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当晌午,灼眼的日光铺满了张圩村的每个角落,目放四方,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村屋烟囱里飘出的炊烟袅袅上升,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令人垂涎的味道。
    村西头,一户人家的茅草厨房内,老汉正抽着旱烟目不转睛地盯着在灶台前忙碌的老妇。
    当啷,当啷,老妇手持一把长把的铁锅铲,快速地翻动着锅里的青椒茄丝。
    “老头子,添点火。”
    老汉麻利地闷灭烟窝,把烟杆在鞋底上使劲地敲了敲,接着几步走到灶台旁蹲下身子,只见他左手使劲地拉了两下风箱[1],右手熟练地从身后的柴火堆里抓了一把晒干的玉米芯塞了进去。呼哧,呼哧,随着风箱的来回抽动,炉火越烧越旺。
    “行了,我一会儿把菜起锅,煮点米粥,蒸几个白面馒头咱就开饭。”
    “多蒸两个馒头,我回头给芳儿他们娘俩送去。”老汉丢下风箱,抓起烟杆起身说道。
    “啥?你说啥?”
    “我说给芳儿他们娘俩送一点去,怪可怜的。”老汉从腰间抽出洋火擦了擦,随着刺啦一声响,火柴棒被点燃。
    正当老汉把火苗送入烟锅时,老妇一把夺了过来,扔在地上使劲地踩了踩。
    “你干啥?”
    “我干啥?老张啊老张,我还真看不出你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一个寡妇带个娃,你天天寻思着给人送吃送穿,我看你是心疼人吧?”老妇把手中盛菜的铁盆使劲往锅台上一摔。
    “你这个疯婆子,喊什么喊?”
    “好哇,老张,我天天给你洗衣做饭,你现在为了一个外人骂我是疯婆子。”
    “两个馒头能值几个钱?吃你身上一块肉了?”
    “对,一顿是吃不了几个钱,你是不是自己都不记得去送过几次了?我现在就去打电话给儿子,让他评评理,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老妇刚想往外冲,被老汉用身体给挡了回去。
    “怎么?理亏了?你跟那个寡妇到底有啥?”
    “你呀,你这辈子就只能种地。”
    “哟,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你别拦着我,我现在就打电话去。”
    “你这臭脾气,说翻脸就翻脸。”
    “你——”
    “别吵吵,”老汉仿佛做了极大的妥协,不想再争论下去,他把老妇拉到一边,悄悄把头伸向门外,神秘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故意压低声音,“进堂屋说。”
    “进屋说啥?”
    “进屋你就知道了。”老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连拖带拽地把她拉进了堂屋。
    “你到底要说啥?”
    “我跟你说,芳儿快不行了。”
    “啥?你说啥?她不才30多岁吗?”
    “我前几天去给他们娘俩送饭时,亲耳听芳儿自己说的。说是啥并发症,没钱治,只能等死。”
    “真的?”
    “那还能有假?”
    “都快死了,你还给她送啥饭?”老妇撇撇嘴。
    “说你个老娘们啥也不懂,你还跟我犟。”
    “那你啥意思?”
    “你也不想想,芳儿家里不就她跟庆生娘俩吗?这芳儿一走,庆生这孩子不就是一个孤儿了吗?”
    “咋?难不成你还要领养?”
    “养,咋不养?”
    “敢!家里就这么一点地,马上老四家娃出生,咱都没钱养小孙子,你还想领养人家的孩子,你脑子被驴踢了吧?”老妇用手指使劲地戳了一下老汉的太阳穴。
    “种地,种地,你就知道种地,我天天让你看电视里的致富经,你都学的啥?!”
    “种地咋了?我种地不照样供养了四个娃?”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争,你就是那个啥……那个词咋说来着……”
    老妇已经顾不上跟老汉抬杠,开始在屋里收拾桌椅,准备开饭。
    “对,鼠目寸光……”老汉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成语。
    “你才是耗子呢,起开,我去端菜。”
    “别急,别急,我正事还没说完呢!”
    “那你快说!”
    “我跟你说……”老汉把嘴巴凑到了她的耳朵边。
    “快说啊!”
    “我经常去给芳儿他们娘俩送饭,这村里人都看见了。”
    “你还要不要脸?给寡妇送饭,你还觉得光宗耀祖了?你也不怕同村的戳你脊梁骨!”
    “你给我小点声!”老汉一把捂住老妇的嘴巴。
    “唔……唔……唔……”
    老汉趁着这个工夫赶忙说道:“前天晚上我请了村主任一顿酒,告诉他我想领养庆生,他一喝尽兴就答应了。”
    “唔……唔……唔……”老妇听到这儿,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挠,嘴巴里的声响越来越大。
    老汉根本不管她怎么张牙舞爪,接着说道:“芳儿一死,我把庆生带过来,那他们家的宅基地应该归谁?”
    老妇眼睛忽然一亮:“那肯定是归咱们家啊。”
    “你看是不是这个理:我天天给芳儿送饭,村里人都知道,我领养庆生也是天经地义,村里绝对没人会说啥。”
    “对,是这个理。”
    “咱们家的菜地跟芳儿家的宅基地连在一起,如果我们能把他们家的宅基地弄到手,把里面拾掇拾掇,那个大院子能喂几十头猪。”
    “几十头,那么多?”
    “到时候,咱们把两块菜地都种上苦菜,这样猪饲料就有了。你别看庆生那孩子只有六七岁,这几年全靠他捡破烂养活芳儿,这孩子很能干活。”
    “你的意思是……”老妇的脸上已经多云转晴,笑嘻嘻地看着老汉。
    “对,咱把庆生领过来,只需每天给他口吃的,让他给咱喂猪、干杂活,你说值不值?这他娘的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你还拦着我。”
    老妇听到这儿,笑得花枝乱颤:“我说老头子,我跟你几十年,怎么没发现你肚子里这么多坏水?”
    “你这话说的,谁还能嫌钱烫手?”
    老妇笑而不语,推开了木门。
    “你干啥去?”
    “我给你孙子盛饭去!”
    “这老婆娘!”老汉笑眯眯地叼起了烟杆。
    “亲家母,你坐下,咱俩说说知心话,亲家母咱都坐下呀,咱们随便拉一拉……”老汉左手端着饭碗,嘴里哼着豫剧《朝阳沟》里的经典唱段,右手在空中比画着,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晌午吃过了?”老汉对着在墙根下唠嗑的村民们招呼了一声。
    “吃了,你这是干啥去?”
    “哦,我去给芳儿他们娘俩送个饭,怪可怜的。”
    “要不说人都夸你是菩萨心肠呢!”其中一名村民用牙签剔了剔牙齿上的韭菜末,对着老汉竖起大拇指。
    “都一个村,咱这儿富余一点,就帮衬帮衬。走着。”
    “唉,走好!”
    老汉一走,村民们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这哪能逃过他的耳朵?听着村民们的议论,老汉心里那叫一个美,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的步子越来越轻盈,也就三五口旱烟的工夫,便来到了村南头的一家院门前。
    汪汪汪,院子的双开红大门虚掩着,院内传来阵阵的犬吠声。
    “叫什么叫!”老汉推开了大门。
    汪汪汪,院子里的大黄狗失心疯般,对着老汉狂吠。
    “你妈的!”老汉捡起一块石头猛地朝黄狗砸去,院子内顿时传来嗷嗷的惨叫声。
    “庆生,芳儿,我给你们娘俩送饭来了。”老汉站在院子当中扫视了一圈,扯着嗓子喊道。
    见无人应答,老汉又喊了两声:“庆生!庆生!”
    “这小子不会又捡破烂去了吧!”
    他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芳儿?”
    吱呀的开门声显得那么的诡异。
    墙上几扇窗户的玻璃早就没了踪影,为了防止屋内灌风,窗子原本安玻璃的地方,糊上了厚厚的报纸。所以虽然屋外阳光明媚,屋内却一片昏暗。
    “芳儿!”老汉推门走进了屋内。
    “什么味?”他本能地捏了捏鼻子。
    随着房门被完全地推开,倾斜的光柱照在了屋内仅有的一张土床上。
    当啷!老汉左手的饭碗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打翻在地。
    他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
    “杀……杀……杀人啦……”
    二
    “司元龙,你换衣服能不能关门!”叶茜一把推开办公室的木门,冲我扯着嗓子喊道。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惊得着实不轻。
    “知道我在换衣服,你还看!”
    “啧啧啧……你最近身材保持得不错嘛!”叶茜一脸坏笑地帮我带上房门。
    按理说,今年叶茜就应该转正了,可悲剧的是,她的实习期还要往后顺延。按照领导的说法,她还要以实习生的身份在科室再待上一年。
    这要归结于去年我们破获的“鲍黑贩毒集团”案。本来这个案件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叶茜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主动找到上头把她跟陈雨墨之间的事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叶茜的行为涉及隐瞒不报、通风报信等嫌疑,虽然案件破获十分成功,主要的口供以及证据也是叶茜拿下的,但功不抵过,而且要不是明哥和徐大队联名担保,追究起来,这件事可真够她喝一壶的,延期转正一年的处罚已经是轻上加轻。
    用叶茜的话说,“我不允许我的从警路上有任何的污点”。她话说得是漂亮,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毫无疑问地成了被殃及的那条池鱼,大会小会我们俩没少挨批评。虽然我心里多少有些不悦,但好在这件事解开了我和叶茜之间的心结,我俩也重归于好。
    砰!我正要提裤子时,房门突然打开了。“我还没换好,你怎么又开门?”
    “什么又开门?”不是叶茜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磊哥,啥情况?”
    “赶紧的,你别想着出门了,发命案了!”
    “啥?在哪里?”
