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珍珠
    复赛收稿结束的时间一天天逼近了。
    叶深深有时候有点绝望,感觉自己可能过不了这一关了。
    她要跑工厂,去查看自己那一组冬装的进程,也要弄国内网店的设计,但在所有忙碌之中,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珍珠。
    她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设计全部撕掉,然后再度从头开始构思。
    顾成殊和沈暨周末时也会过来看她,沈暨将她撕掉的设计图拼凑起来看看,偶尔也会说:“深深,这套设计还挺好看的嘛,或许可以保留一下。”
    “除了好看呢?”叶深深问他。
    他审视半天,沉默无言。
    “仅仅只是好看,有什么用呢?”叶深深痛苦地将自己蜷缩在沙发上,喃喃地念叨着,“珍珠,珍珠……”
    无数的设计上都用过的东西。可以直接在衣服上使用珍珠,可以在配饰上使用珍珠,可以像之前顾成殊帮自己铺钉的那条裙子一样,缀满珍珠……
    然而,别人使用过的创意,她得竭力避开。
    珍珠是被用烂了的设计元素,成千上万的设计师都在上面动过自己的脑筋,她得在被万千人踏过的沙地上,寻找到没有被践踏过的地方,而且,还要走得漂亮。
    如何落脚,如何表现,如何让人从乌泱泱的设计之中,一眼看到她的存在……
    毫无头绪。
    叶深深趴在沙发上,绝望地长出一口气。
    沈暨看着她的模样,心疼地帮她将散乱的头发捋顺,说:“你看看,不就是一组设计吗?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你这样绞尽脑汁,头发都要掉光了!”
    叶深深喃喃道:“不行,我一定要想出全新的设计来,主题……主旨……表现手法……”
    她的头剧痛起来,跑到洗手间一阵干呕,然后无奈地出来翻止痛片,希望能将痛苦镇压下去。
    沈暨不可置信地说:“深深,别这样逼自己了!难道除了赢得比赛,你就没有别的路了?”
    “我一定得拿到名次,我想留下来。”叶深深咬紧牙关,低声说。
    沈暨回头看看沉默不语地在那里处理公文的顾成殊,无奈地说:“成殊,你给她下个命令,让深深别再这样逼自己了。”
    顾成殊终于抬起头,看看心疼怜惜的他,又看看面容惨白的叶深深,然后扫扫地上散落的设计图,轻描淡写地问:“你觉得,她这些设计怎么样?”
    沈暨微微皱眉,许久才说:“有几张,勉强可用的。”
    顾成殊无动于衷地又低下头:“那还是让她逼一逼自己吧。”
    沈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以这样?”
    叶深深觉得一阵恐慌,几天几夜殚精竭虑,最后却一无所获,眼看着截止日期就要到来,最后的成稿还没有概念。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脱力地坐在椅子上,按住自己又开始剧痛的头,低声说:“我再想想吧……实在不行,明天我怎么都得凑几张设计图出来。”
    沈暨自责地蹲在她面前,仰头担忧地望着她:“对不起,深深,都是我手气不好。”
    叶深深摇头:“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实力不够。”
    “而且,她自己上的话,可能抽到个更难的。”顾成殊毫不留情地说道。
    沈暨叹了口气,看看叶深深晕黑的眼圈,只能安慰她说:“没事,今年初审的稿件我也看见了一部分,说不定大家最后交上来的,也都很一般,甚至还不如你之前放弃的那些设计呢。”
    叶深深垂下眼,勉强点点头,又强迫症般拿起笔开始竭力画设计图。
    沈暨百般无奈,走到门边穿衣服:“我下去给深深买点吃的和药,她现在吃的那种止痛药对身体的副作用较大。”
    刚一开门,伊莲娜正好上来了,和他打了个招呼:“flynn,走了吗?”
    “不,下去买点东西。你要吃什么,我帮你带个小蛋糕怎么样?”
