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把他抢回来见面的地方是个十分幽静的日式餐厅,餐厅有点刻意地营造那种东方氛围,一个个包间都只用绘着樱花的屏风隔开,甚至如果拉开屏风的话,几个小包间就可以成为一个大包间。
    叶深深跟着沈暨来到伊文定好的包间,发现她没有来。
    沈暨压低声音,说:“伊文姐今晚加班,临时回伦敦了。”
    “还说银行没了她没问题呢。”叶深深有点无语,看看沈暨埋头低声的样子,又有点诧异,“咦,怎么了?伊文姐加班是什么秘密吗,为什么要这么小声说话?”
    沈暨赶紧将手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悄悄指了指隔壁。
    叶深深正疑惑地探头去看隔壁,门口木屐声响起,纸门被人轻轻拉开,服务员捧了菜上来了。
    叶深深只能回过头,等着服务员跪在小桌子前将东西一一摆好,又拉好纸门出去。
    沈暨轻手轻脚地走到她那边,和她一起坐在靠纸门的地方。
    旁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讲的是中文,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说:“成殊,你最近怎么这么忙呀,只有两个小时空闲约我到这里来见面?”
    叶深深顿时愕然,转头看向沈暨,瞪大眼睛,用嘴型问:“顾成殊和……郁霏?”
    沈暨点了点头,专心侧耳倾听。叶深深见他这模样,也不再问什么了,有点迟疑地吃着东西,听着那边的动静。
    顾成殊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依然是往常那般略为低沉的语调:“你不是喜欢吃日料吗?在国内的时候,曾对我提起的。”
    “呀,你还记得呢……”郁霏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压抑不住的甜蜜,“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
    “可能是因为愧疚吧,之前合作的时候,我曾经为了炒作你的品牌,同意媒体以绯闻的方式把你推上位……现在想来这样的做法是不恰当的,尤其对你一个女孩子来说,我确实欠考虑。”顾成殊淡淡地说。
    郁霏赶紧说:“没什么呀,本来就是我自己和做媒体的朋友商量好的。顾先生是为了帮我制造话题,所以才配合我这样做的。其实……其实我也并不是不开心,甚至我、我还有一点点兴奋的……”
    “然而,虽然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甚至只在媒体前合过影,人后连手都没牵过,但我依然给你的名声造成了损失,让你现在被媒体妄加揣测,甚至对你大肆伤害,这是我的错误,还请你原谅。”
    顾成殊的声音平静而缓慢,述说得如此平淡,却让叶深深的心中,仿佛听到六月天的一个旱雷般,击得她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呆住了,连呼吸都无从继续。
    以绯闻的方式推郁霏上位……
    什么也没发生过……
    连手都没牵过……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顾成殊和郁霏,怎么会有她从阿峰那里得知的,不堪的过去?
    她呆呆地坐着,脸色青白,目光涣散,只竭力咬紧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声响来,以免惊动隔壁那两个人。
    而沈暨则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继续认真听下去。
    已经被顾成殊一句话震得完全丧失思考能力的叶深深,用力地呼吸着,让自己的大脑冷静下来,以继续倾听隔壁的声音。
    郁霏正在安慰顾成殊:“你别这样想,其实一开始就是媒体和我谈的,说我缺乏爆点嘛。毕竟国内设计师要走明星路线很难,连淘宝店主都要和网红富二代炒作,才能有曝光率有话题,像我这样不想炒丑闻的,也只好拉着你炒炒人生赢家的幸福人设了。当时成殊你愿意和我炒作,我也是特别惊喜。”
    “我也有错,我妈当时情况不太好,抑郁症发作,被我发现她有自杀的倾向。所以我也急于炒作出一个成功的女设计师出来,甚至说是我女友,带给我妈妈看,你那时也答应了说要帮我的——”顾成殊的语调依然平淡,只是拉长了后面的尾音,“只可惜,事到临头,你却在我要正式在媒体面前表达爱意,将我们那段感情炒作到巅峰时,临阵倒戈,公然宣布与我合作破裂,转投他人麾下了。”
    郁霏讪笑着,叹了口气,似愧疚又似埋怨地说:“这事确实是我摆了你一道,可起因还不都是因为成殊你嘛!”
