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习惯这间小公寓,每天上完学便回到家听音乐,很少出门。屋里空空荡荡,前房客都已经取走他们的物品,留下来的只是最基本的家具,唯一能传达我个人气息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帧我的个人照和一幅法国作家的海报。
    几乎每天都要下场雨。我经常待在我位于七层的房间里,坐在窗台上看大雨像瀑布一样往下落,哗哗哗,却没有丝毫快感。
    john在我生日前一礼拜给我写了封e-mail,告诉我他不来中国了。他说他很抱歉很长时间没有与我联系,这段时间他脑子很乱。最后他写道:我不希望失去你这个朋友,我希望能和你保持联系。你永远是我心的一部分,我的茱莉。
    我是在他写信后三天才看到这封信的,他发到了一个我不常用的邮箱里。在此之前,他已经很久没给我写过邮件了,所以我根本没有查看那个邮箱。
    在看过他邮件的十分钟后,我给他回了信。只有一句话,“john,thank you.”
    他为什么不去死呢?
    我的生日密码里写着:虽然心太软,表现出来的却是冷酷疏离。
    周末出现了久违的太阳。碧空万里无云的天。树特别绿。花也特别艳。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我特别悲伤。几乎没有力气骑自行车了。
    这一个星期,每天我都有自杀的冲动。要紧紧按住自己的手,才能制止自己继续去想如何自杀的事。宁在msn上对我说,她也是。
    绝对崩溃,我说。
    绝对崩溃,她说。
    卢给我打电话来,约我见面,说他们有个环保主义的party。
    我本来不想出门,但一想应该出去走走,就答应了。我去晚了。穿了一身黑色。这表示我不快乐。我已经有一个星期处于极度不快乐的状态了,穿一身的黑色意味着我到达了不快乐的极点。
    我怀着一颗绝对崩溃的心来到日坛公园。之前我甚至走错了路,是那该死的司机将我放到了另外一个公园门口,我还边走边想着东南西北呢。
    “茱莉,好吗最近?”他表现得很快乐。每一次见面他都表现得很快乐。美国人都喜欢假装很快乐吗?
    张开手臂,我们拥抱了一下。三个月没见了,他好像健壮了些。他还是喜欢穿长袖的素色衬衫,即使在七月的夏天。
    在一杯鸡尾酒下肚后,我感觉快乐多了。原来快乐如此简单,只需要一点酒精和荷尔蒙。
    卢跟我说他要搬家了。好像上次见面他也说他要搬家了。于是我问他和女朋友还好吗?他说分手了。我立刻哈哈笑起来,说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个美国男孩,我们也分手了。我们碰了碰杯。我心里还有些疑惑,上回见面时他总是流露出幸福的表情,怎么这三个月不见他们就分手了?
    “嗨,”卢向对面一个走过来的女孩打招呼,同时对我说,“我介绍我的同事给你认识。”
    穿蓝色连衣裙和白色阿迪达斯运动鞋的女孩走过来,冲我笑了一下,好像要跟我握手,我跟她碰了一下杯子,说“你好”。她在卢的左边坐下,我们三个人聊起来。
    她的侧脸很美,是很东方的美丽。大眼睛、双眼皮,面庞圆润。
    聊了片刻她站起来说要上厕所,把手里的包放在旁边让他看着。能感觉出来她希望他陪她去,但显然,卢没有做出站起来的动作。
    她走之后,我呼了口气,终于可以跟他聊点私人话题了,也有点不解,卢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受欢迎了?
    卢咬着吸管,对我眨了眨眼,这几乎是个挑逗的动作。一瞬间我看得有点发呆,心想这是我认识的人吗?他曾是我的同事,所以我从未对他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后来他辞职换了公司,我们还经常联络,我突然间发现,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你们为什么分手?”
    “她不喜欢中国。”
    “哦。这样啊。那好吧,那让她离开中国吧。”我几乎是恶狠狠地说。
    “那你们为什么分手?”
