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过往季铃是现在爆红的偶像明星,圆脸大眼身材好,主演的电视收视率都不错,粉丝简直成千上万。这么忙碌的人,她当然没空直接见叶深深。不过工作室主任,也是她的私人助理茉莉是个和蔼又可亲的女子,一上来就先对叶深深的设计赞不绝口,令叶深深简直受宠若惊。
    “我的意见可以代表季铃所有意见,所以请叶小姐放心。”茉莉笑着,先把所有情况都介绍了一遍,“现在我们就是想先看看叶小姐能否设计一款合适的礼服,季铃准备在《one》杂志举办的慈善晚宴上穿。你知道的,慈善晚宴上大家穿的礼服一般都是大牌,但我们如今时尚资源还是差了点,既然大牌借不到,干脆就不要去借二线或过季的了。刚好你上次的那件燕尾裙看起来真的很漂亮很适合季铃,所以我才问问,能否为季铃量身定制一件最适合她的呢?”
    她笑得和睦,叶深深也被她的笑容感染了,心口的忐忑惶恐也扫除一空,她很认真地点头,问:“不知道季小姐对于颜色和款式有什么意见吗?”
    “我们季铃就喜欢长裙,然后希望自己这次能穿一件淡绿色的长裙,哎,你知道吗,淡绿色有很多种……”
    叶深深点头:“是啊,很多种。我刚好带了色卡本过来,您看看。”
    “太好了,给我看看!”她凑过去看色卡,然后眼睛一亮,指着其中一种淡绿偏石青色的色块,说,“就是这种!你一定要帮我们用这种颜色设计一条特别美的裙子!”
    “好啊,这种颜色会很衬季小姐的皮肤,因为她肤色很白。”她说着,取出本子认真地记着,“对于设计,您还有什么要求呢?”
    “要及踝长裙,要无肩抹胸式,要轻飘得像云朵一样,又要装饰着石膏花一样的白色花朵,还要以一条同色同料子的腰带松松地在腰间打结,要简洁又柔美,要垂坠又飘逸……”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叶深深赶紧记下——其实客人的要求越多越详细,设计起来的难度反而越小。设计师最怕的就是“好看就行”,事后对方一个“和我想要的不一样”就直接全部推翻了,那才是悲剧。
    等她说完了,坐在旁边的沈暨将叶深深记下的要点看了一遍,又对茉莉把所有要求都复述了一遍。
    “对,没错,就是这样!”茉莉托着下巴笑着看他,“哎,你是叶深深的男友?”
    “对,男性朋友。”他笑道。
    男性朋友。坐在他旁边的叶深深默默地低下头,攥着桌布不说话。
    茉莉则笑着纠正自己的话:“哦,朋友。”
    普通的,和其他人并无不同的,朋友。
    “如果没有疑议的话,深深会尽快按照你们的要求出设计草图的,等季小姐过目后,如果觉得可以的话,她再出正式稿。直到这件礼服的设计稿最终通过后,请你们提供标准码子,深深会去工厂为季小姐量身定制。时间流程我们尽快赶,大约在两个月内搞定,刚好能赶上《one》时尚晚宴。”
    “好的,没问题。”茉莉笑得见牙不见眼,“辛苦啦!”
    送走茉莉之后,沈暨才对叶深深说:“她确实是季铃工作室的人,看起来也还算诚心。一般来说最坏的结果就是她们约了很多新设计师来设计这件礼服,出了设计稿之后她们以各种不满意为由推脱,采用了别人的设计。”
    “嗯……不过如果她们不满意的话,我还可以把设计图交给工作室当作业嘛。”叶深深没心没肺地说。
    “放心吧,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你的设计怎么可能让人不满意呢?这事我帮你盯着的。”沈暨习惯性地揉揉叶深深的头发,一脸宠溺无知儿童的笑容,“我在这行混久了,什么幺蛾子没见过。”
    叶深深含着幸福的笑容点点头。
    他的手在她的头顶上温暖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度,几根发丝被带起,牵扯出轻柔的麻痒感,令叶深深的后颈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在一瞬间明白了,猫咪被人抚摸时那种眼睛都睁不开的舒适幸福感。
    但他的手在她的头发上停住了,他笑着缩回手,改而向旁边的人抬起手挥了一下:“你怎么也在这里?”
    叶深深回头一看,向他们走来的人,居然就是顾成殊。
    她顿时尴尬得脸都红了,讷讷地向他打招呼:“顾先生……”
    顾成殊对她视若无睹,径自在她身边坐下。侍者撤掉了茉莉的餐具,换上新的。
    这期间,三个人的目光都没有相接。沈暨喝水,顾成殊看着菜单,叶深深偷偷去摸自己的手机,却发现还在工作室充电,自己压根儿没时间去拿回来。
    这是啥局面……她在一片安静中,只能模仿沈暨端起杯子,眼神游移地茫然喝水。
    “叶深深,你吃过了吗?”顾成殊忽然一抬眼皮,看向她问。
    叶深深顿时呛到了,她狼狈不堪地放下杯子,拍着自己的胸口咳嗽不已。沈暨体贴地给她扯过两张餐巾,她捂着嘴巴,眼泪都快下来了:“没……没有,我和沈暨刚刚在这边见了季铃工作室的人。”
    “哦?有什么事?”他开始点菜,眼皮都懒得抬起来看她。
    干吗呀……我们不就是合作了一个网店吗?干吗这种审问的口气,干吗这种咄咄逼人的神情,干吗这种……捉奸的即视感……
    叶深深努力地看向沈暨,却发现他若无其事地朝她眨眨眼,一脸笑意,她只能从自己的喉口挤出一个解释:“其实这个是郁霏介绍给我的,她说季铃挺喜欢我的,我还想给您打个电话商量一下的……”
    他冷冷打断她的话:“我下午给你打了4个电话。”
    叶深深快哭了:“就……我要给您打电话的时候,刚巧没电了,就放在工作室充电了,没带出来……”
    天地为证啊,真的是这样的!