    顾成殊没有回话,只低低道了一声:“哦?”
    “其实我……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就从……我们一起在国内创办fei.y,一起创办我们的事业开始。”郁霏的声音饱含着羞怯,原本被顾成殊提起旧事后开始对她不利的局势,被她在瞬间扭转,转而向着暧昧的方向发展,“可你呢,却总是忽视我,对我冷冷淡淡的,连我的手指头都不碰一下。其实……其实我在和那个煤老板谈合作的那一刻,还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是你肯牵一牵我的手,或者抱一抱我,那我……我就立马撕碎和他的合作,再也不离开你!”
    沈暨听着那边传来的郁霏的话,她情深意切得甚至语调都带上了轻微的颤抖,他无语地摇头笑了笑,给叶深深递了个鲷鱼刺身过去,示意她边听边吃。
    叶深深哪里还有吃东西的胃口,她捏着筷子坐在那里,机械地戳着碟子里的东西,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似有万千灼热的岩浆在急促奔涌流动,让她无法控制地撑住了自己的额头,靠在了桌上。
    叶深深,叶深深,你真是蠢。一张连名字都不一样的病历报告,就能让你相信了只见过两次的陌生人,逃离了身边一路走来相扶相搀的顾先生。
    其实他们,根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除了合作关系,根本就没有任何瓜葛!
    这摆明了就是郁霏和邵一峰设下的圈套,可她却这么白痴,眼睁睁迎着里面的谎言就跳了进去,甚至不找顾成殊验证只言片语,只一味崩溃逃避!
    懊恼与悔恨紧紧地揪住了叶深深的心,她捂着自己几乎要跳出来的心,熬忍着让眼前的黑暗渐渐散去。
    她的脑中开始浮起另一个念头——
    那么,那份在关键时刻,突如其来出现在她的邮箱中的音频呢?
    那不知道从哪里来,又阅后即焚、再无对证的音频,又是不是幕后人在圈套中伸出的另一只黑手呢?
    可是,那清楚明白的声音和语调,绝对是顾成殊所说的话,又要如何伪造呢?
    隔壁的声音还在继续,所以她只能竭力压下脑中的疑惑,去倾听那边的对话。
    面对着郁霏的殷殷表白,顾成殊只略微顿了顿,声音也依然清冷,无动于衷:“我们两个人,之前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如今我已经回到顾家,发现父亲为了我和叶深深的事情颇费苦心,你也是在那段时间和他接触的吧?”
    郁霏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是,你也看到如今的形势了,叶深深在这个圈子里混不了多久了,很快就会灰溜溜滚回国内。到时候她能龟缩在她的网店里,就算是她得善终。”
    顾成殊没理会她的怨恨,转移了话题问:“除了你,我父亲是不是还安排了别人去离间我和叶深深?”
    “这我哪知道呀,再说你和叶深深不是分手了吗?”郁霏噘嘴念叨了一句之后,语气渐渐僵硬起来,“离间……你的意思是,你和叶深深之间,是被别人害得分手的,所以你……你还想要和她重归于好?”
    “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我想你肯定是最清楚的一个人。”顾成殊轻描淡写道,“比如说,弄一张时间差不多的病历,伪造自己怀孕的假象。”
    “当”的一声传来,然后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叶深深听着,心想,应该是郁霏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了吧。
    郁霏的声音虚弱,却还企图蒙混过去:“什么……什么怀孕?”
    “你的男朋友阿峰拿着一张病历去找叶深深,说那是你和我在一起时怀孕的诊断。但其实我如今查证了,那份旧病历是和我家有联系的某个基金会的人,去国内购买的,与你,与我,都毫无关系。”
    郁霏的声音不敢置信又充满愤怒:“什么?阿峰那个浑蛋……那个浑蛋这样撒谎骗人是什么意思?他想干什么?”