    “……他说他不来中国了。”
    我们正说着,长发女孩上厕所回来了,我及时住了嘴。她在我们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下:“这样我们就方便对话了。”
    我假装没有感觉到她的暗示。她对卢有明显的好感,对我有些莫名的紧张。她把腿伸直,正好处在我和卢中间。哈,这哪是方便谈话呀,这简直是领导我们的谈话。
    我那杯酒喝完了,卢给我匀了点他杯子里的酒。喝过后,我决定去吧台再点一杯。
    回来后发现我坐的位置上多了一个年轻的小男孩。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简单的白色翻领衫和一条西裤,在他身边还坐着一位长头发的穿素色连衣裙的年轻女生。他们看上去像一对在国外常见的留学生情侣, 眼神单纯而美好,没有自卑和无谓的防卫。看着他们,我难过地想我的黑色衣服带来的视觉效果是多么压抑。我脸上的妆好像也太浓重了。
    男孩正在跟长发女孩用英语对话。他的英语很标准,她的也还可以。尽管他们的英语都很好,用英语对话没任何技术问题,但这仍然让我很不解。
    “为什么你们两个中国人要说英语?”
    他们面面相觑,露出尴尬的表情。片刻后那个长发的年轻女孩先开口道:“他很早就去英国了,其实他英文比中文说得好。”
    “哦。那难怪了。中文说得不好不是你的错。”我对单眼皮男孩说。
    “可是你英语说得不好就是你的错了。”他笑嘻嘻回敬我。
    “嗯。我错了。”我说,“你还可以说四川话吧?”
    男孩一直在笑着。他真可爱。如果他不是第二天就去成都,我肯定第二天就约他。
    “她醉了吧?”他们问卢。
    “没有。”我抗议道。
    酒会没有结束前我和卢提前告辞了,临别时男孩和女孩正在酒吧里取食物,我瞥见酒吧外面不远处的湖光塔影,美妙得如同剪纸画一般。
    我与卢走出石舫酒吧,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坐下来。月光下卢的表情看上去平静而困惑,“我在等着心碎的时刻,但它迟迟不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分手我并不感觉特别悲伤。”他向我倾诉这次失恋。
    “我的心却碎了。”
    卢一定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问题就在于,没有人相信我真的会爱上一个仅仅相处过三天的陌生人。
    “how?”他开口问。卢的中文很好,平时我们交流都用中文,这次他急切想询问原因,母语便脱口而出。
    我慢慢开口道:“那是四月份的事了。那时,中国发生了许多惨剧,这竟让我徒然生出了死生契阔之感。正如《倾城之恋》一样,一座城市的覆灭成全了两个人,那是小说。现实情况里是一个国家都在遭受冷眼与灾难。作为这个国家的国民,我感到每一次对祖国的打击就像打击在我身上。在这种毫无安全感和自豪感的情况下,我对john的爱愈来愈深。”
    我们站在公园小道的路边,两旁耸立着高大的松柏,公园外马路上的灯光被隔绝在茂密的树影之外,没有人路过,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公园静谧无比。雨后树木和青草散发出清香的味道。我看到没有开启的路灯上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在闪烁。我在黑暗中冲着它莞尔一笑。“而分开是因为……”
    我竟感到难以启齿。我感觉在这里跟卢说这些很可笑。我站起身,快速地说:“我们该走了。”
    他伸出手臂,抓住我的手。我任由他擎着,不愿去触碰他的双眼。那双柔和单纯的眼睛也并无多余的热情给我。卢开始用手抚摸我的脸,见我没有反应,便继续向下摸去。我浑身僵硬,犹豫了一下,制止了他。
    “卢,或许你的心已经碎了。摸我是没有用的,这只会让我们更痛苦。”我冷酷地说。
    他表情痛苦地看着我。
    “这是什么?”他盯着红灯轻声叫道。
    “这是摄像头。”我咧开嘴,向他笑起来。他一定看到了我的牙齿,上面荡漾着纯洁的恶意的笑容。
    我让出租车在家附近停下来,穿过一条马路去超市买了两瓶可乐和一盒方便面。走路的时候我发现满天都充满着阳具的象征,而拒绝是如此性感。黑裙子下的t字裤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夏夜的风像手一样抚摸着我。我感到一种隐秘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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