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地难容凌晨一点半,电话铃声急促响起。
    在画设计图的时候昏睡过去,被沈暨抱上床后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的叶深深,大脑完全没反应过来。抓过电话看见上面显示的是沈暨,她才下意识地接通,低低地对着那边“喂”了一声。
    传来的,却不是沈暨的声音,而是另一个男人僵硬的中文,语气冰冷:“叶深深,沈暨在叫你。”
    叶深深在黑暗中茫然不知所以然,还没有回答,对方将手机拿开,让她听见了极低极低,如同梦呓般的沈暨的声音:“深深……深深……”
    她猛地坐了起来,这细若游丝的呢喃,也让她听出沈暨虚弱而急促的呼吸。
    “他在……哪里?”她惊惶地问。
    她终于听清楚了对方的声音,是艾戈,他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及病房的号码。
    叶深深立即开了灯,刺目的光线让她眼睛剧痛闭上,但也让她迅速清醒了过来。她一边趔趄地抵着墙穿衣服,一边打电话给出租车无线电台和招呼站。然而深夜根本无车可叫,她穿好衣服在楼下等着,夜风将她的脸吹得发木,膝盖冷得站不住,她还是不肯放弃,蹲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拨着号码。
    直到终于有司机应了单子,过来接她,她报了医院的地址之后,便缩在后座上,无力地任由恐惧与担忧将自己淹没。
    深更半夜时分,只有医院急诊室永远灯火通明。
    她狂奔进门,顺着急诊室跑进去,寻找单独的房间。按照艾戈给的号码,终于找到地方,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她吓得后背冷汗都出来了,在确定房间的号码是艾戈告诉自己的没错之后,立即转身,去其他房间一一看过,焦急地寻找着沈暨,却依然是一无所获。
    在混乱的急诊室走廊之中,她呆呆站着,只觉得脑袋轰然作响,吓得不知所措。
    “叶深深。”有人在后面叫她。
    她回头看见艾戈,那灰绿的眼睛在此时的走廊中,失去了往常的犀利,脸色在白炽灯下显得苍白,甚至连棕色的头发也有几分凌乱。
    叶深深只觉得脚下一软,竭力扶住墙,用嘶哑的声音问:“沈暨呢?”
    艾戈盯着她,缓缓开口说:“他走了。”
    叶深深只觉得脊椎像被人抽走了,全身瘫软,不由自主便坐倒在地,眼睛木然瞪大,眼前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耳朵嗡嗡作响,世界一片昏黑喧嚣。
    有人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扯起来,她知道肯定是艾戈,但她也没有力气反抗了,他将她提起,让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许久,叶深深的胸口才开始起伏,眼前渐渐呈现出艾戈的几近狰狞吼叫的面容,他的声音也在她的耳边开始响起:“是离开医院了,懂吗?他醒来后看见我在旁边,拔掉自己的针头就走了!”
    叶深深这才感觉到害怕,在知道了沈暨没有死,而且还可以自己支撑着走出去的时候,她的眼泪才涌了出来。
    她伸出颤抖的手揪住面前俯下身的艾戈的衣领,对着他失控地吼出来:“你为什么不跟上他?他去了哪里?”
    “他不让我跟着!而你这个时候跑来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叶深深张大口呼吸着,不想和面前这个人多说,猛地站起来,踉跄地向外面跑去。
    艾戈几步就跟上了她,两个人追出急诊室,站在医院门口,向着四周看去。
    高楼在四周如同憧憧黑林,被路灯照亮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叶深深握紧自己的双拳,根本顾不了艾戈是什么人了,劈头就问:“沈暨怎么了?他怎么会被你送到医院?”
    艾戈可能是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质问自己的人,但他的倨傲在此时仿佛全被慌乱冲散了,只愣了一下,便说:“他出了车祸,我送他过来检查过了,有不算太严重的脑震荡与外伤,但内脏没有问题。”
    叶深深在愤怒与惊惶之中,只觉得血气狂涌上自己的大脑,无法控制地冲着他大吼:“你又开车追他!是你害了他,是你!”
    艾戈无法辩驳,呼吸沉重地将头扭向一边。
    叶深深不想理他,转身向着旁边跑去:“我去找沈暨,你要是想帮忙的话,去另外一边!”