    顾成殊沉默片刻,应该是在打量她的脸色和反应:“哦?原来是他一个人在搞鬼吗?”
    “是啊!他肯定是……肯定是因为不愿意看到我被叶深深欺负,不愿意我受委屈,所以才……采取手段报复她吧。其实……其实阿峰应该还是为了我,成殊你不要怪他,我回去一定问清楚这件事,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顾成殊笑了笑,说:“原来是叶深深欺负你,所以他看不下去,才编造谎言打击她。”
    郁霏的声音哽咽,带上了淡淡的哭腔:“成殊,你不是一直都在她身边吗?那你也应该知道她给我下了多少绊子,害了我多少回!别的不说,她和我抢名模olivia,抢不过我就故意把时间提前五分钟,然后让女王gladys出场抢风头,把我在设计界的第一次露面就这么硬生生地毁了!还有,给塞西莉亚王妃设计衣服那一回,我都在自己的主页上宣布了,可她发现了之后,硬是把属于我的机会给抢走了!另外……”
    顾成殊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不动声色地说:“这些我都知道,而且,还都是我和她一起做的。”
    郁霏错愕地张大嘴巴,后面的控诉顿时卡在喉咙口,再也说不出来。
    “甚至,现在网上对于你的一切攻击,也有我的一部分,为的,就是你能过来找我,将一切说清楚。当然了,我也会安排人帮你澄清,恢复你的名誉。”顾成殊平静地说道,“现在,我们之间的一切恩怨就此扯平。过往你对我的背叛、我对你的利用,全都抹掉吧,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是两个普通的路人,不要惺惺作态,也不要撕破颜面,把一切都忘掉就好。”
    郁霏死死地盯着顾成殊,气恨至极。叶深深坐在屏风的后面,几乎都可以听到她愤恨喘气的声音。
    “顾成殊……顾成殊,你这个王八蛋!”郁霏尖厉嘶哑得几乎要破音的嗓音,透过屏风猛然传来,让叶深深和沈暨都觉得耳膜一痛。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背叛你吗?我长得这么漂亮,身材又好,能力又强,谁不喜欢我?拜倒在我裙下的人成群结队!可你……可你过来找我谈合作,你就真的只是合作!你说看上我的设计就真的是看上我的设计!我拉你在媒体前合照,你揽着我的手都是握成拳的!你加班到半夜,我给你送亲手做的夜宵,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居然真的只吃夜宵,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性无能吧你!你这个没用的浑蛋!王八蛋!”
    顾成殊一言不发。只有椅子被带动的声音响起,是郁霏撕破了脸后,猛然站起身,拎起自己的包,踩着高跟鞋转身就走。
    她在出门时重重地撞在了纸门上,那单薄的门差点被她撞倒,连她身上真丝的裙子都被扯得嗤的一声,抽丝了。
    但郁霏毫无察觉,捂着肩头加快脚步走掉了,也不知是不是溃败而逃。
    顾成殊抿紧下唇,依然面无表情地目送她离去。顿了片刻后,他也站起身,走出了门。
    不知心中哪股力量在驱使,叶深深飞快地站起来,冲到门口,将纸门一把拉开。
    刚刚走出门的顾成殊,和隔壁冲出来的叶深深,骤然相遇。
    四目相望,他们一时都站在了原地,无法动作。
    已经说出了“私人关系到此为止”的两人,明明应该是普通朋友或者路人的关系了,可这一刻他们看着对方,却都无法像个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叶深深的胸前,那颗黑珍珠在闪着幽幽莹莹的孔雀绿光,而相配成对的,是顾成殊袖口的那两点光彩。
    原本该相映生辉的两个人,却在此时相隔对望,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沉默。
    许久,叶深深才鼓起最大的勇气,艰难地叫他:“成殊……”
    顾成殊略微垂眼,看着她仰望自己的苍白面容,心里轻微波动。想着她在电话里说的那句很喜欢很喜欢自己,波动中又带上了潋滟的光晕,一晃一晃地在心口荡开。
    他想,自己一定会永远记得,那一刻欢喜开心、幸福圆满的心情。
    但在面对她的这一刻,他还是强忍住了,只板着一张脸,淡淡地“嗯”了一声。
    叶深深深吸一口气,仰望着他,轻声说:“我……我想为之前误会你的事情,向你道歉……”
    顾成殊略微提高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道歉就够了?叶深深,你轻信别人挑拨的谎言,不向我求证只字片语,就擅自单方面地向我提出分手,对于你这种行为,我很失望。”
    叶深深听着他冷淡的声音,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向她走来,在擦肩而过时略微俯头,在她耳边问:“再说了,知道郁霏伪造怀孕的事情就够了吗?你更在意的,不是还有我亲口说的那些话吗?”
