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针和分针把钟面完美地切割成了两个半圆,麦芽糖色泽的阳光均匀地洒遍了它所能触及的任何地方。这原本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傍晚,古沟村的一户人家却没有任何心情去享受这一切。
    “哇……哇……”屋内传来刺耳的婴儿啼哭声。
    “老头子,这该怎么办啊?”老妇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一个红色的木质婴儿床来回跺脚。
    站在老妇身边的老汉,心疼地看了一眼眼泪快要哭干的娃娃,心里不是个滋味。
    “儿子媳妇不在家,这可怎么办啊?”老妇欲哭无泪。
    老汉用他那粗糙的拇指,轻轻地抹了一把婴儿眼角悬而未滴的泪水,接着他问老妇:“你去村头的卫生所,医生咋说的?”
    “说娃小,不敢给用重药,给打了个小针就让带回来了。”老妇心疼地把裹着包被的娃抱起,捧在半空中来回轻轻地晃动,口中喃喃道:“孙子不哭,孙子不哭。”
    “哇……哇……”
    老妇的安抚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小孙子依旧哭闹不停。
    “这可咋办啊?”老妇彻底没了主意。
    “要不去镇里的大医院吧!”老汉咬了咬牙,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家里连三百块钱都拿不出来,咋去?”老妇嘴里“哦……哦……哦……”地哄着小孙子,抽空回答道。
    “儿子媳妇在外地,现在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这要是隔了夜,哭出毛病咋整?”老汉说完,径直走到屋内唯一一个落满浮灰的红色大衣柜前面。
    “你干啥?”
    “干啥,干啥,孙子的命要紧还是钱要紧?我拿钱去雇一辆三轮车,去镇上的医院看看。”老汉一把将衣柜的柜门打开,从几床棉花被中间掏出了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手帕。
    “家里的钱是不是都在这儿?”老汉一层一层地将手帕打开。
    “可不都在这儿?我兜里还有五块,就这么多了。”老妇哄着孙子,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老汉手里那一沓毛票。
    “呸!”老汉往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点数目。
    “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每一张钱币老汉都会使劲揉搓好几遍,生怕有夹张。
    他以左手的拇指为“楚河汉界”,一沓钱很快从“河”的一端转移到另外一端。
    “二百八十五块,加上你口袋里的五块,正好凑个整数。”
    “这些能够吗?”
    “我一会儿去村主任家再借点,应该问题不大。”
    “可这都这会儿了,马上就天黑了……”老妇依旧犹豫不决。
    “没事,天黑得晚,七八点钟天还大亮着呢,赶快点能来得及。”老汉把钱贴身塞在了衣服的里侧,“再说,镇里的医院可不像咱们乡下,人家半夜都不关门。”
    老汉朝装钱的胸口又使劲地拍了拍,确定钱装好后,转身朝门外走去。
    “哇……哇……”
    老妇抱着小孙子也紧跟着走出大门。
    “哎呀,你跟着干啥,你在家待着,我找好车来家里接你!”老汉使劲摆了摆手便快步走出门去。
    老妇家的院子正对着一片树林,这里是村里唯一的娱乐活动场所,傍晚正值农闲,这片不大的树林里聚满了男女老少。
    “哇……哇……”
    小孙子的啼哭声使得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向他们望去。
    “姐,这是咋的了?”
    老妇循声抬头,看见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推着一辆精致的婴儿车走了过来。
    “哎呀,我说谁呢,原来是大庆妹子。”
    老妇口中的大庆妹子在十里八乡也算是个名人,虽已年过花甲,但一头乌黑的烫染鬈发使她绝对走在村里的时尚前沿,而她名声在外却不是因为她时尚的外表,而是凭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加上见风使舵的眼力见,使得她在村子里的“公关”界很是吃得开,男婚女嫁、红白喜事、乔迁盖房,只要找到她,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老妇抱着小孙子左右扭腰,刚才的烦恼一消而散,嘴角挂起一丝笑容。
    “咋的了?”被唤作大庆妹子的女人推着小车很快走到了跟前,很显然她也是个热心肠。
    “你瞅瞅!这都哭半天了,也不知道咋整!”
    “哇……哇……”
    “乖孙子,不哭哈!”
    “这娃怎么哭成这样?”
    “谁知道啊,下午四点多就开始哭,一直到现在都没停过。”老妇怜爱地把嘴凑到小孙子脸蛋边,“孙儿不怕,孙儿不怕。”老妇边说边亲。她的举动仿佛给小孙子传递了一种力量,啼哭声变得小了不少。
    “下午四点多到现在都没停过?不应该啊,去村头卫生所看了吗?”
    “咋没看,医生说不感冒也不发烧,打了一针小针就让我抱回来了。可这针打了一点用都不管,你说咋整?”
    “我来看看。”
    “唉!”老妇小心翼翼地把裹着包被的小孙子递了过去。
    “哦……哦……哦……俺娃不哭……”女人抱着小孙子上下颠了几下,待娃娃稍微平息,她低头仔细地看了看。
    老妇在一旁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女人左瞅瞅,右看看,约莫有十分钟,她怀中的婴儿依旧哭闹不止。
    “不感冒,也不发烧,这不对啊!”女人眉头紧锁,自言自语。
    “大庆妹子,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俺孙儿到底咋的了?你跟我透个实底!”老妇有些慌了神。
    “姐,咱姊妹俩这关系我能瞒着你?我们家小孙子长这么大,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那你刚才那表情是啥意思?”
    “来来来。”女人摆了摆手,把老妇引到了一个背静地点,接着她附耳说道,“我怀疑……”
    “啥?你说啥?”老妇听了一半,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我看很有可能是!”女人确定地点了点头。
    “大庆妹子,你可看清楚了?”老妇一把将自己的小孙子搂在怀中,生怕被人夺走的样子。
    “唉,我说姐,你妹妹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我怀疑,八成是!”女人胸口拍得啪啪响,信誓旦旦地回答。
    “那……那……那……那可咋办?”女人比起她那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老妇有些不知所措。
    “姐,你还能不相信你妹妹?这件事包给我,我知道一个人,可以看你孙子的病。”
    “真的?”老妇一听有了转机,眼前一亮。
    “当然是真的,我把我孙子送回家,就陪你去。你带上三百块钱,一会儿村口见,娃的病耽误不得!”
    “唉,唉,唉!谢谢大庆妹子!”老妇感恩戴德地作揖道。
    “咱都是同村的,别说那客套话,我去去就来!”女人摆摆手,推着小车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半袋旱烟之后,老汉和老妇坐在一辆蓝色的手扶拖拉机上来到了村口。老妇已经说服老汉改变路线,去一趟女人口中的地方。
    “大庆妹子!”还没等老妇张口,老汉已经从拖拉机上跳下,冲着远处使劲地挥了挥手。
    “这个骚老头!”老妇看着自家老头殷勤的模样撇了撇嘴。
    “快上车!”老汉利索地掀开车斗,把女人拉了上去。
    “开车!”
    拖拉机司机听老汉这么一喊,从“敞篷”的驾驶舱里掏出“z”形摇把,只见他把摇把对准车头的圆孔,摇把和孔洞卡死之后,他鼓起腮帮子,嗨的一声喊叫,摇把在他的手中越摇越快,拖拉机车头竖起的排气管中很有节奏地冒出一团一团的黑烟。
    嗵……嗵……嗵……拖拉机排气管的声响越来越有乐感。
    司机见状,一把抽掉摇把跳进了驾驶舱,摇把被他胡乱地塞进了一个棕色的牛仔布袋里。哐啷,哐啷,拖拉机在他熟练的操作下,沿着高低起伏的泥土路一路西去。
    将近半个小时的路程,把所有人都颠得痛苦不堪。车停稳了,几个人便坐在拖拉机上喘着大气。
    老汉从手提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
    “大庆妹子,是不是这里?”老汉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平房问道。
    “对,就是这里。大哥,大姐,你两个先在车上坐一会儿,我先去传个话。”女人接过矿泉水,灌了一口说道。
    “唉!那就麻烦妹子了!”老汉乐呵呵地道。
    女人把剩下的半瓶水拿在手里翻身跳下了车,老汉目送着她离去。
    “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老妇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你呀,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说的是啥话!”
    “哼!我不跟你争,给孙子治病要紧!”老妇头一转,不再理会。
    就在两个人生闷气的时候,远处的平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二
    川北川菜馆,两人包间里,我和胖磊对面而坐,方形的桌面上摆上了他们店最经典的四道菜:酸菜鱼、毛血旺、辣子鸡、回锅肉。
    “来,小龙,陪哥走一个。”胖磊打开矿泉水瓶,在我面前的玻璃杯里倒了一杯。
    你们别以为他酒量不行,胖子一般都能喝两盅,而胖磊又号称“千杯不醉”,但我们这里有规定,周一至周五禁止饮酒,再加上我这很不怎么样的酒量,胖磊迁就我,每次我们俩单独吃饭,他从来不让我沾一滴酒。
    俗话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可我们干技术的心里都明白,人的肝脏每天解酒的量是六毫升纯酒精,也就是相当于一瓶啤酒的量,超过这个量就等于慢性自杀。用胖磊的话来说,“只要心里有,喝什么都是酒。”所以就算是喝水,我俩也照样能喝出酒味来。
    “磊哥,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把水杯端起,跟他碰了一下,并没有着急喝。
    “吃菜,吃菜!”胖磊没有回答我,而是往我的碗中夹了一块酸菜鱼。
    看着胖磊紧绷的脸,我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他的脾气我最了解,在外是个大炮筒,在家却是个“妻管严”。我嫂子人送外号“扒皮姐”,自然也是个急脾气,两人的性格如此相似,那必须要有一个服软,否则这日子准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俗话说一物降一物,胖磊的脾气就算再不好,遇到我嫂子也只能乖乖认。
    俗话又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恩爱。”两人在一起过日子,就算相处得再融洽,也难免磕磕绊绊,他们两口子也不例外。胖磊经常对嫂子说的一句话是:“狗急了还跳墙呢,老婆,你别欺人太甚。”嫂子也经常会反驳一句:“老娘就欺负你了,怎的?有本事你跳一个,只要你跳得动。”往往在这个时候,胖磊就会吃瘪,然后给我打电话拉我出来。估计今天这顿饭的情况也是这样。
    “磊哥,你是不是跟嫂子吵架了?”对于这样的饭局,我每次的开场白几乎都一样。
    “唉!”胖磊端起水杯,满喝了一大口,他的动作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次又是因为啥啊?”我很自然地加了一个“又”字。
    “因为豆豆(胖磊家的独子)。”
    “啥?你把豆豆怎么了?”
    “你翻什么眼?我知道你疼豆豆,可豆豆是我儿子,我能把他怎么着?”
    “那你到底把他怎么着了?”我不依不饶。
    “这小子现在学会说谎了,我逮着把他给胖揍了一顿,你嫂子不愿意了。”
    “小孩子撒谎不很正常吗?我说磊哥,你至于吗?”
