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陵知府派人四处打捞,终于捞出了一具尸体,经过辨认是肖张,于是可以开始哭丧了。
    五陵知府往那尸体附近一趴,哭的像是似的亲爹一般。
    哭完了擦一擦眼泪,吩咐人将尸体抬回去,在门口张贴一张告示,写一份奏折上报给朝廷,再找两个替罪羔羊,这事儿就算完了。
    肖大元帅的弟弟也有不能踏足的河流,河水又湍又急,激流勇进之下,已经不知吞噬掉了多少人。
    尸体找到了,这五个字几乎要将人杀死。
    白雪赶到的时候连尸体都没看见,她只能和无数陌生人一样,站在知府衙门前、人群当中,和旁人一起得知这个消息。
    “这个肖张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让人种谷物,跟着他种什么玉米,要是种不出来,大家不是都要饿死?”
    “听说是仗着家里的权势,为所欲为、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
    “死的好,死了才好!”人群们恶言恶语的咒骂着。
    白雪像是冰天雪地里被捞出来一般,汗毛炸起,哆哆嗦嗦的迎接了所有肖张遗留下来的苦难。
    耳畔的恶言恶语络绎不绝,人间的恶意扑面而来。
    她茫然的自问:“肖张其实挺好面子的,在乎他人言语,你说他要是听见了会伤心吗?”
    会。
    肖张脸上又是伤又是土,睫毛上沾着泪,胡乱擦了一把,盘腿坐在地上,气息微喘,像只流浪的小兽蹲在街角,偶尔张望一下满嘴恶言的人群,神色黯然:想吃甜甜的东西。
    “我都给你做。”白雪想要摸一下他的脑袋。
    他抬手握住白雪的手,紧接着像是白蒙蒙的雾气,砰的消散。
    白雪的指尖依稀有几分温度,好像被他握住过。
    原来,幻想出来的痛苦一样可以伤人。
    顾二忧心轻声唤:“白雪。”
    白雪回过神来,朗朗天地间,并无一肖张。
    她认真的说:“我刚才好像看见肖张了。”
    顾二的手像是钳子一样死死地抓着她的肩膀,怕她晕厥过去,或者冲出去。
    一个骤然经历悲痛的女人,总是声嘶力竭又毫无理智的。
    白雪也以为自己在看见告示的那一刻起会崩溃,以为听见那些恶言恶语会抓狂,但她居然没什么感觉,是真的没知觉,浑身上下都好像木了一样,化身为了一块木头。
    没感情,没知觉,没悲伤,情绪被抽离,以第三人角度观察着人间乱糟糟。
    顾二忍不住道:“你得保重身子。”
    白雪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淡淡的说:“我没事儿,不是还没看见尸体的吗?”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顾二看着白雪一阵惨白的脸,并不赞同:“你已经经历了诸多波折,真看见肖张的尸体我怕你受不了,反正最后也会通知肖大元帅把人接走,你就不要再亲眼看了。”
    白雪:“不亲眼看见,我会痛苦。”
    为了避免痛苦,她要走向痛苦。自己走向痛苦可控,不可控的痛苦砸下来会要人命的。
    走过去就是接受的过程。
    没人可以更改白雪的决定,顾二只会听从她。
    肖张的尸体在府衙内部,他们两个想要见一见都得另想办法。
    “我们回去想想办法,先混到县衙内部。”白雪刚迈出一步,只觉得脚下一软,身体整个跌了下去。
    顾二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她挥了挥手,嘴上说着“没事”。
    白雪想要证明自己没事,但她怎么都站不起来,腿好像没知觉了,她的四肢不受她控制了。
    她恼恨的用拳头去捶腿,去捏着脚腕,推开顾二的手,强迫自己若无其事的往前走。
    大街上人来人往,有衣衫褴褛,有干净整洁,三六九等聚集在一条街上,所有人嘴巴一张一合,不停说话,按理说该非常吵闹,可白雪费了好大的劲儿,都听不到一点动静。
    她看着顾二嘴巴一张一合,什么都听不到,只能露出茫然的神情。
    顾二像是被水洗过褪色的布一样,逐渐失去了颜色,变成了黑白灰,逐渐看不清楚。整个世界如同他一般,如潮水褪去斑迅速褪色。
    这个世界没有的色彩,没有声音,世界在和白雪擦肩而过。
    白雪惨白着一张脸说:“没关系的,这些我都可以忍耐。”
    从她出现在这个世界开始,就一直不停的在忍受着痛苦,都忍过来,不会轻易被击垮的。
    她生来就是要经历痛苦的。
    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
    当一个人到达自己能承受的极限的时候,身体会本能的“关机”。
    如初生世界,天地间一片浑浊,如梦如幻,如胎中之卵,四处黑茫茫一片,没有任何动静。
    像是在飞翔,又像是在堕落,像是在空中,又像是在深渊。
    细细的声音在耳畔呢喃着,“娘子。”
    “……”
    肖张站在春花烂漫里,风吹得格外喧嚣,他的发丝被吹得飞扬,眼底清澈,甚至少了几分张扬,只剩下温柔如月光一般,好一颗芝兰玉树立于春风里。
    白雪怔怔的看着他:“想吃甜甜的红薯丸子吗?”