    “天啊,晚上哪敢吃蛋糕!谢谢你啦。”
    眼看伊莲娜要进来了,顾成殊合上了电脑,说:“别逼自己了,跟我出去走走。”
    叶深深有点诧异:“可沈暨出去买东西了……”
    “他和你室友这么熟,怕他会被锁在门外吗?”他问。
    叶深深不明就里,不过他既然这样说了,便点点头,摇摇晃晃地无奈站了起来。
    系好安全带,叶深深看着车子一路向着商业中心开去,有点迷糊:“顾先生,我们去哪儿?”
    顾成殊回答:“去一家店里。”
    “可是现在都快十点了,店铺一般都打烊了吧?”
    “打烊了才好,没有人。”
    叶深深在心里想,为什么要趁着没人的时候去呢?不会是去抢劫吧……
    当然,这么异想天开的话,她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才不敢和顾先生讨论呢。
    最终他们在市中心一家珠宝店门口停下,里面已经没有客人了,店员们正在进行今天的盘点,将贵重的珠宝送到后面锁入保险箱。
    门口有人正在等着他们,看见顾成殊的车子停下,便上来一边替叶深深开了门,一边向顾成殊打招呼:“顾先生要看什么?”
    “珍珠。”他言简意赅地说。
    叶深深愕然地看向顾成殊,顾成殊向她点头示意,带她上了二楼。这里有单独的大厅,灯光打开,灿烂的光芒遍照上下,将所有陈列着的珍珠饰品照亮。珍珠特有的晕彩光芒在一瞬间弥漫在他们的面前,温润细腻的光泽,是其他所有珠宝都无法比拟的,神秘而含蓄,优雅而柔和,显得格外平和静谧。
    迎面陈列在单独玻璃柜内的,是一串渐变色珠串。来迎接他们的店长见她仔细打量那串珠子,便介绍说:“这是akoya珍珠制成,产自南日本沿海港湾,由54颗珍珠组成,从脖颈到胸部的珠子依次是纯白色、乳白色、米白色、淡黄色、浅黄色、米黄色、金黄色、橙黄色,形成由白到黄的渐变的颜色,每一颗珠子都是正圆形,光泽度为a,照物清晰,光洁度为无瑕。”
    颜色的挑选异常精准,从白到黄的过渡极其自然,使得每一颗珠子的颜色都仿佛在缓慢的变化中徐徐流动,令人几乎要融化在那种氤氲朦胧的光华之中。
    叶深深看了许久,又将目光转向旁边另一个单独展示的玻璃柜,那里面是一顶黑色的珍珠皇冠。
    店长又殷勤介绍说:“这是tahitian黑珍珠,产自南太平洋法属波利尼希亚群岛。”
    顾成殊给她解释:“中国人一般叫大溪地。”
    大溪地的黑珍珠,黑色之上透着各种奇异的色彩,从孔雀绿到烟灰紫,再到深湖蓝,明明是矿物,却随着角度变化而幻化出各种金属光泽,迷人眼目。这个皇冠底座上,镶嵌着一簇簇墨绿色、浓紫色、海蓝色的黑珍珠,就像绽放着朵朵晕彩奇异的深色花朵。花瓣的形状因珍珠的形状而不同,圆形,梨形,水滴形,环带形,各式幽暗花朵流转着彩虹色泽,肆意绽放,惊心动魄。
    那幽暗奇异的光彩,瞬间在叶深深的眼中晕开,直传到她的脑中,让她几乎脱力般呼吸急促,脑中那一直迷迷糊糊无法捕捉的意念,在瞬间成形,让她在这一刻呆住了,盯着面前的珍珠皇冠许久,才急切地说:“我要看大溪地黑珍珠。”
    店长开心地说:“好的,请问您要看多少?”