    委屈的叶深深恨不得扯开自己的包给顾成殊看:“顾先生您看,我真的没带手机!”
    “好啦,深深。”沈暨又在旁边笑了出来,“顾先生又不会吃了你,你干吗这么紧张。不就是没带手机吗?你现在问问什么事不就好了。”
    叶深深赶紧看向顾成殊:“对了,顾先生您找我什么事?”
    “忘了。”他点完菜,把菜谱合上交还给侍应生。
    叶深深泪流满面。
    这个老板太不好伺候了。
    餐桌上的气氛很沉闷。
    叶深深硬着头皮埋头吃饭,沈暨和顾成殊聊些她听不懂的事情,所以她也没在意,只一直吃吃吃。
    直到顾成殊叫她:“叶深深。”
    “啊?”她赶紧抬头。
    “季铃工作室的人怎么说?”
    叶深深赶紧回答:“她委托我设计一件礼服。”
    “要什么样的衣服?”
    她把自己记下的要点递给他看。
    “唔……”他微微皱眉,想了片刻,把本子还给她,“你心里有底吗?把初稿画出来给我看看。”
    叶深深愕然:“现在?就……在这儿?”
    “是啊,这么详细的要求,你难道还画不出来?”
    “哦……说得也是。”叶深深趴在桌子上摸出一支笔就开始在自己的本子上画设计图,“及踝长裙,无肩抹胸,浅绿色裙子装饰白色花朵,同色同料子的腰带松松地在腰间打结,垂坠下来……”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打好了框架。笔尖流畅,不假思索,几根线条下来,已经初具雏形。
    她将画好的图递到顾成殊面前:“基本上,应该是这样吧。”
    顾成殊扫了一眼,将这张图举给沈暨看,微微皱眉:“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沈暨摇摇头:“看不出来。”
    “那我倒是对郁霏刮目相看了。”顾成殊将她那张设计图递还,说,“你可以设计下去。当然,我也会继续关注你这桩委托的进度。”
    叶深深连连点头:“嗯嗯,说不定我会因此走出一条阳光大道呢……”
    “不可能,你按照我给你安排的路走下去就可以了,免得平白无故多生风浪。”顾成殊平淡地说,“其实郁霏介绍的这个单子,我建议你最好还是不要接,免得以后惹来麻烦。还有,你以后交往的人我会注意的,尽量帮你筛选一下。”
    啊?叶深深都无语了,凭什么啊,不就是出钱给她开了个网店吗?为什么现在连她跟人交往都要干涉了?
    还筛选……怎么不直接拿个玻璃套子把她给罩住啊?
    还是说,因为对方是郁霏,他还在记恨着这个前前女友,所以连前前女友照顾她都要干涉?这个人也实在太没有道理了吧?
    小气鬼!心胸狭隘!果然是恶魔先生!
    “那个,顾先生,我觉得我要和什么人交往是我的事情,再说了我现在是工作室的人,方老师都允许我接外单设计了……”
    “他允许了不行,你的事,我允许了才行。”
    听着顾成殊顺理成章地吐出这句话,叶深深简直不敢置信。她瞪大眼睛看看他,想在他脸上找出一点心虚的痕迹——
    没有!一点也没有!仿佛他就是上帝,可以一手掌握她人生的每一寸行进轨迹,一毫米都不允许偏差。
    叶深深求援地看向沈暨,沈暨做了个默哀的表情,有心无力。
    叶深深还能干吗呢?
    她只能噘噘嘴唇,在心里狠狠腹诽着:建议我不要接,那我就接给你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不信我能被怎么样!
    叶深深完全没感觉到自己这种赌气的逆反心理就跟个小孩子似的,只一声不吭下定决心,埋头吃饭。
    虽然对于顾成殊,叶深深心里是有想法的,但是在他请她吃了饭又送她去工作室拿回了手机又亲自送她回家时,叶深深觉得,顾成殊这个人吧,有时候还算是不错的。
    坐在副驾驶座上,她打开了手机,顾成殊居然真的给她打了4个电话。
    她转头看他。在流动的路灯光芒下,他的面容在明暗交替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轮廓鲜明。
    她的眼前恍惚出现了他带着自己去找那件被废掉的样衣的那一夜,他在星月之光下的面容,也是如此好看。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想,其实,恶魔先生真挺好看的——如果脾气不是这么难以捉摸的话。
    顾成殊瞥了她一眼,睫毛微微一动,又转了过去:“看什么?”
    “呃……”叶深深有点儿手足无措,“就是说,顾先生您给我打了4个电话了……您真的忘了找我什么事了?”