    艾戈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被人这么呼喝过,所以竟一时无法反应。直到看见她跑进了旁边的小巷,他才紧抿住双唇,大步向着反方向的街道寻去。
    深夜的巴黎,一片死寂。
    街旁的七叶树在静夜中一动不动地立着,略带阴森。
    叶深深在巷子中奔过,看着左右的街道。
    巴黎的深夜,很难打到车子,左右主干道没有人影,他肯定走到旁边的小巷子去了。
    她从第一条巷子从头跑到尾,又返回来,寻找第二条巷子。蜘蛛网般的城市,乱七八糟的岔路,狭窄的巷子,仿佛要在黑暗中倾倒的老房子,不知躲着什么生物的幽暗角落,让她毛骨悚然。
    可是不行啊,她必须要找到沈暨,就算再难,再累,再可怕,她不能让他受着伤迷失在这样的黑暗街头。
    找到第四条巷子时,她已经几乎迷失了方向。疲惫让她靠在墙上喘了一会儿气,然后才忽然想起什么,掏出自己的手机,给沈暨打电话。
    响了好久,接起来的人却是艾戈:“手机在我这儿。”
    她没有回答,掐掉了电话,疲惫不堪地直起身子,继续往周围寻找。
    前方有一条熟悉的人影出现,让她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差点奔过去抱住他的手臂。然而对方在灯下回过头,四处寻找时,她才认出那是艾戈。原来这些弯弯曲曲的路,纵横交错,他们竟找到同一处来了。
    叶深深看见他脸上无法掩饰的焦急与茫然,在无人的黑暗角落,看见这个不可一世的人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让叶深深的心里涌起难以遏制的疑惑和伤感。
    她没有上去跟他说话,她想自己脸上肯定也是这样的表情,所以她转过身,往后面走去了。
    她想着始终带着温柔微笑的沈暨,想着他轻揉自己头发时那温暖的手,想着他那双比其他人永远含着更多水光的潋滟双眼,眼睛不觉开始热热地烧起来,眼前的事物都化成模糊,难以辨认。
    所以,在她看见站在河道边的那条身影时,盯了许久脑中还是不太真切,自己看见的是真实的,还是大脑中臆想出来的影像。
    她抬起手掌,将眼中的泪擦拭掉,然后轻轻地走近他。
    一直伫立在河堤上的身影,终于动了一下。他的脚似乎是想要后退,但在空中凝滞了一下,整个身体又似乎要向前倾倒,趔趄着向河中倒去。
    叶深深猛扑上去,将他的腰一把抱住。
    两个人都失去了重心,一起重重摔在河堤上的草坪上。
    叶深深比较惨,整个人被沈暨压在了地上,成了他的肉垫,但沈暨也情况不妙,额头上的纱布又再度渗出鲜红的血迹来。
    叶深深不顾自己胯骨与肩膀的痛,躺在地上便赶紧抬起手,用力按压住他的额头:“沈暨,没事吧?”
    沈暨勉强从她身上挪出来,仿佛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身体的疼痛,只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过了许久,他才转过头看向叶深深,看向她那满是担忧与欢喜的眼睛,那竭力克制自己不要痛哭失声的容颜。
    明明气虚力竭,明明在这么狼狈艰难的处境,可沈暨却笑了出来。他纵容自己抽离了全身的力气,顺其自然地躺在她的身边,在细茸茸的春草之中,轻不可闻地吐出一声叹息。
    他说:“深深,你完蛋了,艾戈认为我们在恋爱,他要狠狠报复你了。”
    叶深深撑起身子,看着他脸上那揶揄的笑容,简直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郁闷:“你还好吗?脑壳被摔坏了?”
    他居然很愉快地承认了:“医生好像是这样说的……”
    叶深深跪坐在他身旁,用力拉他起来:“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跑出医院,到这里来?”
    “我还以为没什么大问题,你也知道和艾戈待在一起多可怕,所以我就跑了……”沈暨一手紧握住她的手,一手竭力撑起身子站起来,“谁知道大脑好像出了点问题,分不清方向了,还有点晕。刚才我明明想转身回去的,结果不知怎么的,差点就摔下河去了。”
    “你脑震荡了,当然不能乱跑啊!”叶深深太生气了,可对着他这个样子又无法发作,只能拼命扶住他还有点摇晃的身体,搀扶着他往医院走去,“好好回去休息,知道吗?”
