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梅儿就天天来到耳房来安慰曹富贵,甚至还对他说,你就逃跑吧,何必在这等死呢!曹富贵就说,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到哪里也得被他给抓回来的;即便不被他给抓到,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就算我能苟活于世,那位首长为了撒气,也得去难为或是迫害我的别的孩子,就可我这一条命造吧,反正是在劫难逃,就顺了天意,满足了那位首长的要求,解了他的恨,也就一了百了了……
    梅儿听了就直流眼泪,情不自禁地就过来拉住曹富贵的手,对他说,我的心里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们父子俩,为了我家兰儿,让你家白白搭上了两条命,你说,让我的心里怎么会好受得了吧。曹富贵也握紧梅儿的手说,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那个傻儿子是烂命一条,若不是你家兰儿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给了他这一年多的亲密接触,他哪里会有这样的待遇和造化呀,他该依足了,他的福分也就那么大,他该死而无憾了。
    我就更不用说了,到你家这两年,是我这辈子最舒适安宁的好时光,你家的条件这么好,吃的好,住的好,给的待遇也高,特别是您的心眼儿特别好,先是原谅了我家曹智勇的卤莽,后又允许我家曹智勇跟你家兰儿亲密相处,虽说是为了让你家兰儿的病痊愈,可得到更多的还是我家曹智勇身心的愉悦,还有我内心的感激——所以我更依足了,人生的最后阶段是在你家幸福度过的,怎么想都不后悔呀……梅儿听了就泣不成声了……
    那些天梅儿就变着法地给曹富贵做这吃做那吃,还给他做了里外三新的衣服,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一天是最后一天,所以每天离开的时候都相互望说,意味深长地说声再见。有一天梅儿实在受不了这种不知何时降临的生离死别,就拿来一瓶酒,弄了几盘小菜,来给曹富贵饯行……
    自己的丈夫魔怔以来,她还真就没跟谁真正交过心,成年累月就是为了女儿兰儿和外孙女儿竹儿操心费神,用自己的全部身心来跟那个伟大的首长和……的畜生斗争和周旋,曹智勇的死已经像闷棍一样打得梅儿头晕目眩了,现在又面临跟曹富贵的生死诀别,谁知道下一个回轮到谁呢?谁知道那个畜生还要那谁来开刀呢?
    梅儿就举起了酒杯递给曹富贵说,我敬你这杯酒,祝你一路平安!曹富贵听了就笑了,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说,不介意,我叫你一声大妹子吧。梅儿的眼睛潮湿着说,你还客气啥呢。曹富贵就说,大妹子呀,别把我的死太当回事儿,他老人家说过,人总是要死的,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我的死既不重于泰山,也不轻于鸿毛,轻和重对于我来说,早就毫无意义了……
    梅儿就又给他斟满了酒,递给他说,你咋就不怕死呢?曹富贵又一口把酒喝进肚里,然后说,我的命不值钱,再说我死过好几回了,活到现在已经是赚的了——1926年,我7岁,全家的孩子都出天花,我也出了,就我没死;1936年我17岁,全村的人几乎都鬼子给弄死了,就我一个跑了出来;1946年,我27岁,我连里的国民党兵都死了,就我活了下来,成了解放兵;1956年我37岁,肃反的时候把我揪出来,被人一镐把打折三根肋骨,有一根儿插进了肺叶,硬是没死;1966年我47岁,掏粪的时候两眼冒金星,就掉进了化粪池,呆了一宿都没被熏死,第二天被我家曹智勇给发现了,才把我给捞上来——现在快到1976年了,我也快到57岁了,都该死那么多回了,这回就不怕了,多活了这么多个十年,我早就依足了。
    梅儿听到这里,又给曹富贵倒了第三杯酒,递给他说,能不怕死的人就是了不起的人,再让我敬你一杯吧。曹富贵就接过酒,端着说,这回看来不会那么幸运了,我拜托大妹子的事儿,我再拜托一遍……你就多受累了。说完就把酒都喝下去了。
    梅儿的眼泪就又下来了。她说,别的事你放心,我都办得到,都能如你心愿,可就是你自己的后事,怕是到时候我找不到你的……曹富贵听了就说,大妹子,人活着在哪都行,人死了还在乎什么呢,我活着能知道自己的儿子能有人给安排后事,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梅儿看着眼前这个饱经沧桑又行将死亡失踪的人,心里无限悲凉绞痛,她竟一把拉过曹富贵的手,激动递说,曹大哥呀,你还有什么要求就只管提吧,大妹子能做到的都能满足你呀……