    “所有的。”顾成殊帮她回答。
    店长将她引到旁边柜台,拉过头顶射灯,将面前大批的黑珍珠照亮。
    从纯黑到灰黑,从褐黑到紫黑,从棕黑到蓝黑,甚至还有铁青色、铅灰色、玫瑰色、古铜色,全部呈现在她的面前。奇异的炫目晕光交织成一片晶莹璀璨,强烈的光彩让叶深深在这一刻充分理解了什么叫珠光宝气,知道了为什么会有人为了这些珠宝不惜流血杀戮。
    这颜色和光泽……可真熟悉啊。
    叶深深的脑中,忽然闪过一片朦胧的晕光。
    仿佛旧日在面前徐徐展开。她看见一片白雪茫茫之中,灯光洒下来。顾成殊在光晕之中侧头看她,灯光与珠光映照着他的面容,朦朦胧胧,令她整个人仿佛浸在温暖的热水中,一片融冶。
    那是那一个平安夜,她拉着他,在工作室中钉珠子时的光辉。
    明明是幻象,明明那些珠子都在灯光和记忆中失去了具体的形状,但那些璀璨的光芒,却仿佛永远不会磨灭,直到十年二十年后,依然能在她的脑海之中熠熠生辉。
    有时候,铭记一个场景、一个人,只需要一点微光而已。
    重要的,不是珠子,不是它的价值,而是那一瞬间闪现的光辉。
    她的心口充溢着难以言喻的激动,里面有些东西似乎在呼啸着,就要冲破胸口飞舞出来了。
    她抓住顾成殊的手臂,急促地说:“顾先生,我得回去了,我……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向着楼梯口奔去。
    顾成殊眼疾手快,反手将她的手臂拉住,说:“先别走。”
    叶深深迟疑地回头看他,不明所以。
    他示意后面珍珠展示区,轻声说:“辛苦店长这一趟,怎么可以什么都不买就离开?”
    叶深深有点迟疑地看着他:“可……我没有想要的。”
    “并不珍贵,你可以随便戴着玩。”他没有理睬,将她拉到柜台前,说,“或许没有灵感的时候,也可以拿出来看看。”
    叶深深低头看着柜子内的那些炫目珍珠,此时才忽然明白过来,心口也猛烈地跳起来。
    珍珠,和他送给自己的那些花朵,可不一样。
    她心慌意乱,强行抑制自己胸口的悸动,抬手指了指一颗不起眼的水滴状链坠。那上面只有一颗黑珍珠,并不太大,但烟紫色的光泽十分漂亮。
    店长让人给她搭配了细细的锁骨链,并笑着问她:“戴上吗?”
    叶深深立即摇头,看见了店长对顾成殊揶揄的笑。她只能装作看不见。
    顾成殊将叶深深送到楼下就走了。
    叶深深一个人上楼来,发现沈暨拎着药和蛋糕在门口等她。
    “成殊走了,你去送他?”沈暨问。
    叶深深不好意思说他送自己珍珠的事情,便点了点头,然后问:“怎么不敲门?伊莲娜在里面的。”
    他说:“我和她并不算特别熟悉的朋友,或许会让她尴尬。”
    沈暨总是这么替女孩子着想,叶深深也习惯了。
    开门进去后,叶深深立即跑到内间去画图,沈暨去敲了敲伊莲娜的门,在她开门之后,将手中的小蛋糕递给她:“恭喜你,刚好还有个无糖而且是低脂奶油的蛋糕,相信我,绝对不会损害到你身材的曲线。”
    伊莲娜愣了愣,开心地接过他手中的蛋糕:“你实在太好了!”
    “不好意思,我们经常过来,肯定打扰到你了。”
    伊莲娜靠在门上笑道:“放心吧,flynn你的话,24小时待在这里我都没意见。”
    沈暨笑着向她举起手中的杯子:“来一杯茶吗?”
