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曲
    后来有一天一个朋友在异国的某座城市里看到了好孩子楠楠。她染了红头发,像她喜欢的遇断那样的红发,坐在快餐厅里喝可乐。她的朋友路过窗口,看到坐在里面喝水的好孩子楠楠,叫她:“好孩子楠楠!你怎么在这里?”
    好孩子楠楠奇怪地看着他说:“我不是好孩子楠楠,我的名字叫遇断。”
    ——《2条命》
    第一季
    哪里给我更多的天空
    我就去哪里流浪
    ——曼杰施坦姆
    那天下午,大雨如注。我像往常一样,下课后坐地铁回到唐人街,步行来到我的“食堂”,一家北京锅贴店。雨太大,我本想直接去旁边的咖啡馆上网,但实在是太饿了,我决定先去吃饭。
    锅贴店一如既往地客满,只有最里面的那张大圆桌上还有一个空位。我在前台点了菜,端着来到圆桌前,拉了把椅子坐下。那两个人正在吃饭,其中一个人的表情挺别扭的,看来他跟我一样不习惯拼桌。另外一个男人给了我一个理解的微笑。我半是感激半是客气地打招呼道:“hi!”
    “hi!”他冲我微微一笑。
    在生活品质一降再降,基本已无处可降的时候,我还有心思感慨他的眼睛还挺漂亮的。我们先赞美了一下这饭馆是多么好,实惠,便宜,还有很多酷人来进餐,随即聊到了各自的身份和住处。
    “我叫patrick。”他说,“你呢?”
    此时桌上的另一位就餐者已经飞快吃完了饭,随即离开了。我的存在就给了他这么大的压力吗?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说我就住在附近。他说他在soho
    上班,离这儿也不远。我们随意地聊了几句,我让他试试我盘子里的毛豆,他也让我尝一下最后一个云吞。
    吃完饭,我们一起走出门。我拿出烟,点了一支。他惊喜交加地说:“你有烟?!”我掏出烟盒,给他看:“最后一根了,对不起。
    不过我们可以分着抽。”他又惊喜了一下:“骆驼啊,我最喜欢的牌子。”我只好说:“这还真不是我最喜欢的牌子,我比较喜欢……”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换成中文,“中南海。美国的烟里,白万宝路还挺像中南海的。”
    “你一会儿干嘛?”他问我。
    “去旁边的咖啡馆上网。你呢?”
    “我得回公司再忙一会儿,一会儿要不要一起待会儿?”
    我犹豫了一下,“一会儿如果你还想待会儿,就来咖啡馆找我。”
    出于对美国人的了解,我觉得还是不要说得那么死,否则倒霉吃亏的是自己。他们经常是答应了一事就悔约,甚至没什么理由。有回我约我们学校一人看电影,直到快开演了他还不出现。我给他打电话才发现他还在家,甚至没什么愧疚。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主动约人了,尤其是不再约南美洲的人,不靠谱。
    我坐在咖啡馆里向窗外望过去。整间咖啡馆只有我一个亚洲人。其实出门就是唐人街,而唐人街上的唐人更喜欢去香港饼屋。
    他会来吗?我对此不抱希望。所以当我在咖啡馆里正在看一本叫《美国特工——我的中情局生活》的书,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他的时候,我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我们去soho走走吧。”他买了杯咖啡,坐下来,提议道。我们坐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街景(没什么好看的,因为我几乎每天都看上无数遍),喝完咖啡,就离开了咖啡馆。
    一出门,他就给我点了一根白万宝路:“对了,不好意思,可以再告诉我一遍你的名字吗?”
    “遇断。”
    我们向西走去,然后向北。东南西北很好分,我心中有条长安街,抬头望见北斗星,在美国也不会迷失方向。天气不冷不热,正好是一天中最好的黄昏。
    我们沿着街散步,他边走边说他现在与父母一起住,父母现在去了佛罗里达度假,家里养猫。我们很快谈到了爱情。他开始批评起美国女人,说他们都追求物质生活,比如好房子好车,没有人再把爱情放在第一位。我点头称是,心里却想笑,中国女人也是一样,恐怕更严重吧!
    我们走到了soho,在一家小咖啡馆,他问我要喝什么,我说卡布其诺吧。他买了两杯咖啡,我们在旁边的街心公园坐下来。天空是明亮的昏黄色,街心公园里有不少荡秋千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来纽约?”他好像突然想起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我很早就想来美国看看。这儿曾是我梦想的城市。”我犹豫了一下,又说,“但这个城市让我感到孤独。”
    他静静地听着,开口道:“你想来——你来了。恭喜你!”