    “市西郊,张圩村,我在楼下等你们,抓紧时间。”
    我三下五除二把原本换下来的警裤又重新套上,叶茜也在这个时候穿好制服站在房门前。来不及吃午饭的我们,坐着那辆装满设备的现场勘查车,朝案发现场驶去。
    云汐市西郊因多山、资源稀少、道路不便等,导致那里的经济相当落后,周围六个村落的经济来源基本上都是“靠天收”。和别的市一样,落后地区的青壮年基本都外出务工贴补家用,村中的居民多是老人和孩子。也正是这个原因,那里的发案率极低,平时有个盗窃案件就算是顶天了,发命案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前后花了近两个小时,我们才驶入案发的村落。还没下车,透过车窗便能看到村南头的一座院子门口被围得严严实实。村民们一个个抻着脖子站在警戒圈外向院子内望去。很显然,那里便是案发现场。
    “徐大队。”明哥朝着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喊了一句。
    “哎呀,冷主任,你们终于来了。”刚才还挂满愁容的徐大队,一见到我们顿时轻松了不少。
    “什么情况?”明哥开门见山。
    徐大队翻开笔记本,熟练地介绍道:“死者名叫李芳,女,31岁,就住在那个院子里。”
    顺着徐大队手指的方向,我们又一次朝案发现场看了一眼。
    “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李芳的丈夫张丛宝几年前坠河溺水死亡,李芳和张丛宝的父母也相继去世,家里只剩下李芳和她的独子张庆生。现在的情况是,李芳被人杀害,张庆生下落不明。”
    “行,那我们先进去看看现场再说。”
    “好。”徐大队亲自领路,把换上勘查服的我们送进了警戒圈。
    现场是一个坐南朝北的院子,院门是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铁门上没有任何的锁具,院墙也就是一圈象征性的土坯墙,力气大的人一脚便可以踹倒。
    站在门前的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拿出勘查灯,开始了第一步的处理。几分钟后,我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结果不容乐观。
    人之所以会在接触物体上留下手印,多半还是因为手指汗腺分泌的汗液,像案发现场这种布满锈迹的铁门,人手在接触时,汗液会吸附这些细小的颗粒,颗粒堵塞指纹缝隙,使得指纹无法完全遗留在客体上。人们在生活中都接触过生锈严重的物品,通常的结果是整个手掌沾满铁锈,这正是手指汗液吸附造成的。
    其他人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告知他们结果,明哥已经帮我推开院子大门,示意我开始第二步客体处理——院子地面。几年的磨合,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里比我想象中要整洁许多,院子内并没有摆放很多东西。靠近院子的西边,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啤酒瓶,目测有上百个之多;院子的东边是一个用红蓝塑料雨布搭建起来的狗窝,一只黄狗正趴卧在地上,用惊恐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它或许是这起案件最直接的目击者。
    院子地面上的脚印很清晰,不用耗费太长的时间。20分钟后,我深吸一口气,站在了中心现场,也就是这座院子的堂屋门外。
    破旧的木门随着阵阵微风吹过,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我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捏了一下木门的边角,稍稍一用力,木屑在我指尖上变成面粉般的碎末。木门早已腐朽不堪,和布满锈迹的铁门一样,这里也留不下指纹。
    虽然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但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开始了处理工作。随着指纹刷的几次挥动,我心中最后一点残念也烟消云散。胖磊在我身边架好相机蓄势待发,我俩相视一眼之后,轻轻地推开木门,昏暗的屋内也因为这一米阳光变得亮堂起来。
    还没来得及观察屋内的家居摆设,一股潮湿的血腥味肆意地蹂躏我的鼻子,我很不适应地转过头换了口气,这才定睛朝屋内望去。
    三
    一贫如洗,是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词语。整个堂屋最多30个平方,两个老旧的衣柜,一张布满油污的小方桌外加一张土床,便是全部家当。
    房屋的墙面上已经出现了一指多宽的裂纹,白色墙皮早就不见踪影,一块块红色方砖裸露在外。屋内地面也是泥土地,和屋外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里要稍微平整一些。
    “小龙,有没有难度?”胖磊站在我身边关心地问道。
    闻言,我稍微集中了一下注意力。
    虽然胖磊的领域是刑事照相,但他也是身经百战的专家级技术员,他之所以这么问,主要是因为他知道这种泥土地面是最难处理的客体。
    我们在一般室内提取的足迹大多是灰尘足迹,这种足迹在瓷砖、木地板等光滑的客体上可以形成很好的反差,用强光一打便清晰可见。可室内泥土地面处理起来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因为地面本身就布满了大量同颜色的细小灰尘,鞋子踩上去形成的鞋印容易模糊,这就好比把一个红色物体扔进红色的油漆桶内,然后让你辨认,绝对会让你傻傻分不清楚。
    我看着光溜溜的地面,除了一碗打翻在地上的青椒茄丝和两个馒头外,根本看不清一点足迹的影子。
    “磊哥,关门,我要在暗室里观察一下。”常年侦查命案的经验告诉我:作为刑事技术员,一定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质以及抽丝剥笋的执念,屋内那条被残害的生命还在等人为其申冤,我不能有一丝的懈怠。于是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调整到了最佳状态。
    将近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对胖磊做了一个“ok”的手势,屋内闪光灯几次爆闪后,我把其他三人喊了进来。
    明哥习惯性地拉了拉乳胶手套,直接来到死者的床前。
    这是一张长二米、宽一米半土床,它与炕的区别在于,炕下面的炕洞可以烧火取暖,而这种土床则没有这样的功能,它只是用黄土掺石块垒起来的立方体。因为造价低廉,这种床在我们这边经济极为落后的农村几乎家家都有。
    此时的死者佝偻着身子,头部下垂靠在床头,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挡住了她的面貌,凝固成块状的暗红色血液布满了死者整个左胸,她双腿掩在盖被之中,血肉模糊的双手搭在床边,垫被破损露出的棉絮吸满了暗红色的鲜血。虽然她已经没了声息,但我总有一种她会随时站起来的错觉。
    “双手锐器伤?”明哥有些疑问。
    “死者有过抵抗?”叶茜在一旁插了一句。
    根据刑警队的调查,李芳因病常年卧床不起,从她左胸口的血液分布来看,嫌疑人的杀人方式应该是用锐器刺入其心脏,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会有本能的反抗行为,最直接的就是用双手抓住刀刃,所以形成这种抵抗伤也属正常情况。
    明哥没有说话,而是仔细地观察着死者的双手,从他紧锁的眉头来看,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几分钟后,明哥掀开了死者单薄的上衣,一个“i”形状的锐器伤口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心脏锐器穿刺伤,一刀毙命。”
    “屋内有明显的翻动痕迹,嫌疑人会不会是入室抢劫杀人?”我结合我勘查的情况给出了一个结论。
    明哥并没有回答我,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
    “难道不是?”我没了底气。
    “不是这个问题,我发现了一些疑点。”
    “疑点?”
    “对,从致命伤上分析,嫌疑人应该是一刀致命,而且速度相当快。你们再看看死者的双手。”说着,明哥用力掰开了那双挂着血痕的青紫色双手。一条条划入肌肉的线条状锐器伤凌乱地布满了死者两只手掌。
    “刚才叶茜推测得没错,死者双手上的伤口是抵抗伤,而通过致命伤创口我可以肯定,嫌疑人是一刀致命,就算死者双手曾握住刀刃,在她双手上应该也只会形成一至两条抵抗伤才是,根本不会形成这种错综复杂的伤口。”
    “会不会死者跟嫌疑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抢夺?”我脑补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明哥很不确信地摇了摇头,接着他拿出直尺示意我抓住,用它来还原当时的情景。
    “死者被害前端坐于床前,也就是说她很清醒,从死者双手锐器伤口的深度来看,死者当时握住刀刃所用的力量很大。”
    “嗯。”我们都认同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每一次抓握形成的伤口,最多只有一至两条,且方向一致,这才符合常理。但你们看看死者的双手,不同方向的锐器伤口有三条以上,也就是说,死者和嫌疑人之间有过多次争夺,如果嫌疑人速度够快,死者不会有这么多次的机会接触刀刃。”
    “你是说嫌疑人在杀人前曾经犹豫过,所以才放慢了速度?”我好像明白了明哥想要表达的意思。
    “小龙,你在勘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室内有财物损失?”
    “不确定,但是屋内的抽屉被翻动过。”
    “被翻动过?”
    “对。”接着我翻开了我的勘验笔录本,“屋子西边墙角的衣柜内有浮灰断层的现象,并且我在柜子抽屉上提取到了三根并联的指节印记,如果这手印是嫌疑人的,那他可能从抽屉中拿走了某样东西。”
    “如果真是入室抢劫,死者李芳常年卧床不起,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那他为什么要杀人灭口?”叶茜有些不解。
    “会不会是熟人作案,死者跟嫌疑人熟识,嫌疑人在侵财的过程中行迹败露,他才杀人灭口?”我提出了另外一种假设。
    “你觉得死者家里这种状况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胖磊补了一句。
    “那只有一种可能。他要的是命,不是财!”
    “目前只有这个可能。”明哥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仇杀?情杀?还是……”叶茜开始漫无边际地推测。
    “暂时无法确定,先把现场勘查完再说。”明哥说完用手抬起了死者的头颅。
    “啊!”这一举动,把叶茜惊吓得喊出声来。
    死者的嘴角竟然挂着一抹微笑。
    四
    当技术室的所有人都沉浸在案件侦破工作中时,谁也没有想到,恶魔正一步一步慢慢向他们靠近。傍晚,云汐市南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民房内,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双手合十,跪在金黄色的蒲团之上,虔诚地注视着一张挂在墙壁上的彩色画。
    画中赫然挺立着一只面目狰狞的凶兽,它的两只獠牙有如弯钩,仿似麒麟的藏青色身躯上长满了细长的绒毛,最让人不寒而栗的,还是它额头上那七只呈弧线形分布的血红眼珠。
    中年男子喃喃自语,好像负荆的罪人正在痛心悔过。
    几次跪拜之后,男子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胸腔很有节奏地上下起浮,他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忽然,他的眼睛再次睁开,目光中闪动的虔诚不见踪影,此时双目中充满的却是那种看破生死的诀别。
    男子双拳紧握,发出咯咯的声响,是愤怒,是怨恨,是不甘。
    他双脚用力蹬地,靠蛮力使自己稳稳地站了起来。
    环顾四周,他望见了屋外那几个扎满银针的巫毒娃娃。
    怒火,再一次燃烧;恨,已经到了一个极致。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像一只咆哮的狮子,扑向面前的藤椅。一支带着强烈金属质感的手枪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中。
    乒,乒,乒,乒,乒……
    瞬间,娃娃的头颅全部被一枪击碎。
    由于子弹的冲击力,原本贴在娃娃身上的黄纸应声而落。
    夕阳的余晖照亮了黄纸上的墨迹,五个人的名字隐约显现了出来:
    冷启明、陈国贤、焦磊、司元龙、叶茜。
    五
    根据现场推断,死者的致命伤只有一处,解剖并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线索。明哥那里没有头绪,老贤也是一样。案发现场又是在农村,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监控设备,所以胖磊那里也是“两手空空,一身轻松”。现在砝码全部压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可想而知,我现在的担子有多么重。
    嘀嘀嘀,痕迹检验室的仪器被我打开了。叶茜像跟屁虫一样站在我的身后。
    “小龙,你在现场有没有发现?”