    曹富贵也紧紧地攥着梅儿的手,红着眼睛说,大妹子,我啥要求也没有了,我能在临行前,得到你的同情和照顾已经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福分了,我别无他求了……梅儿听可竟上前抱住了曹富贵,在他的肩头哭着说,你就再提些要求吧,要求我多为你做点什么吧,这样我的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曹富贵就说,人,空着手来,空着手去,已然知道自己就要去了,还有什么非分的要求呢。梅儿听了就说,现在你提出什么要求都不是非分哪,你就提吧,你就快提吧,你就趁今天还活着就赶快提吧……曹富贵似乎听懂了梅儿话的含义,就说,大妹子,我是人,也不是没有那方面的想法,而且我早就在梦里把大妹子当成我的女人了,可是我发过誓,永远把大妹子放在心里,永远保持这中最纯洁的情谊——不瞒大妹子说,你长得特别想我孩子他妈,我总觉得你们就想孪生姐妹一样,要是我的孩子们见了你,一定会以为就是他们的妈妈呢——你想啊,我见到大妹子的时候,心里会多么兴奋和愉悦吧,可是我不能表达出来,我要永远把对大妹子的情感藏在内心深处……
    梅儿听了就松开他说,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明天就是你的忌日了,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呢,你跟我提什么要求我不能答应你呢——我就是想用我的一切来报答报答你家父子对我家兰儿的救助——你也成全成全我吧,让你给你几回,也让我今后能心里好受一些……
    曹富贵听了就说,大妹子,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你在我心目中太圣洁太高贵了呀,在梦里怎么想你我都能原谅自己,可是现实中我就绝对不敢对你有非分之想了呀。梅儿听了就抹去了眼泪,也不再听曹富贵说什么,就自己走到耳房里,曹富贵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嘴里还不住地说,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哪……
    曹富贵竟然激动万分地扑通跪地,用膝盖走到梅儿跟前,用手抱住梅儿的……,说,这都是我的梦啊,你让我实现了我的梦啊!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吧……曹富贵枯竭多年的……泉眼终于咕嘟咕嘟地冒出了滚烫的热流,他多年梦中的情景终于在他的人生就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得以真实的再现……
    梅儿也在百感交集中敞开了心扉,用沧桑的情怀来接纳这个行将永别的人,他们同时体验到了那种年过半百的男女情人应该体验到的恩爱与理解,愉悦与快慰……梅儿就说,早知道你做梦都想我,我早就给你了。
    曹富贵说,早知道你能给我,我早就要了。梅儿说,早知道你还这么硬实,早就来找你了。曹富贵就说,早知道你还这么美妙,早就不顾一切去找你了……他们几乎同时迸发出了青春般的热情与热望……
    然而,他们只好了三天,那只罪恶之手就将他们永远地拆散了……就在这几天里,曹富贵对梅儿说,既然咱们的关系到了这步,我就再求你一件事吧,我妻子在1956年生过一个女儿,我们给她取名叫曹智娟。六零年闹饥荒,眼看三四岁的曹智娟就养不活了。正好我有个堂弟跟媳妇不生孩子,原先从亲戚家过继了一个儿子,见我家曹智娟是个女孩,就给过继收养做了女儿。
    可是没几年,我的堂弟就死于非命了,我的堂妹还年轻,就带着两个收养的孩子该了嫁。可是嫁过去没一年,竟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也就对收养来的两个孩子冷淡下来。后来继父也对不是自己亲生的俩孩子不好,动不动就打骂,六七岁就逼孩子到火车站去捡煤核。可是车站不让捡,说是影响安全,就派人来抓孩子。
    俩孩子就躲,躲过了前边的火车,就没躲过后边的火车,男孩就被轧死了,我家曹智娟没轧死,却轧掉了一只胳膊。本来她跟那个小哥哥相依为命还有个照应,这回就剩下她一个人了,还是个断了臂的残疾人,她的继父继母就更看不上她了,打是家常便饭,骂是三天两头。这孩子可是没少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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