    胖磊不以为然地眼一横:“怎么不至于?棍棒底下出孝子,下次他要敢再撒谎,你看我不把他屁股打成四瓣。”
    “得了得了,你也就能在我面前吹吹,你要敢把豆豆的屁股打成四瓣,估计你的屁股也保不住。”我笑了笑。
    “滚犊子,天天拿你哥开涮,吃菜,我现在心里烦得很。”胖磊吃了一大口辣子鸡。
    “哎哟喂,我看你就是矫情,最近也没什么案件,你哪儿来那么大的脾气?”
    “脾气?我从来没听过豆豆撒谎,这小子第一次就撒得有些离谱,你不说我还不气,你这个叔叔天天能不能教点好的?”胖磊这话锋转变得飞快,我还没闹明白,战火就烧到了我头上。
    “这跟我有啥关系?”我一脸无辜。
    “啥关系?行,我把事情经过给你说说,你就知道跟你有没有关系了。”
    “好,那我就洗耳恭听。”我把筷子往餐盘上一横。
    “今天中午放学,你嫂子去接豆豆,本来每天他都会在学校门口等着,可今天这浑小子却自己跑掉了,让你嫂子好一顿找,一个小时都没有一点音讯。你嫂子就打电话给我,我当时那叫一个急,一脚把学校的视频监控室给踹开,调了豆豆离开时的监控录像。”
    “录像上怎么说?”
    “啥怎么说?这熊孩子站的地方正好是监控死角,啥也看不到。我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把周围店铺的监控都看了一遍,怎么都找不到这浑小子。就在我准备联系当地派出所的时候,人家竟然手里拿着一根冰棍慢悠悠地走回了学校门口。”
    “啥?豆豆那么小,一个人跑了两个多小时?”
    “对啊,我当时也有点纳闷,就问他到哪里去了。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胖磊撸起袖子,愤愤地说道:“这个浑小子,竟然说自己放学的时候有人拿枪抵着他,让他不要说话,接着把他带到了一间屋子里,给他蒙上头套送上了汽车,跑了很远之后,那个开车的司机又把他送了回来,还给他买了一根冰棍。”
    “你是说豆豆被人绑架了?”
    干我们这行,最不缺的就是仇人,被嫌疑人报复陷害的不在少数,轻的往手机上打骚扰电话,在家门口放鞭炮,重的绑架和伤害亲人也时常会有。豆豆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别看才上小学二年级,可他的智商和情商绝对要远远超过同龄人。想想一个六岁半的娃,已经可以熟记几百首唐诗,基本掌握单反相机的初级操作,一年级上了半年直接跳到二年级,现在吵着闹着还要跳级,连明哥都说豆豆这孩子以后能成气候。现在听了胖磊的转述,我第一反应就是豆豆被绑架了。
    “绑架个屁,哪里有绑架了给送回来,还给买了一根冰棍的?”胖磊气得一拍桌子喊道。
    “好像……也对……”做人最怕脑子一热,这仔细一想还真是,根本不符合逻辑。
    “所以听他这么说,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怀疑这小子是中午溜号跑哪里玩了,回来怕挨揍才编了这个理由。”
    “豆豆以后肯定是干警察的料,这理由编得跟电视剧似的。”我笑呵呵地说道。
    “笑屁笑,你说你,好的不教,天天给豆豆讲什么侦探故事,这件事绝对跟你脱不了干系。”胖磊埋怨地看了我一眼。
    “得得得,我自罚一杯!”我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这回火有点大,回头你打电话劝劝你嫂子,我怕她把身体气坏了。”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胖磊,忽然一脸柔情地跟我说道。
    “放心吧,我一会儿就给嫂子打电话,说磊哥现在后悔得要死要活,正在痛哭悔过呢。”我冲他摇了摇手机。
    “就你花花肠子多,吃菜,吃菜。”胖磊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笑眯眯地说道。可我们哪里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就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时,明哥一个电话把我俩刚酝酿的好心情一锤捣散。
    “平安巷,命案!”
    三
    平安巷位于云汐市东边的城乡结合部,是重型卡车出市的必经之路。我们市是一个以矿产资源为主体经济的城市,最不缺的就是载重量超大的运输车。平安巷是卡车司机在我们市的第一个休息区,司机师傅们图个出入平安的好彩头,才给这里取了这么一个有寓意的名字。
    如今的平安巷已然成了一个相当成气候的卡车集散场所,修车店、小宾馆、小酒馆在这里随处可见。由于人员流动量大,这里也是犯罪的天堂,盗窃、抢劫发案率居高不下,并且呈逐年攀升的趋势,使得途经这里的司机怨声载道。
    就在去年,云汐市公安局对这里进行了重点整治:一是加强了流动人口的管理,并设立专门的流动人口管理部门;二是派驻特警支队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武装巡逻;三是在交通枢纽增装城市监控设备,形成高效的视频监控网。通过这一系列的治理,平安巷今年的案发率降至历史最低点,整顿效果可见一斑。
    平安巷距离市中心并不是很远,沿着环城高速一路直行最多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由于这里车辆密集,道路四通八达,所以徐大队专门派了一辆警车在我们的必经路口相迎。
    侦查车与勘查车一前一后从马路的分岔路口拐下,沿着一条修建得很有排场的乡村水泥路一路直行,路尽头的一座独立平房便是这起案件的中心现场。
    “冷主任。”车刚停稳,徐大队走了过来,一脸轻松。
    “难道不是案件?”刑警队是侦查命案的主力军,如果真是命案,徐大队绝对不是这个表情。
    “是不是案件的性质有了转变?”明哥也看出了端倪。
    “是这样的冷主任,死者名叫侯琴,女,58岁,本地人。今天傍晚七点钟左右,死者的朋友王文庆过来找她,发现死者躺在床上满床是血,接着她慌忙联系了死者的女儿并拨打了110报警。死者的女儿胡媛赶到现场时,发现她的母亲左手腕被割开,所以我们怀疑死者是自杀。”
    “侯琴有没有自杀的倾向?或者有没有什么严重的疾病?”
    “这个我们也问了,严重的疾病好像没有,自杀倾向也说不好,我担心判断有误才通知冷主任到现场帮着排查一下。”
    “好,等我们勘查结束再碰头。”明哥说完,我们所有人的勘查服已经穿戴完毕。
    案发现场是一座孤零零的平房,砖混式结构,坐南朝北,位于“l”形公路的拐角处,面积有七八十平方米。从房屋上烟熏火燎的痕迹来划分,这里一共被分割成了两块,西边较大的一块是堂屋,而东边不足十平方米的是厨房。
    现场紧挨主干道,已经被多人踩踏,基本上提取不到任何鞋印。房门是一扇老式的原木木门,木门的工艺很简单,几根差不多粗的木头经过切割、刨木用木钉钉在一起,连最基本的油漆都没有喷涂。这种木门一般是一些木匠学徒练手时做出来的,价格相当低廉,在我们这里一些经济欠发达地区使用率相当高。
    门本身使用并没有什么大碍,但对于我们痕检员来说,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木材的选料。由于价格低廉,这种木门使用的木料基本上都是一些残次品。树木和人一样,也会生病,被虫子啃食过的树木,会在树干上留下大块不规则的虫眼,带有虫眼的木头制作成木门以后,会给手印提取工作带来极大的困难。中心现场的这扇木门就属于这种情况。
    木材属于渗透性客体,指纹上的汗液会渗到木头里,对于案发现场的木门,必须使用特殊的试剂进行提取。试剂的喷涂也是一项技术活,喷洒不均匀就极有可能造成指纹模糊一片。
    我拿准了手劲,轻轻地挤压了两下。
    “唉!”还没等显现的效果,我就已经放弃。
    “奶奶的,这门上虫眼可真多,现在天还这么黑,实在不行直接进去吧!”胖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在我耳旁说道。
    “我看也只能这样了。”我失望地收起工具,推开了房门。
    由于用力过大,木门重重地撞在了侧面的墙上。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手中的勘查灯这时朝正南方射了过去。屋内正中间位置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体,尸体在强光的照射下让我产生了它即将站起的错觉。
    吧嗒,胖磊按动了屋内日光灯管的开关,圆柱灯管在努力地频闪几次之后,发出了均匀的灯光,我这才看清楚屋里的陈设。
    现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凶残,地面干净得看不到一丁点血迹,房门的正南方是一张长2米、宽1.5米的老式木床。女尸此时正头南脚北地躺在床上,身上的棉被被血浸染。
    房间的西边摆放了几个衣柜和一堆杂物,东边是一张八仙桌和几条长凳,再配上一台老式的电视机,这便是室内的所有摆设。
    屋内布局了然于胸后,灯被我再次关闭,因为要想清楚地找到鞋印,还是在暗室中观察效果最佳。
    四
    “从鞋印的新鲜程度上看,有四个人曾经进过这座屋子,一男三女。”说着,我抬手用勘查灯照了照死者的鞋底,“其中一处是死者的鞋印,可以排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男两女。刚才徐大队说过,死者的女儿和朋友曾进入过室内,这两种女士鞋印基本上也可以排除。如果剩下的男士鞋印也能排除,那死者基本上就可以确定为自杀。”我开始了我第一步的分析。
    “说实话,我觉得这起案件没那么简单。我刚才开灯的时候观察到,死者睡的这张床,好像被移动过,你说,她如果是自杀为什么要移床?还把床摆在房间的正中央?”