    他沉默地看着她,眼睛湿润而蒙眬,可是却固执地说:“不,我不要回去……那个人在医院……”
    “他在又怎么样,有什么可怕的?”叶深深低头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她面容上的神情,坚定而沉静,“艾戈打压我们又怎么样?我们和时尚界最顶层对上又怎么样?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只要我们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向着自己的目标进发,我们总能冲破所有艰难险阻!让那个混蛋见鬼去吧!”
    沈暨看着她明亮得如有两团火在燃烧的双眼,像被攫住了心脉一般,竟连心跳都停止了片刻。许久,他才从失语之中渐渐恢复过来,低低地以喑哑的声音说:“可是深深……这条路,太难了。我当初也曾经想过要抗争到底,然而最终,我还是不得不放弃了……”
    “不,我一定会打败他给你看看。”叶深深执拗地望着他,不肯移开目光,“我会让你看到,艾戈并没有那么可怕,就算是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也能奋力对抗他。尽管我不知道胜利到底会不会到来,但只要我努力过了,就算落败,我也无怨无悔!”
    她说着,拖着沈暨往前走,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慰他:“顶多,我们回中国继续去开我们的网店嘛,把它做成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网店。他们的奢侈品虽然卖得贵,但我们卖得多呀!全世界穿我们衣服的人,将来会比穿他家衣服的人还多!”
    “深深,你这话可真幼稚……”沈暨说着,想维持自己脸上的笑容,可最终,眼中却涌上了一层晶莹泪膜。怕眼中那些东西会不受控制地落下,所以他忽然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住了叶深深,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叶深深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然而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中,双臂越发用力地收紧,几乎要将她箍入自己的身体中。
    “深深……深深……”
    她听到他呢喃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低不可闻:“要是我,能在顾成殊之前遇见你该有多好……我真想,喜欢上你。”
    这黯淡模糊的声音,让叶深深默然怔愣,呆站着任由他拥抱自己。
    他紧紧抱着她,急促的气息弥漫在她的耳畔,喘息一般沉重地回响,让叶深深的脸颊起了一层轻微的毛栗子,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气息而微微颤抖起来。
    在寂静的暗夜之中,许久,他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停了下来。
    神志渐复清明,他深深吸气,终于缓缓放开了她,低声自嘲般地说:“可我不能喜欢你。”
    叶深深默然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害怕自己会毁了你,害怕我若真的与你在一起,你的梦想、你的人生、你的未来,会像我所有的一切一样,被艾戈毫不留情地摧毁掉……成殊曾说过,我的手是有毒的,让我不要轻易去触碰任何人,我想他说得对……”
    他举起自己的手,涣散的目光落在上面,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审视着:“可能确实是这样。我不应该再喜欢什么人,也不应该再妄想什么了……”
    叶深深默默地看着他,觉得心里难受极了。
    这是温柔的,最善解人意的沈暨,是帮助她一路走来的巨大力量。他喜欢每一个人,可是,又无法喜欢任何一个人。
    所以她只能绝望地强迫自己,将对他的喜欢一点一点从心上剥离。如今她胸口那块地方已经只剩了模糊的血肉和新填补上的名叫友情的假体。因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她没有办法任由自己的心疼痛那么久,更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它腐烂殆尽,所以只能勉强自己用其他东西来修补那些伤口。