    车子微微一震,一直开得很稳的顾成殊,在这一瞬间不知怎么的就误踩了油门儿。幸好他立即就稳住了,只略带恼怒地说:“说忘了就忘了。”
    叶深深真是莫名其妙又委屈,忘了的人又不是她,怎么还显得她没理似的。
    张张嘴巴正要争辩,却听到轻微的噼啪声。叶深深抬头看去,大颗大颗的雨点砸落了下来,打在窗玻璃上,溅出一朵朵圆圆的水花。
    顾成殊开了雨刷,车子继续往前走。
    叶深深忽然想起一件事,低低地“啊”了出来,说:“我得回工作室一趟!”
    顾成殊瞥了她一眼,减慢了车速:“什么事?”
    “我走的时候好像看到办公室的窗户没关。”叶深深焦急地说,“今天好几张新设计都被搁在书架上,万一雨横飞进来,被淋湿了就惨了!”
    顾成殊看看时间,问:“门卫呢?”
    “他6点下班,现在早回去了。”叶深深说着,就去推车门,“顾先生您在前面地铁口停一下好吗?”
    顾成殊目不斜视地拐了个弯:“不好。”
    “哎……”她急了,“顾先生,我觉得吧——”
    “我觉得,我没法让一个女孩子冒雨去坐地铁。”他打断她的话,车子拐上了回去的路。
    叶深深看看他的侧面,不由自主地捧住自己的脸,幸福地笑出来。
    回去的路不过20分钟,雨已经瓢泼而下。
    等到了工作室门口一看,果然门卫已经下班回去了。物业的管理不错,而且他们是服装工作室,小偷根本不可能光顾,门卫向来是按时上下班的。
    叶深深用包遮住头跑到屋檐下,然后赶紧掏钥匙开门,打开灯进屋。
    敞开的窗台边全都是水,靠窗的桌子全湿了。她顾不了下面了,赶紧跑上楼去,发现放着设计图的那个柜子果然已经全湿了,水已经蔓延到纸张的边缘。
    “好险!”她不由自主地叫出来,赶紧把设计图拿起来,放到旁边的桌子上,然后把窗户关好,又赶紧擦干水迹。
    跟着她上来的顾成殊翻了翻设计图,说:“没有你的。”
    “嗯,我还没交呢。”她点点头。
    顾成殊诧异地看她一眼:“那你这么上心干什么?”
    叶深深比他更诧异:“每一张设计图都是大家的心血呀,而且被毁了之后万一没时间补交,会和我上次一样被直接扣5分的。”
    顾成殊以复杂表情看了她一眼,叶深深很顺利地从他脸上看到了“我很乐意让别人的设计被毁”的表情。
    恶魔先生果然是恶魔先生。
    叶深深无语地跑上跑下,将所有的窗户都关好,确定没问题之后才跟着顾成殊往外走:“应该没事了……”
    顾成殊站在走廊里,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她凝神倾听了一会儿,果然有滴答滴答的声音。她大惑不解地与顾成殊对望了一眼,然后猛地跳起来,跑去打开仓库的门,冲入地下室。
    地下室的天花板一角开裂了,正在渗水,滴滴答答向下淌着细细水流。
    叶深深啥也顾不上说了,赶紧抱着靠墙边的衣服往外抢救。衣服全都挂在带滚轮的龙门架上,她努力张开双手抱着足有1米5宽的龙门架,像螃蟹一样横着爬上去。
    楼梯太窄,龙门架太重,她的手背重重地撞到拐角,一层皮立即蹭破了,鲜血直流。
    顾成殊微微皱眉,将她的衣架接过来,问:“叶深深,你慢慢来不行?”
    “水都要漫到衣服下摆了,当然不行啊!”她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拿纸巾擦了擦自己的手背,又赶紧把挂着长裙的龙门架拖远一点。
    顾成殊无奈地走过来,抓起她的手就往楼梯上走。
    “还没搞定啊……”叶深深还回头看衣服。
    顾成殊头也不回:“急救箱在哪里?”
    叶深深这才反应过来,指了指头顶柜子上。
    顾成殊将她按在椅子上,抬手将急救箱取出,说:“不就是几件衣服吗,至于这么拼命。”
    “这里面有好几件可是明天要送去试穿的样衣哦!而且,有些材质的衣服过了水后,型马上就会坏掉的。”
    他冷冷问:“是你的衣服吗?”
    叶深深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他,诧异地睁大眼睛:“可这些和那些设计图一样,都是我们的心血呀。每一幅设计图、每一件衣服,都是灵感的结晶,都值得珍惜,不是吗?”
    顾成殊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执起她的手,用消毒水轻轻洗去她糊了一手的血迹,然后剪下纱布和胶带帮她贴好。
    叶深深这才感觉到自己手背上麻痒的痛。她轻轻咬住下唇,默不作声地看着面前帮自己处理伤口的顾成殊。
    嗯……他低垂的面容还是那么好看,无论是上次在夕阳霞光中帮自己处理膝盖的伤口,还是这次在灯光下,长长的睫毛浓密地投下暗紫色的温柔阴影,高高的鼻子和紧抿的双唇都那么美好……
    外面的风雨那么大,里面却是一片寂静,静得叶深深觉得自己心脏急剧跳动的声音都能让对面的顾成殊听见了。
    一只手在他的温暖掌握之中,她只能慌张地抬起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怕它会泄露自己此时的想法——万一顾成殊抬头看见她紧张的模样,问她怎么回事,她可怎么办?
