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1965年的春节前,我就将身上的五十块钱和原先的十块都花光了,饥寒交迫了几天之后,终于有一天,我连饿带冻,就昏倒在马路边了……
    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竟被一声巨大的坠物声给惊醒了,我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大包废旧的纸壳从运输的汽车上掉了下来,正好掉到了我的跟前,真是天上掉馅饼啊,我就想,这大包纸壳要是背到废品收购站,一定能买上几块钱,那就能让我多活上好几天哪。我就抖擞了精神,鼓足干劲,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包足有一百多斤的纸壳炕在了肩上,晃晃悠悠地就去找收购站。
    可是没走多远,就听见一辆卡车在我身后尖利的刹车声,接着就从车上跳下几个膀大腰圆的妇女,上来就把我给按倒,有的掰胳膊有的掰腿,插不上手的就叉着腰大声斥责说,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偷社会主义的废纸壳,一定是修正主义的反动特务,走,带到厂里,交给武装部,非让他交代出罪恶的反革命动机不可!
    于是,我就被她们拉拉扯扯地押上了装满纸壳包的大卡车,一路上懵里懵懂稀里糊涂地颠簸了个八小时,才到了一个老大的造纸厂。
    本来是要把我送到武装部的,可是路上一个姓柴的妇女说,看这小子也不像坏蛋特务呀,回厂里送给武装部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弄死了,他的冤魂还不回来找咱们哪。既然丢掉的国家财产找回来了,纸壳一块没少,咱们就放了他吧,告诉他下次别拿社会主义的东西就行了……
    听了柴妇女的话,姓米的妇女就说,可不是吗,他们武装部自己抓的人给整死了跟咱们无关,要是咱们抓的,将来要是人家家属找来,咱们可是担当不起呀。可是姓尤的妇女却说,要是咱们把他给放了,他再干同样的坏事,一旦让武装部的人给抓住了,一审问,他要是把咱们放过他的事给供出去,厂里还不得给咱们开批斗大会,说咱们包庇坏人跟敌人同流合污呀!
    这时候姓严的妇女就说,这可怎么办哪,真是抓也不是放也不是了。最后还是一个姓郭的妇女说,我看咱们就来个也不交人也不放人。全体妇女就一齐问她,不交也不放,那是怎么个烟袋锅?姓郭的妇女就说,回到厂里,咱们就把这小子给藏在纸壳垛里,让他不出来,每天帮咱们干活,每天咱们的饭盒里,每人多带一口,也就能养活他了。
    姓尤的妇女就说,不会是你男人下肢瘫痪你没男人用,想留着他给自己解渴吧。其他妇女一听也都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地就都响了起来,这个说,郭姐就是那个意思。那个说,就是那个意思也没什么不对。这个又说,你们看郭姐的脸都红了,那个又说,红了就是心里相中了。
    这个就推了那个一把说,你男人老在外地,你也看中了吧。那个就又推了这个一把说,你男人比你大了八九岁像个小老头儿,你也喜欢上这个细皮嫩肉了吧……这帮妇女可就乱成一团了,其中有人都闹得岔了气,还有一个抽了筋儿……最后众多妇女还是为了留我一条命,也给她们自己留条后路,就在嬉笑打闹中,决定将我带到造纸厂的废纸仓库,将我藏在那里,跟我约定好,要是我自己擅自跑出来,被武装部的人抓了去,死活她们可就不负责了。
    我听见她们只是让我帮她们干活,还每天都在带饭的时候给我带上一口来养活我,我就愉快地答应她们了。
    那个造纸厂规模很大,光废纸仓库就五六个,这还不够,还在露天像粮仓一样推了十几二十垛废旧的纸张、书籍或纸壳。我被卡车拉进一个老大的仓库里,被她们给拉下车时,我才发现原来开车的司机和副司机也都是个妇女,后来知道司机姓宛,副司机姓朴,几个车上下来的妇女过去跟她俩一说,她俩也跟几个妇女闹成了一团,大概也是说关于谁喜欢我想把我怎么地的话题吧。
    于是我真的留在了这个巨大的,时而满满当当,时而空空荡荡的大仓库里。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大仓库的一个角落,特地搭了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屋,四周都是用大块的、厚实的纸壳包……着,很是保暖。这里是这些妇女歇息的地方,这是他她们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平日里,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甚至他们中谁的男人来了,都只能站在门外说话,因为她们要在这里肆无忌惮地更衣,旁若无人地嬉笑和毫无戒备地休息。