    “这确实是个疑点。”
    “而且你有没有发现,死者睡的床是老式的木床,这种床我姥姥家里也有,实木做的,沉得很,两个小伙子都不一定能搬动,何况是一个老年人?所以我觉得这个现场有些古怪。”
    我和胖磊的意见相同,这也是我那么仔细勘查地面的原因。
    忽然,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磊哥你看,这里有一处星芒状瓷砖裂纹。”
    “痕迹很新鲜,很像是重物坠落时砸的。”胖磊瞅了一眼,回答道。
    我从勘查箱里抽出卷尺:“痕迹中心点长将近一厘米,磊哥,你说得没错,应该就是钝器坠落形成的。”
    “我先拍下来,看看明哥怎么说。”胖磊对准我放置卷尺的位置,按动了快门。
    室内勘查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痕迹被固定之后,明哥便进入室内开始检查尸表。他第一步掰开了死者的双眼:“双侧眼球结膜苍白,尸斑较浅,左手手腕单条锐器伤,死者的死亡原因应该是失血性休克。”
    “真的是自杀?”叶茜并不知道痕迹物证的掌握情况,所以她一听到失血性休克,便很无脑地说了一句。
    “不能这么武断,检验才刚开始。”我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提醒道。
    “哦!”叶茜点了点头,闪到我的身后。
    死者的双眼重新闭合之后,明哥又开始用双手按压死者的头部,来确定其头部是否受过创伤,这也是尸表检验的必经步骤。就在明哥的双手伸到死者后脑的位置时,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了很多。
    “命案!”这是我在0.01秒后,听到的最让人接受不了的两个字。
    “什么?命案?”叶茜的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
    “对!”明哥把双手从死者的后脑位置慢慢地抽出,原本乳白色的手套,此时沾满了浓稠的血块。
    “死者的后脑是不是被钝器击打过?”我赶忙问出了口。
    “羊角锤。”明哥直接说出了作案工具。
    受害人自己不太可能击打自己的后脑,要想形成这种钝器伤,案发现场必定有第二个人出现,所以这起案件是他杀无疑。
    “小龙,刚才我们看到的碎裂的地板……”胖磊转身指着地面上的裂纹对我说道。
    “没错!那应该是嫌疑人使用的羊角锤掉落在地上形成的痕迹。碎裂痕迹左侧十厘米处便是男性的鞋印,所以我怀疑他就是嫌疑人。”
    “小龙、国贤。”明哥冲我们两个喊道。
    “在。”
    “死者后脑的钝器伤不足以致命,我怀疑嫌疑人是用锤子击昏死者,接着把她抱到床上,再用锐器割开她的手腕,使其在昏迷中失血过多死亡,所以这张木床要仔细地勘查,这个工作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没问题!”我和老贤异口同声。
    在死者身上的盖被被完全掀开的一瞬间,我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
    “卵圆痕迹!”我手指着白色床单,脱口而出。
    “什么?卵用痕迹?”叶茜把头凑了过来。
    “还然并卵呢,是卵圆痕迹,不是卵用痕迹。”我在一旁纠正道。
    “对了叶茜,死者的女儿有没有上过这张床?”我又慌忙问了一句。
    “根据刑警队的调查走访,应该没有。”
    “好。”我点了点头。
    “卵圆痕迹到底能说明什么啊?你倒是说啊!”叶茜催促道。
    我没有急着解答,而是把一根软尺放在了那几圈黑乎乎的痕迹旁,当几个数据被我测量准确之后,我张口回答:“卵圆痕迹是穿袜足迹的一种俗语称呼,人穿着袜子在地板上行走,会在地板上形成比较明显的穿袜足迹,这种足迹和鞋印不一样,它往往会有一个半圆形的缺口,而这个缺口会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
    “发生变化的主要原因是:足部肌肉、韧带机能逐年减弱,弹性下降,当各软组织渐渐板结时,足弓也就随之下降。这就导致了足压痕迹逐渐由跟骨节向周围扩散,达到一定程度后,便加快向足弓处延伸,直至与跖部外侧压痕相连。”
    “这些变化会使得穿袜足迹压痕由小圆向大圆、椭圆、卵圆、长卵圆逐年过渡。而这些痕迹,可以帮助我们判断嫌疑人的年龄段。”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发现?”
    我心里有什么小九九,明哥每次都能一眼看穿,于是我接着说道:“从白色床单上的几块重叠的印记来看,嫌疑人曾穿着袜子踩在床单上。”
    “嗯,这点很明显。”
    “但是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两个残缺的穿袜足迹上,有明显的断线痕迹?”为了方便观察,我把两个软标尺移动到了两个痕迹旁。
    “断线痕迹?”随着大量的新鲜词汇涌入,叶茜的大脑也即将进入死机状态。
    “断线痕迹,简单来说,就是嫌疑人所穿的袜子上有一条很规整的缝补痕迹,这是其一。”
    “其二,这双袜子的掌心和后跟区重叠褶皱的痕迹相当明显,这是目前市面上流通的袜子不会出现的特征。通过以上两点来看,嫌疑人脚上穿的不是一般的袜子。”
    “不是一般的袜子?那是什么袜子?”
    “足袋!”
    “足袋?”
    “对,就是袜子的老祖先,我们在古装电视剧中经常可以看见。说得简单一点,这种袜子就是用布缝制的装脚的小口袋,由于不贴合、不跟脚,长时间穿会形成大量的褶皱。”
    “嫌疑人的穿袜足迹上有大量的黑色附着物,说明这双袜子他穿了不短的时间。嫌疑人在行走的过程中,会使得足袋的缝合部位慢慢移位,因此在穿袜足迹上留下断线和褶皱两种痕迹。有了这两种明显的痕迹特征,我可以肯定我的推断。”
    “足袋在市面上有没有售卖?一般哪些人会买?”明哥张口问道。
    “足袋一般都是手工制作,批量生产的很少,除非有特殊用途,否则一般人很少会购买。”
    “难道嫌疑人是电视剧演员?”叶茜推断道。
    “从嫌疑人的鞋印分析,他穿的鞋很像手工鞋,再加上手工缝制的足袋,这种搭配电视剧里倒是可以见到,所以我也不敢确定。”我老实回答。
    “不能这么盲目地猜测,目前来看,这只能作为一个比较关键的点,足袋这个东西流通渠道少,在后续的案件调查中会有很强的排他性。”
    “明白,冷主任!”叶茜肃然起敬。
    “小龙,你那里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没了!”
    “行,剩下的就交给国贤,我们其他人都去殡仪馆,解剖结束以后我们抓紧时间碰个头。”
    五
    尸体解剖在这起案件中就是一个必经的程序,它并没有给案件带来太多线索。当我们一行人着急忙慌地赶回科室时,老贤已经早早地在院子内等候。院墙上的大灯把整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老贤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张长条桌,桌面上杂乱地堆放着一大堆零散的物品。
    “老贤,你这是干啥呢?”胖磊抚了抚大肚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
    老贤二话没说,从桌子上抽出一张白纸,一巴掌拍在上面,纸上竟然出现了一个血手印。
    这一幕让我们所有人都傻了眼。
    “我x!”胖磊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老贤手指突然一晃,他的食指竟然燃起了火焰。
    “我x,什么鬼?”我爆了一句粗口。
    老贤一脸轻松,左手握拳,把手指的火焰按灭,又快速地从桌面上抽出一小沓黄纸,用火机点燃,接着他一把将燃烧的黄纸抛向天空,带着火光的黄纸慢慢地下落,就在黄纸即将落地之时,火焰恰到好处地熄灭,紧接着五个镂空大字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尸案调查科。
    “哇,国贤老师好棒。”叶茜拍手称赞。
    “国贤,你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从明哥的反应来看,老贤绝不是在搞什么“文艺会演”。
    “这些都是从死者家中提取的。”老贤从口袋中掏出纸巾擦了擦手说道。
    “叶茜,你让徐大队把死者的女儿找来,她有事瞒着我们。”明哥说完便径直朝办公室走去。
    “哦……哦……哦。”叶茜很显然还没弄明白明哥的意思,胡乱点了点头。
    “老贤,你刚才在搞什么玩意?”在我们科室,好奇心最重的要属叶茜,而排在第二的当属胖磊无疑。
    “这都是一些江湖骗术。”老贤把我们领到桌子跟前,从桌面上拿了一张白纸,重复了他刚才的动作,接着他指着刚拍出来的血手印说道,“这招在江湖骗术中叫‘白纸血印’。”
    “原本是一张雪白的纸,‘江湖大师’用力一拍,纸上便会出现一个血手印,这个时候‘江湖大师’往往就会告诉你,你家里的妖魔鬼怪已经被他降服了。只要你给了钱,‘江湖大师’把出现血手印的纸往水盆里面一放,血手印便会慢慢消失,这时‘江湖大师’就会说,鬼怪被驱走了。”
    “这是什么原理?”叶茜问道。
    “这主要是化学试剂酚酞在起作用,酚酞遇碱会变成红色,遇酸就自然会褪色,其实‘江湖大师’就是利用了这个简单的化学反应。先把酚酞喷到一张白纸上晾干,使它看起来就是一张好端端的白纸,然后‘作法’的时候,手上再蘸点碱水,往上一拍就会出现红手印,接着在水里兑点稀盐酸或者白醋,血手印自然就没了。”
    “这么神奇?”
    听着叶茜的惊呼,作为理科男的我,额头瞬间浮出三道黑线。
    “贤哥,你刚才第二招手指自燃,是不是白磷的缘故?”我已经完全明白了里面的道道,开始抢答。
    “对。”
    “白磷?”叶茜闪着星星眼看着我。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科普道:“正常情况下手指怎么能够着火呢?实际上很简单……”说到这儿,我瞥了一眼桌面上的三种粉末问道:“贤哥,这三种粉末是不是樟脑、白磷和硫黄?”
    “对。”
    “那这就好解释了。樟脑易挥发,硫和磷容易燃烧,只要手指稍微揉搓,热度一合适,很快就会燃烧。贤哥刚才为什么烧不着自己呢?因为他事先在手上涂了一层面粉。贤哥,我说得对不对?”
    “完全正确。”老贤冲我竖起大拇指。
    我微笑着继续说道:“那最后一招就更简单了。黄纸燃烧之后能出现字,实际上这些字是用一种化学药品写出来的,最常使用的是硝酸钾。硝酸钾是制造火药的一种成分,在化学研究中,它是一种强氧化剂,也是一种助燃剂,较容易溶于水。贤哥就是用硝酸钾溶液在纸上写出字,接着把它晾干,晾干后,硝酸钾颗粒就附着在纸上了,这样的纸一旦遇火,附着硝酸钾的那一部分就特别容易燃烧,这样字就会显现出来。”
    啪啪啪!老贤用掌声代替了一切。
    “你懂得不少啊!”叶茜双手掐腰,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她这个文科生今天晚上被我虐了千百遍,心里怎么可能舒服?