    叶深深又惊愕又诧异,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她不由自主地回头,想确认一下是不是沈暨告诉他的,然而顾成殊却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直到她的眼中出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才满意。
    他的声音更轻了,低微得几乎要全神凝听才能听清楚的耳语,带着轻微的气流,暧昧地在她耳边低低响起:“回去看看你的邮箱,好好听清楚你相信的是什么。”
    说完,他直起身子,再也不看她一眼,从她身边越过,径直离去。
    叶深深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胸口弥漫的酸楚与疼痛几乎割裂了她的心脏。她有点虚弱地靠在柱子上,默然地想,或许顾先生已经对这么蠢的她绝望了,或许她已经彻底错过了顾先生,或许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吧。
    这绝望的感觉让她抬起手,紧紧地抓住了胸口的那颗珍珠。她死死地抓着,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握紧的东西,除此之外,她再无任何重要的依凭。
    她的眼前一片黑翳,以至于就算她一直望着顾成殊的背影,也没有看到,他在离她而去的时候,抬起了自己的手,无比珍惜地握住了她送给自己的那对袖扣。
    叶深深第一时间查看了自己的邮箱。
    里面是两份音频。一份比较短,一份比较长。
    她先将比较短的那份听了一遍,发现这就是突然发给她、在她听完后又立即自动销毁的那份音频。
    “深深不是我女朋友。”顾成殊声音缓慢而沉稳,依然说着那句让她刻骨铭心的话,“她是我携手前行的同伴。”
    只是叶深深这一次,压抑住了自己崩溃的情绪,勉强自己继续平静地听下去。
    顾父问:“大概在什么时候回家?”
    顾成殊说:“等深深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考虑的。”
    “考虑?”
    “请个职业经理人吧,薪水多给点。”
    里面顾成殊的话,依然那么清晰地呈现,略带嘲弄。只是,她现在心里早就有了防备,再加上又是第二次听,所以隐约察觉到了里面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顾成殊说话的语调,有些怪异。有时候明明是一句话的开头,应该会有比较明显的开口的喘气声,但他却像是说到一半时那样平稳。有一句话的中间又似乎有点不应该存在的起伏,听起来……
    叶深深毛骨悚然地想,听起来似乎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被人硬生生地剪辑成一句话。
    只是,对方剪辑的技术实在太好,而且又被配上了平稳和谐的轻微背景音,所以她上次只听了一次,情绪又很激动,所以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
    她把这份音频听完后,又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第二份。
    一开始,她便听到了走路的脚步声,然后是顾成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请个职业经理人吧,薪水多给点,我看你书房积压的文件快一米高了。”
    在那份短音频中出现过的话,但次序却完全不一样,不再是他为了打发叶深深而去请人的用意,却是在奚落顾父。而顾父则回答:“不好吧?外面那些人哪有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好使唤?”
    “是挺辛苦的。”顾成殊平淡地说,“到现在还要费心关注我女友,千方百计通过各种途径阻止她的发展,实在太麻烦您了。”
    顾父:“废话,我引以为傲的儿子居然跟一个摆地摊的女人同居,我自然要关心一下她究竟有何魅力,能让你瞎了眼。”
    这段谈话内容,清楚地证明,他们在谈论的顾成殊的女友,是叶深深。
    那么,为什么他又会在后来否认呢?