    现在,关于沈暨修补好的那一块,那上面的名字叫朋友。
    她抹除了旧日的痕迹,重新在心里开出了另一朵花。
    那朵动一动便牵连到她所有血脉的、独一无二的花,已经不属于沈暨了。
    然而此时,她才知道,沈暨也是强迫着他自己,艰难地将一切都以友情为名义彻底埋藏掉。
    那一朵原本可以开出的花,他们都把它连根拔除了。
    再也找不回来。
    就算找回来,也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栽种了。
    叶深深扶着沈暨回医院,他那高大的身躯压在她身上,简直让叶深深都走不动了,虽然他努力支撑着,两个人也走得十分缓慢。
    在快要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叶深深偶尔一转头,看见沉默地从另一边巷子口出来的艾戈。
    他站在他们不远处,看着沈暨的模样,却没有过来,只静静地在黑暗中盯着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在背光的地方,他的眸子几乎变成墨绿色,没有一丝光亮。
    叶深深没有跟他说话,只是搀扶着沈暨,艰难地回到了医院。
    逃跑的患者被护士好好训了一顿,直到沈暨诚恳地赔礼道歉又真诚地夸奖她的唇形适合微笑之后,护士才止息了自己的怒气,站在病床前给了他一个笑容:“明天早上检查之后才能确定你是否可以出院。”
    等护士走了,叶深深才觉得自己的手腕有些不对劲。她将衣袖撩起来一看,肿了一大块,袖口都快拉不上去了。
    “是刚刚扭到了吗?”沈暨担心又焦急,抬手想握住看一看。
    叶深深把他的手按在床上,示意他上面还扎着针呢,然后站起身,说:“我去急诊看看,没什么,开点药抹一抹就好了。”
    走出门的时候,她才捧着自己猪蹄一样的手吸了两口冷气。
    “怎么了?”一个惯常冷漠的声音在她前面响起。
    她抬头一看,艾戈靠在医院的白墙上,居然没有离开。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显然也看到了那惨状。
    叶深深垂下手,没好气地说:“刚刚摔倒了。”
    这种不善的口气,让艾戈看向她的目光又转为冷冽。
    但叶深深也不在乎了,她从他面前走过去,而他也没再理会她。
    走到拐弯处,她回头看了看,艾戈只一动不动地靠在沈暨病房门口,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
    腕关节扭伤,医生给她开了支喷剂。
    叶深深打听了一下,在医院外找到了一个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给沈暨买了点吃的拎回来。
    经过门口的艾戈身边时,她犹豫了一下,取出一小杯咖啡递给他。
    艾戈垂下眼看了看,不屑地将自己脸的转向旁边去了。
    叶深深才不勉强他呢,将杯子收回袋子中,转身就要进病房去。
    然而,艾戈的声音在她身后低低响起:“有茶吗?”
    眼睛真尖,一下子就看见她袋子中还有一杯红茶了。
    叶深深闷声不响地将茶拿出来递给他。他打开盖子喝了一小口,顿时皱起眉,想必这种品质的茶远远超出了他的接受下限。
    叶深深没理他,走到病房中的时候,听到后面传来纸杯落在垃圾桶中的声音。她有点心疼地在心中狠狠翻了艾戈好几个白眼,这可是她花钱买的。
    沈暨躺在床上,还乖乖地等着她。叶深深看了看,点滴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打完,便在旁边坐下,取出剩下的咖啡和牛奶看了看,想想还是把牛奶留给沈暨,自己给咖啡加了两包糖进去。
    热饮都还很烫,难以入口。
    沈暨捧着饮料,暖着自己的掌心,叶深深坐在他的旁边,轻声问:“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闹到这样的程度,可以对我说一说了吗?”
    沈暨抬眼看她,沉默地咬住下唇。
    “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而且我猜他学中文可能也和你有关?”所以,艾戈听清楚了她对沈暨说的话,并因此将她和沈暨连在了一起报复。
    “我欠他的……太多了。”沈暨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杯子,声音艰涩得几乎无法吐出,“他的母亲,他的童年,他的家……全都被我毁掉了。所以,无论他现在对我做什么,我都没话说,只是,他不应该波及你。”
    叶深深紧抿住下唇,说:“我才不信呢……你比他还要小,怎么可能毁掉他这些东西?”