    “不光是这些,我还听说过很多骗术,比如‘油炸厉鬼’。一锅热气腾腾的油,烧得滚开。‘大师’可以将手伸进翻滚的油锅内取物。原理其实就是在油锅中加入了碳酸钙、硼砂之类的化学物质,这类物质发生化学反应时会产生气体,气泡鼓到油面上,看上去像油开了,其实这个时候的油温很低。”
    “还有什么‘火烧棉线’。用一根普通的棉线悬吊一枚铜钱,‘大师’将棉线点燃,可奇怪的是,棉线明明已经烧着了,却怎么也不断。这时‘大师’通常会声称,这是因为鬼怪的法术太高明,所以才让棉线怎么烧也不断。要想破解,必须要掏钱。其实‘大师’使用的棉线用盐卤水泡过,盐卤水里面含有氯化钾、氯化镁等物质,用这样的线系住那枚铜钱,看起来是点着了,其实烧着的仅仅是线的表面部分,线的内部由于受到氯化钾和氯化镁的保护,并没有接触空气,所以并没有燃烧。”
    “还有什么‘清水爆炸’,实际上就是往水中扔了一块金属钠,等等。这都是一些最基本的化学原理而已。”
    说到最后一句,我在“基本”两个字上狠狠地加重,叶茜边听边翻着白眼瞅着我。老贤和胖磊笑而不语,在一旁看着我们两个耍宝。
    不过言归正传,从我们收集的这些物证来看,死者侯琴没有我们想的这么简单,她极有可能就是我口中所说的“大师”。作为死者的女儿,胡媛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母亲在外面干些什么,她却对此事只字未提。所以明哥在看了老贤的“表演”之后,当即就下令把死者的女儿喊过来问问清楚。只有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搞透彻以后,下面的案件研究才好进一步开展。
    六
    按照市局的要求,我们科室也要负责案件的问话工作,所以在年初,由市局出资在我们科室的院子里又加盖了一间询问室。现在,老贤和胖磊在实验室内忙活,明哥带着我和叶茜在询问室等着死者的女儿胡媛的到来。
    没过多久,警笛声由远及近,叶茜第一个冲了出去。很快,死者的女儿便被领进了询问室。
    胡媛四十出头,体态丰腴,扎着过肩的马尾辫,穿着中规中矩没有多少花哨装饰的衣服,从面相上来看,不像是尖酸狡猾之人。此时的她正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对于你母亲的死,你是怎么想的?”明哥一张口问了这样一句话。
    这看似普通的一问,其实里面包含了两层含义。我们从死者家中搜查出了多种用于江湖行骗的道具,胡媛却向我们隐瞒了这件事,这一点表明,她可能知道一些我们没掌握的东西(比如,死者有没有和谁结怨,或者一些其他的矛盾点);另外就是要看胡媛的反应,如果对于自己母亲的死,她的反应并不是很强烈,那就更能说明她知道里面的隐情。
    胡媛不敢直视明哥的眼睛,而是低头吞吞吐吐地回答:“没、没、没怎么想。”
    “果然有事。”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你母亲平时做什么,你是否了解?”明哥不想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直截了当地问道。
    “不、不、不是很了解。”胡媛紧张得十指紧扣。
    “我们现在已经判定,你的母亲是被人故意杀害的,你如果不赶紧把事情说清楚,那你就是嫌疑人的帮凶。”
    “帮凶?”胡媛忽然抬起头,有些惊愕,她可能没有想到明哥会用这么一个词去形容她。
    “当然你也可以保持沉默,但是我们现在还搞不清楚嫌疑人的作案动机和目标,如果你一再拖延时间,我担心你和你的家人都会有危险。”明哥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嫌疑人已经杀死一个人,他会不会接连报复死者的家人,这谁都不敢打包票。
    听了明哥的话,胡媛的双手使劲揉搓,她好像在做激烈的心理斗争。
    我实在闹不明白她在隐瞒什么。通过现场综合分析,她已经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如果硬要把她和嫌疑人扯上关系的话,那她最多就是扮演一个杀人之后进屋的角色。
    我们以前也曾接触过“帮凶”,他们进入现场要么破坏物证,要么清理痕迹。可根据我们的调查,胡媛进入现场几乎什么都没做,就这一点来看,说她是帮凶很牵强。
    就在我前后推敲这里面的缘由时,胡媛手上的一个特征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手指脱皮?”
    “嗯,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会这样。”胡媛老实回答道。
    我二话没说,一步跨上前去,拿起了她的右手。
    “食指和中指皮肤完全脱落。明哥,等一下,我去看看磊哥拍的照片。”
    “行。”
    几分钟后,我抱着胖磊的单反相机重新折回,在仔细地比对以后,我很确定地说道:“胡媛,你在案发之后进入屋内做了什么事?”我的声音异常大,如果胡媛解释不清楚我发现的这一个细节,那她很有可能真的是嫌疑人的帮凶。
    “没、没、没做什么。”胡媛矢口否认。
    “还没做什么?”我气得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你手指脱皮严重,虽然在案发现场没有遗留指纹,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特征,我发现了你故意隐瞒的这个秘密,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说着,我把相机中的一张照片调出,摆在了众人的面前。这是一张四指并联照片,照片上的小指和环指指纹缺损严重,食指和中指纹线几乎一点看不见,这种指印虽然没有任何认定价值,但对于死者的女儿胡媛来说,这个看似要被摒弃的指印却成了指向性的物证。
    “我在室内所有柜门上全都提取到了这种指印,我起先以为是嫌疑人所留,但万万没想到,这是你留下的痕迹。你的母亲当时就躺在屋中,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你没有去关心你母亲的死活,甚至连120都没有打,却开始翻箱倒柜,你还说你不是帮凶?”
    七
    我的话就像是引线,直接把胡媛最后的防线给引爆了,她颤抖着身体冲我大声喊道:“别说了,别说了,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你要说就痛快点,但是我警告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会去核实,你别想用假话来蒙骗我们,我们可不是好糊弄的。”对于这种态度的人,我从来就不会给一点好脸色。
    “说吧。”明哥的态度要比我平和得多,这是标准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的问话模式。
    当然,这种审讯技巧需要两个人把握得恰到好处才行,否则激怒了嫌疑人,就算红脸唱得再好,也有可能把整个审讯计划给毁掉。这一点,我和明哥做得还是相当到位的,况且还无法确定胡媛就是嫌疑人,更没有必要花太多的心思。
    “这事情还要从20年前说起。”明哥的红脸起了效果,从胡媛说话的表情看,她已经彻底放下了思想包袱。
    明哥起身把一杯温水放在她的手中。
    “我们家里姐弟三个,我是大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和妹妹已经出嫁,弟弟还在上大学。”
    “你的父亲呢?”
    “我们家是离异家庭,父亲和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就离了婚,我们三个孩子全部由母亲养大。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母亲又没有工作,为了保证我们不饿死,她一个人白天黑夜地赚钱,可紧赚不够慢花,到后来我们四口人连糊口都保证不了。日子就这样紧巴巴地过,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了转机。”
    胡媛说到这里,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母亲回到家时手里抱着两个牛皮纸袋,纸袋下面挂满了油滴,屋里到处都是肉的香味。母亲把两个牛皮纸袋撕开,里面装的是两只烤鸭,我们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烤鸭,口水止不住地往下流。那时的我已经懂事,母亲是含着泪水把鸭腿塞在我们三个的手里的,我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弄的钱,但那天晚上我们比过年都开心,那么多年我是第一次吃肉能吃到饱。”
    胡媛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接着说道:“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家的日子突然变得好了起来,几乎顿顿都能吃上肉,我们终于不用再为吃饭发愁。吃饭的问题解决了,母亲又开始张罗我们念书。我辍学时间太长,上学根本跟不上,就主动放弃了学业。母亲见拗不过我,就答应了我的要求。”
    “后来弟弟和妹妹上学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母亲看我没事干,就让我跟她一起出去跑场子,也就在那时候,我终于知道了母亲这些年在外面都在干什么。”
    说到这里,她突然叹了一口气,从她痛苦的表情来看,仿佛不想回忆起那段往事。
    “在外面,人家都喊母亲仙姑,当年她带着我上山下乡,去给人驱鬼治病。刚开始的时候,我还特别好奇母亲竟然有这么神奇的本领,等接触时间长了我才渐渐知道,母亲这些神乎其神的功法都是骗人的把戏。”
    “当我知道母亲是一个骗子后,我曾和她大吵了一架,可火消了以后,我也渐渐地理解了母亲的苦衷。现在不流行一句话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去可怜别人,谁来可怜我们?如果母亲不去骗,那我们就只能饿死。想着想着,我也就渐渐地想通了。后来的几年,我就跟在母亲后面帮她打打下手,扮演童女的角色,这一干就是五六年。我出嫁以后,母亲怕我名声不好听,就再也没有带过我。”
    “你母亲平时都去哪些地方?”
    “她从来不骗本地人,基本上都是坐火车去外地。在全国各地做这一行的很多,而且还要拜师。”
    “拜师?”
    “对。”
    “你母亲的师傅是谁?”
    “我母亲的师傅住在河北,早就已经去世,我只见过两面。”
    “那你母亲有没有同门师兄妹之类的人?”
    “这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母亲每次出门,好像都有人告诉她去哪里似的,她每次一下火车就会直奔某个地方。”
    “那你的母亲最近几年有没有助手之类的人员?”
    “这个我也不知道,自从我出嫁以后,我母亲就没带我出去过一次。”
    “你母亲多久出去一趟?”
    “这个也不确定,以前都是九、十月份出门。”
    “九、十月份?”
    “对,母亲的戏法只能骗一骗农村人,九、十月份正好是秋收时节,农村人这时手里才会有两个余钱。”
    “现在一直是这样?”
    “这几年全国的‘市场’都不好,所以她出去得相对频繁一些,时间不像以前那么固定,几乎是哪里有活就往哪里去。”
    时间不固定、去向不固定、人员不固定。听到这三个模糊的词,我感觉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你的母亲在不去外地的时候,平时在家里都干什么?”明哥很有耐心地接着问。
    “我和妹妹已经出嫁,还有一个弟弟正在上大学,虽然母亲已经快六十岁了,但依然每天都在坚持挣钱,她在家里没事的时候给小孩‘叫叫魂’赚点小钱。”
    八
    胡媛口中的“叫魂”我一点都不陌生,不光是我们云汐市,“叫魂”在全国大多数地区都很流行。很多农村人认为,婴孩或者儿童的眼睛可以看到成年人看不到的东西,当孩童看到这些所谓“不干净的东西”时会受到惊吓,导致魂魄离开孩童的身体,这个过程就叫作“掉魂”或者“丢魂”。“掉魂”的孩童会伴有各种奇怪的疾病,或哭闹不停,或拒绝进食等,这时必须要找“仙姑”过来“叫魂”,“叫魂”就是使孩童的魂魄重新附在身体之上,以达到“治病救人”的目的。
    在我们这里,“叫魂”必须由中老年女性主持,我们统称为“仙姑”。仙姑“叫魂”时会在地上画一个十字,“掉魂者”站在十字中间,“掉魂者”的家长站在一旁。仙姑口中先念一段词,然后一只手伸向天空做抓东西状,口中还要喊“魂儿回来了”,然后把手伸向“掉魂者”,接着由“掉魂者”的家长在一旁应道“上身了”。如此反复七遍。次日,“掉魂者”即可痊愈。
    有的仙姑在“叫魂”之后还会给上一服“神药”,必须要按照她的剂量服用,才能保证药到病除。而这些所谓的“神药”,其实就是一些治疗儿童常见疾病的西药磨成的粉末,说白了,“叫魂”实际上就是对孩子家长的一种心理暗示,意思是说:“孩子的魂我给你喊回来了,妖魔鬼怪不会上身了,你们可以安心地带孩子治病去了。”
    以前的“仙姑”为了保持自己的神秘感,表述得都很含蓄;现在的“仙姑”都知道自己这骗人的伎俩,不敢大包大揽,在“叫魂”结束之后,她们会编造各种理由,什么“孩子魂魄离开身体太长时间,会有一些小毛病,可以捎带去诊所拿点药吃”“魂魄刚上身,孩子有些不适应,接着再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反正最终的目的就是让你带孩子上医院。一般家长担心孩子的安危,基本上都会听取“仙姑”的建议,这样“仙姑”钱也赚了,还不担任何的风险。
    “只是单纯地‘叫魂’?”明哥在我走神的时候又问道。
    “都是乡里乡亲的几个人,她哪里会干其他的?除了‘叫魂’,她什么都不干,这点我可以保证。”
    “案发之后,你进入屋内在找什么?”
    “我在找以前我和母亲出门时我穿的黄袍。”
    “黄袍?”