    他们在客厅内开始喝茶聊天,大半夜的兴致勃勃。叶深深则在自己房间里画着设计图。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灵魂出窍式的设计。
    连日的疲惫,隐隐作痛的头,让她在深夜的案前设计时,画下的每一根线条都是恍惚的。那些颜色与轮廓,从她潜意识中喷涌而出,在她的大脑还没有清晰想法的时候,手已经自然而然地移动着,画下了那些应该出现的东西。
    外间说话的声音远去,头顶的灯光也隐淡,整个天地间,万籁俱寂。所有的东西都已不存在,所有的人也不复存在,连她自己也消失在了寂静之中。
    只有渐渐成形的那些图,每一丝,每一寸,天生便是这样,没有任何办法能改动转换分毫,没有任何东西能替换代替些许,没有任何神灵能减淡这光彩与辉煌。
    困倦至极的时候,叶深深就趴在桌上,稍微合一会儿眼,但心中那些翻涌的思绪,很快又让她惊醒。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拿着笔,继续那未曾完成的设计图。
    那支笔仿佛不是她在控制,而是冥冥中应该要存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在引导她画下她应该要画出的东西,让它以最美好的姿态,呈现在这个世界。
    午夜的巴黎,不夜的城市。
    交织着远远近近的灯光,弥漫着浓浓淡淡的夜色,行走着疾疾徐徐的夜风。
    但这一切,都与叶深深没有关系。
    她创造着自己手下的全新世界,将自己所有的过往与未来,投入在其中,只为了那一缕光华灿烂,让所有人惊叹。
    沈暨感觉到里间的寂静,走到门口看见了趴在桌前沉睡的她,无奈地对伊莲娜笑了笑,进去俯身去轻唤叶深深:“深深,困了吗?要去床上睡哦,在这里不舒服。”
    叶深深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稍微动弹了一下,又再度睡过去了。
    沈暨无奈摇头,轻手轻脚地抱起她,将她放到床上。
    他动作这么轻柔,叶深深的后背触到床时,才恍惚地睁开眼,有点迟疑地看着他:“我睡着了吗……?”
    “嗯,早点休息吧,你最近太累了。”他俯身注视着她,唇角浮起温柔笑意,“晚安。”
    叶深深睡眼蒙眬地看着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等他把门轻轻带上出来,伊莲娜看看屋内,抱臂靠在门上笑问:“经常这样吗?看你这么熟练。”
    沈暨笑着摇摇头:“并没有那么多机会。”
    “我有个疑问哦。”伊莲娜端详着他,问,“你和顾先生,谁是她男友?”
    沈暨的呼吸微微一滞,默然转头看着她关闭的房门。
    许久,他才低声说:“顾先生我不知道,但对我而言,深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伊莲娜挑起眉,说:“这还真让人意想不到。”
    沈暨笑了笑,朝她挥挥手,示意告别。
    顾成殊没想到,自己回家已经这么晚了,居然还有客人在等待。
    而这个客人竟会是艾戈,则更让他意想不到。
    等坐下后知道他的来意,顾成殊更加诧异了。
    “关于沈暨在国内与人的交往?”顾成殊皱起眉,“据我所知,他早已不是你的助理,你如今是以什么立场过问他的事情?”
    艾戈脸上的神情模糊黯淡,说道:“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他也是我弟弟。”
    “那在你伤害他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件事?”顾成殊毫不留情地问。十年的同学兼三年同事,他认为艾戈这些鬼话完全没必要对自己说,毕竟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
    艾戈避开他的质问,完全不介意他的态度,依然询问:“他在中国,与什么人交往比较多?”
    顾成殊不带半点情绪波动地数着:“我,方圣杰,宋瑜,卢思佚……”
    “叶深深呢?”
    这名字终于让顾成殊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沈暨回国后漫无目的,我当时找叶深深开网店,所以把沈暨拉过去做了打版师。”
    “只是这一层关系?”艾戈又问。
    顾成殊端起面前的杯子喝水,垂下眼睫掩盖住自己的双眼:“你觉得还有什么?”
    “我没有关注过他在中国的详细情况,但你肯定是知道的,沈暨与叶深深,是情侣关系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顾成殊的手缓缓收紧。他捏着手中的水杯,沉思片刻,才缓缓说:“我想应该不是吧。”
    艾戈皱眉问:“如果未曾公开的话,是叶深深暗恋沈暨,还是沈暨对叶深深单恋?”