    叶深深坐在椅子内,一动不动地绷紧了全身,笔直地坐着,听着那些对话。
    顺畅自然的对话,剑拔弩张却又因为亲情血缘的关系两个人都在强行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需要稍微与上一份对比一下,就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这才是未动过手脚的、原来的音频。
    叶深深默默地听着,直到顾成殊终于开口,驳斥自己的父亲。
    “深深不是我女朋友。”顾成殊的声音缓慢而沉稳,说着最不容置疑的话语,“她是我携手前行的同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梦想,是我存活于世的意义。”
    寂静的室内,悄无声息,唯有这句话,回荡在空气之中,隐隐回响,令她余生念念不忘。
    叶深深抬起手,捂住了自己流泪的眼睛。
    她把音频往前拉了一点,再听了一遍顾成殊的话。
    “深深不是我女朋友。她是我携手前行的同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梦想,是我存活于世的意义。”
    这么深切清楚的表白,却被人剪辑成了最伤害她的一句话。
    他是爱她的,不是简简单单的喜欢,不是普普通通的在一起,甚至也不是口口声声宣布的爱。
    是携手前行的同伴,是人生最重要的梦想,是存活于世的意义。
    巨大的欢喜冲击着叶深深的心口,她终于知道了顾成殊竟然这么喜欢自己,这人生她理应觉得圆满欢欣,可她却无法开心地笑出来。她捂着脸,压抑着口中的呜咽声,却压抑不住潸潸而下的眼泪。她只能任由泪水漫过她的指缝,顺着她的手掌流到手肘,滴落在她的裙摆上。
    滚烫的泪水在空气中变得冰冷,隔着裙裾渗透进来,凉凉地刺入她的肌肤。
    这些微的凉意,逐渐蔓延了她的全身。因为哭得太过肆意,她的双唇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太阳穴突突跳动,带来难以遏制的抽痛。
    叶深深这才扶着墙,走到浴室去,开大了冷水,不管不顾地泼到自己脸上。直到脸被冷水击得几乎麻木,她才慢慢地停下了手,抬头木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红肿的眼睛,苍白的面容,凌乱的头发,这么狼狈的叶深深。
    是她的错,居然陷入这么浅显的陷阱之中,不可自拔。
    固然,对方利用的时机很好,郁霏与顾父联合起来,接踵而来的重击,让她慌了阵脚,更失去了分辨能力。然而最大的过错,还是在她自己的身上。
    她一直不安定的内心,她对顾成殊的不信任,她对顾成殊过往情史的妄加揣测,她与顾成殊在一起时因为卑怯而产生的痛苦,全都成了他们精准利用的对象。
    仔细想来,他们这场感情的崩塌,其实最先是从她兵荒马乱的内心开始的。
    是她的心不够强大,不曾坚定对顾成殊的信任,所以,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让他们之间的一切分崩离析。
    叶深深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许久,扯过旁边的毛巾胡乱地将脸擦干,然后才对着自己,一字一顿嘶哑地说:“叶深深,你要把顾成殊抢回来!”
    她顿了顿,像是终于听明白了自己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在自己脑海中狠狠地烙刻了一遍后,又赌咒发誓般地重复了一次:“我一定要把顾成殊给抢回来,无论如何……无论对手是谁!”