    “嗯,我们做法事的时候穿的衣服。”
    “你把你进门之后的情况仔细地跟我说一遍。”
    胡媛点了点头:“我母亲会‘叫魂’,十里八乡很多人都知道,甚至省城的一些人都会来找母亲帮着‘叫魂’。但‘叫魂’的收入太少,为了能给我弟弟凑齐将来买房子的钱,母亲每年都会出去几趟。在她出去的这段时间里,如果有谁家的娃娃需要‘叫魂’,就需要预约,一般这个时候母亲会让他们打我的电话,由我帮他们安排时间。后来渐渐地便成了规矩,只要找母亲‘叫魂’,所有人都会直接打我的电话,我再联系母亲安排具体时间。”
    “我记得是昨天下午六点半,大庆姐联系我,说有一个孩子需要‘叫魂’,情况比较紧急。我当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给母亲打了电话,可不知怎的母亲就是不接电话,我以为母亲没有把电话带在身边,上年纪的人都有这毛病,我也没当回事。大庆姐跟我很熟,她给母亲介绍过不少生意,我也不好推辞,就应了下来。母亲只要不去外地,基本上都是待在家里,而且当时天已经快黑了,她更不会往哪里去,我就让大庆姐直接去了母亲那里。”
    “可没过多久,大庆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母亲死在家里了,她害怕出事就报了警。我挂断电话后就打的赶了过去,我一推开门,就看见母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左手上全是血,走到跟前一摸,她的身子都已经凉透了。”
    “她的伤在手腕,我第一个反应是母亲自杀了。”
    “自杀?你为什么有这个反应?”
    “这人一上了年纪,就会经常念叨一些东西,母亲虽然用‘驱鬼捉妖’的伎俩骗了别人半辈子,但她心里却对这些东西深信不疑。她很害怕自己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所以她总是跟我说,等她把我弟的钱给挣够了,她就会自己把自己结果了,这样到了地府也可以免除皮肉之苦。”
    “你母亲之前是否有过自杀的举动?”
    “没有,她只是嘴里说说。”
    “嗯,你接着说。”
    “我母亲的死已经是事实,至于是不是自杀,警察到了肯定会有一个结论。可万一我和母亲骗人的事情被警察发现,我铁定要坐牢,所以我才一进屋就开始翻箱倒柜。”
    “找到东西没有?”
    “找到了,我母亲把这些东西全部打成了一个包裹,放在了衣柜的里侧。”
    “包裹里面都有什么东西?”
    “黄袍、自己画的符文、桃木剑之类的东西,具体我也没有细看。”
    “东西呢?”
    “被我烧了。”
    “烧了?在什么地方烧的?”
    “就在屋后面的垃圾池里。”
    “除此之外,你还触碰过哪些东西?”我又补充了一句。
    “没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好,问话今天就到这里。小龙,你去喊国贤和焦磊,你们四个跟着她一起,把那包东西找到,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明白!”
    九
    按照胡媛的指引,我们果然在案发现场南侧十多米的垃圾池内发现了那个即将燃烧殆尽的包裹。在老贤仔细分类之后,我们用物证袋提取了一些燃烧残留物带回了科室。
    所有工作做完,天已经蒙蒙亮,明哥给了我们四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早上八点,我们带着各自的分析结果坐在了会议室内,会议依旧由明哥主持。
    虽然已经休息了四个小时,但我们依旧是困意绵绵,胖磊的哈欠声从他坐下就没停下过。科室唯一不抽烟的叶茜,也养成了喝浓茶的习惯。对于这种透支生命的工作方法,我们只能坚持,坚持,再坚持。
    啪啪啪啪,四声火机点火声在空荡的会议室内显得格外清脆。
    “小龙,你先说。”明哥深吸一口烟卷,提了提神。
    我翻开笔记本:“之前在现场我已经分析了一些,我在这里做一个总体的介绍。现场一共有四种鞋印,其中三种可以排除,剩下的一种鞋印应该就是嫌疑人的。这种鞋印没有任何鞋底花纹,一般只有手工布鞋才会有这种特征。根据鞋印的大小以及步幅特征,可以推断出嫌疑人为男性,身高在一米八左右;鞋印压痕清晰,落足有力,再加上死者床单上的卵圆痕迹,基本可以推断出,嫌疑人的年龄在二十五周岁上下,身体健硕。”
    “案发现场房门无任何撬别痕迹,在进门的一段距离内,嫌疑人和死者的鞋印有前后重叠的现象,由这个可以推断出,嫌疑人是尾随死者进入了房间内。死者进门时鞋印步幅特征很有规律,说明她进屋时整个人都处于放松的状态,也就是说,她对嫌疑人并没有任何的戒备,我怀疑嫌疑人和死者之间熟识。”
    “随后,我又在地面上提取到了大面积的浮灰擦划痕迹,且死者的上衣以及裤子上都有灰尘结块的情况,我推断死者摔倒在地后又被拖行了一段距离,这也印证了明哥之前的分析,嫌疑人是在尾随死者入室后用随身携带的羊角锤击打了死者的后脑,使其昏厥在地,接着又移至木床上杀人。”
    “尸体解剖中,死者的后脑部没有重叠伤,嫌疑人只击打了一次,伤口不足以致命,但可以引发死者暂时性昏迷。”明哥补充了一句。
    我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死者家中的木床发生了位移,具体路线是从西南墙边移动到了房间的正中,我在地板上提取到了多条划痕,它可以证实嫌疑人有过这个动作。”
    “而死者被击昏的位置,正好在划痕的中间位置,挡住了移床的路线,嫌疑人要想顺利地移动木床,必须把击昏后的死者从地上扶起放在床上,杀人的行为全部在床上发生,这也是我们在地面上没有发现一点血迹的原因。”
    “嗯,我同意你的说法。”明哥对我的推断很是赞同。
    “嫌疑人把死者扶到床上以后,接着又脱鞋站在床上,把死者摆放好,最后又连人带床移动位置。正是分析出嫌疑人有这个举动,我才在床框上提取了多枚清晰的指纹,但是这些指纹我们并不掌握。”
    “太好了,有指纹就有抓手了!”叶茜欢呼道。
    “就这么多。”我合上了笔记本。
    “焦磊,你那里有没有?”
    “案发现场距离平安巷还有一段距离,我们不掌握嫌疑人的体貌特征,监控没有任何的抓手。”
    “叶茜,刑警队调查得怎么样?”
    “暂时还没有发现。”
    “那好,那我来说说。”
    明哥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尸体解剖已经证实,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失血性休克,根据推断,死者的失血量超过4000毫升。死者胃内容物充盈,提取分析为豆浆和油条,再结合尸斑分析,可以确定死亡时间在当天早上十点钟左右。”
    “死者左手腕动脉血管锐器伤,4000毫升血如果按照正常的流速流出,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也就是说,嫌疑人在早上九点钟甚至更早,就已经作案了。”
    明哥合上笔记本,接着说道:“确定了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我们来分析一下作案动机。嫌疑人在室内现场没有任何的翻动,排除侵财杀人的可能;他能尾随死者进入室内,不排除两者熟识,所以这起案件的性质我偏向是仇杀。至于嫌疑人为什么要用这种作案手法,以及仇杀的矛盾点在什么地方,暂时不得而知。”
    明哥说完,望向老贤:“国贤,你来说说。”
    十
    老贤清了清嗓子,从桌面上拿起个物证袋:“这是我在死者女儿胡媛的指认下,在垃圾池里提取的一些燃烧残留物。”
    “这是……?”
    “这不是老版火车票吗?”叶茜还没说出口,我便抢先答道。
    “对。”
    “这都烧成这样了,能分析出来什么?”我看着老贤物证袋里那一沓烧得只剩边角的红色火车票有些不解。
    “好就好在火车票下方的一串代码没有被烧毁,我通过这串代码分析出了死者曾经去过哪些地方。”老贤不紧不慢地说了句。
    “什么?这都行?”胖磊瞪大了眼。
    老贤指着车票下方一串密密麻麻的数字代码说道:“火车票大家经常使用,但是很多人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大串代码所表示的含义,这一串数字其实是多种信息经过运算得到的数字串。其中第1~5位数字表示发售车票的车站代码;第6位数字代表售票点类型,0表示车站售票处,2表示代售点;第7~10位数字表示售票窗口的编号;第11~14位数字表示出售车票的日期;最后4位数字是车票上起点站到终点站之间的里程。好就好在,死者每次都选择在我们云汐市购票上车,通过这些数字信息,我基本上可以推断出死者每次出行的目的地。为了确保不出差错,我又专门联系了车站派出所的同行,经过他们的核对,死者经常出入于云北省、桂州省这两个地方,能查到的所有信息都显示她几乎年年都去。”
    根据现在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个案件的定性很有可能是仇杀。死者曾到处行骗,所以仇杀的矛盾点也很突出。可死者在我们云汐市只接“叫魂”的活,这种活一次的收费也就百十块钱,基本上构不成杀人的动机。这样一来,本地人作案的可能性就很小。所以案件的调查重心要转移到死者的外地关系上。可难就难在,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死者曾去过哪些地方,和哪些人结了怨。老贤的分析结果虽然有些笼统,但怎么说也算是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
    老贤见我们都停下笔,接着开口道:“下面是大量的纤维物证。”他翻开面前的几份报告介绍道:“我一共提取到了三种纤维,使用氢氧化钠实验法证实三种纤维均为动物毛发。”
    人的毛发基本上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不需要排除。但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在家里饲养各种小动物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现象。普通家庭养个狗啊猫啊什么的,经济条件好的家庭则会饲养一些更高端的宠物,比如现在十分流行的龙猫、小香猪等。
    在案发现场,动物毛发也是屡见不鲜。有些动物的毛发不像头发用肉眼就能辨认,它们时常会跟一些纺织纤维混在一起,为了区分,就需要做一个检验,而使用氢氧化钠就是最为常用的一种方法。
    众所周知,动物的毛发中都含有蛋白质成分,实验的主要原理就是利用氢氧化钠的强碱性和毛发中的毛角蛋白发生反应,如果纤维中含有蛋白质,就会很快被腐蚀、溶解,这也是市面上一些化学脱毛膏的工作原理。
    老贤没有停顿:“第一种纤维,从横切面看接近圆形,从纵切面观察,是由一种类似鳞片状的角质细胞组成的,根据纤维图谱对比,可以确定为羊毛。”
    “第二种纤维,从切面观察是格形方块,排列比较整齐,形状有些像金属表带,分析为兔毛。这两种纤维是我在床头的一根钉子上发现的,根据形态特征推断,应该是从嫌疑人的衣物上剐擦下来的,我的结论是,嫌疑人作案时穿了一件羊毛和兔毛混纺的衣物,且兔毛占有很大的比例。你们能不能根据这个分析出嫌疑人的衣着款式?”