    “有!”
    “能不能破案?”
    “不知道!”
    “你现在准备干啥?”
    “哎呀,姑奶奶,您真不愧是警校‘武当’出身的女汉子,这体力就是好,您在这儿叽叽喳喳,我还要不要做实验了?”
    “啥?实验?”叶茜顿时来了精神。
    “对,实验!”
    “到底什么实验?”叶茜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遍。
    这时,我从电脑中调出了一张还热乎的数码照片。
    “这是……?”
    “我在现场提取的并联指印的照片。”
    叶茜眯着眼睛使劲瞅了瞅:“这一点指纹纹线都看不见,怎么比对?”
    “没有纹线我也照样有办法!”
    “什么办法?”叶茜看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的脾气我最了解,所以我只能耐心解释道:“你有没有发现,成年人不管身体胖到什么程度,脂肪厚度有多大变化,这手指的粗细变化得并不是很明显。”
    叶茜伸出双手,在一起比较了一下,接着又偷瞄了一眼我的手指:“好像是啊!”
    “这就可以当作一个判断的依据。”
    “依据?”
    “对。”
    “这说白了就是三根手指指节并在一起的照片,还那么模糊,能分析出结果来?”叶茜似信非信。
    我微微一笑解释道:“这还要从人手的生长过程来说。”
    “啥意思?”
    “我们知道,儿童和青少年时期是人生长发育的重要阶段,人体骨骼的成骨细胞和破骨细胞在这个时期非常活跃,表现为骨髓腔逐步扩大、骨骼由小长大、由细长粗的过程。指节的生长也遵循这一规律。骨骼的生长基本完成于十八九岁,止于23岁前后,也就是说,像我们这么大的人,手指基本上已经发育完全,可以形成稳定的特征,既然有稳定的特征,那就有规律可循。”
    “你接下来的实验,就是找出这里面的规律?”
    “对。”
    “我们刑警队在调查的过程中反馈回来信息,同村的张云福经常去给死者送饭,咱们掌握的这三根手指节印会不会是他留下的?”叶茜也说出了我的疑虑。
    “从新鲜程度上来分析,指纹的遗留时间不会超过五天。按照正常人的记忆力,五天以内的事情,只要他刻意做过,应该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
    “你准备亲自问问这个张云福?”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对,明哥、胖磊以及老贤那里,基本上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所以我这边必须全力以赴,否则这个案件可能就黄了。”
    “嗯!”叶茜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顺利的话,明早就应该有结果。你让刑警队的人通知张云福明天早上八点来科室,等我的分析结果出来,也好有个抓手。”
    “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基本上靠仪器就可以完成。”
    “那……那你……”
    因为案件紧迫,现在李芳死了,她的儿子张庆生下落不明,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案件上,所以叶茜话还没有说完,我便低头开始观察从现场提取的痕迹。
    “多……多……多注意点身体。”叶茜忸怩地说完这句话,轻轻地退出了检验室。
    作为刑事技术警察,我们和其他的警种有着本质的区别,在外我们有个文雅的称号叫“警队中的科学家”。对于每一名技术警来说,要想提升自己的能力,最简单快捷的办法就是参加全国的培训班,听取学科泰斗分享最为精华的实战经验。就在侦破“鲍黑贩毒集团”案之后,明哥几乎拿出了科室所有经费,给我开启了最为充实的学习之旅。就好比玩网络游戏打怪升级,我这人物的经验条唰唰地往上涨,拦都拦不住。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在科学的海洋里遨游。”整整11个小时,就这样不知不觉被我“遨游”了过去。
    吱呀!检验室的门被推开了,室外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当我眼前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我的鼻子却得到了极大的享受。
    “豆浆、油条。”是叶茜的声音。
    我揉了揉眼睛,看着叶茜因疲惫而有些发红的眼睛:“你昨天晚上没有回家?”
    “没有。”叶茜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你在单位干吗?”
    “该干吗干吗。你赶紧把饭吃了,都凉了。”叶茜忽然把东西往实验台上一放,转身就要离开。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张云福我给你喊来了,在明哥办公室呢!”
    经过一夜的挑灯夜战,我总算得出了一个大致的结论。当然,有些结果还需要排除,所以一听到张云福的名字,我立刻手嘴并用,把那几根明显是刚出锅的油条,拼命往嘴巴里塞。
    半小时后,我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报告走进了明哥的办公室。此时胖磊和老贤已经坐在屋里抽起烟卷来,从桌面上快要堆满的烟灰缸不难看出,他们早已等待多时。
    三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告诉我,他们同样彻夜未眠。
    明哥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我。
    “有点头绪!”我读懂了他的意思。
    “真的?”老贤和胖磊异口同声。
    “行,张云福你来问!”还没等我回答,明哥主动给我让出了座位,但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
    在我们科室,不管是询问证人还是讯问犯罪嫌疑人,从来都是明哥的活,他这么一说,我有些慌神。
    明哥甩给我一支烟卷:“我们三个和叶茜那边暂时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你结合你掌握的情况询问就行了,我会在一旁给你做补充。”
    “该来的总会来的,小龙!”胖磊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六
    我点燃烟卷,深吸一口,慢慢地吐出。当烟卷烧到一半时,我有些忐忑地坐在了明哥的木椅上。叶茜见状,迅速坐在我身边,打开了笔录软件,双手准备敲击键盘。
    一切准备好之后,我冲她点了点头,接着把目光转移到坐在软椅上的张云福身上。
    “张云福。”因为我暂时还没有捋清楚从哪里开始询问,所以便喊了他的名字,好让他集中注意力。这也是菜鸟第一次询问惯用的招数。
    听我这么一喊,张云福本来还弓着的身子,立刻直了起来:“到!”
    我边吸烟边打量坐在我对面的老汉,他年纪有65岁上下,因为是庄稼人,身体还很硬朗。现在正值春季,他很应景地穿了一身还算干净的春装:一件蓝色条纹大码西装,一条藏青色的西装裤,脚上套了一双锃光瓦亮的老式圆头皮鞋,裤脚边缘处,墨绿色的棉袜裸露在外,相当扎眼。
    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可在我心中,他暂时还被列为嫌疑人,所以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态度。
    我皱着眉头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最后把视线落在了他的脚上。
    科室的其他人都屏气凝神,生怕打搅我,连一向跟我对着干的叶茜,也很识趣地在一旁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屋里打翻的那碗饭是你送的?”我开始切入正题。
    “对!”张云福可能感觉到了我的态度并不是很友善,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你对死者的家庭情况是否了解?”
    “啥叫家庭情况?”张云福一愣。
    “就是她家里的情况。”由于一夜未眠,我有些不耐烦。
    “我们是一个村子的,多少知道一点。”
    “什么叫多少知道一点?我们调查过,村子里只有你一个人给死者送过饭,你和死者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把你知道的仔仔细细说出来,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他听出了我语气里警告的意味,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看到他这种表情,我把手指缝中早已熄灭的烟头扔进烟灰缸,接着往椅背上一靠,长舒一口气:“说吧!”
    张云福抬头看了我一眼,停顿了几秒钟,开口说道:“芳儿,哦不,是死者。”
    “你就按照你的叫法说,没必要学我。”
    “欸!”张云福点了点头接着说,“芳儿男人张丛宝跟我小儿子是一个辈分,我比丛宝他爹还大几岁,我们是堂兄弟,按照辈分,芳儿应该算我的侄媳妇。”
    室内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丛宝和芳儿有个男娃,叫张庆生,今年虚岁七岁。庆生这孩子可是个苦命的娃!”张云福用手掌抹了一把他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有些忧伤地感叹了一句。
    “怎么说?”
    “这事还得从六年前庆生出生那会儿说起。”张云福换了一个姿势,“庆生刚出生,头一胎又是男娃,丛宝一家那叫一个高兴,光娃的满月酒在村里就摆了整整三天。可也就几个月的热闹劲,后来的事简直像撞了邪。”
    “撞了邪?”
    “你不知道,我侄儿丛宝长得那叫一个丑,连我儿一半都赶不上,家里又没啥钱,可芳儿却长得相当水灵,当时在我们村里,绝对算得上一枝花!你说,这么漂亮的黄花大闺女怎么会看上我那丑八怪侄儿?”
    “难道里面有原因?”因为目前从我们掌握的情况来分析,不排除仇杀、情杀的可能性,所以一听到这儿,我们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有,怎么没有!”
    “说说看。”
    “芳儿娘家就在我们村30里外的小李庄,听我们村的媒婆说,芳儿家的祖坟风水不好,克夫,芳儿她姐就把她男人活活给克死了。她家里这事,在十里八村都传开了,所以芳儿才找不到男人,也只有我那个侄儿不信邪,可到头来呢,年纪轻轻就给克死了。”
    我本来以为是直接关系到破案的矛盾点,可听他说得越来越邪乎,我却越来越没有听下去的欲望。
    “张丛宝具体是怎么死的?”明哥开口问了一句。
    “哦,掉水塘里淹死的。”
    “仔细说说!”我把问题接了过来。
    “我记得应该是庆生五个月大的时候,丛宝带着娃去赶集,那天正好逢大集。”
    “大集?”
    “大集是我们自己的叫法。我们农村买东西可不像你们城市,去个超市啥都能买到。集市一个礼拜只有逢单才开张,礼拜一、三、五人少,我们叫小集;礼拜天是人最多的时候,我们叫大集,大集也是最热闹的一天。”
    “嗯,你接着说。”
    “丛宝这孩子啥都好,唯一一点,就是好赌,一到逢集就要赌两把。当年他把庆生放在背篓里,只顾自己押宝,等钱输光了才发现庆生不见了。”
    “不见了?”
