的杯罩。
    我跪下来,把自己刚刚脱下的湿衣服给她穿上。
    结果这么费劲。
    费劲。
    真他妈难。要给软绵绵的身体穿上湿透的衣服,真是太难了,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但风衣很容易就套上了。谢天谢地,口袋里还剩了一些黑白石头。
    这些漂染过的可爱头发,我应该弄几根,万一我需要在什么地方撒一些dna线索呢。
    我从厨房的操作台上拿起一把剪刀,剪了一缕头发下来。
    我还有点事情要做。啊,是的。口红和指甲油,就在我的手提袋里面,放在菲亚特车的后座上呢。我弯下腰,给她的嘴唇和指甲涂上了耀眼的鲜红色。
    干得不错,索菲亚。
    我把她装进了后备厢,不大不小。
    我发动引擎,飞一样地再次行驶在蜿蜒的道路上。
    车停在了天堂自然保护区,零点零二分。一个人都没有。没有恋人,没有露营的人,也没有裸体主义者。那天早上雨很大,声音就像攻城锤在撞击城门一样,我真他妈幸运。保护区的步行道一片泥泞。那是名副其实的沼泽,倒胃口的烂泥地。河边也没人游荡,他们一般午夜之前就回家了。
    我把艾吉泡在剑河里,把她往水里压,手一点也不抖。
    她在挣扎?或者只是我的想象?我太累了,所以出现幻觉了?
    我数到一百,然后才松开我的手。
    我再次启动车子,停在了格兰切斯特草地的尽头,然后把车擦干净。
    我走路回到了科顿,总共步行了三英里。我瘫倒在艾吉有四根帷柱的床上。迪奥的毒药香水味道,庸俗的绿色床单,发霉的颜色。我疲惫不堪,所以即使是与艾吉相关的臭狗屎味道也没有那么刺鼻了。
    我立刻就睡着了,陷入一片漆黑。
    多奇特呀,看似没用的技巧会变得有用,遇到狗屎的时候就是这样。
    比方说在水下屏住呼吸。小时候,在百慕大群岛,爸爸的游泳池里,我上了无数次游泳课,学会了在水下屏住呼吸。落在剑河的时候,这绝对救了我的命。在剑桥读书,第一年的时候,我学了俄语。这要感谢爸爸,他下了决心要把那个白俄罗斯的脱衣舞女娶回家,坚持要我学那个女人的语言。他希望我能更好地了解我的继母。(我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她,这对我是幸运,对她就是大不幸。)那个勤奋却可悲的侦探给艾吉的手机打去电话,告诉她我不幸去世,我会俄语这一点就帮上忙了。那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就在家里,本来就属于我的家里,我躲在百叶窗后面和他闲聊,聊得很愉快。(希望我的俄罗斯口音没有太夸张。)
    他打来电话的那天,我还处理了其他几件事情。我把十五小瓶可卡因扔进垃圾箱。角落里那盆盘根错节的盆栽,我给它浇灌了五升苦艾酒。艾吉以前的纸质日记本,我全都扔进壁炉烧掉。我从厨房里拿来打肉锤,敲烂了她的电子日记本。我甚至还从网上买了一只波斯猫。一只毛绒绒的白色猫咪,长得和弹弓一模一样。就像我一样,这只新来的猫也习惯了坏脾气的赫鲁晓夫。我叫它小紧张,它也习惯了这个名字。
    这一点,不像我。
    我讨厌我的新名字。在文件虚线处签名的时候,我特别讨厌写上“艾格妮莎”这几个字。经过数个月的练习,我的签名已经天衣无缝。现在的名字比索菲亚·艾琳还要糟糕。当然远远不如安娜·梅。但是,我必须习惯呀。名字叫作“艾格妮莎”,真是让人回味十足的讽刺呀,因为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圣洁。
    我操,如果有谁是圣洁的,那就是我。
    我知道有三个人偶尔或是经常到科顿找艾吉。她若即若离的意大利情人,她多嘴的波兰管家,还有她园艺精湛的匈牙利园丁。
    我开始给那位意大利情人发短信,当然是用艾吉的手机了。
    我的短信简短而甜蜜。
    短信上写的是:混蛋,我们结束了。
    这奏效了。他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我也给她的管家和园丁发了消息,告诉他们,不再需要他们为我服务了。
    我保留了艾吉的法拉利(虽然我更喜欢宝马),我保留了她的镀金家具,保留了她的衣服,甚至每天都穿着。我需要谨慎。如果“艾吉”不再穿艳俗恐怖的绿色衣服,突然穿上了一条紧身的红色艾莉·萨博裙子四处招摇,别人会心生怀疑的。想想吧,某位包打听的单日人邻居会在日记上琢磨“艾吉”的穿着:“啊呀。我今天早些时候看到她。摇曳多姿,穿着一条有品位的红色裙子。吃惊!吓人!她那么喜欢恶心的绿色,到底是怎么了?有点不对劲。肯定有人偷换了她的身份。我该给那位自命不凡的头发花白的侦探打个电话,把我的怀疑给他说一说。那位侦探刚晋升为警司,很有名,案子发生当天,就能结案,不停地获奖呢。”
    绝对不能这样。
    顺便说一下,警司理查森真是该打,该多给他几拳。我肯定,就是因为他,还有马克,我被送去圣奥古斯丁才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不过,他是个蹩脚侦探,这也是我福星高照了。哪天,我就来收拾他。