    时装周开幕后第四天,element.c的新装大秀开场。
    早已对时装秀的一切流程烂熟于心的叶深深,这回的大秀也是游刃有余,再不复当初的好奇与生涩。
    element.c本季主打系列为“迷失地中海”,元素是古希腊罗马风格的针织、编织甚至挂毯图案,在保持原有的强装饰性图案之时,以重新解构并混合金银丝质等手法,提升面料和花纹的质感。此外,传统的古希腊、罗马式的细软麻布,在高新纺织工业的帮助下,被彻底固定为永不变形的油画般优雅褶皱,并且在柔软贴身的同时,能永久保持款型,也是技术上的一大亮点。
    大秀在下午两点整开始。叶深深一早便来到秀场,在后台将今天所有的服装冷静地整理审视了一遍,甚至还给其中几套衣服临时调整搭配了配饰,沈暨才带着中饭过来了。
    他一边和叶深深吃饭一边诉苦:“哎,好惨,安诺特旗下那么多品牌,几乎都要在时装周开秀,我现在整天就是跟着艾戈跑来跑去。刚刚是装作差点晕倒,他才让我在bastian后台休息一下的。不过我瞅个空儿就赶紧跑来了,就知道你肯定还顾不上吃饭。”
    “那你小心点,早点吃完回去吧。”叶深深说着,趁着吃饭时间抓紧确认了一下模特儿。
    “这回开场是谁?”
    “是詹尼,穿迷失-6号那件,那件衣服光是用来编织图案的金银丝就用了一斤半,虽然薄麻布比较轻,但九层裙摆也够受的,所以我让詹尼中午多吃点,到时候如果有意外,我可以把腰身稍微放半寸出来给她。”
    “嗯,那件非常华丽,金银丝和奇妙花冠的搭配会很有冲击力,我想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锁定所有人的目光的。”沈暨想了想又问,“对了,我看你把场地弄得比较大,但座位设得比较少?”
    “对,因为我觉得,来的人可能不多,就算来了,或许给我们这季的评价也会很低。”叶深深低头对照着模特儿名单,皱眉说,“如果不是为了不打断element.c连续多年的开年大秀,如果不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就不搞这个秀了。反正现在element.c在亚美尤其是国内风生水起,利润和市场占有率早就压过欧洲了,今年高定还没出,国内和日韩、美国一大堆明星去年就向我预约了,没必要硬生生受这边的气。”
    “是啊,我也赞成,大不了往国内或美国发展好了。”沈暨也知道,目前圈内一大堆人等着看叶深深出洋相,甚至正在寻找机会要将她踹落谷底,打她个永世不得翻身,对她主持的element.c大秀哪会有什么好话,“对了,听说加比尼卡那边今年的主题是‘黄金时代’,可能也是以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为主,再加上黄金时代之说,你觉得,会不会也有用到金银元素?”
    叶深深沉思片刻,问:“你的意思是,怕我们撞设计?”
    沈暨点了点头。
    叶深深再想了想,摇摇头说:“我想应该不会吧,加比尼卡大师近年来逐渐淡出,这回担纲主要设计的人应该是薇拉。虽然薇拉和我在私人关系上有点冲突,但从设计上,我相信她不可能会有意做出这样的事情。再说,她的风格与我相差太远,要撞上也很难,唯一可能的,也就是撞了设计元素。”
    沈暨微微皱眉,说:“但毕竟是加比尼卡的品牌,他曾经在安诺特开会时,公然宣称要压制‘从底层爬上来的,投机取巧的设计师’,他对你的敌意,你难道不清楚吗?”
    “那也没办法,再说,就算撞了设计、撞了元素,我也不怕他们。”叶深深握紧了手中的筷子,口中的话依然坚定,“我这组设计,自己非常有信心,别的不说,单是编织图案的设计和运用,就足以引领这个领域的变革,甚至在几年内,这组作品都会是独特的,这里面的元素会被万千人选择,引发这方面设计的风潮。所以,如果他们真的能设计出超越我的作品,那么我只能佩服他们,进入了一个我不曾梦想过的领域。”
    “对,我十分肯定你的看法。”沈暨叹了口气,说,“可是,加比尼卡在设计界根深蒂固,在影响力和人脉上,我们根本打不过对方。甚至可以说,在时尚界他已经是稳若泰山的权威,如今连努曼先生也畏惧而退却了,你又准备如何挑战他呢?”