    他笑了,笑着抚摸白雪的肚子,神态温柔。
    白雪不禁哽咽:“孩子很想你。”
    肖张仍旧一言不发,眉毛纤细修长入鬓角,像是墨汁精心雕琢出来的,发丝拂过他的鼻骨,微笑而轻盈仿佛是精灵。
    白雪:“我撒谎了,是我很想你。”
    肖张望着她,眉目间弥漫着不可言说的悲伤。
    他慢慢的后退,春天的野草疯长,长到了人的腰侧,慢慢的几乎要将人吞没,白雪挣扎的想跑向他。
    “你跟我说一句话,哪怕跟我说一句话也好。”
    “娘子,多保重。”
    白雪猛的睁开眼睛,已经置身于客栈里。
    昏暗的油灯在床头的柜子上燃着,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照亮床顶,略有些脏的幔帐、掉皮剥落的床底,以及看不出来的图案让她怔怔的看了半炷香。
    直到顾二第三次来检查她的情况,才发现她已经醒了。
    顾二的神情沉重:“吃些东西吧,我给你买了点羊肉。”
    白雪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肖张之前很喜欢一头羊,哭着喊着不让我杀,说那是他的小朋友;后来我给杀了炖肉吃,他吃了两碗米饭,还说不愧是他朋友,真香。”
    她说着说着,自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令她痛苦的事情,也令她有甜蜜的回忆。
    她笑完了,眼睛开始酸涩了。快乐的底色往往是苍凉。
    顾二低声道:“你别想了。”
    悲伤像是毯子一样裹着她,外边那样冷,她不敢脱了这层毯子,恨不得睁眼闭眼呼吸间全是肖张。
    她说:“我后悔了,实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肖邦死命拦着不让肖张踏入险地,我却一直支持肖张有所作为,认为这世间的危险总能应对,认为他是个神仙……等到英雄末路,才恍然惊觉他是凡人,被伤到就会死。”
    肖张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家庭优越,父母疼爱,上有一长兄非常争气,万事不需他忧心,所以养出来风流缱绻的性子,习得文武艺,不与帝王家。
    他肯出来拼,肯出来闯,全然是在乎白雪的眼光。
    白雪喜欢成熟、有担当的男人,他就抛下温柔澄澈,换上戎装,闯出一番天地,只叫他女人高兴。
    于他而言,在乡间田野放牛割草和在朝堂上长袖善舞没有任何区别。
    于他而言,白雪是否欣赏他很重要。
    “是我害死了他。”
    “别钻牛角尖,别往自己身上揽责任,没有一头雄鹰是在笼子里的。”顾二是在那里悲痛走过的人,知道一个人的死亡能给另一个人带来多大的改变。他不得不抛出一个信念让白雪坚持下去,哪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也许还活着,至少我们还没亲眼看见他的尸体。”
    白雪仰着头,眼睛睁的大大的不让眼泪落下,泪珠在眼圈里转了几圈,猛然滚落:“你说的对。”
    他不会死的,他死了,白雪的故事就结束了。
    白雪在悲哀里度过的时间要格外长的。
    白雪勉强自己吃了一些东西,恢复点体力,就开始和顾二商议混进县衙里的办法。她的身份是不能揭露的,肖张横死五陵,此地必有蹊跷。
    消息传递出去速度很慢,肖家的人还没来接尸体,白雪孤立无援,只能尽力选稳妥的匿藏方案。
    顾二打听了一下当地知府,此人是先帝时期杨家时受到提拔的一个官员,后来杨家倒台,他远在五陵,并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官位保住。
    此人家中有一妻一妾,与妻子生育一女,但要说他最宠爱的还是小妾孙娘,对这孙娘是有求必应,丝毫不嫌弃孙娘是娼家出身。
    白雪沉吟片刻,迅速的理清思路,说:“只能先从知府妻子身上入手,你帮我准备点东西,雄狗胆汁、鲤鱼胆汁、蛇血、磷粉、硝、黄纸。”
    顾二震惊又茫然:“要这些做什么?”
    白雪一字一句道:“捉鬼。”
    朗朗青天下,尽是一些妖魔鬼怪横行,白大师要捉妖,替天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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