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在小屋里对荆无命笑得温柔,等脚步从屋子里踏出来,笑脸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用两根指头拎起脏污的地方,嫌弃得直皱眉。
    法术流转,立刻换了身轻便衣裳,方才煮的白粥锅里还剩了一点,盛出来时有点着急忘了盖盖子,有点凉,治伤的药材剩得也不多,水缸里的水、灶下的柴都用完了。
    其实这些东西她随便动动手指就能置办好,可星河从窗户外看荆无命又睡了过去,想了想,打算亲手为他做点事。
    青州山外,傍晚,红霞满天,空气微湿,星河拎着两只木桶踏着湿润的泥土,从几里外一桶一桶地挑把水缸挑满,抹了把不存在的汗,又跑出去去砍柴,顺手采了把野菜。
    回来路上,刚好跟一只山鸡好死不死碰上,星河犹豫再三,想着这些年缺德事实在没少干,难道还怕担这一份业果?小荆伤成那样,顿顿吃素怎么能行,怎么也得来点荤腥补补吧?等她思量完,山鸡早跑没影了。
    没办法,她只好宰了只野猪回来下锅。
    正烧水褪毛呢,器灵跳出来,在星河面前啧啧有声。
    星河抬头:“你发什么疯?”
    器灵什么也没说,心中十分感慨,它还以为羲和仙君有多爱那个凡人呢,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只要她想,这些琐碎杂事她完全没有必要去做,只要动动手指,荆无命立刻就能从床上爬起来活蹦乱跳,可她没有。
    羲和仙君,最爱的只有她自己啊。
    它还记得当初仙君亲手将那个孩子扔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通过玄光镜,眼睁睁看着他受尽了欺负。尤其是被上官金虹收养的那几年,他被往死里折磨。
    上官金虹说,把他带回来就是要他来杀人的,要杀人,就要先保证自己不被人杀,比别人更不容易死。
    盛夏酷暑,他头顶最毒的太阳,一遍遍地练习拔剑、出剑,简简单单两个动作,要重复几千几万次。晚上,他站在比拳头还要小的梅花桩上,迎着夜风,一站就是一夜。寒冬腊月,他被丢进冰水里,没有上官金虹的命令就不许露头,哪怕被冻得僵硬。整整十年,每一日都在生与死之间游走,每一次都是再跟死神较量,一次次撑到极限,继而刷新新的极限。
    到最后,那孩子银灰色的眼睛没了光彩,他已不像个人,而是像一把刀,在冰与火中反复淬炼,打磨,人性被一点点磨干净,只留下玄铁般冷硬的心肠。
    这就是荆无命,羲和仙君喜欢的荆无命。
    一开始她无动于衷,后来荆无命长大了一点,跟她熟悉的相貌越来越像时,她就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器灵以为仙君会把那孩子接回来,结果却听她说:“器灵,你帮我盯着吧,别让他死了就成。”
    晚风中,肉粥混着药香,器灵在轻轻地叹。
    如果仙君一直是这样的话,那它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呢?主人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星辰满天的时候,星河端来一碗新药,药汁没那么黑,气味也没那么怪,旁边还有一小碟用柚子皮炒出来的软糖,糖霜被蜡烛照得亮晶晶的,看着就齁甜。
    这次荆无命吸取教训,自己拿着碗,小口小口地喝,嘬一口脑仁都苦得发木,几次想吐,每次一要吐,星河就塞给他一块柚子糖,一碟子糖吃完,药总算能平平安安在胃里安家。
    大概是觉得丢人,荆无命喝完药躺下,把脑袋往被子里一塞,不管星河说什么都不理。
    然而到了半夜,他还是发烧了,额头滚烫,一呼一吸都是一股股热浪。他本就失血过多,再加上高烧,蜷在被子里,觉得冷得要命。
    更要命的是,小腿抽筋了,他一动,腹部的伤立刻开裂,猝不及防的疼直充冲大脑,荆无命没忍住,抖着嗓子抽冷气。
    床是木板搭的,里头是空心,稍微一动就咯吱咯吱的响。
    星河听着动静,鞋都没来得及穿,匆匆从另一张床跑过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黑沉沉的夜,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那声音比夜风还要轻柔。
    一只冰凉凉的手贴上来,她轻轻呀了一声,慌道:“你等着。”
    荆无命昏昏沉沉,隐约听见她跑到外头灶台生了一把火,随即盆碗叮当,又过了一阵,看见她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粗瓷碗。
    “给你,喝了会好一点。”
    荆无命被星河扶起来,接过粗瓷碗,碗是热的,还有点烫手。
    他以为又是什么苦药,做好准备抿一小口,是甜的,喝着不像是糖水,说不清什么滋味,一碗喝下去,整个人都暖起来了。
    “这是什么?”
    “牛乳啊,你没喝过?”
    “没有。”
    星河想想,的确,两辈子,他都没喝过,顿时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把空碗接过来放到一边,凑过去摸他的手:“你喜欢吗?”