    沈暨抬眼看她,那双一向璀璨温柔的目光,此时却蒙着一层枯败的灰色,而他的脸色,则比他的目光还要绝望。他说:“因为我妈妈,曾经不道德地抢了他的父亲,带着我登堂入室。”
    叶深深揣测着,沈暨不是混血儿,所以他母亲应该是与沈暨的华裔父亲离婚之后,又嫁入安诺特这样的豪门。沈暨这样的美貌,肯定是继承自他那个厉害的母亲。
    “但是,大人们之间的感情出现了裂缝,分手或者再婚,也是常事啊。而且,就算是父母再婚,那也不是孩子可以选择的,不是吗?”叶深深知道法国人对于这些并不在意,艾戈的反应不应该这么激烈,更不应该迁怒在沈暨身上。
    然而她的话,丝毫未曾安慰到沈暨,他深埋着头,胸口急剧起伏,声音也几乎不成句:“可是,他的母亲在离婚之后,乘坐飞机离开时,遇到空难……至今连遗体都没有找回。”
    年幼的沈暨根本不知道,艾戈将母亲的死全都归罪于他母亲。而沈暨母亲却与再婚的父亲抛下他们度蜜月去了,所以艾戈在伤心愤恨之中,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着住进自己家的沈暨痛骂。沈暨用两个月的时间学会了法语,找他复仇对骂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到来,是这么不受欢迎。年幼的他赢了骂架,但最终在艾戈的绝望痛哭面前知道了自己与母亲给他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对自己母亲失望透顶的沈暨,回到了伦敦亲生父亲的身边。他从小就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继母与他感情非常好,所以他生母认为儿子背弃了自己,也生气得不再来看他了。他跟着继母在顾家做客时,遇见了顾夫人容虞,他帮她在花园中偷偷地染出了自己的第一块布,从此对服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认识了容虞的儿子顾成殊。长大后的沈暨放弃了父亲的殷切希望,放弃了名校,前往法国学习服装设计。还没有毕业,他的设计已经被时尚界的人所关注,甚至还有人预定了他的毕业设计,更有许多大牌向身为在校生的他发起邀约,就像当年许多大师的待遇一样。
    如果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展的话,沈暨将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他相信自己的才华与对服装持续的热爱,他在圈内左右逢源,成为著名设计师指日可待,然后随着年龄增长成为大师,步入殿堂只需要时间。
    然而,一切结束在他回伦敦参加的一个圣诞聚会。
    他是广受欢迎到处有朋友的沈暨,跟着顾成殊混进了他们学校的聚会。生性好静的顾成殊早早离去,而他与毕业的学长、刚入学的学妹等各种人混在一起,在平安夜的酒精与舞蹈的催促下,迎来了十二点熄灯游戏。
    灯亮之后,槲寄生出现在他和旁边一个陌生男生之间。
    沈暨已经很高了,但那个男生比他还要稍微高个一二厘米,棕发隐约遮住他灰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下两人对视,有点尴尬。
    槲寄生之下,该有一个吻。
    周围响起了鼓掌声,人们吹起了口哨,热切期待他们之间的吻。
    所以在那个男生眼中出现犹豫动摇,似乎要转身逃走时,沈暨抓住他的衣领,在他微微侧身之际,吻在他的唇上。
    和那个男生的面容一样,微带冰凉的触感,就像一片雪花落在双唇上的感觉,转瞬之间就融化了,消失不见。
    在周围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沈暨放开了他,笑着说:“merry christmas。”
    而那个男生一言不发,后退着靠在墙上,一脸恼怒的神情,一看就开不起玩笑。
    沈暨没有再理他,汇入人群中继续玩得如鱼得水。
    直到天将破晓,场内躺了一地被酒精催眠的男女。沈暨走到门口,一边穿大衣一边看着外面的大雪,考虑着酒后驾车和这个时间打到车的可能性。他听到有人在旁边问:“名字?”
    沈暨回头看去,正是那个被迫与他在槲寄生下亲吻的男生。
    他笑了笑,毫无诚意地说:“没有这个必要吧。”
    那个男生用可怕的灰绿色眼睛盯着他,说:“这么说,我不知道我初吻是和谁?”
    “当然是小时候和你妈妈。”他说着,也不管外面的雪了,穿好大衣就冒雪走了出去。
    走到十几步,依然觉得芒刺在背,沈暨回头看了看那个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的男生,无赖地笑着朝他挥了一下手,“叫我圣诞老人吧,满意你今年的圣诞礼物吗?”