    老贤的意思很简单,如果能分析出嫌疑人的衣着特征,那在排查监控视频时就有了抓手。
    明哥听后,摇了摇头:“羊毛和兔毛如果没有经过上色,原始颜色应该是白色,我们无法判断纺织衣物的厚度,如果嫌疑人作案时穿着外套,就算我们分析出了毛衣款式,也无济于事。”
    老贤点点头,没有纠结于此,他接着说道:“第三种纤维,我没有分析出来是什么动物的毛发。”
    “什么?没有分析出来?”叶茜第一个喊出了声。她有此反应,主要还是因为这是她在科室实习的一年多里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而对于我们来说,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人无完人,老贤也不是神仙,不可能什么知识都掌握,案件中如果遇到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也会找一些领域内的专家。
    “行,这条先放在这里,开完会我们再想办法。”明哥示意老贤继续说。
    老贤扶了扶眼镜:“这种毛发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它应该是从某种工具上掉落下来的,因为毛发在死者的左手腕正下方的地面上最为集中,且坠落的方式为自然脱落。”
    在某些案件中,纤维的状态也能反映出一些案发情况,比如在案发现场中发现成撮的头发,可反映出室内曾经发生过厮打;再比如强奸案件中,如果在受害人的指甲中发现一些布料纤维,可证明受害者有过激烈的反抗;所以有些时候不仅要研究纤维的成分,还要研究它的状态。
    老贤又翻开另外一份说道:“这是死者血量称重实验的报告。”
    “啥意思?称重实验?”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对,现场血迹检验是我工作的领域,我对它有更清楚的认识。明哥在解剖时已经判定死者至少流出了4000毫升的血液,可根据我在现场的观察,死者的衣物以及加盖的被褥上血液总量没有这么多,我怀疑嫌疑人从死者的身上取走了一定的血量。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找来了和案发现场一模一样的被褥,以及死者身上同品牌、同款式的衣服进行称重。经过对比两者之间的重量差,证实了我的推断,案发现场满打满算只有3000毫升的血量,换句话说,嫌疑人从死者的身体上取走了1000毫升鲜血。”
    如此劲爆的结论,却被老贤平铺直叙地说了出来,看着他一脸平静的模样,我也是醉了。
    老贤接着说:“如果我猜得没错,嫌疑人是蹲在死者的左手腕处取血的。刚才那个我没有分析出成分的动物毛发,全部集中在嫌疑人取血处,所以我怀疑他手里拿着一个用动物毛皮制作的皮囊,且皮囊的容量大于1000毫升。”
    “太厉害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
    “皮囊柔软容易变形,携带起来十分方便,如果嫌疑人揣在怀里,在监控中很难被发现。”胖磊撇撇嘴。
    “最后一份报告是什么?”明哥问道。
    “这是我在死者床上提取到的颗粒物,附着在嫌疑人的袜子上,量很大。颗粒物有两种,第一种呈球形,可见‘赤道轮廓’,且有内外壁,内壁主要成分是果胶纤维素,外壁是孢粉素。从这一点判断,它应该是某种植物的花粉颗粒。”
    “第二种呈不规则晶体状,应该是某种地貌土质结构的细小颗粒,有点像砂粒,但是成分又不一样,我也无法辨别。我这边就这么多。”
    老贤无法解决的难题包含了动物学、植物学、地质学三大学科,两年多没请外援,这一下就要请三个。这哪里是破案,简直是科学争霸赛。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行,接下来我们分两步走。叶茜,你通知刑警队的兄弟们,重点调查死者在本地的关系网,把能排除的干扰因素做一个彻底的摸排。”
    “明白。”
    “国贤,你解决不了的三个难题,有没有能解决的地方?”
    “省城科大研究院。”
    “好,你现在就抓紧时间联系,只要谈妥,我们立马带着样本动身。”
    “行!”
    十一
    刑警队出动了全部警力进行走访调查,得出的结果是,死者在云汐市的关系网没有矛盾点,本地人作案的可能性被排除。老贤也在第三天联系到了三位学科领域专家,并提前把所有样本快马加鞭送了过去,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耐心地等待结果。
    科大研究院不光是在省城,放眼全国也能排在顶尖的位置,用句开玩笑的话来说,这里面的人才挤都挤不动,老贤的几个难题在这里简直就是“起重机吊灯草——不值一提”,只要人家专家有时间,那是分分钟解决的事。
    就在检材送去的第二天,地质学家那边给了答复。因为这种鉴定性的报告需要附在案件卷宗之中,所以虽然有手机这种便捷的通信工具,但我们还必须要亲自跑一趟。
    老贤对这里是轻车熟路,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了一栋二层小楼之内。
    “李博士,这是我们科室的冷主任,这是小龙、焦磊、叶茜。”老贤简单地介绍了起来,也正是在他的引见下,我才看清楚了眼前这位博士的长相。
    标志性的两个特征都在:炫光顶、厚眼镜。俗话说:“热闹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这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反正我见过的科技男除了老贤,这头顶上的头发都是根根站立。厚眼镜那就更不用说了,学习型人才用眼过度,视力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李博士有50多岁,身着一件印有“科大研究院”字样的白大褂,简单地寒暄之后,他转身从桌面上拿了一份三页纸的报告。明哥刚想用手去接,他却没有递出去,而是换了一个姿势揣在怀里。
    正当我们都纳闷是何缘故时,李博士用他那浓重的四川口音跟我们介绍起来:“你们送来的这份样本,经过我的鉴定基本可以确定,这些都是砂砾岩,源自白垩纪,距今有1.35亿年。”
    “啥?1.35亿年?”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这数字也太惊悚了吧。
    “哈哈,小伙子,你这种反应,说明你对地质学一点都不了解,不过不了解也没有关系,容我一点一点地给你介绍。”李博士说到这里,竟然给我们一人搬了一个板凳。
    我看着他手里紧握的报告,也不好出言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大约在66亿年前,银河系内发生过一次大爆炸,其碎片和散漫物质经过长时间的凝集,在46亿年前形成了太阳系。作为太阳系一员的地球也在46亿年前形成了。”
    “好嘛,这直接要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了。”我心里暗自叫苦,环视一圈,估计只有叶茜听得津津有味。
    “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大约在38亿年前,地球出现了原始地壳,这就是我们地质学研究的起源时间。从那以后,地球出现了多个地质时期,最早的就是太古宙。太古宙是一个地壳薄、地热梯度陡、火山岩浆活动强烈而频繁、岩层普遍遭受变形与变质、大气圈与水圈都缺少自由氧、形成一系列特殊沉积物的时期,也是一个硅铝质地壳形成并不断增长的时期,同时又是一个重要的成矿时期。”
    刚听了开头,我已经无心再听下去,虽然我也是正襟危坐,可早就开始走神思考别的事情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侏罗纪”这个名词,因为电影《侏罗纪公园》深受我的喜爱,所以我又重新集中了注意力。
    “侏罗纪是中生代的第二个纪,始于2.03亿年前,结束于1.35亿年前,共经历了6800万年。恐龙成为陆地的统治者,翼龙类和鸟类出现,哺乳动物开始发展,等等。这个时期的地质结构相对稳定。紧接着便是白垩纪。白垩纪是中生代的最后一个纪,始于1.35亿年前,结束于6500万年前,其间经历了7000万年。它是一个重要的地质时代,在白垩纪,盘古大陆完全分裂成现在的各大陆,大陆之间被海洋隔开,地球变得温暖、干旱,剧烈的火山运动在全球各地形成了多种山脉。”
    “李博士,你刚才说我们的样本砂砾岩始于白垩纪的沉积岩,是不是在说,这种砂砾岩在某种地方会出现?”明哥实在坐不住了,见缝插针地问了一句。
    “是。”李博士点了点头,那喜悦的表情好像在说“我终于把你们说开窍了”。
    “这种砂砾岩有没有指向性?我的意思是说,咱们能不能确定砂砾岩出自哪个具体的地方?”
    “这哪里能确定?这种砂砾岩多了去了,在我们国家多山地带的原始森林里,基本都可以找到。”李博士刚表露出的一丝喜悦,又被明哥一个毫无科技含量的问题消灭得一干二净。
    “那我们湾南省有没有?”明哥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接着问。
    “我们省白垩纪的砂砾岩有倒是有,但是矿物质成分不同,我还是更倾向于西南方一带。”
    “云北省有没有可能?”
    “那当然有,而且我比较偏向于那边。我经常去那边考察,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有和样本矿物质成分相似的砂砾岩。”
    “能不能具体到云北省的哪个区域?”
    “这个我还真记不住了,不过档案馆应该会有这方面的记录,回头我找到直接联系你们。”
    “那好,那我们今天就不打搅李博士了,等您的电话。”明哥赶忙起身,从李博士怀中“拽”走了那份报告。
    从李博士那依依不舍的表情不难看出,他还没有说过瘾。
    走出研究室的大楼,我抬头看一眼头顶的太阳:“这从朝霞满天说到日上三竿,贤哥,你们科学领域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能聊?”
    “哎呀,赶紧的,我快饿虚脱了,要不是明哥闪得快,我恨不得把李博士桌子上的泥巴给啃了。”胖磊捂着肚子说道。
    “我觉得还好啊,学了不少知识。”
    我看着一脸满足的叶茜,翻了翻白眼。
    明哥转身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老贤,张口问道:“下面的两位科学家是不是也这个样?”
    “他俩还好一些,应该不会……”
    “得,不管是不是,我下次是不会来了,我在车里等你们。”胖磊叫苦不迭地打断道。
    “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完饭国贤再联系一下另外两位专家,看看今天能不能把结论都给我们。”
    “没问题。”
    十二
    剩下的两位学科领域的专家果真很给面子,我们道出苦衷以后,人家当即决定把所有的事情往后排,第一时间给我们出具报告。为了节省时间,这次我们学精了,大家一致建议明哥独自一人去拿报告,因为他是科室的主任,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那张写满“不要和我说话”的脸。
    两处研究所,前后20分钟,两份报告便拿在手中。胖磊手中的方向盘都不带停的,加足油门冲出了校门,好像生怕有人追来似的。
    “什么结论?”胖磊找了一个僻静阴凉的地方停了下来。
    明哥从包里掏出了两份沉甸甸的报告。
    “希望能有一个指向性的结果。”我的心里打起了鼓。
    打开第一份,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幅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植物图片,这应该是花粉的检验报告。明哥逐行逐字一直看到结论一栏,我们都凑了过去。
    “经过对比鉴定,送检样本为滇润楠木花粉。滇润楠别名:滇楠、云北楠木、滇桢楠、香桂子、铁香樟。”
    “嫌疑人脚上附着的花粉颗粒量很大,说明他生活的地区滇润楠木种植率很高,我怀疑他是云北省人。”老贤试探性地说道。
    “不用怀疑,就是!”胖磊仿佛拍卖官落锤似的,一巴掌拍到了方向盘上。
    “看看第二份报告上怎么写的。”我张口说道。
    明哥点了点头,打开了另外一份报告。报告只有两页纸,没有什么配图,第一页上仅有几行数据,我们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明哥干脆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结论的部分。
    “野生宝山野猪猪毛。宝山野猪,亚洲野猪的一个亚种,常见于云北省宝山市山脉之中,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带劲!”面对如此“简单粗暴”的结论,我欢呼了一声。
    就目前来看,一切似乎变得明朗起来。手工布鞋、手工足袋、野生宝山野猪皮制作的水囊,嫌疑人的这三个特征,说明他所生活的环境基本上是自给自足。宝山野猪作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猎杀属违法行为,所以这种水囊只可能自己制作,不会在市面上买到,这就更加证明了我的推测。
    嫌疑人能自给自足,一方面说明他所居住的环境经济条件欠发达,另一方面也证实那里很有可能交通不便,毕竟现在一双袜子也卖不了几个钱,可缝制一个足袋费的功夫就太大了。把准这两个方向,我们基本上可以把嫌疑人居住环境锁定在宝山市一些多山、交通不便的山寨之中。
    正在我兴奋之余,老贤的电话突然响起:“是地质研究所的电话。”
    “快接啊!”胖磊催促道。
    “喂,李博士,你好。嗯,好的,我知道,麻烦你了。”
    “啥情况?”