    顾先生你低垂的面容太好看,让我觉得好紧张?
    呃……恶魔先生一定会让她用消毒水洗洗脑子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恶魔先生居然真的抬起头来了。
    在此时明亮的灯光下,他的双眼倒映着灿烂如星的光芒,凝视着她,说:“叶深深,你怎么老是受伤。”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叶深深自己也不明白的,胸口的血猛地涌上来,脸顿时火热通红。
    她结结巴巴地说:“因为……因为我笨啊,老是把事情搞砸。”
    这蠢不忍睹的回答,让她一说出口就悔恨得咬舌头。顾成殊却笑了出来,唇边一丝柔和的弧度,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这倒没错。”
    “那……那我继续把衣服搬上来。”叶深深站起来,窘迫地说。
    “你还是在这儿待着吧,免得又把事情搞砸。”他说着,随手卷起袖子,下到地下室去了。
    叶深深把自己抱到楼梯口的那个龙门架拉到客厅,结果才一用力,刚刚包好的手背上又渗出了一点血。
    拿着其他衣架上来的顾成殊将她手拉过来看了看,瞪了她一眼。叶深深赶紧举着手退到沙发上,乖乖坐下,不敢再动弹。
    顾成殊把衣服全部弄到楼上,先暂时堆在客厅中。一个个衣架挪上来,直到把客厅塞得满满当当的,才算把下面搬空。
    最后一个架子搬空时,下面低处的水都没到脚踝了。
    顾成殊一边坐在沙发上整理自己的袖子,一边看着叶深深,下指令:“给带你的人打电话。”
    “为啥?”她茫然地问。
    “因为,你必须要让别人知道你干了什么,不然的话你哪有存在感?但是,给带你的那个人打,不要给你的方老师邀功。”
    叶深深恍然大悟,赶紧抓起手机给陈连依发消息:陈姐,雨太大了,地下室有点漏水,我把衣服转移到大厅了,可以吗?
    陈连依迅速给她回了消息:漏水了?严重吗?你还在加班?
    现在地下室空了,应该没问题,明天要让物业来修补一下。
    好的,幸好有你在。深深你做得不错,赶紧回去休息吧。
    叶深深开心地对着手机看了又看,还举给顾成殊看,兴奋地说:“顾先生你看,陈姐夸我了哦。”
    顾成殊看了看上面的对话,不屑地说:“也没说什么。”
    “哎呀……挺好了。”她抱着手机傻笑,想着自己刚到工作室的时候陈连依说讨厌她时的情景,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棒了,好像开始把陈姐对自己的成见给扭转过来了。
    “好了,走吧。”顾成殊朝外走去。
    叶深深看了屋内最后一眼,确定没事之后,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忽然之间,眼前一黑,她脚下一扭,顿时扑在了前面的顾成殊身上。顾成殊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总算她没扑在墙上,但鼻子已经在他身上撞得酸痛不已,眼泪顿时流了下来。
    “怎么……忽然黑了啊?”叶深深捂着鼻子,强忍着眼泪。
    顾成殊看看外面一片漆黑的小区,说:“停电了吧。”
    “不会吧,帝都也会停电啊?”她摸索着锁了门,捏着鼻子到外面。雨还是那么大,一点都没有停的迹象。
    顾成殊开了车内灯,她照镜子检查自己没有流鼻血后,才放下心来。结果小区门口堵了两辆车,他们的车根本出不去。保安一看见他们的车过来,立即跑过来敲他们的窗:“先生,先回去吧,现在出不去。”
    “出不去?”顾成殊有点诧异。
    “这不停电嘛,门禁锁死了,二套方案也出了问题。我们得等等看啥时候来电,安保公司的人也正在赶来的途中,您稍等半小时到一小时左右,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这个是不可抗力,顾成殊给了叶深深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问:“你要坐在车上等,还是回工作室等?”
    叶深深坐在那里犹豫着,安静的车内悄无声息,她和顾成殊坐在一起,静得心跳和呼吸声都近在咫尺,清晰可辨。
    “去……去工作室。”她紧张地按着心口,说。
    两人举着手机进去,在工作室内找了许久,居然找到半截香薰蜡烛。
    摇曳的烛光伴着缥缈的香气,反倒令叶深深觉得更手足无措,觉得整个屋内蒙着一层格外暧昧的气息。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叶深深只能坐在沙发上低头一直刷手机,刷了半天,她又偷偷地抬眼看看顾成殊,结果一抬头才发现,他居然也正看着她,晕红的烛火下,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又都下意识地转开。然而转开之后又感觉更为尴尬。
    “呃……”叶深深终于还是艰难开口,打破此时表面的平静,“顾先生,我能不能问您件事……”
    他没应,只是又把目光转过来看她。
    “就是……为什么您会愿意帮我呢?为什么会帮我这么多呢?”叶深深终于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当面问出来,在此时的烛光之下,仿佛无论什么答案都能变得好接受一点。
    “是啊,为什么呢?”顾成殊隔着摇曳的烛光看着她。橘红色的光芒在他们的周身跳动,恍惚之中她看见他的眼睛之中光芒黯淡,沉默中似乎想着很多很多事情,却终究所有涌动的情绪都被他慢慢地压抑下来,舍弃了一切之后,只有一句平淡的话被他吐出:“因为我是个天使,我愿意对自己看好的投资对象投注本钱。”
    “您才不是天使呢!”叶深深忍不住抢白他,“您明明是个唯利是图的资本家。”
    他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了她的谴责:“对,这也没错,你对我来说是有利的。”
    “那……您又为什么要悔婚呢?”叶深深忍不住又说,“结果现在路微觉得你们的事情是我从中作梗,所以她现在别提多讨厌我了……”
    “是吗?”顾成殊居然饶有兴致地抱臂看着她,反问,“觉得你是第三者?”