    “对,被人拐跑了,卖到了山里。丛宝他爹妈因为这事害了心病,不到六十就走了。娃被拐的那两年,丛宝他们两口子天天哭成个泪人,地里的庄稼也荒了,塘里的鱼也不养了,一家人起早贪黑地找娃。就在娃被拐的第二年,丛宝因为身子虚,掉进水塘里淹死了,芳儿因为受不了打击一口气没上来,瘫在了床上。”
    “后来呢?”
    “娃被拐的时候,丛宝报了110。就在第三年,外地的公安竟然把庆生给送了回来,说是人抓到了。那个老拐子[2]还给芳儿赔了几万块钱。”
    “那个拐卖庆生的人你认不认识?”
    “生面孔,不是我们那边的人,听说好像住在集市附近,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你们打过照面?”
    “我没见过,我是听别人说的。”
    “怎么说的?”
    “说这个老拐子也就30岁上下,因为这事被判了五年大牢。”
    七
    “五年?”听到这个年限,我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
    如果这名拐卖张庆生的嫌疑人因为被判刑而萌生怨念杀人,好像也能说得通。张庆生今年满打满算才六周岁,嫌疑人在其三岁的时候被抓获,也就是说,嫌疑人还剩下最多两年的刑期,不过,除非他有特别重大立功表现,否则不可能减刑两年出狱。换句话说,这名嫌疑人虽然有作案动机,但可能不具备作案时间。
    几秒钟之后,我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张庆生被解救回来的时候才三岁,李芳又瘫痪在床,这些年都是你资助他们?”听到这儿,我对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
    “不是,我也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断断续续给他们娘俩送饭的。”张云福回答得倒是诚恳。
    “那家里没有劳动力,他们的生活来源是什么?”
    “在我们农村,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本不应该跟娘家有什么瓜葛,可芳儿他们娘俩实在是太可怜,庆生被送回来的时候,芳儿的娘就把他们娘俩接过去住了一年。可好景不长,她娘一脚没踩稳,后脑勺着地,把自己给摔死了。芳儿她爹死得早,她的几个姊妹过得又不行,所以芳儿他们娘俩只得又回到了咱们村子。”
    “难道是靠村里的人救助活着?”
    “出了这事,芳儿被村里人说成扫把星,到哪儿哪儿死人,哪里还有人敢进她家的门?这两年,全靠庆生这孩子在外捡破烂换点吃的养活他娘。”
    “那你为什么最近开始往他们家送吃的?”
    “我……”张云福听我这么问,突然停顿了下来。
    “嗯?”我用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圈。
    “我也是看他们娘俩怪可怜的。”张云福挺了挺腰杆子。
    “那你前两年干吗去了?”
    “前两年不也是怕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吗?”
    “为什么现在不怕了?”
    “那时候我小儿子还没办事,我怕名声坏了,儿子不好找媳妇。现在我小孙子都快出世了,怕那些干x。”张云福爆了句粗口。
    “行了,你接着往下说吧。”
    “要说庆生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捡破烂,中午回来一趟给他娘端屎端尿,再弄点热乎的饭菜给他娘吃,下午还接着出去,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如此。”
    “张庆生天天去哪里捡破烂?”因为目前他没有一点音讯,所以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三公里外的镇上,这附近也只有那里的垃圾桶里能捡到东西。”
    “你去死者家中时,有没有触碰过死者家的物品?”
    “物品?”
    “有没有摸过她家的家具,从里面拿走过东西?”
    张云福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她家都那样了,还有什么东西能拿?”
    “确定?”
    张云福信誓旦旦地把右手举过了额头:“我敢赌咒!”
    “行,我相信你!你穿多大码的鞋?”
    “41码。”
    “你把左脚的鞋袜脱掉。”
    “脱鞋子干啥?”张云福有些纳闷地看着我。
    “哎呀,让你脱你就脱!”胖磊不耐烦地喊道。
    “大嗓门就是催化剂”,胖磊这句堪称经典的口头禅,在这个时候那是相当好用。
    张云福三下五除二拔掉皮鞋,拽掉棉袜,一股子酸臭味扑面而来。
    “汗脚!”张云福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抬头瞄了一眼,很快便让他重新穿上。
    “行,问题我基本问得差不多了。”
    “那我是不是能走了?”张云福早就如坐针毡。
    “你为什么要给李芳娘俩送饭,在这个问题上你说谎了。如果不说实话,你别想出这个门!”关键的问题已经问完,接下来就该拔掉这个老家伙的狐狸尾巴了。
    “说谎?我……”
    “到底是因为什么?”我猛地一拍桌子。
    张云福惊恐地望着我,估计他心里也很纳闷,我是怎么看出来他在这个问题上撒了谎的?
    “这是一起命案,我还是那句话,别给自己找麻烦!”我已经不是单纯地警告那么简单了。
    张云福这次真的受到了惊吓,他哆哆嗦嗦地说道:“几个月前,我在庄稼地里除草,看见庆生手里拿着麻袋,哭喊着朝我这边走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娘吃不下饭,病重了。我割完草就到芳儿那儿走了一趟,我看她脸白得就跟一张纸似的,吓人得很。我就问芳儿怎么样了,她告诉我她患了啥并发症,疼得要死要活,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因为她家宅基地后面就是俺家的菜地,如果芳儿真的死了,像她这种情况,那她家的宅基地村里要重新分,我就寻思着给芳儿送送饭,让村里人能看见,这样我也好有个说道占了她家的屋。”
    “卑鄙!”叶茜一向心直口快。
    “行了,你回去吧!”我下了逐客令。
    张云福如释重负,灰溜溜地跑出了办公室。
    “小龙!”
    正当我想起身时,叶茜喊住了我。
    “啥事?”
    “你刚才怎么知道他撒了谎?”
    “看眼神!”
    “看眼神?”
    “对,这也是审讯的一种技巧,主要是在问话的过程中观察对方瞳孔的大小反应。”
    “哟嗬,你现在完全是一副审讯专家的派头!”叶茜捏着下巴,上下打量着我。
    “得,不说了!”面对她的调侃,我佯装生气。
    “你觉得你不说,出得去这个门吗?”叶茜学着我刚才问话的口气。
    “小龙,叶茜,抓紧时间去会议室!”走廊上传来胖磊的叫喊声。
    “得得得,不开玩笑了,这到底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叶茜收起了嬉皮笑脸。
    我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是从两点来判断的,第一就是在询问时观察瞳孔。人的瞳孔,会受到人体交感神经的管控而呈现不同的形态,当人紧张或者陷入情绪的困境而不知所措时,会自动启动交感神经系统,造成瞳孔放大,这是人意志无法控制的,通过这个我可以分析出张云福说话时是什么样的情绪。”
    “另外就是观察被询问人的眼球状态,一般情况下,当被询问人回忆场景或者案发过程时,会有眼球往左上移动的动作;当他集中注意力倾听我的问话时,他的眼球往左方移动;但是如果他是在说谎创造虚构情境,他的眼球会向右方偏移。我就是结合这两点判断出张云福刚才说了谎。”
    “你的意思是说,你一边询问,还一边观察了他的瞳孔和眼球动作?”叶茜瞪大双眼等待我的确认。
    “对!”
    “变态,变态,太变态了!”
    八
    张云福的问话材料加上昨天晚上的实验结果,被我放在了会议室的桌面上。
    “磊哥,帮我把投影仪放下来!”
    白色的投影布缓缓下降的同时,米黄色的u盘被我插入了笔记本电脑之中,一切妥当之后,我示意明哥可以开始了。
    四支烟卷被明哥从烟盒中甩了出来。
    “国贤,你那儿有没有什么情况?”明哥用烟屁股敲了敲桌面。
    “屋内只有血迹一种生物检材,遗留的dna信息全部属于死者李芳,其他没有发现任何情况。”
    “焦磊,你那儿有没有!”
    胖磊没有出声,叼着烟卷,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我来说说!”明哥翻开了笔记本,“死者是心脏锐器贯穿伤,一刀毙命。从创口看,作案刀具应该有20厘米左右的长度,刃口锋利,怀疑是军刺、藏刀之类的单刃刀具,但也不排除自制刀具的可能。”
    “结合尸斑、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死亡时间在案发前十小时,也就是当日夜里一时左右。死者被杀前双手曾多次接触过凶器,怀疑双方曾发生过争执。我目前掌握的就这么多。叶茜,你把刑警队的调查情况跟大家做个介绍。”
    “死者家中喂了一条黄狗,根据周围邻居反映,案发时间段并没有听到狗叫,所以我们怀疑嫌疑人和死者熟识,或者经常去死者家中。死者儿子张庆生目前下落不明,别的暂时没有什么进展。”
    叶茜说完,会议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我把资料依照顺序摆在面前,接着点开了电脑中“张圩村命案”的文件夹,开口说道:“经过排查,我在案发现场一共提取到了两种痕迹物证:鞋印和并联指印。”
    “并联指印?”
    “对。”说着我在笔记本电脑上点开了照片,投影仪上清晰地显示出了照片的放大版。
    “连纹线都没有,这能分析出来什么?”胖磊有些失望。
    “焦磊,别打岔!”明哥敲了敲桌面,“小龙,你接着说!”
    “这张照片上的并联指印是食、中、环三指并列所留下的灰尘减层手印。我们都知道,人手的生长基本上止于23岁前后,这时就可以形成稳定的特征。这枚指印边缘轮廓粗大,在放大50倍的情况下,可以看到密集的毛边,从而反映出手指肤纹较深,为男性所留。昨天晚上,我在大量的检验样本中抽样提取了上千指印进行测量,得到了下面的结论:
    14岁男性食、中、环三指的并联宽度为4.5厘米,16岁男性为5厘米,18岁男性为5.5厘米,25岁男性为6厘米,35岁男性为6.5厘米,45岁男性为7厘米[3]。而我们在现场提取的这枚并联指印的宽度为6.2厘米,根据此数据,我可以推测出,此人年龄在35岁左右,而实际值低于平均值,说明其食、中、环指略窄,怀疑其身材较瘦。”
    “精确度可以达到多少?”明哥很谨慎地问道。
    “如果光看这个的话,一半一半,还需要结合现场提取的足迹来分析。”
    “好,你接着说。”
    “结合叶茜提供的刑警队调查访问的结果,我个人倾向于熟人作案。排除干扰足迹,现场只有一种鞋印,应该就是嫌疑人的鞋印。”我接着双击鼠标,把现场的第一枚鞋印点进了投影仪。
    “因为此案件的所有条件都要落在足迹上,所以我做了细致的分析。首先,是进出的次数,按照鞋印的新旧程度,嫌疑人曾不止一次来过死者的住处,这也是案发时,院子里的黄狗没有吠叫的原因。”
    “我在案发现场的院子外,发现了未成年人的鞋印,不出意外,这应该就是死者失踪的儿子张庆生所留。蹊跷的是,张庆生的鞋印全部为陈旧性,也就是说,案发前他至少三天都没有回过家,他不是案发当天失踪的。”
    “按你这么说,这个张庆生失踪真的和嫌疑人有关?他很有可能是被嫌疑人带走了?”叶茜忍不住问道。
    “你说得没错,因为院子中有一串鞋印分别为嫌疑人和张庆生所留,而且两人鞋印的新旧程度相仿,为伴生鞋印。”
    “伴生鞋印?”
