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下雨。
    一入秋,这座城市就是连绵不绝的阴雨天气。
    谭海不喜欢下雨天。
    他无休止的记忆的开端,就是下雨天。
    从两岁的那个下雨天开始,他的大脑就像一台到了下雨天气自动开启的摄像机,透过他的眼睛记录一切发生的事件、人物、无关紧要的琐碎。
    所有与雨有关的东西,都储存成片段,毫无剪辑,毫无压缩地保存在大脑里。
    如果是暴雨,这样的片段会持续更长时间。
    在母亲死去的那一天,他的记忆仿佛被按下了升级键,开始无差别地记录所见到的一切,不管是晴天还是阴天,雨天还是雪天。
    他失去了遗忘的能力。
    谭海变得愈加沉默。
    如果让他独处的话,他会时常陷入回忆,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实与过去,进入时空的错乱里。
    在雨天,这样的错乱感被放大。
    他总是会想起小时候,他像一只小狗一样蜷缩着睡在母亲脚边,母亲给他唱着不知道是什么方言的童谣。
    如果谭滢在身边,他的症状会缓解许多。
    他与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生动而真实的,再日常的生活,到了她这里,他都能察觉到细微的变化并且由此感到欣喜。
    一切都是假的。
    只有谭滢是真的。
    谭海对谭滢带着一种仰望般的卑微爱意,他不愿意她知道他的痛苦。
    请求她和自己读同一所学校,已经是他挣扎着所能发出的、最后的求救信号。
    她拒绝了。
    其实这样的拒绝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来就不来吧,谭海一边洗着碗,一边想,如果真的有朝一日她真的离开了他,那么他一个人靠着回忆度日也不错。
    谭海在后来的日子里愈加沉默。
    他去了李沐歌的生日会,送了一份普通的礼物。
    李沐歌还是那个李沐歌,即使是十几度的天气里也穿着超短裙,染得五颜六色的头发,耳朵一串耳钉和耳链。
    她对他既不冷淡也不热情,她有了新的目标对象,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做作。
    谭海听到有人交谈李沐歌,说的是她妈去世了,她爸很快另娶新妻子,还生了个私生子。为了避免她和后妈争吵,于是把她送去寄宿学校读了叁年。
    李沐歌对谭海说,谢谢他在中考中的帮忙,如果以后有需要的,她也会帮他的。
    谭海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嗯”,祝她生日快乐,心里却盘算着今天晚上要给妹妹做什么菜。
    他以为李沐歌的事情会就此了结,毕竟他从来没有期盼着李沐歌能帮到些什么。
    没想到很久之后,他和李沐歌竟然还真的能有再见面的时候。
    父亲的女朋友罗慧正式住进了家里。
    罗慧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叁十几岁,离过婚,没有子女。
    她对谭滢还不错,会在她晚自习放学回家后给她做夜宵,换季了给她买新衣服。
    谭滢从来没有得到过女性长辈的关爱。
    所以罗慧这样出自客套的关心,也让她偶尔会生出了母爱的错觉。
    谭滢跟谭海打电话的时候,经常会提起罗慧。
    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凭什么父亲这样的人,还带了两个孩子,都能找到罗慧这样的女人呐?
    谭海就在电话那头附和她,说,罗慧一定是眼光不好,才会找父亲这样的男朋友。
    这座城市很少下雪,冬天也很少见到太阳,只有无时不刻的冷空气和从骨髓里发出来的寒意。
    谭滢和谭海没有再提起过那次生日,包括那些争吵和谋划。
    他们仍是像普通的兄妹那样相处,周五的时候谭海离校,和谭滢一起在他们之间的新家度过周末。
    谭滢有时候会让谭海帮她做一些事情。
    比如说恐吓几个在学校里说她闲话的同学,或者是帮她偷同学的钱包和手机。
    然后谭滢就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安慰受伤的同学,把他们送去医院,或者是“恰好”遇见丢东西的同学,帮他们买一些当下需要的物品。
    偷走的钱包和手机当作捡到的失物,在第二天交给值班的交警。
    她笼络人心的手段如此简单而有效,很多时候甚至根本禁不起推敲。
    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够拆穿她。
    他们都被她的外表所欺骗,以为谭滢只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善良而美貌的女孩子。
    谭海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参与感,他觉得,妹妹终于不是在孤军奋战了。
    圣诞节来临,王总邀请谭滢去他家参加圣诞聚会。
    那天是周叁,谭滢晚自习请了假,穿了雪白的羽绒服,头发在理发店烫了一次性卷,穿黑色的皮靴,十四岁的年纪,混杂着天真和诱惑。
    聚会在王总的家中进行,一进别墅院门就是挂满了彩球和礼物的圣诞树,雪花剪纸和充气气球到处都是。
    屋子里放着圣诞节的歌曲,一架叁角钢琴摆在角落里。
    王小宝和他的同学在花园里疯跑。
    这场聚会也来了很多大人,大多都是王总在生意上的朋友,也有政府的官员。
    香槟的气味和欢声笑语在节日里弥漫。
    谭滢去了钢琴前,先是弹奏了一曲《平安夜》,后来又弹了一曲《jinglebells》。
    这两首都是很简单易学的歌曲,谭滢只花了几节课就已经学会。弹琴的时候,王总就在一边,说谭滢的他的干女儿,刚满十四岁,在叁木私立中学读书,成绩优异。
    “弹得不错。”有人夸了一句,谭滢抬眼看向说话的人。
    一个长得很清瘦的男人,头发已经带了点花白,正带着和蔼而欣赏的微笑着看她,。
    谭滢回应了他的微笑。
    演奏结束后,王总递给谭滢一杯酒。
    这个年纪,总归是不该喝酒的。
    谭滢笑着接过了酒杯,喝了一小口:“谢谢干爹的酒,祝您圣诞快乐。”
    王总接过了谭滢的酒杯,随手放在了吧台上。他拍了拍谭滢的肩膀,说:“小滢啊,孙叔叔在楼上的书房,他说要问一下你的学习情况。”
    “孙总是我们公司的新股东,你可要表现得好一点啊。”
    谭滢慢慢地走在楼梯上。
    刚才应付的微笑使得她的脸有点僵,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大厅里欢沸的人声。
    璀璨的水晶灯下,舞曲的伴奏响起,有人在大厅内跳起了交谊舞。
    王小宝和一群疯玩的小孩儿进来了,他们玩得累了,就用手抓着餐盘里的甜点吃,又是尖叫又是吵闹。
    他的十一岁,仍然是快乐和无忧无虑的。
    而谭滢的十一岁,是经历过支离破碎的人生后,重新粘合起来的复原品。
    谭滢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她拧开门把手,推门走进去。
    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清瘦老年人坐在真皮座椅上,右手之间夹着雪茄,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谭滢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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