    听闻此言,我突然一阵感动。是啊,我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正是我的选择吗?这里不就是我曾经的梦想之地吗?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而今,我终于来到了这里。夫复何求?
    他告诉我他在一家青少年杂志社工作。喝完咖啡,我们又站起来,沿着soho漫步,随意地逛街边的小店。自从来到纽约,我还没有在下午逛过街。mary和西蒙都很忙,张莹更不可能陪我,她白天肯定在睡觉。我的喜悦简直就像犯人终于轮到了放风。我有些轻飘飘的,经常对着什么东西就开始傻笑。我曾经希望能与一个人形影不离:
    散步、逛博物馆、泡酒吧、听摇滚乐和爵士乐、大声地唱我们熟悉的歌曲。我多希望我亲爱的朋友们在这里,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孤独。我早已放弃了这样的幻想。此时,身边的这个人却与曾经的幻想不谋而合,他不正在陪着我逛街和谈心吗?
    “the night is always young.”过十字路口时,我喃喃自语。
    我们不知不觉走过几条街,来到了一个街心公园。
    春天还未到来,这个城市再浩大再丰富再迷人,也没有“春风沉醉的夜晚”。月亮再亮,也无法代表美国人的心。借物寓情、睹物思情的人是古老的东方的人。来自古老东方的中国的年轻人坐在全世界的中心(这回是真的了)纽约——只有时尚风情,而无革命激情的都市,默默地又抽了一支刚认识的朋友买的烟。
    我们决定晚上一起吃饭,他说附近有家不错的意大利匹萨店。我们走了几圈,一直没有找到那家匹萨店。只有那座当作地标的黑色的教堂忽左忽右出现在我们身旁。又下起雨来,寒风阵阵,他帮我撑起伞。我把风衣的领子竖起来,紧紧地裹住脖子,像那本《美国特工》里写的那样。依旧很冷。
    终于在灯光温暖又干燥舒适的意大利餐馆坐下时,我们不禁同时露出庆幸的笑。他说他妈妈是意大利人,爸爸是美国人,出生在纽约,但他几乎不会说意大利语。我早已不再是轻松甜蜜温柔的少年,所以我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即使说,我说的也是来美国之后的生活。我不提来美国之前的日子,也不提从美国返回后的计划。换言之,我讲的仅仅是这一个月和即将要逝去的下一个月的生活。好像我所有的生活都浓缩在这两个月中了。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我的过去在遥远的东方,我的未来也在遥远的东方。我不属于这里。
    唯一暴露我内心的就是我的眼睛。我拥有的唯一的激情便是热情。为保护它,之前的日子我不得不小心点。可热情是控制不得的,它是野火,不是可以随时拧开关上的水龙头。
    “你坐过渡轮
    吗?”他问我。
    “没有。”
    我们喝完红酒吃完匹萨,就坐地铁到了曼哈顿岛的最南边的码头,在海边与自由女神像遥遥相对。住在华尔街的时候,我经常在下午来这里散步。晚上来这里还是第一次。猎猎的寒风吹动着海水,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我顿时想起了《北京人在纽约》的片头……
    风很大,我们在海边站了十分钟,便相拥着去坐渡轮。他带我走上甲板,我凝视着远去的曼哈顿的高楼大厦,突然一阵振奋:“再见,曼哈顿!”
    几十分钟后,他换地铁回家,而我乘渡轮返回曼哈顿。独自坐在地铁车厢里,我的嘴边仍带着笑意。面对四周不同种族说着不同语言的陌生人,我头一次没有了孤独感。
    周六是个阴天。降温了,寒风一下子把刚露头的春天打了回去。西蒙约我喝早茶,她是我在这边认识的,我们来往密切。这段时间几乎都是她在陪着我。
    一进饭馆,我就问服务员:“有拍黄瓜吗?”
    “当然没有啦。这可是港式早茶。”西蒙笑道。
    我在唐人街的报摊上买了包中华。纯粹是被红黄两色的包装吸引了。其实在国内的时候,我也不抽中华。
    patrick发来短信,问我今天要不要去staten island找他玩。我答应晚上去找他。之前我决定和西蒙一起到marcy买眼霜。午饭是在韩国城的一家豆腐坊吃的,她就喜欢吃东南亚,幸好这家的味道不错,我们都吃撑了。
    我又坐了一次渡轮。走下轮船时我有些茫然,怕找不到patrick。我随着人流走到地铁站口,发现他正站在出站口等我。我们换上地铁。“远吗?”我问他。“有些远。”他说。刚开始我还留意窗外的风景,后来天渐渐从淡蓝色变成蓝黑色,什么都看不见了,唯有掠过窗边的树和不断闪过的低矮的两层高的小楼。
    他的家也是幢两层小楼。刚进门,一只猫就跑过来。“哈哈,你真的有只猫!”