    叶深深赶紧挥手干笑:“哈哈哈……不过没人相信的啦,怎么可能呢对不对?别人一看到我,再一看路大小姐,马上就会明白我是根本不可能从她的手中撬走顾先生的哈哈哈……”
    这么蠢的反应,顾成殊只能选择将目光移到窗外,宁可盯着外面的沉沉黑夜发呆。
    叶深深没想到自己不但没从顾成殊的口中套出真相,反而还陷入了更加尴尬的境地,她悔恨地咬着自己的舌头,恨不得砸自己的头一百下,好让自己找到套话的本领。
    谁知,就在一片恍惚之中,看着窗外黑暗的顾成殊却忽然开了口,低低地说:“我在找一个人,已经找了5年。”
    好像……有顾先生的八卦!叶深深顿时竖起耳朵,连背都弓起来了,就跟看见了前方鲜鱼的猫咪似的,就差眼睛发绿光了。
    顾成殊的目光,缓缓地移到她的面容上,隔着轻轻摇曳的烛火,在升腾的光华之中,他凝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是我……这辈子最讨厌、最嫉妒,也最恨的人。”
    可是好奇怪,从他的神情之中,她没有感觉到一点怨恨与讨厌的样子,却让她茫然地,不知如何才能抓住那种奇怪的感觉,也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在顾成殊凝视下,胸口涌起的微悸。
    她艰难地顶着他的目光,轻声问:“那个人是谁,为什么……顾先生这么讨厌那个人呢?”
    “是一个家境很差,智商普通,连就读的学校都很差的,完全不起眼的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母亲却觉得,一百个我,也比不过那个一无是处的人。这太可笑了不是吗?为了达到我母亲的期许,我从伊顿公学到伦敦政经,从麦肯锡欧洲到创建云杉,一路走来,付出了多少,除了我自己,没人会理解。”幽微的烛光仿佛轻微的催眠术,让顾成殊在包裹着他们周身一小块地方的光华之中,第一次将这些隐藏在心中的话,对着自己之外的人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然而,我所有的努力,都被母亲一句话轻易地抹杀了——她在临死前,对她最好的朋友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生下的孩子是我,而不是她看上的那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普通孩子。”
    叶深深愕然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脸上深重的悲哀,在一瞬间击中了她的胸口,让她无法抑制地连呼吸都透不过来。
    她不敢想象,一个努力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在听到母亲对自己这样的评价时,会是多么巨大的打击。
    窗外的滂沱大雨一直在下着,敲打着窗户砰砰作响。一片黑暗中,烛光黯淡。香薰蜡烛只有短短一截,又融化得太快,眼看已经快到尽头,连香气都似乎苦涩起来。
    叶深深不由自主低低地叫他:“顾先生……”
    顾成殊长出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沉默了许久,才又说:“母亲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整晚整晚睡不着。我……很爱我母亲,我父亲忙于家族生意常年在外,从小我是母亲一手带大的,我也一直以为我会是母亲的骄傲。然而母亲死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在她眼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令她失望的尘埃。”
    一个达不到她期望的,与世上所有人没什么两样的普通人。
    一世过去了就永远消失在浩瀚之中的一粒尘埃。
    即使是顾成殊,这个平素永远平静冷漠的人,此刻也终于忍耐不住,他抬手扶住自己的额头,闭上眼睛靠了一会儿。叶深深看到他被烛火投在背后的身影,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烛火在跳动,还是他身体真的无法控制。
    她默然地伸手,犹豫了许久,终于轻轻按在顾成殊的肩上,轻声说:“顾先生,我想,你妈妈一定不是这个意思……”
    他身上的衬衫质料柔软,她的手隔着柔软的衣料,碰触到他的肌肤,绷紧的、微颤的骨肉。这一刻的顾成殊,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顾先生,他是一个被妈妈毫不留情否定了存在价值的可怜孤儿。
    叶深深的手慢慢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来,轻轻握住他紧攥的双手。她的手上还带着伤,但她也不管了,因为他双手冰凉,需要她帮他暖回来。
    顾成殊茫然抬头看她,目光在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移动,从她微乱的头发,到光洁的额头,到弧度美好的下巴。烛火在她的眼中跳动,就像开着两朵小小的火花,温暖灼人。
    母亲去世的时候,对她最好的朋友说,这辈子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的孩子是成殊。他和我是一样的人,最终都是被这个世界扬弃的尘埃。他这样的人,到这个世界来一趟或者不来,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母亲想要的是——此时此刻就在自己面前的叶深深。
    而现在,一无所知的叶深深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他说:“顾先生,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是母亲的骄傲,我想你妈妈肯定也是这样的……只是,你可能误解了她的意思,又或许,是她最后表述得不清楚……”
    她声音有点结结巴巴的,顾成殊知道,她正为了安慰自己,努力在组织语言,希望可以找出劝解开导自己的方法。
    然而叶深深,如果你知道,给了我最大打击的人就是你的话,如果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最嫉妒的人就是你的话,你又会说什么呢?