    我保持低调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足以尘埃落定。
    说到尘埃,我就想到艾吉。一个星期之后,我在太平间认领了她的尸体,妥妥地送去火化了。我付了一笔钱,他们把她的骨灰变成了一颗人造钻石。钻石镶在铂金戒指上,现在就戴在我的小指头上。我这么宽宏大量地处理了她的遗体,她应该心存感激才对。她不配变成钻石。但是,把她的骨灰变成钻石,其中有点诗意般的公正。不管怎样,这么多年,她一直霸占着我妈妈的钻石。
    我给艾吉的资产经理人打了电话,不久,我就买了头等舱的机票飞往博拉博拉岛。他告诉我,艾吉的资产总值是三千七百万英镑,其中有三个脱衣舞俱乐部和《花花公子》杂志的股份。他报出总额的时候,我倒吸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爸爸的遗产是三千一百万英镑。后来,我才知道,她之前还有一位姓格罗夫纳的丈夫,她结婚六个月就和他离了婚,然后再嫁给了我爸爸。
    嫁给有钱人,总没有错。
    或者,后来再找个更有钱的人,没错。
    之后,我把艾吉《花花公子》的股份卖掉了,(就是九头牛拉我,我也不想碰一碰海夫纳的帝国。)但我决定保留她的三个脱衣舞俱乐部。
    俱乐部运行得很不错。
    据他们说,很赚钱。
    特别是在莫斯科的那个,叫作“但丁的炼狱”,是她四十岁生日的时候,自己送给自己的礼物。每个月都要给莫斯科警察局的头儿送钱,利润少了点,不过没什么。那个长胡子的男人非常上镜,他那个年纪,身手还算敏捷。但在我看来,他的座右铭仿佛是:我们服务,我们勒索。所以,单纯的小安娜·梅就成了雇主,手下有五十四个跳钢管舞的,还有二十三个男性脱衣舞者,其中有五个长着查宁·塔图姆的明星脸。
    然而,过去也会报复性地反扑过来。即使阳光耀眼的博拉博拉岛上也是如此。微风中,周围是随风轻摇的椰子树,水晶般透明的波浪就在我脚趾头数码远的地方轻轻拍打着。买机票的时候,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遥远的地方。昨天,我在《华尔街日报》上读到了他的消息。那个带着毛蓬蓬拉布拉多贵宾狗的男人把一份报纸留在了沙滩上,然后就乘坐小船回他的游艇了。我捡起报纸看了一眼,就注意到底部的一个小标题“《贝尔马什启示录》即将出版”。
    现在,他在监狱的图书馆帮忙了,那似乎是监狱里最好的差事。他希望自己在监狱的冥想尽快与读者见面,甚至还有一个短篇小说集,关于犯罪和惩罚的故事,才华横溢。那是他和狱友们坐在一起吃了无数次甜豆午餐收集到的故事。他一直都是模范囚犯。因此,他很有可能提前假释出狱。甚至满四年,就可以出来了。
    他妈的。
    一个人的文学生涯这样都还能继续,真是难以置信。政治梦想破灭了,因为过失杀人进了重刑犯监狱,文学生涯还能继续。
    不过,不得不说,这个男人舞文弄墨真是有一手。无论你喜欢与否,好的文字就是要流行。
    报纸上的文章还说,他得到允许,朋友和家人每周都可以多次探访他。他忠贞的单日人妻子每两天探访他一次,给他带书、袜子和针织工作服。
    那个女人为什么没有和他离婚?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之后还不离?发现了他不仅有个情妇,至少人们还认为他把情妇扔在剑河淹死了,还不离?为什么他没有离开这个女人?他肯定是疯了,和一个愚蠢的单日人在一起,而且这个单日人还杀死了他的女儿。我想不明白,我真想不明白。之前我一直在报纸上寻找他们离婚的消息,但已经放弃了,很早就放弃了。等来等去,反正也不会发生,我早就等腻歪了。他们肯定是不在乎对方,还是说他们在乎?
    这真他妈的让人不痛快,真是让人心烦。我心里烦躁,好想扔个什么东西,砸在那个骑着充气天鹅的男人身上。
    《华尔街日报》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更是戳心:“不久前,埃文斯夫妇在贝尔马什监狱的教堂里重申了他们的婚礼誓言。他们的发言人,罗恩·雷德福德说:‘克莱尔·埃文斯期盼丈夫的提前假释。’”
    我真想回到英国,找个法子结果了他,结果了他们的婚姻。他要提前假释,我很不爽。这可不行,绝对不行。这个男人就应该慢慢地、不可抗拒地老死在监狱里,至少也应该暗淡无光地过上十七年监禁的日子。
    四年不行。
    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将来的任务。
    现在,我还是坐在这里,叫一杯好一点的果汁朗姆酒,然后看着小指上闪闪发亮的钻石窃笑吧(虽然爱情不易,但报复很容易,也很精彩),或者叫一大杯伏特加吧。那个穿着粉红色木槿花短裤的救生员很性感,干脆对着他微笑一下吧。他肯定是个愚蠢的单日人,这也没什么。
    既然快乐送到跟前,那就行乐呗。
    因为我记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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