    荆无命没再说话了。
    星河听得到,他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喜欢。
    “你喜欢的话,每天晚上我都煮给你喝。”
    “你的伤是不是又裂开了?你等一等。”
    蜡烛燃起来,一朵暖黄的光照在她脸上,朝他靠近。
    裹上的布条被依次拆开,新的草药敷上去,皮肤已痛到麻木,一抽一抽的,荆无命盯着星河的脸,不吭声,额头浮出细密的汗。
    “你是谁?”
    星河手一顿,朝他笑笑:“我叫星河,是个大夫。”专门治你的大夫。
    给小腹上药的时候,蜡烛下移,荆无命不自在地缩了一下,大腿紧绷。
    “现在才害羞,是不是有点晚了?”星河笑着看他,他不说话,把脸撇到一边,上下左右都是黑的,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最尴尬的那一处亮着。
    如果是过去的荆无命,一定没有这样有趣的反应,他只会轻轻地哼着,把伤展示给她看,看她露出心疼的表情来,若是眼眸中再含一点雾气,那对他而言,简直是世间最好的药。
    星河贪婪地看着他,看他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灰眼睛里全是无措。
    看着看着,她就不满足单纯的上药了。
    伤处裹好,星河眨着眼睛问:“你还冷吗?”
    “我也觉得好冷,你往里面一点,我们两个挤一挤。”
    不容荆无命拒绝,星河翻身上床,在被子里,把外裳全脱下来,只留一件贴身小衣。
    “睡吧,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别忍着。”
    荆无命哪里还能睡得着?他依稀看着星河闭上眼睛,似乎睡了。
    其实白天他想过的,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救自己?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现在恍惚有了答案。
    她是不是……喜欢我?
    这个想法让荆无命的心砰砰地跳起来,脑子里轰得一下,连血都流快了不少。他小心动了动,伤口立刻火烧火燎地疼起来,也不管,把后背贴上墙,想把自己撑起来,然而动作才做到一半,一只冰凉凉的手搭在他腰上,避开伤口将他整个身子都揽在怀里,怀里更凉。荆无命本就觉得冷,这下更冷了,忍不住浑身轻颤,伤口的疼倒是有几分缓和。
    “你别走,是我错了。”星河似在梦中呓语,喃喃道:“我好想你。”说着,把被子全盖在他身上,还细心地给他掖一掖被角。
    荆无命砰砰跳着的心猛地一滞,她在跟谁说话?她到底谁没睡着?如果没睡,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睡了,那在睡梦中,她把他当成了谁?马上又想,她对自己这么好,是不是把自己也当成了那个让她在梦中也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他静静地盯着她看,也不知怎么了,心忽然有点疼。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她拉起一个人的手,那人看不清脸,一身白衣,腰里别着剑,她笑魇如花,认真地说:“我对你一见钟情……”
    记忆如潮水般倾泻奔涌,眼睛渐渐模糊,黑与白的光影交错,看不见人,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小荆,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
    “我只喜欢你一个。”
    “你好烦啊,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很多人呢?这很正常的吧?”
    “你怎么老得这么快?”
    “我要走了,你好好的。”
    记忆越发混乱,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黑洞,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一幕幕光影交织,一幕幕场景回现,从欢乐到悲伤,再到痛苦到极致,胃里一阵血腥翻涌。
    那一次次,他说不出口的话。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不是说爱我的么?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当我生出白发,长出皱纹的时候,你会用如此嫌弃的眼神看我?
    你为什么要爱我?又为什么让我爱上你?
    好疼,这颗心真的在疼啊,为什么让我如此痛苦,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你难道没有心吗?
    一道光蓦地照进来,荆无命猛然睁开眼,一头冷汗,心脏跳动的声音还在耳膜中回荡。
    窗外天光破晓,昨晚抱着自己的那个人在屋外,哼着歌,锅碗响个不停,不知名的甜香顺着晨风飘进来。
    好像是昨天吃过的糖,还有牛乳的香味。
    荆无命缓缓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只是梦,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
    虽已是深秋,但此地偏南,白天还是很热,空气潮湿,哪怕什么都不干也容易闷一身汗。荆无命躺的地方靠窗,正在午时的日头底下,被烤了一身汗,混着淡淡血味,整个人都臭烘烘的,身子粘得像快发糕,星河端来一盆热水,笑吟吟地要给他擦身子。
    之前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衣裳破烂不堪,早让星河拿去点了炉子,现在被子一掀,他裹着布条光溜溜地躺在那,一条腿屈着压在另一条腿上,胳膊挡在身丨下,眼睫毛颤啊颤,看上去分外好欺负。
    毛巾雪白,热气腾腾,每擦一下,荆无命的身子就僵硬一分,当毛巾逐渐往下,再往下……
    “不用。”他一把将毛巾按住,胳膊上的伤立刻染透布条,现出一点浅浅的红。
    星河假装没听见,强硬地拉开他的手,把毛巾盖上去,大大方方盯着他看,笑嘻嘻道:“你的小家伙还挺精神的嘛。”
    荆无命咬牙,眼睛慢慢地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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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无命:她……她调戏我!救命!
    星河:嘿嘿嘿(搓手)
    器灵拼命地拉:仙君住手!他还是个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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