    那个男生一言不发,依然站在门口狠狠瞪着他。
    沈暨感觉冷得要命,赶紧回头,跑到门口看到一辆车就拉开门钻了上去,躲开了大雪,也躲开了那寒刃般的目光。
    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玩过游戏之后,再会无期。
    他离开了伦敦,回到法国,几天就把圣诞游戏的事情遗忘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遇见那个男生了,因为他身边介意这种事情的人实在一个都没有。
    他依然混在男男女女中,模特们长得好看的应有尽有。那时他年轻未发育好,全身骨骼纤长消瘦,没有一点厚度,所以许多风格冷峭的品牌拉他去走秀。他毫不在意地混在后台,随随便便当众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有时候因为衣服的限制什么都不穿的情况也比比皆是,这一行就是这样的情况,事到临头哪有什么可介意的?若是去女装后台帮忙,模特换衣服时他会尽量回避一下,但女模当众脱掉了内衣只剩内裤的也不乏少数,后台就那么大,换衣服的时候必须快速,有时候他还搭把手,习惯了。
    就在那年夏天,他母亲得急病过世了,他才感觉到懊悔悲伤。即使这几年两人都在法国,但因为种种心结,只偶尔见个面喝个咖啡,却并未真正有过母子间的相处。
    他抱了满怀的百合花去送她最后一程,在墓地看见了站在墓穴边的男生,棕发,碧眼,冷峻到几乎成为寒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
    他手中的百合花散落,全部覆盖在母亲的棺木上,和落下的泥土一样凌乱。
    新仇旧恨,就这么一层叠加在一层之上。
    他母亲当年所做的一切罪孽,也都被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沈暨的人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在设计这条路上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摧毁。原本力邀他的品牌,不声不响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他的毕业设计也没有了买主,他投出去的简历如泥牛入海。仿佛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所有设计的能力,最终唯一接纳他的居然是秀场,然而他永远接不到大牌的走秀,大多数时间只能在后台帮忙,沦为打杂。他也曾经与几个朋友一起商议创设自己的牌子,然而在被所有展会拒绝入场之后,朋友也一个个散了,没有人再与他站在一起。
    沈暨猜测过这一切都是艾戈做的,然而他的手段这么厉害,根基又这么庞大,而沈暨只是个根本接触不到内幕的新人,他彻底地,毫无痕迹地便被排挤在了圈子之外。
    一直不喜欢他投入服装行业的父亲倒是乐见他如今的处境,劝他放弃自己困顿的梦想,回家学习接手自己的事业。然而沈暨回到伦敦之后,依然是混在萨维尔街,宁可当个打版工,也不肯回到正道上来。
    父亲无奈地劝他去米兰,实在不行的话去纽约,米兰华人多,纽约在地球另一边,或许艾戈的恨蔓延不到那么远。就在他认真考虑的时候,艾戈却出现在他打工的店里,指定他为自己量尺寸。
    沈暨忍辱负重,用皮尺测量他的臂长、肩宽和胸围。在皮尺绕过他脖颈的时候,沈暨用半秒钟考虑了一下收紧皮尺勒死他的可能性。
    然而他问,来当我的助理吗?
    沈暨一开始想在他的脸上狠狠砸一拳,但后来他抬头朝他笑一笑说,好啊。
    为什么要拒绝呢?他当初的梦想是进安诺特集团下面的任意一个品牌当设计师,到如今一下子就能进管理层,简直是实现梦想不费吹灰之力。
    那时艾戈的父亲因为妻子的死而日渐封闭自己,安诺特集团的事情几乎全部转移到了艾戈的手中。从他接任的第一天开始,业界人人都知道这个新的当权者很难对付,然而只有沈暨知道他到底有多难对付。没有人知道艾戈那顶级的刁难、挑剔、鄙视、讥讽究竟会在何时发动,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对付。半夜两点一通电话让沈暨给自己送一份甜点这种事情也只有他做得出来,直到艾戈的多年同学兼朋友顾成殊告诉沈暨,对付神经病就得有精神病,建议他最好的办法是乖乖答应马上起床去帮他弄,然后电话关机继续睡大觉。沈暨从此才真正抓住了与艾戈的相处之道。
    其实沈暨作为他的助理很有优势,因为沈暨不怕他扣工资,更不怕他开了自己,简直是无欲则刚。
    那段时间是沈暨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他每天接触的都是服装,从面料到设计,从实物到理念,他深深沉浸在其中,简直无法自拔。他对于每一天的到来都欢欣无比,觉得自己的每一刻都在闪闪发亮。他和每个品牌的设计师、总监、打杂小妹全都混得跟上辈子就认识似的,而且还是唯一能帮忙对付艾戈的人,所以各家都恨不得直接把沈暨抢过去坐镇。