    心口升起一种异样的冰凉,让他在愤恨中想将自己的手从她的双手包围中抽出。然而全身的力气缺失,她的手又这么温暖柔软,紧紧地握着他的双手,坚定得仿佛永不会放弃他似的。他已经抬起一个弧度的手臂终于还是不着痕迹地回到了原点,双手终于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中,再没有抽回的力气。
    “其实,我和顾先生还有点相似。”她有点迟疑地说着,“不过我的情况可能更糟糕一些,因为我是被我父亲直接抛弃了……”
    对于她的事情,顾成殊早已调查过,所以也并不觉得奇怪。但他诧异的是,几乎从来将这些深埋在心中的叶深深,居然会对他说出自己心中最介怀的事情。
    “我是还没出生就遭到嫌弃了,顾先生可能无法想象。”她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我妈怀着我的时候,我爸带她去医院找熟人看了胎儿,知道是个女孩,他就让我妈把我打掉……我妈不肯,就被他一个人丢在租来的小房子中,让她一个怀孕的女人自生自灭。直到我妈妈一个人在医院临产,求熟人带话给他,他才带着个怀孕的女人出现,还炫耀地指着那女人的肚子,说这里面怀的是儿子,那才是他老申家的种。”
    顾成殊望着她悲哀的侧面,与她交握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而叶深深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急雨,望着那些偶尔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银色雨丝,含糊地低喃:“在痛苦的阵痛中,我妈妈哭着生下了我,他看果然是个女儿,连抱都不抱我就走了……”
    她眼中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但终究没有化成水流下来。多年来的刻在她心上的这道伤痕,让她在年幼时就已经沸痛过千百次,到现在已经可以平静地克制着自己面对。
    所以她坦然地转过目光,对着面前的顾成殊勉强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到现在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为什么叫深深,这名字老让我想起姓申的那个人……要是我妈给我取名叫浅浅多好。”
    黯然明灭的烛火,在她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芒与阴影,她的肌肤与发丝都在灯下散着幽微的光。
    他们握着手所以姿势显得那么亲密,坐得又是那么近,在这沉沉的雨夜,两个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事情相互吐露的人,呼吸只隔着十几公分的距离,有一种他们自己都还未曾察觉的暧昧微微扬逸。
    不由自主地,顾成殊的手动了动,无意识地想要抓紧她。
    残存的一点烛芯终于倒下,火光熄灭,一片黑暗。
    “哎呀……”叶深深低呼一声,放开了他的手,拿起了桌上的手机。
    被她甩开的顾成殊,落空的十指不自然地动了两下,慢慢将自己的双手交握,抬头看她。
    她举起手机照向他这边,眼中满是关切:“顾先生,没被吓到吧?”
    敢情安慰了他一下,就自以为是地充当保护者,把别人当小孩了。顾成殊白了她一眼,靠在沙发上,依然是那种波澜不惊的口吻:“叶深深,在这个世上我并不怕任何东西。”
    “那是啊……”叶深深尴尬地笑着。他可是顾成殊,恶魔先生。刚刚黑暗中那虚弱与崩溃,可能只是她一瞬间的幻觉而已。
    哎,不对啊……
    她在黑暗中敲敲自己的头,疑惑地想,话题是怎么展开的,一开始不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帮助自己吗?怎么会讲到了他最讨厌的那个人身上,然后又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总之就是顾先生太厉害了,但凡自己想要窥探一下他做事的理由,他就老是转移话题,不让自己了解他。叶深深无奈地想。
    顾成殊站起身,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情况,出入口的车子依然停在那里,显然情况并没得到改善。他看看时间,已经晚上10点多,大雨加上停电,显得夜格外深,也格外安静。
    顾成殊给司机发了消息,让他来这边门口接应,回头看向叶深深,她坐着看手机,身体已经渐渐倾斜,眼看就要睡倒在沙发上了。
    顾成殊知道她这段时间应该是疲于奔命,所以也没打扰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把沙发让给她。
    她迷迷糊糊中还想强撑,问:“顾先生,可你还是没说,你和路大小姐都谈婚论嫁了,忽然之间发生了什么,导致你们忽然取消婚礼呢……”
    “医院临终照顾的护士,在母亲去世后告诉我,她的遗愿是希望我和她喜欢的那个女孩子结婚。”顾成殊低低地说道,“路微冒充了那个女孩子,而我认错了。”
    但是,在婚礼进行的前一刻,她撞在了他的车上,而他看到了她的设计图册,终于认出了那个母亲一直在寻找的叶子的主人,明白了那并不是路微,而是被她强取豪夺了设计作品的叶深深。
    “原来如此……幸好顾先生在婚前及时发现了她欺骗你。”叶深深喃喃地说道,“可就算路微费尽心机又有什么意思呢?骗过来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不是吗?”