    叶深深点了点头,将名册合上,缓缓地说:“我相信,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我不信所有人都能被一小撮人牵着鼻子走,也不信评论界真的能一面倒地倾向他那边。这世上总有人能像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一样,直指真相。”
    沈暨看着她的面容,看着她明知山雨欲来,却依然坚定直面,就算被风雨摧折也不畏惧的坚毅神情,心里生出一种酸楚与欣慰交织的情绪。
    他心想,深深是真的长大了,即使努曼先生无法顾及她,即使顾成殊不再时刻站在她身边,即使她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她也已经是枝繁叶茂的大树,可能不再需要任何人为她遮风挡雨了,包括他。
    他想着深深的网店草创时,两个人一起在工厂熬夜的情形,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有点遗憾又有点骄傲地想,这个世上,除了他,大概没人见过这位时尚女王当年被他一板一眼教导的样子了吧。
    这也许会是他,一生的幸运和骄傲。
    开秀时间即将到来,模特儿们都已到达,造型师忙碌地帮她们打理发型和妆容。
    为了衬托衣服,今天的模特儿多选用五官柔和清秀的古典美人,采用的妆容也很复古,发饰多用橄榄枝、月桂树花环等,质地有贵金属的,有镶嵌矿物的,也有赛璐珞的,甚至有钢铁和麻绳的。负责开场和最后闭场的詹尼则佩戴着3d打印的花冠,用的是叶深深亲自设计出具的图纸,现实中的能工巧匠们极难打造出来的繁复怪诞的花冠被拆解为112个零件后再组装,极薄的轻质彩瓷以微妙的平衡感簇拥成放射状的花朵,用薄瓷万向接头制造出叶脉与枝丫,固定着一簇簇颜色晕润的花瓣,因为花瓣和叶片带着弧度,每一片都连接在万向接头上,随着模特儿走动会随风无序流转,就像花朵在发间绽放,奇妙而和谐。
    “这构想太棒了,能批量生产吗?”沈暨惊叹地问。
    “比较难,因为要控制好每一处着力点和弧度,充分考虑到平衡,对工艺的要求太高了,批量生产的话,技术还要改进。”叶深深亲手帮詹尼戴上花冠,她站在镜子面前略微动了一下身体,气流从她的发间穿过,花冠上的花朵顿时在空气中绽放,薄瓷片温润的光华流转不定,让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几个戴着花环的模特儿甚至羡慕又嫉妒地看着她,完全理解了见多识广的詹尼为什么也要捂着嘴巴激动不已地扶着自己的花冠。
    时间快到了,所有人准备就绪。
    叶深深站在前方,看了看下面的媒体和买手们。
    出乎意料,人来得不少。看来——叶深深在心里想,她遇到的阻力或许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
    她也惊喜地发现了坐在第一排的沐小雪,便朝她挥手微笑。沐小雪开心地朝她挥着手,她身边是好几个国内的明星,几乎是组团刷时装周来了。
    再往旁边看,是沙拉曼,她戴着墨镜,板着脸坐着,旁边是几个穿着简洁利落、衣服色彩纯度也分外饱和一些的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沈暨在她身后看了看,诧异地问:“看到沙拉曼旁边的人了吗?穿亮黄色那位是美国版《one》的主编普罗恩施,被时尚界称之为‘妖男’,和沙拉曼一向不合的,怎么这回一起来了。”
    “沙拉曼能来捧场,我还挺感动的,但美国版《one》的主编我却不认识,我记得也没发给他邀请函啊,难道是他自己拿了法国版《one》的邀请函过来的?”叶深深想了想,又问,“伊莱雯和普罗恩施认识吗?”
    “哦!这么一说的话,两人好像关系特别好!可能他是伊莱雯介绍来的?”
    “美国……”叶深深抿嘴想了想,自言自语,“是的,mortensen不就是美国的吗?最年轻的蓝血品牌,成立迄今也不过60年而已,无数的新锐品牌都在那里创立,看来,那边的堡垒,没有欧洲这边森严。”
    沈暨听着她的话,想了想,眼睛一亮:“深深,难道你是想……转移事业重心?”