    “我没骗你吧?我有两只猫呢,另一只比较害羞,一会儿你就能看到它了。”
    我随他走上二楼的客厅。楼梯旁的墙上挂着家庭照片。他妈妈长得非常漂亮,是典型的意大利美女。
    “喝咖啡吗?”他问我。
    “有吗?”我惊喜地问。
    “当然了。”他笑,走到厨房开始忙活起来。一会儿他走出来,端出一杯卡布其诺给我。
    我满足极了。沙发很软,屋里很温暖。我们一直在聊天,有说不完的话。经常我说着说着就结巴起来,不得不换成简单的英语单词。
    夜深了。我犹豫着问他,能否今夜睡在他家里。他比我更清楚,从这里返回曼哈顿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他说没问题,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给我找来他妹妹的粉色睡衣,让我睡在她出嫁前的房间。房间不大,但看起来很温馨。对于近期在张莹那里受了刺激的我看来,这里就像天堂一样美好、安全。
    他到床上陪我躺了一会儿。我们互相拥抱,像久违的朋友,又像失散良久的伙伴。我紧紧抱着他,就像抱着我曾经的玩具熊。半夜时我们互道晚安。他回到他房间睡去。
    周日是个晴好的天气,比前几天暖和多了。他轻轻地敲我的门叫我起床,问我要喝卡布其诺还是拿铁。
    在阳光普照的厨房,我们一起品尝了简单的早饭。他煎了几个奶油味的小煎饼,我给自己倒了半碗牛奶麦片。窗口的绿色植物随风摇曳,他放上一张唱片。吃过早饭后,我们打算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
    我换上一件白色长袖衫和一条紧身牛仔裤,穿上球鞋,他则穿着一件颜色淡雅的格子衬衫和一条蓝色牛仔裤。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整个街区沉浸在周末的慵懒气氛中。
    他拉起我的手,我们向前漫步着。公园里的人多了起来,湖边有垂钓的人,草地上有一家人在野餐。我们走累了就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抽烟。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the day is always young too.”他说。
    我笑起来。
    “再去另一家公园怎么样?”
    这次需要开车去。
    另一家公园更美,更安静。阳光照在碧蓝的湖水上发出刺眼的光,几乎无法直视。四周零散分散的楼房就像前苏联的建筑,有着冷战时的压抑色彩。我沉默下来,不怎么说话。我心里在想国内的朋友,希望他们也能够和我在一起欣赏这美景。没有他们,我是孤独的。
    “你想尝尝意大利的甜点吗?”他提议道,其实不必等我回答,我肯定说“好”。
    这是一家小小的、典型的意大利甜品店。我们点了拿铁咖啡和提拉米苏,味道不错。吃完点心,我们带着咖啡散着步走到小路尽头的海边。我坐在沙滩上玩着沙子,他坐在我不远处谈起以前的某次网恋。他答应她去她所在的国家看她,但最终没去。
    “你后悔吗?”我问。
    “不。谢天谢地!”
    晚上,他送我回到曼哈顿。
    “如果你今天没事儿,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我有些拘谨地同意了。好久没和一个人待着超过二十四小时了,有点不习惯。在soho的印度餐厅,我们一起吃了晚餐。饭后,我在脑子里算了算信用卡的余额,然后坚持要求由我来结账。
    “下次再也别这么做了。”他说。
    “我想付钱。”
    “我明白。”
    他一直送我走回chinatown。那是街心公园的桃花开得最美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桃花树下,前面是亮着灯光的铁丝网的球场。我们抽着烟,笑着,你一块我一块地分吃着西瓜味儿的水果糖,都为身边有个朋友陪伴感到欣慰。
    “认识你真好。”我说。
    “认识你真好。”
    屋里的灯还亮着。张莹不在。看来她是去俱乐部上班了。victor打电话过来,问我昨天在哪里睡的,他说张莹给他打了电话,怕我出事。
    “这里不是中国,没那么安全,你以后在外面过夜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们。”他最后叮嘱我。
    挂了电话,我选了张周璇的老歌集放进cd机。
    “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周璇的颤音在狭窄的地下室里弥漫起来。那声音听上去,简直无忧无虑到了无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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