    手机的光已经熄灭,顾成殊在黑暗中点点头,他知道叶深深看不到,所以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幸好顾先生及时发现了真相……幸好……”叶深深梦呓般地呢喃着,还没说完,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陷入安静的呼吸,已经睡过去了。
    窗外的黑暗中,隐隐透出微弱的天光,偶尔有几条雨丝在暗色的背影中微微一亮。顾成殊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面前事物的轮廓一一模糊呈现出来。
    他慢慢走到熟睡的叶深深面前,俯身看着她的容颜。
    黑暗侵蚀了她的肌肤颜色,只隐约呈现出她的面容轮廓。紧闭的眼睛与微抿的双唇,长发凌乱地散在身下,手乖乖地拢在脸颊旁边。
    像个不解世事的小孩子一样,连身旁就是恶魔先生都不管,依然自顾自入睡。
    顾成殊自己也没察觉到,一抹微笑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叶深深……”他低语着,抬手想触碰一下那可爱的面颊,但又怕她被自己惊醒,便只将她散落的发梢轻轻拾起,放回肩头。
    “在刚看见你的时候,我很失望,无法想象我要是选择了和你在一起,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他在沙发边坐下,在茶几上支着下巴,默然望着她。
    他好像总是遇见她最狼狈的样子。在她撞在他的挡风玻璃上时,在她满脸青肿时,在她被人拖拽在地时……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在他的生命中,仿佛已经不一样了。或许是从看见她拉链爆掉之后惊慌失措的神情开始;或许是从看见她路灯下倔强的眼神开始;又或许,在他们连夜奔波寻找她那件“奇迹之花”开始,一切就悄悄发生了转变。
    他记得自己曾经对沈暨说,他希望自己和叶深深之间,最好只存在资本上的合作关系。然而,此时他望着黑暗中叶深深隐约的轮廓怔怔出神,那些当初说过的话,产生了无法遏制的动摇。
    “或许,遵从母亲的遗愿,也没什么太难接受的……”他的声音轻微如呢喃,刚出唇边便消散在黑暗之中。
    但这轻微的自言自语,却在形成的一瞬间轰鸣在他的脑海之中,久久回荡着。他仿佛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到了,坐在沉睡的叶深深面前,茫然到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接受吗?
    他真的能承认她是命运指派给自己的同路人吗?
    明知道她的前途艰难无比,错综复杂,他为什么还要选择与她同路,从今以后,与她并肩走上那遥不可知的道路?
    他明明可以推卸责任,将他们的关系定位在干净利落的合伙人之上。这世上但凡是钱的事,对他而言都是简单的事情,唯有感情,他始终不乐观,并没有任何把握。或许是薄情,或许是滥情,或许是事到如今他也依然不懂得“爱”这个字到底怎么写。
    窗外轻微的雨声,落在树上地上沙沙作响,让他如坠迷梦。他沉浸在迷幻之中,自己都没察觉到底呆坐了多久,脑中所思所想,没有任何头绪。
    只是他的目光始终在叶深深的身上,他的手也始终轻握着她垂下沙发的一缕发丝,无法放开。
    手机忽然亮起,他仿佛猛然被拽回现实世界,立即松开手,站起身离开了她。
    所以叶深深迷迷糊糊醒来时,只看到背对着自己的顾成殊,站在窗前在接电话。她抓着头发坐起来,睡得有点不明状态。顾成殊挂了电话,回头看她:“叶深深,你醒了?”
    “唔……”叶深深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着周围的黑暗。
    “走吧,司机来接我了。”他径自往外走去。
    “哦哦。”叶深深应着,赶紧爬起来跟着他往外走。
    雨已经小了,经过顾成殊的车时,他从上面取了一把伞给她,自己则走在前面。叶深深撑着伞,跟在他后面小跑着,勉强追上他的长腿后,竭力举高手臂,将伞分了他一半。
    他回头看她,放慢了脚步。
    叶深深有点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天气有点冷了,淋到雨会感冒的。”
    他垂下眼,见她踮着脚尽力把伞递到自己头上的样子,便随手接过来,两人打着一把伞向小区外走去。那里有辆车正开着车灯,等着他们。
    他放小了步子,也放慢了节奏,与她一起撑着伞慢慢绕过水坑,走出小区。安静的雨夜,昏暗的行道树下,雨点溅起细细的水花,打在他们脚边。
    叶深深在这样的静谧之中觉得有点小小的紧张,她微微仰头看向顾成殊。正看着前方的顾成殊,被一闪而过的车灯瞬间照亮了面容,她看见他侧面的弧线,异常鲜明的白与黑对比,比水墨山峦还要秀美的曲线,比电光火石更为攫人的气质。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像被旋涡吸走般,垂下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裙。她迅速地闭上自己的眼睛,在心里拼命记着这刹那间的惊心动魄。她在心里想,叶深深,你得记得这一刻的悸动,你得把仰望顾先生的这种心情抓住,若你不能设计出这样的感觉,你这一辈子一定会遗憾无比。
    心口有无数的兴奋与慌乱在涌动,几乎快要喷薄而出。仿佛她的人生第一次认识到有“缪斯”这个美好事物的存在,顿时理解了那些大牌设计师与模特们的火花从何而来。
    顾成殊垂下眼睫,瞥了闭眼碎碎念的她一眼:“叶深深,你干吗?”