    “就是两人的鞋印同时出现且在一条直线上,换句话说,他们两个是并排走出门的!”
    “你是否能确定?”
    “这个可以确定!”
    明哥眉头紧锁陷入思考。
    就目前来看,现场有太多解释不通的地方,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准确还原案件的真实情况。
    “呼!”明哥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示意我接着往下说。
    我接着点开了下一张照片:“这是在案发现场院子中提取的一组鞋印。第一步,我需要弄清它是否有伪装鞋印的可能。我们都知道,一般鞋印的伪装有两种情况:大脚穿小鞋和小脚穿大鞋。”
    “当脚大鞋小时,脚受鞋子束缚和挤压,会出现脚趾节变短,脚趾肚变大,脚趾间间隙变窄且向中趾靠拢等变化,因为重力集中在鞋子边缘,这样所踩出来的鞋印中间花纹虚空。”
    “当脚小鞋大时,脚能在鞋子中左右、前后窜动,重力均集中在鞋子的中间部位,鞋印中间部分的花纹则会受重力的影响而变得清晰。”
    “我们看,案发现场的这组鞋印,不管是从边缘痕迹还是从中心花纹看,都不存在伪装的迹象,所以嫌疑人所穿的鞋子很合脚。”
    “这与案件有关系?”叶茜有些不解。
    “这是一个前提,后面我还会说。”
    九
    我点燃了烟卷,吸了一口:“男性鞋印较为宽厚,尤其是脚前掌,一般较宽,而女性的长宽比很协调且比较瘦小,从这方面也可以判断出嫌疑人为男性。”
    “得知了性别,我们还需要分析年龄。案发现场的院子中有十分清晰的成趟足迹,我可以用步幅[4]特征作为依据。”
    “一般来说,少年时期正处于生长发育的关键期,人的个子长得很快,所以步幅特征尚未定型。青年时期新陈代谢旺盛,人在走路的时候前脚掌落地有力,鞋印的前脚掌花纹最为清晰。壮年时期因为身体发育已经完成,重心偏后,使得鞋印的后跟花纹比前掌要清晰。通过花纹的清晰程度,我分析嫌疑人正处于壮年时期。”
    “鞋印全长25.1厘米,换算成鞋码为40码,通过精确测量步长、步角和步宽,套用公式可以算出嫌疑人的年龄在35岁上下,身高一米七二左右,这一点跟并联指印推算出来的结果一致,所以这就应该是嫌疑人的年龄范围。”
    “嗯!”明哥认可地点了点头,接着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我报出的数字。
    “以上是我刻画出来的嫌疑人的基本特征,下面才是我要说的重点!”
    “什么?还有?”
    “当然!”
    “还有哪些情况?”
    吧嗒,一张最为清晰的鞋印照片被我调了出来!
    “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鞋印是波折状花纹,但是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波折纹中间有很多圆形的缺损,尤其是鞋跟和鞋尖的位置有‘凸’形的点状印记?”
    听我这么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投影仪,看着照片逐渐放大。
    “真的有啊!”叶茜喊出声来。
    “这是因为嫌疑人所穿的是最为廉价的胶筑泡沫鞋,这种鞋鞋底的工艺很简单,一般的手工作坊就可以批量生产。事先打好模具,在鞋尖和鞋跟的位置留出两个小孔,两种化学品同时从孔中注入,最后让它们在模具中自己发生反应,反应结束掰开模具就是一只鞋底。因为这种工艺很粗糙,所以化学试剂在反应的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气泡,这些气泡反映在鞋印上就是我刚才说的圆形的缺损,而鞋跟和鞋尖位置的‘凸’点,就是生产鞋底时,泡沫挤出注入孔留下的印记。”
    “鞋底生产出来,再缝上鞋面,这鞋就成了。按照我们云汐市的行情,这种鞋子的售价不会超过50元。而且从鞋底的磨损程度不难看出,这双鞋嫌疑人肯定穿了很长时间,说明嫌疑人的生活水平不高。”
    我说着,明哥他们全都在唰唰唰地认真记录。
    “当然,这都是一些泛泛的结论,下面我要说的是一个指向性的结果。”
    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把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惊得抬起头来。
    “还有?”胖磊那张长满络腮胡的大嘴能吞下一个鸵鸟蛋。
    “有!”
    “快说啊!”胖磊兴奋地拍打着桌面。
    “我刚才已经说过,嫌疑人在现场留下的鞋印并没有伪装,所以我在测量他左右两只脚的步长时发现了问题。”
    “什么问题?”
    “我发现,他右脚跨出的步子长度比左脚跨出的步子长度长了五厘米,也就是说他左脚跨出的步子短。”
    “短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行走,靠的是脚与地面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而作用力的大小,决定着我们每只脚所跨出步子的长短。嫌疑人左脚步子之所以短,主要还是因为其作用力不够大。”
    “在排除腿部残疾的情况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大小取决于接触面积。也正是因为测量出了这细微的变化,我发现了这些看似不清晰的鞋印上让人注意不到的差别。”
    吧嗒,两张剪切在一起的鞋印照片被我投在了大屏幕上。
    “这是嫌疑人左脚和右脚的鞋印,大家请看鞋印的大脚趾位置,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左脚大脚趾部位的鞋底花纹不是太清晰,右脚的要清晰很多!”叶茜眯着眼睛说出了大家心中的答案。
    “对,准确来说,嫌疑人整个大脚趾根部的作用力都不明显,所以才造成了左脚的接触面积变小,从而导致步子的长度变短。换句话说,嫌疑人的左脚大脚趾很有可能缺失或者残疾。”
    “很好!”
    “厉害!”
    “你赢了!”
    “牛x!”
    会议室里在同一秒钟,传出四种赞叹声。
    “所以,我的结论如下:嫌疑人为男性,35岁左右,身材较瘦,身高在一米七二左右,左脚大脚趾缺失或者残疾,生活水平不是很高。”
    明哥停下笔,开始分析道:“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死者常年卧床不起,而且村里也没有人跟她接近,她的关系网几乎是零。刚才小龙分析得很细致,其中有一个细节:死者的儿子张庆生和嫌疑人曾一同离开过案发现场。这就不排除嫌疑人很有可能跟张庆生熟识。我们在勘查现场时发现室内的抽屉里有物品丢失,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死者丢失的物品不值钱,但对嫌疑人却很重要?如果是这样的话,嫌疑人行窃被发现,就有杀人灭口的动机。”
    明哥分析得合情合理,我们都没有反驳。
    “所以,我们下一步的工作要分三步走。首先,继续追查死者儿子张庆生的下落;其次,全面调查张庆生的关系网;最后,调查七年前拐卖张庆生的人贩子是否还在服刑。叶茜,你回头联系徐大队,让他尽快落实。”
    “明白。”
    十
    可能谁也没想到在案发现场条件如此有限的情况下,我可以分析出指向性的结论,有了它,破案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负责侦破案件的刑警队员得到如此振奋人心的消息,一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在我们中午开饭前,所有的调查任务全部完成。
    “冷主任。”
    “摸出情况来了?”
    “有了!”
    “快说来听听。”
    叶茜并没有翻开她手中的笔记本,而是选择了直接口述,可想而知,调查结果可能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火车站、汽车站、轮渡码头,所有可能出行的公共交通场所,我们在案发后第一时间就张贴了大量的寻人启事,到目前为止,张庆生依旧没有任何下落。”
    听到这个消息,一种不好的预感从我心头涌起。李芳已经被杀,现在张庆生下落不明,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他也遭遇了不测。虽然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种猜测,但谁都没有说出口,因为我们都还想抱那么一丝希望。
    明哥眉头紧锁,没有出声,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叶茜没有停顿,接着说:“当年拐卖张庆生的人叫贾兵,我们也联系到了当年的办案民警,贾兵确实因拐卖儿童罪终审被判处了五年有期徒刑。”
    “也就是说他现在还在服刑?”我忍不住问出了声。
    叶茜还没开口,可她脸上挂满的愁容已经给了我答案,她继续说:“就算是贾兵在监狱中表现良好,也不可能提前两年被释放,除非有重大立功表现。而重大立功表现无外乎检举揭发同伙或者他人等,可当年他是单人单案,嫌疑人就他一个人,根本不存在这种情况。而且他的办案民警很肯定地告诉我们,贾兵的四肢健全,不存在小龙说的左脚拇指残疾的情况。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刑满释放人员都需要持释放证明在规定时间内到辖区派出所落户,贾兵的户藉派出所我们也去查了,他目前没有去落户。”
    “唉!按照这么说,贾兵基本可以排除。”我有些失望。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结果?”明哥接着问。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个希望。”叶茜这一句话,让我们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张庆生的关系网很简单,他这几年基本上都是以在外捡破烂为主要经济来源,镇上的黄氏废品收购站是他这些年出售废品的唯一地方,我们怀疑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可能会知道一些情况。”
    “刑警队有没有对这个老板做初期的询问?”
    “暂时还没有!”