    他一再的追问,让顾成殊终于抬起头看他,声音略有迟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在他心里,曾经盘旋过千遍万遍的问题,为什么会是面前这个人先提了出来。
    艾戈紧盯着顾成殊,像是不愿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我第一次去巴斯蒂安工作室的时候,叶深深曾经将我的背影误认成了沈暨,对我谈起了一些要对沈暨说的话。我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的原话,她说,‘上次在梦里说喜欢你的事情,我们都守口如瓶好吗?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吧。’”
    短短几句话,重击在顾成殊心口上,令他身体顿时僵直了。
    而艾戈显然对于自己看到的顾成殊的反应很满意,继续说下去,那些答案顺理成章,显然在他的心中,早已猜测了千万次:“她话中的意思你必定明白,第一,叶深深喜欢沈暨;第二,叶深深睡着做梦的时候,沈暨与她在一起;第三,两个人选择将恋情隐瞒所有人,包括你。”
    顾成殊没有理会他最后嘲讽的口气。他将自己的目光转向窗外,窗外灯光照着春日葱茏的碧树,暗夜中一枚枚新叶在灯光下颜色通透。然而这么可爱的景致,在昏黄的灯下却全都蒙上了晦暗不明的迷雾。
    在迷雾之中,有些东西又豁然散开。那是他曾看见过的,叶深深的电脑屏幕。被她红着脸急切挡住的那张面容,唇角有着温柔弧度,耳朵下面小小一颗雀斑,泄露了她竭力想隐藏的秘密。
    沈暨说,我只是觉得可爱,所以逗了一下,结果那只小猫咪想要跟我回家。
    他们在旋转楼梯上紧紧相拥,沈暨将面容埋入她的发间,那亲密的温柔,几乎像一层肉眼可见的光芒,从他们的身上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
    叶深深的秘密,被他刻意忽视、企图深埋在最底下的那不愿触碰的东西,终于还是泛了上来,他不得不直面这一切。
    艾戈盯着他的表情,见他一直不说话,顿时也明白了一切。
    “所以,在初次见到叶深深时我就知道了,他们是未曾公开的恋人。”艾戈缓缓说道,“而且,叶深深不是单恋。沈暨因为担心我会将对他的报复加诸在叶深深的头上,所以两人一直选择不公开。”
    然而,顾成殊已经明白了他想要说的话。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艾戈,看着他眼中那些幸灾乐祸的情绪,心想,如果被别人知道了,这个难对付的安诺特先生有这样的一面,大家会不会都很惊讶。
    但他忽然之间无法回击对方。因为他知道,自己眼中泄露的情绪,也未必会比他好看。
    他想到一开始是自己将沈暨介绍给叶深深的,就觉得这件事简直是荒诞又可笑。是他对沈暨提起自己寻找到母亲想要的孩子;是他将叶深深的作品拿给沈暨看,让他对叶深深充满好奇;是他让沈暨来到叶深深的身边,帮助她开始最艰难的历程……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与注视下,就这么开始了。
    只是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叶深深,以为他们之间终不过是合伙关系而已。他以为叶深深只不过是母亲的一个遗愿,他对她好奇而嫉妒,羡慕而痛恨,所以他帮助她,企图能让母亲的在天之灵欣慰,而每次看见她遇到挫折几乎崩溃的时候,他又有一种让母亲看看自己想要的孩子到底能不能比得上自己的快感。
    然而,在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叶深深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呢?
    只是单纯想拉一把母亲看上的人的心态,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从那个停电的雨夜,他们对着蜡烛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开始的吗?
    从机场里,看见狼狈不堪的她对着路微吼出自己的理想开始的吗?