    而我成了一个特例,成了这只娘子军的党代表,成了惟一可以长期驻守在纸壳屋的男性。几乎每天都是这些妇女出去拉废旧纸壳,回来就卸在仓库里。每天中午都要赶回来,大家从厂里的蒸锅里,取出自己的饭盒,冒着各种味道端进大仓库,围在我的周围,这个让我吃一口,那个让我夹一筷子,大家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剩下的饭菜就留着我晚上和第二天早上吃了。
    还有的妇女给我带来半新不旧的衣服和被子给我穿,让我盖。还有的拿来剪刀梳子给我剪头理发。最心细的是姓郭的妇女,她从家里带来一个暖瓶和热水袋,说冬天冷,热水袋晚上暖脚,暖瓶白天喝水暖…………别的妇女就开她的玩笑,说郭姐呀,干脆你就把这小子领家去给你家爷们儿拉帮套去得了——你再这么对他好,我们可都起鸡皮疙瘩啦。
    可是说归说,其实每个妇女都在明里暗里想方设法地对我好。这些年龄都在三四十岁、身体强壮性情开朗的妇女在造纸厂成立了一个铁娘子搬运班。一台卡车,一个仓库还有一个纸壳屋就成了她们的天下。她们无论大小相互都以姐相称,而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而我无意中成了她们和谐与火热生活的调味品,成了她们寻找另一种情感需求和寄托的香饽饽。她们在我面前从不拘谨,想说啥说啥,想做啥做啥。每天上班来的时候穿的一身干净衣裳,进了纸壳屋就换成一身又脏又破的劳动服。他她们换衣服根本就不避讳我,有时候还特地凑到我跟前来换。那些哺乳过的鼓溜的胸脯,那些生产过的健硕的身板,那些火辣辣的玩笑,那些活生生的……,都一股脑地堆积在了我的前。
    而且似乎在我来了之后,她们的这些放浪习惯表现得更加鲜活和生动了。也许她们知道在她们的核心地带有一个完全被她们控制和征服了的异性,她们既为能驾御我的一切而坦然,又为一个年轻又陌生的异……到来而产生一种无名的兴奋。那些家里有男人可以宣泄的妇女来了就大谈特谈昨夜的消魂舒坦,撩拨得那些男人在外或是家有男人但不好用的妇女醋意大发,时而跟有男人用的妇女打嘴仗,时而跟快活过的妇女扭打撕扯在一起……
    几乎每天这里都上演那出喧闹的好戏。
    而我,大概是惟一幸运的观众吧。
    不过每天她们都要离开,去到火热的工作岗位上鼓足干劲,多拉快跑,剩我一个人在纸壳屋的时候,空间就显空空荡荡的了。我竟觉得无聊和空虚起来,因为她们不但给我带来食物、衣物和用具,更给我带来欢快和愉悦。
    那些时日里我几乎忘了自己杀死郎老头的事,甚至忘记了兰儿和梅姨,因为我一想起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心里就剧烈地疼痛……我不想再想过去了,我回不到过去了。我是个杀人犯哪,我是个在逃犯哪,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废人哪……我的爱人嫁给了别人,我的户口被起出来却没有地方可落,成了一张废纸……我成了一片随风飘散的浮云,我成了一只不幸掉队的野鸟……在我垂死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时候,这几个好心的妇女抓了我,也救了我。
    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后来对我做了什么,我都感激她们在那个我最无助的时候,让我度过了生死关,让我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温饱和随意翻看那些即将轮回成纸浆重新造纸的旧书,甚至有了很多或温馨或……或难忘的经历……
    头一个来要我的真的是姓郭的妇女。那天是她轮休的日子。她知道同伴几点出去几点回来,就踩着点儿,趁其他姐妹都出去了的当儿,溜进了仓库。
    那天我刚刚看完一本六几年的《世界文学》,眼睛干涩,想趁眯上一觉呢,突然有人开了大仓库的小门。我就警觉起来。按她们交代给我的,凡是有外人来就顺纸壳屋后门钻出去,藏在大纸壳垛的深洞里去。可是还没等我找到纸壳屋的后门钻出去呢,我就听见姓锅的妇女压底声音说,是我,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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