    “走!”明哥没有耽误一秒钟,转身朝楼下走去。
    他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时间真的耽误不起,能多抢一秒钟,张庆生就有生的可能。这一点在我们所有人心里已经达成了共识,胖磊一路拉着警报朝目的地飞速驶去。
    没过多久,我们的勘查车停在了一个略显破旧的院门前,院子的围墙上象征性地装着一道摇摇欲坠的红色双开铁门。如果大家观察足够仔细,就会发现农村院子的大门颜色大多是红色,其实这里面有些说道。一来,这是民俗,红色可以辟邪挡煞;这二来,红色也预示着日子红红火火。很多人深信,用红色的大门会给人带来好运,所以,红色的大门在经济欠发达地区相当普遍。
    红色大门的两边,一左一右用铁钉钉着两块木板,木板上用红色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大字:“废品收购”“正在营业”。
    大门没有上锁,随着门被推开,一只黄狗冲我们汪汪汪狂吠起来。
    “谁啊?”院子正当中一间平房内,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询问声。
    “是黄月娥吧,我们是公安局的!”
    “啥?公安局的?你们是来检查的?”屋内的声音略显担忧。
    废品收购站在公安局被列入“特种行业”的范畴,因为这一行业一旦监管不力,就会成为犯罪分子销赃的“天堂”,尤为突出的就是盗窃电缆、井盖等,此类案件要想堵住源头,必须从废品收购业下手。所以这种场所会被辖区派出所单独列出,不定时地对其检查和管理。
    “不是,我们是市局的,有些问题想找你问问。”明哥掏出警官证举在半空中。
    “市局的?”听我们这么一说,黄月娥放松了警惕,从屋子里探出头来。
    明哥应了一声,收起了证件。
    黄月娥一看我们都是生面孔,又试探性地问了问:“你们真的不是检查的?”
    “大姐,检查至少要穿制服吧,您就别磨磨叽叽的了,出来我们简单地问个事情就走。”
    胖磊的这句话仿佛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那好,那好,想问啥进屋问!”
    因为案件紧迫,我们五人一头扎进了那间黑乎乎的房屋内。
    明哥一进屋便自己找了个板凳坐下来,快速地从包中掏出笔和纸准备记录。
    “警官,你们想问啥?”黄月娥看我们这阵势,担心地问道。
    “张庆生你认识不认识?”
    “张庆生?”
    “男孩,虚岁七岁,天天在你这里卖废品。”
    “家住张圩村?”
    “对!”
    “他怎么了?”黄月娥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起身,担心地问道。
    “你很关心他?”
    “警官,他到底怎么了?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能不能把张庆生的事情跟我们说说?”明哥尽力岔开话题。
    作为废品收购站的老板,肯定是经常跟警察打交道,黄月娥何尝不知道明哥是不想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她缓缓地重新坐在板凳上,开口说道:“庆生这娃早在两年前就开始来我这里卖破烂,起先我以为他是个流浪娃,后来才渐渐知道他家里还有一个娘。”
    “那他家里的情况你都清楚?”
    “我一个亲戚以前就住在他们村,庆生家的事情我都知道,是个苦命的娃。”黄月娥有些心疼。
    “能不能尽量说得详细一点?”
    “庆生这孩子别看就只有那么点大,可心里特别有数,而且娃还特别懂事,要不是我家里有三个男孩,经济条件不行,我真想把他供养了。”
    “张庆生平时都干些啥,你知不知道?”
    “还能干啥?走街串巷捡饮料瓶。”
    “每天都是如此?”
    “对。别看庆生年纪小,但是很勤快,早上天蒙蒙亮就出去了,中午会到我这儿卖一些,然后下午接着出去。我们农村不像城市喝饮料的多,有时候跑一天也就能卖个三四块钱,连顿饭都买不起。也是因为可怜他们娘俩,只要他来,我每天中午都会多给他一些钱,好让他能多给他娘买点吃的。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月’字,娃平时都喊我月娘。”
    “庆生会不会做饭?”我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张口问道。
    “巴掌高的娃,连锅台都够不到,哪里会做饭。平时要么是我给他做一点带着,要么就是多给他点钱,让他给他娘买点吃的。”
    “这些年都是这样?”
    “对。”
    我给明哥使了个眼色,示意我问完了。明哥点点头,接着说:“你最后一次见到庆生是什么时候?”
    黄月娥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很肯定地说道:“六天前他还来卖过一次废品。”
    “那你知道不知道,张庆生平时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他一个娃能得罪谁?”
    “你那么肯定?”
    “别的不敢说,这点我肯定能打包票。除了他娘,庆生跟我最贴心,平时在外面受欺负了他都会跟我说。”
    明哥问到这儿,有些停顿。
    “警、警官?”黄月娥小心地说道。
    “怎么了?”
    “我也经常跟你们公安局的警察打交道,我知道有些话不该问,但是我真的很担心庆生,这都多少天了,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情?”
    从黄月娥焦急的表情来看,她对张庆生的感情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越是这样,那她的口供就越可信。换句话说,张庆生这边也没有任何矛盾点可以调查,案件即将走进死胡同。
    “我们也在找他!我们很担心他遭遇不测,所以你如果发现他的行踪,希望你及时跟我们联系,但一定要注意保密。”明哥可能也感觉到了这个黄月娥所言无任何瑕疵,才跟她透了一个底。
    “不测?”黄月娥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明哥私底下朝我们挥了挥手,我们一行人在她的悲伤即将袭来之际,退出了房间。
    十一
    “死者李芳、张庆生均没有矛盾点,拐卖张庆生的贾兵还在服刑,难道我们之前的所有调查都走了弯路?难道这真的是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嫌疑人跟死者没有任何瓜葛?”叶茜垂头丧气地重新坐回车里。
    “不可能,如果嫌疑人跟死者之间没有交集,就不可能把张庆生带走,也不可能在死者的双手上形成如此多的抵抗伤。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嫌疑人真的是图财,看到这样的家庭环境,也不可能选择死者家作为作案目标,就算盗窃被发现,他也不会杀人灭口。我们之前的分析肯定没错,嫌疑人和死者一定认识,可能是我们忽略了某些细节。”明哥很有耐心地向叶茜解释道。
    “是哪个细节呢?”叶茜右手托着下巴。
    “喂,想什么呢?”叶茜用胳膊肘戳了戳我。
    “嗯?”被叶茜这么一戳,我才回过神来。
    “有情况?”明哥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贤哥,你在勘查现场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死者床头地面散落的大米?”我没有回答明哥的问题,而是把问题抛给老贤。
    “好像……有吧……”老贤仔细回忆起来,忽然他眼睛一亮,“对了,有!”
    “你以为这是在城里啊?在农村,屋里几个星期不扫一次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地上有大米有什么好奇怪的?”胖磊不以为意。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地上的大米颗粒细长,应该是糯米,归拢起来,应该有成人一把的量。”
    “糯米?这里面有说道?”叶茜张口问道。
    “之前我也没有把这个当回事。刚才黄月娥说得很清楚,张庆生平时都是买现成的给死者吃,他还不会做饭,按理说,死者的家中应该不会出现生糯米才是。”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照这么说的话,这个案件就可以直接定性了!”明哥斩钉截铁地下了一个结论。
    “什么?”我们都被他这句话给惊到了。因为一把糯米就定性,我们实在不知道明哥到底为何如此肯定。
    “办案,不光要尊重科学,最重要的还要了解咱们当地的风俗习惯。”
    我们全都竖起了耳朵。胖磊直接一踩刹车,把车子停在了路边。明哥坐在副驾驶上,转过身子面对我们开口解释道:“在我们云汐市郊的农村,人们对鬼神相当迷信。糯米本身有解毒的功效,在老一辈的年代,糯米可是治病救人的良药,就是因为它的这种特性,后来糯米的功效被传得神乎其神,最终大家公认糯米可以驱鬼辟邪,这是其一。”
    “其二,相传人死以后,魂魄离开身体的顺序是先头后脚,也就是电影里经常播放的场景,如果在死者的头部也就是床头的位置撒上一把糯米,便可以防止鬼魂的纠缠。”
    “刚才小龙回忆起的这个细节我也留意到了,床头确实有一把糯米,因为当时屋内太昏暗,我也没有当回事。现在案件调查到这种程度,我们不妨把这作为突破口。这把糯米很有可能是嫌疑人带过来的,他带糯米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作案之后撒在床头,换句话说,嫌疑人的真正作案动机就是杀人灭口。这个人既然这么了解这里的风俗,那他极有可能是我们当地人。”
    听了明哥的分析,我们佩服不已。
    “正好勘查工具全部在车上,焦磊,现在去案发现场,复勘现场。”
    “明白。”
    也就几根烟的工夫,我们再一次来到死者李芳的家中。
    此时室外光线充足,复勘不需要观察室内鞋印(如果想观察清晰的鞋印,必须要在暗室内进行),我们干脆把墙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这样有利于更好地发现初勘现场时遗漏的痕迹。
    在强光的照射下,我们几个人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床头。
    老贤用镊子夹起一粒糯米,在放大镜下仔细地观察,接着他开口说道:
    “尘土附着量少,糯米相对新鲜,不像是长时间堆放于此,是嫌疑人带过来的可能性极大。”
    “咦?”
    我忽然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
    “怎么了,小龙?”明哥好奇地看着我。
    “贤哥,放大镜!”我把手伸到了老贤的面前。他没有耽搁,把他的那个高倍放大镜放在了我的手中。
    “你们都别靠近这片区域,我发现了情况!”听我这么说,其他人都很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举着放大镜趴在地上来回观察。
    “明哥,你看!这个地方有肤纹印!”我把放大镜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泥土上,指着凸透镜的成像说道。
    “是不是抬头纹留下的?”明哥试探性地问道。
    “这里还有两处网格印记!”我没有回答,而是把放大镜又挪了一个位置。
    “劳动布裤子跪压形成的痕迹?”
    “小龙你是说,嫌疑人曾给死者下跪磕头?”连反应最慢的叶茜都明白了,其他人很显然也知道我要表达什么。
    “印记很新鲜,而且肤纹印记和两处网格印记相距很远,很明显是成年人留下的。张庆生在死者被害之前已经失踪,这个肯定不是他留下的,而这个印记又在这一堆糯米旁,所以叶茜说得没错,嫌疑人在杀人之后,除了在其床头地面上撒了一堆糯米,还跪下给死者磕了头。地面的肤纹印记有重叠,也就是说,嫌疑人给死者磕了不止一个头。”
    “是三个!”明哥肯定地说道。
    “三个?”