    抑或是,早在路微与他争执,他随口说出自己要娶叶深深的时候,或许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
    这一路以来,很漫长,很艰难,叶深深的转变也很缓慢。
    总算她对他的态度,从“人渣”进化到了“伙伴”。
    总算她对他的称呼,从“您”消退成了“你”。
    总算她在他面前说话不再结巴拘谨,笑容也变得开朗灿烂。
    然而事到如今,似乎一切都是他的幻觉。他永远只能走到她身后、朋友的那个范围内。她身边更近处,有另一个人已经存在了,那是可以牵她的手、吻她的唇,与她一起走到最后的人。
    那个位置,不属于他。
    她已经将那个独一无二的地方,留给了沈暨。
    他说不出任何话,只觉得一股黏稠的血液从心口涌出,注入四肢百骸,让他全身的热气都停止了行走,身体僵直得连动弹一下手指的办法都没有。
    只这一瞬间的失态,艾戈便了然地微笑了出来,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所以他站起身向顾成殊告辞,说:“我走了,或许还要处理一些事情。”
    “或许你猜对了,”顾成殊抬头看着起身的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他们是一对恋人。”
    所有的蛛丝马迹,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呈现。只是他一直没有察觉,或者是,强迫自己不去察觉。
    艾戈微微眯起眼睛看他,而顾成殊盯着他,声音低沉而又清晰:“但是,我希望你在处理沈暨的事情时,不要影响到深深。”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然后才吐出最后几个字:“因为,她是我看上的人。”
    沈暨沿着旋转楼梯一步步走下去,出门顺着街道走向停车场。
    巴黎沿街的店铺关门很早,但霓虹灯是不会关闭的,整个城市始终明亮通透。他踏着迷离的灯光向前走去,却发现有辆车子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在这样的夜晚,给他打了一盏近光灯,照亮面前的路。
    他转过头,看向驾驶座上的人。
    在看见那熟悉无比的面容轮廓之后,他立即加快了脚步,向着停车场迅速走去。
    艾戈没有阻拦,等着他的车子从停车场出来,才跟了上去。
    沈暨拐了一个街口,又拐了一个街口,到第三个街口的时候,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狠狠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
    艾戈也停下来,刚好与他并排。
    沈暨摇下车窗,勉强抑制自己心口涌上来的烦躁与愤怒,对着他问:“上次的划伤刚修好,这次又准备让我的车进修理厂?”
    “紧张什么?”艾戈慢条斯理地问,“上次你的车上有叶深深在,你担心我看见你们亲密的样子,可现在你只身一人,为什么还是要躲避我?”
    “我已经辞职了。”沈暨一句话顶回去。
    “可你欠我的,并未还清。我刚从知情人那里过来,迫不及待要与你清算债务。”他侧过头,暗绿色的眼睛在橘黄色的路灯光芒下,中和出一种奇异的蓝紫色,“你帮叶深深打版,推翻我的决定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自己这样做会得罪我到什么程度?”
    沈暨默然停顿了一下,然后下车走过去,拉开艾戈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郑重地说道:“深深是无辜的,你不该为了和我的宿怨,把她拖下水。”
    艾戈斜了他一眼,缓缓说:“和你走得近的人,就是我的敌人,没有无辜一说。”
    沈暨气得都笑了:“那好啊,我崇拜努曼先生,我和顾成殊是好友,我当过你两年半的助理,这个世界上我最亲密的人算这么三个,你先全部对付一遍?”
    艾戈没理会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前面空荡荡的街道。
    “不可能对吗?”沈暨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那么,你去欺负一个无力反抗你的女孩子,又算什么?”