    沈暨当了艾戈两年半的助理,期间闹过无数次。沈暨记得的,有次他准备趁着假期去维密后台帮忙,而艾戈却直接取消了他的假,让他去中东某沙漠小国考察服装风格,足足看了一周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艾戈记得的,有次沈暨将一个品牌当季设计稿不交给他过目就直接丢垃圾桶去了,原因是他觉得设计太丑简直是亵渎了那个牌子,根本没有看的必要,导致他坐在会议室中却无法对议题发表任何看法。
    然而最终导致他们闹翻的,却是一件小事。
    努曼先生偶尔翻出了自己多年前称赞过的沈暨学生时期的设计图,他拿给沈暨看,说你要是还想当设计师的话,来我这边。
    沈暨呆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多年前留下的图样,连呼吸都觉得艰难。他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待在洗手间,将水泼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下来,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燃烧起来的大脑平静。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俊美的容貌,完美的身材,优渥的家世,热闹的人生,所有人艳羡的一切。除了他真正想要的,他十几岁逃学去找容老师时萌生的那些对未来的期待。
    他去找艾戈,说自己不当助理了,他要去巴斯蒂安工作室打杂。很简单的一句话,没人知道艾戈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他抄起旁边的一本精装书砸在了沈暨的手背上。沈暨抱着手,痛得额头上冷汗如雨落下,而艾戈清清楚楚地说,沈暨,你得替你母亲偿还欠我的东西。你们毁了我的童年和家庭,所以,我也得毁了你的梦想,不然这个世界太不公平。
    手指骨折痊愈的那一天,沈暨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安诺特集团。
    艾戈与沈暨的办公室只隔了一层玻璃,他没有拉百叶窗也没有假装办公,就那样坐在里面看着沈暨收拾东西。沈暨的人生需要无数绚烂颜色,所以他桌上的各式杯子、便笺夹、小盆栽与摆件颜色鲜艳、造型各异,他收拾了足有十几分钟,将满满一纸箱的东西抱在怀中,与众人一一话别离开。
    十几分钟,一窗之隔,沈暨并没有抬头看艾戈一眼,即使艾戈看了他十几分钟未曾移开目光。
    或许是大家都知道,债务人与债权人没有话别的必要。
    漫长的过往讲完,杯中的饮料尚未冷却。
    叶深深的目光落在沈暨那漂亮的手上,心里涌起的,是浓浓的愤怒与淡淡的伤感。
    她轻轻地将手覆在他的手上,沈暨激动的喘息渐渐停了下来。
    疲惫加上受伤,他握着她的手,不觉沉沉地合眼,似乎睡去。
    药水已经见底,叶深深按铃让护士来拔针,却发现艾戈也进来了。
    他居然一直都在外面,守候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沈暨对她所说的一切没有。
    他脸上的神情依然冰冷,一言不发地将沈暨的手机递给她。他的目光落在沉睡中的沈暨脸上,从微皱的眉心,慢慢下移到轻抿的唇、修长白皙的脖颈,最后定在他插着针头的手背上。
    曾经在他的激愤中,被他伤成骨折的手掌,如今依然匀称漂亮,微凸的骨节包裹在薄薄的皮肤下,谁也不知道曾受过什么伤害。
    他觉得自己再看下去,就要泄露心中那不可见人的秘密了,只能强迫自己紧闭上眼,转身向外走去。
    叶深深没有叫住他,只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沈暨。
    艾戈没有告诉她,沈暨的手机相册中,藏着一张偷拍的侧面,隐藏在埃菲尔铁塔上的暗处。远处无数的灯光照亮了她的眼眸,仿佛拍照者的全世界都落在了她的笑容之中。
    “我要出院……我要出院……我要出院……”
    第二天早上,沈暨就开始念叨,到下午的时候叶深深终于忍不住了,跑去找护士问:“可以出院吗?”
    护士过来给沈暨检查了一遍,问沈暨:“理由是什么?”
    沈暨拿着手机委屈地看着她:“信号不好,上网太慢。”
    护士给他开了张单子,说:“去拿药,走吧。”
    叶深深目瞪口呆:“那,他可以自己独自回家了吗?”
    “独自当然不可以。”护士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但是你不是他女友吗?反正他除了脑震荡没有其他问题,回家去随时照看着也可以,有什么异常情况立即回来急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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