    “对!”
    “难道这里面也有讲究?”
    “这个风俗是参照佛家而来。佛家有佛前三炷香的说法,这三炷香一为前世;二为今生;三为前世因,后世果。按照我们当地的殡葬丧事礼数,一般过来奔丧的客人只会鞠躬,而行三跪拜之礼的只能是死者的亲属。但根据我们的调查,死者仅有的几个亲属都没有作案条件,所以嫌疑人和死者可能是非亲属关系。如果是非亲属,有一种情况也会行三跪拜之礼!”
    十二
    “什么情况?”我们异口同声。
    “赎罪!”
    “明哥你的意思是,嫌疑人杀了死者之后,还给她磕三个头请求原谅?”听明哥这么说,我的脑子里已经是一团糊涂糨。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从嫌疑人的作案手法来看,他事先有预谋,杀人是快速一刀毙命。接着又给死者跪拜。这恰好说明嫌疑人矛盾的犯罪心理。”
    “嫌疑人不想杀掉死者,但又不得不杀掉她!”
    “小龙说得对!”
    “那是什么原因导致嫌疑人产生这种心理呢?”
    “张庆生现在下落不明,我们试想一下,嫌疑人的目标如果不是财,而是人呢?他从死者家中拿走的会不会是张庆生的相关证明,比如户口本之类的?”明哥的思维异常敏捷。
    “对啊,我在现场勘查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关于张庆生的身份证明,死者的也没有!”我很快补充了一句。
    “你是说张庆生有可能被嫌疑人带走又拐卖了?”叶茜好像捕捉到了一丝信息。
    “会不会是这种情况:跟李芳熟识的a某把张庆生拐带走,恰好被李芳发现。a某把张庆生卖掉之后,为了防止事情败露,最终还是决定把李芳给杀掉。打定主意的a某准备了作案工具,因为他和李芳熟识,所以在杀人的过程中有过犹豫,这使得李芳能多次接触刀具,从而在她的手上形成多处抵抗伤。争执之后,a某鼓足勇气,一刀将李芳杀害,因为害怕李芳变成恶鬼来纠缠,所以a某在床头撒了一把糯米。杀完人他又觉得害怕、后悔,就顺势给死者行了三跪拜之礼,以求一丝心理安慰,接着离开了现场。”我开始对整个案发过程进行重建。
    “目前你这种解释说得通!”明哥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张庆生有可能还活着?”叶茜欣喜地说道。
    “如果推理能解释通,那他活着的可能性很大!”
    “太好了!冷主任,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到张庆生!只要能找到他,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我抢答道。
    “你说得轻巧,云汐市那么多人,我们刑警队下去摸排了那么久都没有任何消息,何时才能找到他?”
    “按照黄月娥的说法,张庆生每天都会出门捡破烂,然后去她那里售卖。她提供了张庆生准确的失踪时间。这是其一。”
    “一个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的小孩,应该不会有多少像样的衣服。张庆生在被嫌疑人带走时,可能穿的就是平时的破衣烂衫。这是其二。”
    “我们可以规划出嫌疑人离开的可能路线,让徐大队抽调人选配合磊哥把沿途的所有监控录像梳理一遍,我就不信他还能飞了!”我脑洞大开地对叶茜说道。
    “行,就按小龙说的来,只要嫌疑人带着张庆生从监控摄像头下走过,我就有信心把他给找出来!”这涉及的是胖磊的领域,他一向都是这么有底气。
    “好,那就按照这个办法走!”明哥做了最终的拍板。
    海量的视频分析,在整个侦查破案中是最为痛苦的一件事,因为视频的观看者不能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否则可能会给案件的侦办造成极大的影响。
    大家可能有所不知,路面的监控设备分为很多种,常见的有交警监控、城市监控、城管监控、银行监控、营业性场所监控以及大量的私人监控。这些监控设备的型号不一致,这就导致监控画面各不相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穿一件红色的衣服在路面上行走,经过不同的监控设备,设备上所记录的画面有可能都不一样,有的把你拍高了,有的把你拍胖了,甚至有的因为成像的问题,把你所穿的红色衣服拍成了别的颜色。所以视频分析工作必须要能沉下心,要能记下每一段视频画面的个体差异,这样才能做到案件追踪。
    由于这个案件的视频分析量过于庞大,所以由胖磊组织领导的视频侦破组,从之前的10人一下增加到35人。所有人都玩命地加班加点,胖磊则负责筛选每一个可疑的图像。
    整整48小时,胖磊连眼都没敢多眨一下,终于,一个走路有些跛脚的男性被锁定了。照片经过胖磊的细致处理,最终勉强能够分辨出三分之二的面部容貌。当照片被打印出来的时候,叶茜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会是他?”
    “谁?”
    “贾兵!”
    “贾兵?你确定?他不是还在服刑吗?”我一连甩出三个问题。
    “我也不确定,就是感觉有点像。”叶茜也有点拿不准。
    “叶茜,现在让徐大队派人去监狱核实,看他到底在不在监狱服刑。再查查这个叫贾兵的有没有什么跟他长得相似的兄弟!”明哥果断下令。
    “明白,冷主任。”
    “小龙!”
    “明哥,你说!”
    “抓紧时间跟局领导汇报,让他批一张搜查令,不管是不是,我们现在需要联合刑警队对贾兵的住处进行勘查。目前来看,就算嫌疑人不是他,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好,我这就去办!”
    当我们手持法律文书推开贾兵家的双开大铁门时,院子中密密麻麻的条纹鞋印立刻让我吃了一颗定心丸。在之后的搜查中,我们在他家中起获了死者李芳的一整套纸质病历以及一把被清洗过的军刺。老贤在这把军刺上检出了两个人的混合dna,一个是死者李芳的,另外一个就是贾兵的。
    同时叶茜那边也传来消息,贾兵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有重大立功表现,被多次减刑,早在一个月前就被释放回原籍,但因他迟迟没有至派出所落户户口,所以这一消息得以隐瞒。
    一切均证实:贾兵,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十三
    专案组出动数十人,在多部门的配合下,最终在湖州将嫌疑人贾兵抓捕归案。
    在嫌疑人押解回局的这几天,一些问题始终困扰着我: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导致贾兵刚一出狱就急着杀人灭口?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凶残到这种程度?为什么就不能给这可怜的娘俩一点活路?一想到这些,我的怒火便烧满心头。
    最终,在日盼夜盼中,这个没有人性的刽子手坐在了刑警队的审讯椅上。
    嘭!随着审讯室的铁门重重地关闭,明哥端坐在审讯桌前准备讯问。
    我用愤怒的眼神瞪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贾兵:30多岁的年纪,一米七五的个子,骨瘦如柴的身躯,留着服刑人员特有的板寸头。我在他那张国字脸上没有找到哪怕一丁点后悔的表情,相反,他竟然一脸轻松,嘴角还微微扬起。我最后的一丝忍耐被他这皮笑肉不笑的贱样给彻底破坏了,我抓起桌面上的一杯冷水,隔着铁栏杆一下泼到了他的脸上。
    咳咳咳,他很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被迎面而来的水呛得着实不轻。
    “小龙!”明哥喝止了我。
    贾兵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起来,他忽然抬起头,竟然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怎么?想通了?”明哥把手中的审讯大纲使劲地往审讯桌上一拍,开口问道。
    “你们这里谁说了算?”贾兵忽然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是不是想讨价还价?我告诉你,在我这里行不通!”明哥参与过不知多少次审讯,这点伎俩瞒不过他。
    “这么说,这里你说话算喽?”
    明哥阴着脸没有搭腔。
    “我有两个请求,如果你们不答应,我就算死,也不会说一句。”
    “你威胁我?”明哥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贾兵可能是被明哥强大的威压给惊住了,态度有些收敛,解释道:“不是威胁,是请求,如果你不答应我……”
    “我答应你!”明哥还没等他说完,便应了下来。
    虽然嫌疑人贾兵已经被缉拿,但是从他被抓获到目前为止,有关案情的信息他没有透露一句。现在张庆生生死未卜,我们没有时间再耽搁,所以明哥才答应得如此爽快。
    “当真?”贾兵再次确认。
    “整个审讯室都有录音录像,我这人一向说到做到。”
    贾兵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明哥,可能是没有看到一点敷衍和欺骗,接着他长叹了一口气,用相当诚恳的语气说道:“谢谢你,警官。”
    我们都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什么态度会转变得如此之快,所以只能静观其变。
    “说说你的条件!”
    贾兵如释重负:“你们刑警队从我身上搜走了一张建设银行的银行卡,密码是六个一,里面有九万八千八百块钱。那是我留给庆生的,我希望你们能转交给他,但你们必须给我保密。”
    “张庆生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
    “这是唱的哪一出?”胖磊嘀咕了一句。
    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见,所以我心里也很不解。
    “还有什么条件?”
    “等我被枪毙之后,希望你们能告诉庆生,我杀他娘是因为我恨她,恨她当年把我送进了监狱。”
    “难道你不应该坐牢?”
    贾兵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两个条件我答应你,我们可以开始了。”
    贾兵曾经接受过刑事处罚,很显然他知道明哥所表达的意思。
    “我……”
    “从七年前你拐卖张庆生开始说。不要落下一个字!”