    “因为,”他的质问,让艾戈缓缓转过头盯着他,目光越发森冷,“我认为,她对你有特殊意义。”
    仿若脊椎被刺入冰冷钢针,透骨的冰凉直接传到大脑,让沈暨手脚僵硬,无法动弹。
    他的神情让艾戈露出一丝冷笑,仔细端详着他的神情,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喜欢她。”
    整个身体都僵直的沈暨,全身上下唯有睫毛,在微微颤动。从窗外斜射进来的灯光,打在他的睫毛上,转而在他的面容上投下动荡不安的阴影,彻底泄露了他自己都尚且不清楚的心意。
    “不……”他喉口干涩,艰难地想要反驳,然而,脑中一片空白,被骤然戳穿的事实,让他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才好。许久,他才哑声说:“不,她有喜欢的人,不是我。”
    “是吗?我不这样认为。”艾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缓缓说,“我记得,我们之前制定的健身方案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我们的身材可能比较相似。她不该将我的背影认成了你,泄露了你们之间的秘密。”
    沈暨紧咬下唇,没有出声。
    “她提到她梦见你并向你表白的事情,而且还想求你不要再提起这件事。”艾戈冷冷地说道,“你们在中国已经同居了吧?”
    沈暨悚然一惊,立即否认:“那只是她生病了,在昏睡中不小心说的呓语。她所说的喜欢我,只是代表朋友的意思。”
    “别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蠢话!”他厉声打断沈暨的话,目光凶狠地盯着他,如同尖锐的钉子深深扎进他的眼中,“人类在无意识时所说的一切,才是真实的,谁会在梦里对一个普通朋友吐露自己心意?”
    沈暨一言不发,脸色苍白地坐在车座上,仿佛被他的话震住,无法再动弹。
    他脑中轰然作响,来来回回都是她恍恍惚惚的呓语,她说,沈暨,我喜欢你。
    还有,她抬手挡住车窗外刺目的阳光,艰难地说,沈暨,我们是朋友吧。
    这一句话,让他放弃了逃回法国的打算,让心里那些恐惧烟消云散。
    是的,恐惧。他明知道,自己若与深深太过接近,那么她的设计师之路,也会和自己的一样,被艾戈彻底摧毁。所以,在听见她对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恐惧不已。
    那时他逃避般地下了车,扶着旁边的树拼命地呼吸冷冽的空气,企图让自己清醒过来,然而深入潜意识的对艾戈的畏惧,让他终于还是选择了逃离。
    所以在她解释时,他几乎是半强迫半催眠地接受了深深的解释,执意让自己相信她是真的只当自己是普通朋友。
    即使内心深处并不相信,但那又怎么样,对他,对她,这都是最好的方式。
    他不用再被迫离开,可以继续以朋友的名义待在她的身边。
    然而现在,所有竭力维持的平静被戳穿,艾戈的报复,如期而至,无可避免。
    他寄托了所有希望的深深,终究要面临最巨大的阻碍,成为别人疯狂报复他的一个牺牲品。
    车内一片寂静。
    沈暨的双唇微微开启,又随即紧紧抿住,将一切想说的话都埋葬在自己的口中。
    最终,他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艾戈无法控制自己,终于对他吼出一句话:“你的解释呢?你和叶深深的关系是什么?”
    他缄口不言,上了旁边自己的车,随即发动,向前方疾驰。
    艾戈跟了上去,巨大的愤怒让他如影随形,始终紧咬着前方沈暨的车。
    沈暨加快了速度,赶在红灯之前穿越前方的街道。
    空荡荡的人行横道上,忽然一只流浪的野猫蹿出,黑影在车灯前方一晃而过,让沈暨下意识地一脚踩向刹车。
    高速行驶中的车子,在尖锐的轮胎摩擦声中,失控地撞向了路边的花坛。
    野猫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但随即淹没在巨大的撞击声中。
    艾戈猛打方向盘避开迎面而来的碎片,因为车速而往前冲了几十米才停下。他在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只觉得巨大的恐惧紧紧扼住了自己的喉咙,让他的呼吸急促,太阳穴剧烈跳动,简直无法遏制眼前涌上来的绝望昏黑。
    他下了车,无法抑制自己的狂奔,冲到沈暨的车旁边。
    在已经变形的车头上,蹲着一只黑猫,看见他来了,立即钻入了旁边的灌木丛。
    隔着震裂的车窗,他看见一动不动昏迷在座位上的沈暨,额头的血缓缓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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