    叶深深点点头,正在沉吟着,阿方索跑了过来,把表指给她看。
    距离开场只有两分钟了。
    叶深深转身回到模特儿们面前,拍手示意她们过来,排好次序。站在最前面的,是一身沉重服装的詹尼。
    空灵的音乐响起,灯光都已就绪,现场也安静下来。
    叶深深再次将衣服审视了一遍,向詹尼点头示意,后退了半步给她让出位置。
    穿着及膝绕绳罗马鞋的长腿,随着音乐的节奏迈动,向前走去。
    灯光大亮的t台上,詹尼第一个走出来,便引发了如期而至的惊叹。
    薄薄的细麻裙裾垂坠而下,层层分明。这种带着哑涩质感的布料,编织入灿烂的金银丝后,质地顿时变得华美而稳重。复古的纵横织法,在编织中以镂空、跳针等方式营造出的布料层次感和疏密感,呈现出层层勾连织造的辉煌纹理,随着模特儿的每一步走动而绽放出别样的光彩。经过特殊处理的衣褶,加上金银丝的垂坠力,完全改变了麻料一直存在的粗糙生硬的遗憾,呈现出油画与大理石雕刻的古典优雅的流畅线条。在灿烂的灯光下缓缓走来的模特儿们,一个个都像是包裹在油画的辉光之中一般,散发着朦胧而恬静的光辉。
    其中最为夺人眼目的,是戴着辉光流转的花冠的詹尼。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简直无法辨认这个如同女神降临般款款走来的女模是谁。直等到她转身,将背后如月光般流泻的裙裾线条呈现给众人时,几个记者才懊恼地相互打探交流:“开场的模特儿是谁?我只顾着看衣服,忘了看人了!”
    “我也没注意,似乎是……”有人赶紧去翻资料,然后才恍然大悟,赶紧在本子上标记着詹尼、独特布料、编织方法、花冠等字样。
    模特儿一个个走出,一组组设计呈现在众人面前。除了迷失系列,还有阿方索等其他设计师的作品,一共12组,各有特色,但基调还是都定在了古地中海风格上。最后詹尼领场,所有模特儿与她一起走出时,t台上风格和谐,在迷失系列旁边,几乎所有的衣服都熠熠生辉起来。
    叶深深本来觉得这会是现场反响冷淡的一场秀,所以连设计师露面的环节都没安排。没想到最后全场模特儿展示时,掌声居然如潮般响起,令她在后台听到了,都有点惊讶。
    阿方索等人已经一一走出,向众人致谢。
    叶深深还在迟疑,沈暨已经取过化妆台上的一管唇膏帮她补妆,又扫了她一眼,拎过架子上一双高跟鞋放在她脚前,催促她:“赶紧出去接受致敬吧!”
    叶深深仓促地看了自己一眼。还好,化了淡妆,穿了裙子,不算难以见人。她匆忙穿上沈暨选的高跟鞋,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来遮掩自己这几日的疲惫,迎着灿烂的灯光与如潮的掌声走了出去。
    詹尼贴心地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走向t台最前端。
    和身高180cm又腰细腿长的詹尼走在一起,168cm的叶深深可真是没有任何优势,不过幸好大家都很给面子,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示意这些热烈的掌声都是属于她的。就连沙拉曼和那个妖男普罗恩施,也带着众人站起,普罗恩施的手甚至举过了头顶热烈鼓掌,在旁边一排含蓄轻拍双手的欧洲人中,充分展示了美国人的个性。
    叶深深走到t台最前端,向众人深深鞠躬道谢。
    她抬起头,看向人群的最后面。
    在进门的地方,有条人影隐在暗处,隔着激动的人潮和绚烂的灯光凝望着她。
    尽管只有一瞥,但她已经一眼认出,那是她最熟悉的人。因为她对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熟悉无比。
    詹尼略微停了停,便拉着她往回走。
    叶深深不由自主地回头,想再看一眼顾成殊,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然而聚光灯笼罩住了她,她在最为明亮刺眼的地方,双眼已经再也看不到那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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