    “好!”贾兵重重地点了点头。
    明哥抽出一支烟卷在桌面上敲了敲烟屁股,接着用打火机点燃,使劲地吸了一口:“说吧。”
    “我欠庆生他们一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贾兵懊悔地抬头看了一眼,“我十九岁出去打工,本想着能在外面闯出一番事业,衣锦还乡。可当我走进大城市才发现,像我们这种没钱、没文化、没技能的农村人永远只能是可悲的城市建造者。我们每天在工地上玩命,可到了年底还要面临讨薪。我在城市闯荡了十年,省吃俭用,到头来手里竟然连一万块都没有剩下。当我想安定下来时,已经虚岁三十了,在农村,像我这种年龄还没成家的根本没有几个。”
    “当年家里人给我张罗了一个对象,我们两个也相对了眼,女方家里开出了五万块的彩礼,我爹娘为了我能娶上老婆,该借的亲戚都借了,但还是差两万。可女方家里就是不松口,拿不出钱,就死活不愿意。我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才想到去拐卖小孩。”
    “你把你拐卖小孩的经过和我们说说。”
    “农村人都想要男娃,有很多人愿意出高价买,刚出生的男娃卖个三四万根本不费劲,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听村里人说起这事,说谁谁家的男娃是买来的。”
    “因为极度缺钱,我开始四处打听男娃的销路,只用了不到两个礼拜便找到了下家,对方愿意出三万买一个一周岁以内的男娃。”
    “条件谈妥,我便开始在集市上寻摸。我家离镇上的集市不远,每到礼拜天逢大集,有很多人带着娃上集耍,这是下手的最好机会。当年我就是在那里把庆生给抱走的,卖了三万块钱。”
    “我用这钱填了彩礼的窟窿,把媳妇娶回了家。可能是作孽太深,结婚没一年,老婆就把家里的钱全部带走,跟别的男人跑了。后来又过了一年,搞人口普查,我的那个下家嘴上没把住风,把我拐卖孩子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公安局紧接着就找到了我,法院给我定了一个拐卖儿童罪,判了我五年,我被送到了农场监狱服刑。”
    “服刑第二个年头,我在田里干活时,小型收割机出故障冲向人群,情急之下,我推开了我身边的几名狱友,自己被卷进了收割机底下,收割机上的镰刀把我左脚大拇指连根斩断。因为这个,监狱给我申报了重大立功,再加上我在监狱表现良好,所以我只蹲了三年多就被释放了。”
    十四
    贾兵说到这里,问我要了一支烟卷:“我头天刚从监狱到家,第二天一早,我家院子外就站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小男孩告诉我他叫张庆生,就是我当年拐卖的那个男娃。”
    “他不提这个我还不来气,我蹲了几年大牢全是因为这小子。我刚想拿棍子揍他一顿,没想到他突然跪在了我面前。”
    “跪在了你面前?”
    贾兵点了点头:“他告诉我,他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我的住处,而且他每天都会来我家,看看我有没有回来。”
    贾兵说到这儿有些哽咽。我们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突然变得如此伤感。
    许久,贾兵没有说一个字,时间仿佛被定格在那里。
    三支烟后,审讯室内再次传出了声音:“我当时看娃跪在我面前,心也软了,毕竟当年我有错在先。正当我要把庆生扶起来送出门外时,娃突然抱着我的腿号啕大哭:‘我爹死了,爷奶也死了,家里就只有我和我娘。现在娘也快死了,叔叔,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
    “我刚出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娃哭得那么伤心,就把他抱进了屋里。从他的嘴里,我终于知道我给这个娃带来了多大的伤害,造了多深的罪孽,我一个人,毁掉了一个家庭。听到最后,我甚至觉得我都不配做个人!”
    悔恨的泪水顺着贾兵的眼角滑落。
    “可就算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又怎么去补偿?坐了几年大牢,除了我爹娘留下的三间平房、十几亩田地,别的我一无所有。窘困的我只能实话实说,对于他娘的病,我也无能为力。没想到娃听我这么说,又一次跪在了我的面前,对我说了一句我死都忘不了的话。”
    贾兵突然不再说话,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唯一能让我感觉到他悔恨的,就是从他眼角不停落下的泪滴。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感情那么迅速地爆发。
    明哥耐心地等待着,可是过了很长时间,贾兵除了小声地抽泣,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明哥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小声问道:“庆生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就好像导火索,点燃了贾兵即将爆发的情感,他挂满泪水的嘴唇微微颤抖,缓缓开口说道:“庆生说:‘叔叔,我好害怕自己长大,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我真的好想好想救我娘,可是我连饭都吃不上,我求求叔叔帮我一个忙,我求求你……’”
    “他求你什么?”
    “他说:‘叔叔,我求求你再卖我一次,这样我就有钱救妈妈了。’”
    说完这句话,贾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悲伤与悔恨充斥着整个房间。
    感受着他浓浓的悔意,我却更加困惑,既然事已至此,他为何又要对庆生的母亲痛下杀手?很显然,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们无法感受贾兵当时的痛苦,只能等他稍微平复一会儿再听他说下去。
    一支烟,两支烟,三支烟,直到一包烟被我们几个人抽完,贾兵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再来一支?”明哥举起了烟盒。
    贾兵摇了摇头,用肩膀擦拭了一下眼角:“我真的没想到娃心里能这么想,从那天起,我便在心里默默地发誓,他们娘俩这辈子我管定了。”
    “那天晚上,我去了一贫如洗的庆生家里,从我进门那一刻起,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我二话没说,跪在地上给他们娘俩磕头谢罪。庆生他娘得知我的来历后,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躺在床上,眼都不眨地看着我,就好像死人一样。我以为娃他娘受到了刺激,就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试试有没有呼吸。就在这时,娃他娘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死命地瞪着眼睛瞅着我,恨不得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娃在一旁哭着喊着要把我拽开,我一把将娃抱在了怀里,对他娘说:‘你如果想让我死,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我要是闭一下眼就是狗娘养的。但我要是死了,娃怎么办?你想让他养你一辈子?’”
    “话说到这儿,我明显感觉她咬我的力道变轻了许多,接着我又告诉她:‘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这次就是来赎罪的,你们娘俩以后我养。’可能是我的话触动了她,她松开了嘴,哭得像个泪人。从那天起,我信守了我的承诺。”
    十五
    “为了防止他们村里人说闲言闲语,我每天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去他们娘俩那里。也许是我的诚心实意打动了她,两周后,她终于肯开口跟我说话。只要有了沟通,这仇恨就有化解的可能,我自己本来就是个话匣子,这一番交谈下来,她对我的态度总算有些转变,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娃的母亲大名叫李芳。”
    贾兵稍稍有些释然:“既然消除了心里这道坎,我就寻思着让她重新站起来。我拿着她以前的病历去市里的大医院找医生诊断,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又用三轮车把李芳拉到医院做了系统检查。医生告诉我,李芳因为积劳成疾,得了慢性病,再加上久拖不治引起了并发症,机体的很多功能都已经衰竭,基本上没有根治的可能,如果想要保命,只能在医院做保守治疗,总的治疗费用最少需要四五十万。听到这个数字,我彻底傻了眼,别说四五十万,就是四五千我也拿不出来。”
    “从医院回来,李芳就一直逼问我她的病情,我看瞒也瞒不住,就趁庆生不在时,把诊断结果告诉了她。”
    “像她这种情况,就算回家等死,至少也有个三五年的熬头,如果病情发作没有药物和器械的治疗,能疼得死去活来。”
    “李芳听我这么说,就让我带着庆生走,让她一个人在家里等死。虽然我跟庆生接触时间不久,但这孩子比一般孩子成熟太多了,如果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娘去死,这个疙瘩可能这辈子在他心里都解不开。”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没有合眼,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贾兵的意思我们已经猜到了大概。
    “我没有钱救她,可是我不想李芳活活疼死,更不想让庆生眼睁睁地看着他娘离他而去。抛开情感来看,李芳一死,她自己不会再遭受病痛的折磨,庆生也不必再为了他娘到处捡破烂,而且他年纪还小,如果能找一个愿意领养他的家庭,或许以后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虽然医生说李芳只剩个三五年的活头,但是如果到了三五年她没死怎么办?她要是成了植物人怎么办?庆生这辈子岂不是就毁掉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当这个刽子手,杀了李芳,这样她就解脱了,也给了庆生一个机会。我有犯罪前科,杀人肯定要偿命,只要我一死,庆生心里的恨就会随着时间慢慢地淡化。”
    “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孩子的一个未来。”
    审讯室里鸦雀无声。
    贾兵深吸一口气:“我有一个老乡不能生育,一直想要个男孩,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联系上他们两口子,他们也相当愿意领养庆生。我不放心,又亲自去了一趟,确定他们两口子是真心实意要领养后,我便回来告诉庆生,说我找好了下家,要再卖他一次,卖的钱用来救他娘,庆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庆生被我送走的第二天,我找到李芳,告诉了她我所有的计划,她死活不愿意,想要自行了断,不让我把命搭进去。”
    “可我心里清楚,如果李芳自行了断,一来庆生会恨我不信守诺言,二来他肯定会认为他娘为了不拖累他才选择去死。庆生年纪还小,心智还不成熟,他根本走不出这个阴影,我不想他带着恨和内疚过一辈子,只有我死,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于是第三天,我鼓起勇气从集市的地摊上买了一把军刺,去了李芳那里。”
    “当我举刀时,我还是犹豫了,毕竟我要杀死的是我最熟悉的人。说实话,要不是李芳坐在床上双手拽着刀刃要夺走我的刀,我可能还要挣扎一会儿。”
    “她夺你的刀想做什么?”
    “她想自行了断。”
    “后来呢?”
    “她连说话都大喘气,哪里还有自行了断的力气?几次争夺后,我下了决心,一闭眼,一狠心,对准她的心脏就刺了下去。很快,她的心口窝就开始汩汩地往外冒血,没过一会儿,李芳就没气了。”
    “你杀完人之后又干了什么?”
    “我害怕她的鬼魂上我的身,在床头撒了一把糯米,接着给她磕了三个响头便离开了。”
    “你有没有从他们家抽屉中拿走什么东西?”
    “有,我把庆生送走的时候,从家里拿走了庆生的户口本。”
    “你离开案发现场之后去了哪里?”
    “我本来想去公安局投案,但是如果这样,就算是自首,就判不了死刑,所以我就只能在家里等着你们来抓我。在这期间,我同村的一个堂兄给我打电话商议要租我的土地。”
    “什么土地?”
    “家里种粮食的地,一共有十多亩,我蹲大牢时一直是免费给我堂兄种,他之前打电话问我这土地租不租,那会儿我刚被释放,也没有工作,就没答应。”
    “我的这十几亩地跟他们家的二十多亩连在一起,他想搞联合生产,就又打电话给我。他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已经作过案了,所以我就顺水推舟,把地便宜租出去了。我带着家里的手续,去湖州跟他签的合同,他直接把钱转到了我银行卡里,一共九万九,我在湖州花了两百块给自己买了一套新衣裳,好让自己走得体面点。剩下的钱我一分没动,全在卡里,希望各位警官能够成全,把这钱转交给庆生。”
    贾兵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几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明哥。
    几分钟后,明哥起身郑重地说道:“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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