    “砂砾岩出自云北省宝山市西琳山。”
    “终于有抓手了!”叶茜打了一个响指。
    十三
    对于刑警来说,出差办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对于我们科室来说,出差次数绝对是屈指可数。虽然我们也参与案件的侦破,但主要还是停留在浅层次上,我们的主业是刑事技术分析和鉴定,一般出差这种活,都是由刑警队的侦查员去完成,要不怎么说刑警是所有警种中最苦最累的。
    拿这起案件来说,现在虽然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但我们谁也不知道西琳山有多少山寨符合我们的调查条件,不知道有多少嫌疑对象需要我们去筛选,更不知道这次我们要翻几座山头,耽误多少时间,所以这趟差是绝对的苦差事。
    按照惯例,徐大队本来是想派几个侦查员前往,但这个提议被明哥婉言拒绝,一方面,整个案件已经进入了关键阶段,稍微有一点闪失就会功亏一篑;另一方面,明哥想让刑警队的兄弟们多休息休息,毕竟他们跟在我们身后只能是跑腿,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与其来回奔波,还不如养精蓄锐等待我们的好消息。
    徐大队对明哥的提议从来没有反驳过,所以当天晚上我们就商定,由叶茜在科室看家,我们四个人乘坐第二天的飞机直奔目的地。
    宝山市古称永昌,是云北省的地级市,位于云北省西南部。它是古人类发源地之一,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由于地处低纬高原,地形地貌复杂,这里还有着“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自然奇观。
    从飞机转大巴接着转小巴,接连七个多小时的车程让我无心再欣赏窗外巍峨葱郁的大山,就在我即将把午饭吐出来时,我们一行人来到了此行的终点——西琳山派出所。接待我们的是一位面相憨厚、和明哥差不多年纪的警官,从他肩章上两杠一星的印花来推断,他最少也应该是一个副所长。
    “您是不是黄所长?”明哥一下车就开始寒暄起来。
    “你们是湾南省云汐市技术室的同行?”黄所长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我们打着招呼。
    “正是,正是,让黄所长久等了!”
    “哎呀,没事,没事,都是自家兄弟,不用那么拘束。你们一路舟车劳顿,我们先去吃晚饭,有什么事情我们晚饭后再谈。”黄所长热情地跟我们一一握手之后,把我们领进了派出所的大院。
    破旧不堪,是我对这个派出所的第一印象。带着裂纹的木板上刻着派出所的名称,院内只停了一辆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老爷警车,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原本以为黄所长招待我们的会是山里的野味,不承想却是馒头和酸笋。
    “我们这里条件差了点,不能和你们城里比。”黄所长看着厨房准备的饭菜,有些尴尬地说道。
    “黄所长,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入乡随俗,这酸笋可是好东西,在我们那里花多少钱也买不到啊。”胖磊到哪里都是自来熟,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一个馒头便往嘴巴里塞,“这面可真筋道,我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啊。”
    也许是胖磊的热情感染了黄所长,他乐呵呵地招呼道:“冷主任,咱吃点。”
    “唉,辛苦黄所长了。”明哥客气地先把黄所长请上主位,接着自己坐在了副位上。
    吱溜,吱溜。低矮的房中响起胖磊大口喝米粥的声音。黄所长那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黄所长,你们派出所有多少警力啊?”吃饭时,明哥打开了话匣子。
    “三个!”黄所长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啥,就三个?”我有些诧异。
    “对啊,现在哪里都是警力极缺。”
    “那辖区面积和人口呢?”明哥接着说。
    “辖区人口不多,也就几千人,面积也不大,可难就难在人口太分散,山寨居多而且基本上都不通路。”
    “那出警咋办?”我又插了一句。
    “基本靠步行。”
    “步行?”我瞪大了眼睛,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结果。因为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拿着我在现场提取到的指纹,挨个排查符合条件的人员。如果都是靠走的话,那这趟差事绝对可以要了我半条命。
    “对,全部都是步行,有时候来回要走将近一天的时间才能出一次警。”黄所长的这番话,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刚想接着往下说时,我的脚尖传来一阵疼痛感。我扭脸一看,胖磊正给我使眼色让我闭嘴,我这才注意到黄所长有些无奈的表情。
    “那老哥,你们比我们辛苦太多了!”明哥打了个圆场。
    “唉,没办法,谁让咱吃的是这碗饭呢?你说不吃吧,舍不得这穿了半辈子的警服;吃吧,有时候真的感觉自己快吃不动了,三天一个二十四小时的大值班,我坚持了二十五年。”
    “那您真是从警察小伙熬成了警察叔叔啊!”
    “哈哈哈……”
    我的一句话,瞬间让气氛缓和了许多。
    “对了冷主任,你们这次来需要我老黄干什么?”黄所长也是个直肠子,虽说是南方人,却有着北方人的豪爽。
    明哥也没有任何隐瞒,把我们现在案件的所有情况跟黄所长做了一个详细的介绍。
    “按照你们的分析,嫌疑人应该是住在我们西琳山一带,是吗?”
    “如果我们的分析没错,应该是这样。”
    “那这可就难办了,我们西琳山辖区里的山寨可有35个,一天跑一个,也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啊。”黄所长有些为难。
    “对了,不知道咱们辖区有没有山寨的村民还穿这个。”我从挎包中掏出了一张足袋的照片递了过去。嫌疑人在现场留下了清晰的穿袜足迹,且足迹上有明显的线头缝合痕迹,有了这两种痕迹作为辅助,找一张和嫌疑人脚上所穿相似的足袋照片还是难不倒我的。
    “这个……”看着黄所长拧在一起的眉头,我整个人瞬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因为在我看来,足袋是我另辟蹊径的关键物证,这个要是被否定的话,我们真的有可能要徒步把所有山寨都跑上一遍。
    “难道我们这里没有?”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黄所长没有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慢慢摇头。
    十四
    我的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真的没有?”我绝望得喊出声来。
    这一声大喊,着实把黄所长吓了一跳,正当我要道歉时,他开口说道:“不是没有,而是我不敢确定。”
    “不敢确定?这怎么说?”明哥接过了话茬。
    “这个东西在我们这里叫拴脚布,我们小时候经常穿,现在几乎见不到了。按照冷主任刚才所说,嫌疑人年龄在二十五周岁上下,像这么大的年轻人穿这个的更少。这个东西做起来很麻烦,也很耗时间,所以山外的这些寨子我基本可以确定不会有,但是山内的寨子我还真不好给你们肯定的答复,因为那里我去得也少,这二十几年我去的次数一把手都能数过来。”
    “山内?山外?”我问出了两个关键点。
    “对。咱们云北省这几年大力发展旅游业,我们宝山市也是一样,旅游带动了整个市的经济复苏,经济的回暖给我们这里的年轻人创造了很多就业机会。在早些年,我们这里的山寨几乎都是自给自足,但随着经济的发展,很多山寨都通了电,装了电视,像我们的下一代,几乎都是选择走出大山。一些距离城市较近的山寨我们称为山外,这些寨子里基本上家家都有外出务工的青年,他们都有一定的经济来源,基本上不会有人再穿这个。”
    “除此之外,就是我说的山内,要想进山内的寨子,少说也要翻将近十座山头,就算体力充沛的壮年,也要步行两三天的时间。这些山寨的村民几乎还保留着最为原始的生活方式,按理说,他们穿这个的可能性比较大。”
    “山内的寨子有多少个?”
    “不多,只有三个。”
    “三个?这太好了!”我欢呼着拍了一下巴掌。可随后整整三天的跋山涉水,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高兴得太早。
    这几天的旅程让我们真的体验了一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中草药”。我几乎忘了肉的味道,说句不好听的话,放屁都是一股子酸笋味。
    前几日还对酸笋赞不绝口的胖磊,经过这几天的折磨,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口,生怕黄所长在吃饭的时候考虑到他的身材再给他加点量。
    好在每个寨子的人都不多,而且村民都十分淳朴,很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第一个寨子的所有比对工作仅用了半天的时间,在排除嫌疑之后,我们在寨子中做了简单的补给,接着朝下一个目标赶去。
    “第二个寨子是我们西琳山辖区最为偏僻的一个寨子。”黄所长从背包中拿出一张地图,指了指我们现在的位置。在他的指引下,我才弄明白。原来山内的三个寨子连起来正好是一个由东指向西的三角形,第二个山寨正好是三角形的顶点位置。市区在东方,我们一路向西,按照地图的分布,说它是最为偏僻的山寨绝对毫不夸张。
    “这个寨子我只来过两次!”黄所长比画起了剪刀手。
    “看来这里的治安很好。”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这一来是因为交通不便,外地人基本不会来这种地方;这二来,寨子里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一般族长出面就能解决,也用不上我们。我记得上次来,还是因为采集户口。”黄所长掐着腰,望着对面的山头说道。
    “寨子里的族长权力是不是很大?”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每个寨子的情况不一样,长期与外界隔绝,他们都形成了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有的族长在寨子里有着绝对的威望,有的则在寨子里只拥有长辈的身份,却没有任何权力。”
    “我们接下来去的这个寨子是个什么情况?”
    “这个寨子叫臧寨,据说这里的村民是以前臧族[8]的后裔,虽然与世隔绝,但是这里民风彪悍,尤其是他们寨子的族长,有着绝对的威望,咱们要见机行事。”黄所长提醒道。
    十五
    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之后,我们终于站在了臧寨的大门前。整个山寨并不是很大,由20多栋木屋组成,一眼可以望见边际。黄所长身着公安制服,引来了不少村民围观。因为语言不通,我们只能指望黄所长的一路翻译。正当我们都怀着忐忑的心情琢磨着怎么跟这里的族长沟通时,围观的村民说出了一个新奇消息:“族长正在给一位村民主持血祭。”
    对于“血祭”这个名词,我只在影视剧或者小说里见过,从字面上很好理解,就是用血祭祀的意思,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在现实生活中还真有这种祭祀活动。
    “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征求黄所长的意见。
    “在这个寨子里,血祭一般是祭奠先人,都是私人的事情,我们这么多人去围观不是太好。”黄所长解释道。
    “你小子,出来办案不要整这么多幺蛾子,小心人家留你在这里当压寨小鲜肉。”胖磊说完,用力捏了捏我的脸蛋。
    “轻点,轻点。”
    正在我们边聊边等的时候,一位身穿民族服饰的老年男子带着一名和我们差不多打扮的青年从山寨的后边走了过来。青年约有一米八的个子,皮肤黝黑,身材健硕,上嘴唇明显的裂口显得相当扎眼,这是先天性兔唇的特征。
    我正准备打量青年的下半身时,他右手紧握的棕色皮囊吸引了我全部的目光。我仿佛在黑夜中看到了一丝曙光,直觉告诉我这可能不是巧合。我在青年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接着我翻开了他的掌心,三枚已经印在我脑子里的指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明哥,就是他!”我激动得喊出声来。
    说时迟那时快,黄所长从腰间掏出手铐,把青年铐了起来。
    老贤戴起手套和口罩,从随身携带的检验包中掏出了一管鲁米诺试剂,小心翼翼地滴在皮囊入口的位置。
    “有血液反应,这里面装的是人血。”
    “把人带走!”
    因为返回的路途太过遥远,再加上案情重大,我们向云北省公安厅申请了一架警用直升机将犯罪嫌疑人押解带回。
    我们在山寨提取的血样,也在第一时间送往云北省宝山市公安局的理化生物实验室,经过比对,皮囊中所装的血液为死者侯琴所有。
    因为语言不通,审讯工作必须要有通晓当地语言的人在场,而黄所长就成了不二人选。在我们两方领导沟通之后,决定对嫌疑人的第一次审讯工作在宝山市公安局的讯问室展开。
    扎西多吉,男,24周岁。我盯着电脑屏幕上他的个人信息愣了愣神。我怎么都闹不明白,他和死者到底有多大的仇恨,能使得他跋山涉水跑到我们云汐市作案。当然,有这种疑问的不光是我一个人,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想解开这个谜团。
    “扎西。”黄所长用当地的方言呼喊他的名字。
    扎西闻言,挺了挺原本佝偻的身子,抬头正视我们,因为唇裂而露出的两颗黄褐色的门牙给我们一种“他很不耐烦”的暗示。
    “扎西,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明哥的话被黄所长逐字地翻译出来。
    听了明哥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我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次的审讯和以往不同,因为中间有一位当地的同行做语言翻译,明哥说的所有话都会通过黄所长的嘴巴转述出来。黄所长是地地道道的当地人,通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不难看出,他和当地的村民相处得都十分融洽。明哥的这句话从黄所长的嘴巴中说出来,就会给人一种长辈责备晚辈的错觉,这样更容易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只要扎西对黄所长没有敌意,那接下来的讯问工作就要容易得多。
    果然,黄所长把这句话说出口,扎西戴着手铐的双手便在审讯椅的挡板下不停地揉搓,仿佛一个正在接受老师训斥的孩子。
    “你知不知道这次犯的错误很大?”明哥依旧采用这种温情的问话风格。
    “我知道。”因为先天性残疾,扎西吐字不清地说了一句。
    他这一开口,我这悬着的心算是放了下来。只要能开口说话,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你犯了什么错?”
    “我……我……我杀了人。”
    “他承认了!”我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就仿佛齐天大圣从五指山下蹦出来一般畅快。
    “你为什么要杀人?”明哥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多余的表情,为了保证整个问话的氛围,他的语速一直都很平静。
    扎西突然咆哮了起来:“她是我的仇人,我要用她的血祭祀我死去的阿乙(奶奶)。”
    十六
    黄所长见状,起身走到他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按压他的额头,嘴中喃喃自语,他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段经文。奇怪的是,扎西在听完这段很短的呢喃之后,竟然很快地恢复了平静。扎西冲黄所长微微低下了头颅,眼睛里透着感激的目光。
    黄所长转身朝我们点了点头,示意可以继续问话。
    明哥抓紧时间问道:“你们是因为什么结下的仇恨,能说说吗?”
    黄所长翻译之后,扎西点了点头:“我是一个天生有缺陷的孩子,我出生后不久,我的父母选择把我丢弃在深山之中。是我的阿乙救了我,因为她的年纪很大,所以她让我喊她阿乙。我的阿尼(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是阿乙把我养大,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
    停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十岁那年,我们的山寨来了两个妇女,从她们的穿着打扮看就知道是外来人。因为山里平常也会来很多打猎的外来人,他们有时候晚上会借宿在我们山寨,所以我们对外来人并不抵触,而且这两位妇女还会说我们的语言,这就更让寨子里的人失去了最后的警惕心。”
    “她们直接找到了我们的族长,说她们不是普通人,而是在山中修行的仙姑,因为在修行之中观察到我们山寨有不祥之物,所以特意前来降妖。她们这么一说,很快引来了围观,当时包括我在内,大家都被吓住了。就在我们将信将疑时,她们在山寨里开坛做了法事。我们亲眼看见,她们的双手插入烧热的油锅之中安然无恙,而且她们的双手还能瞬间燃起火焰,看到这一幕,我们也彻底相信了她们的说辞。”
    “她们说,我们山寨所有人家里都住着妖怪,但是她们的法力不够,要想除妖,就必须拿出家中值钱的东西买通神灵,请求神的帮助。听她们这么说,我们每家几乎都把所有的钱拿了出来。”
    “你们哪里来的钱?”明哥还没来得及说话,黄所长便问出了口。这个问题也问出了我们的疑惑,对于这个自给自足的山寨,钱绝对是个稀罕物。
    “都是一些外来人在我们这里过夜后给的,每家每户多少都有一些。”扎西老实说道。
    “早年偷越国境走私、偷猎都比较猖獗,我估计是他们留下的。”黄所长转头对明哥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明哥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扎西接着说:“阿尼去世得早,我们的木屋里只有我和阿乙两个人相依为命。因为房间比较空荡,我们家平时接待的外来人就比较多,有的人甚至在我们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他们不仅给我们带来了钱、食物、书籍,还教会了我认识外面的世界,我自己抱着新华字典,学会了外面的文字。我经常把书上的一些故事说给我的阿乙听,渐渐地,她对山寨外面的世界也充满了向往。”
    “记得有一天,阿乙告诉我,她想多攒一点钱,把我送出去,因为她害怕她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一个人会被寨子里的其他人欺负。我一向都很听她的话,就答应了。”
    “从那以后,阿乙开始拼命地攒钱,有时候还会做一些拴脚袋卖给那些住宿的外来人,到那两个仙姑来之前,我们已经攒了两千多元,可阿乙担心家里的妖怪会要了我的性命,就把所有的钱拿给了她们,祈求平安。”
    “在她们走之后没多久,我们的木屋又来了一些外来人。在吃晚饭闲聊时,阿乙就说到了仙姑降妖的事情,没想到阿乙的话引来了他们的哄堂大笑。他们说我们整个寨子都受骗了,而且他们还给我们展示了那两个仙姑施展的法术,他们告诉我这是化学反应,不是什么法术。”
    “阿乙辛苦积攒了五年多的钱,就这样被这两个可恶的人给骗走了,她哭了整整一夜。这些钱对她来说就是希望,一个把我送出大山的希望。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只能看着阿乙一个人伤心落泪。我记得第二天天还没亮,阿乙就背着干粮出了山寨,她想找到这两个人,要回属于我们的钱,可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扎西眼眶湿润着讲完了上面的一段话。
    黄所长起身,用手指帮他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扎西哽咽着接着说道:“阿乙失踪整整三天后,族长在山崖下找到了阿乙的尸体。都是因为她们我的阿乙才会坠崖身亡,她们是我扎西永远的仇人!”
    扎西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大,他几乎是怒吼着说出“仇人”两个字的。
    十七
    黄所长天生的一副慈眉善目相,每一次都能把扎西的情绪安抚得恰到好处。
    扎西低头喘息了几声,接着说道:“虽然那时候我的年纪很小,但是我能清楚地记住骗我阿乙钱的人的长相,忘都忘不掉。从我阿乙下葬那天起,我就发誓要用她的血来祭奠阿乙的灵魂。”
    “那个人就是你杀的这个人?”
    “对。”
    “事隔那么长时间,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十几年,我曾多次走出大山,可是茫茫人海,我虽然知道她的长相,但是我该去哪里找到她?也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前段日子我在帮助族长干农活的时候,在他家里捡到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印有一张照片,虽然这张照片很模糊,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她就是那个骗我阿乙的‘仙姑’,是我发誓一定要杀掉的人。公安局给我们山寨里的人都办了身份证,所以我对这张卡片并不陌生,这就是那个‘仙姑’不小心落在我们寨子里的一张一代身份证。”
    “我拿着这张身份证,简直乐开了花,当时我就带上我这些年的积蓄,背着我准备了多年的工具离开了山寨。”
    “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地方,在询问了很多人以后,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我的仇人。她听我是外地口音,对我有些戒备,我就编造了一个理由,我告诉她,因为受到她的法术帮助,我们山寨这些年顺风顺水,我是代表整个山寨来感谢她的,我的说辞让她彻底没有了戒心,她还主动把我领进了她的小屋。”
    “我看屋里就她一个人,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刚买的锤子把她砸晕,接着我把她抱上床,并把床移动到了房间的正中央,最后我用刀子划开了她的手腕,等她的鲜血装满了皮囊之后,我便离开了那里。”
    扎西说到这儿,就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我们按照他的表述,在他的木屋中找到了本案的作案工具——羊角锤和自制的尖刀。
    在所有物证全部固定完毕之后,临行时,明哥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黄所长,这起案件一直有个问题困扰着我,扎西为什么在作案的过程中要把死者的床移动到房间的正中位置?还有,他为什么要取走死者的血?”
    “这个你还真问对人了!”因为案件告破,黄所长的心情也相当舒畅。
    “这里面真的有说道?”
    “这是他们寨子的一个民俗,因为我本人对这些民俗的东西很感兴趣,所以就多留意了一些。”黄所长给明哥点了一支烟,介绍道,“人的出生和死亡不管对哪一个民族来说都是头等大事。古书记载,幽冥之门开于北方。扎西他们的祖先就认为,人死后,尸首的头一定要朝向北方,这样死者的灵魂才能顺利地到达阴曹地府。幽冥之门为每位死者开启一日,如果死者的灵魂在一日之内没有顺利地离开,就无法正常地轮回。扎西把被害人的头摆在正南方,就是要让她的灵魂不能脱离躯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在诅咒死者永世不得超生。”
    “那血祭是怎么回事?”
    “扎西的阿乙死于山野间,发现时已经过去三天,按照他们的风俗,除非用鲜血去祭祀,否则她的灵魂永远无法轮回,会变成孤魂野鬼。一般血祭使用的是动物鲜血,用活人鲜血祭祀被称为‘大血祭’,这种祭祀方法也只有在乡野中可以听到,相传这祭祀方法可以让死去的人永世长存。像扎西这样的年轻人应该不会这么迷信,按照我的猜测,他选择‘大血祭’的动机或许还是仇恨。”黄所长感叹道。
    他的这一声叹息让我感悟良多,一个隐于山中的世外桃源,那里的人们单纯快乐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是人性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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