    “哦……没,没什么……”她才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准备以他为设计原型呢,赶紧加快脚步跟着他上了车,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车上掏出手机,打开绘图软件开始在上面抢回自己的灵感。
    顾成殊瞥了她一眼,也打开自己的平板电脑看上面的文件。雨夜行车,信号不好,半天都没打开伊文给他的紧急文件。他皱起眉,转头去看叶深深,发现她也因为车子的颠簸,线条画得歪歪扭扭的,烦恼地握着手机哀叹。
    看着她孩子气的懊恼与沮丧,即使面临着烦人的无信号情况,顾成殊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扬了一下。
    “算了,叶深深,回家去弄吧。”他说着,先放弃了下载文件。结果刚刚关了邮箱,伊文却催了电话过来:“顾先生,那个文件能在今天发出吗?”
    “现在是11点40,今天还有20分钟。”顾成殊冷静地回答她,“而我现在在路上。”
    “好吧,都是我的错,没有提醒您文件的期限。”伊文十分爽快地说,“我会让财务扣掉我本月奖金的。”
    顾成殊只能无奈地说:“这样吧,我万能的秘书,我去路边找个网吧尽快给你处理,好吗?”
    “好的顾先生,多谢您保住了我的奖金!”
    顾成殊无奈地挂掉电话,与司机商量找网吧的事情。叶深深忍不住笑了出来,毕竟,恶魔先生吃瘪的机会可不多。
    顾成殊瞄了她一眼,她赶紧收敛,乖乖地继续低头假装自己正在认真画图,然后又说:“要不……顾先生您到我那里用一下就好了,我那边网速很快的。”
    前面就是叶深深住的小区,顾成殊看看时间,答应了。司机将车停在下面,他们立即上楼。
    叶深深把包丢在沙发上,便赶紧去打开电脑:“我的电脑开机也很快的哦,几十秒就可以了……”
    可能还不需要几十秒,因为,仅仅十几秒,沈暨的笑容就出现在了屏幕上。
    叶深深呆了呆,然后猛然想起,前几日将这张照片发给宋宋的时候,她觉得拍得太美,所以就顺手将它设为了桌面。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挡在了屏幕的面前,脸颊通红地转身看顾成殊。
    站在她身后的顾成殊面无表情地问:“开了吗?”
    “快、快、快开了……”她尽力将自己的背靠近屏幕,挡住画面,“那个,顾先生……”
    “嗯?”顾成殊微微皱起眉看她。
    “您觉得……口渴吗?您可以自己去拿瓶水……”
    “不喝了,我直接处理完文件就走。”他俯头看着紧张不已的她,示意她让开,自己要用电脑了。
    叶深深头皮都快炸了——顾成殊要是看到她的桌面是沈暨,那可怎么办?沈暨不是就会知道自己暗恋他了吗?以后两个人见面可怎么办?会不会尴尬死?
    不!尴尬还是小事,说不定沈暨干脆就不见她了!
    太可怕了!绝对不能让顾成殊看见沈暨的桌面啊!
    “那,顾先生,我……我有点口渴,我忘记伊文姐把水放哪儿了,您帮我拿一瓶好吗?我……我……我渴得都要冒烟了……”
    顾成殊的目光,落在她身后露出一点的桌面上,又缓缓转到她的脸上。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白炽灯的光白中带着幽蓝,显得他的目光也有一点冷淡的,深不可测的凉意。
    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向着厨房走去。
    叶深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过身,立即点开文档,并迅速放大遮住整个屏幕,然后打开图片夹,管它三七二十一随便点开一张图片设定为桌面,这才长长喘出了一口气,感觉到后背汗都出来了。
    顾成殊从厨房出来,将手中一瓶水递给她。
    她赶紧谢了他,把座位让给他。
    他点开网络,登上邮箱,一边随口问:“换桌面了?”
    叶深深只觉得心口一抽,猛地转过头看他:“啊?桌面?”
    “上次看到的,好像是一件ysl礼服的细节。”
    顾成殊漫不经心的问话,却让心中有鬼的叶深深紧张得心跳加速:“哦……偶尔也要换一换的嘛……哈哈哈。”
    顾成殊再没理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11点52了,便将那份文件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立即写了简短回复,发送出去。
    心怀鬼胎的叶深深去厨房翻出一串葡萄,洗了送到他手边:“顾先生,吃水果吧。”
    顾成殊站起身,说:“快12点了,不打扰你,我先走了。”
    “哦……顾先生再见,顾先生路上小心。”她惊吓过度的大脑还没恢复,胡乱地敷衍着,送他出门。
    顾成殊进入电梯,按下楼层。
    “顾先生拜拜。”叶深深就差鞠躬恭送了。
    顾成殊压根儿没理她,电梯门关上,凝固般的灯光照着他往下降落。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想着被叶深深迅速挡住的那个电脑桌面,从她腰间泄露出来的一点图像看来,那是一个人的照片。
    被她挡住了大部分的脸,隐约露出优美至极的脖颈线条,还有温柔生长的脸颊骨骼,耳朵的下面小小一点雀斑——那是他熟悉的人。
    如果只是一个明星或者网上下载的壁纸,叶深深不会那么恐慌地阻止他看见。
    这是她的秘密,不希望他发觉的秘密。
    然而,他偏偏发觉了。
    顾成殊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打开相册,在里面寥寥可数的照片中扫过,目光定在一张不知什么时候拍的沈暨照片上。
    他将照片点开,点击耳朵下面的脸颊放大,再放大。
    小小一点雀斑,在温柔优美的带笑脸颊上,依稀可见。
    泄露的天机,无法掩饰的真相。
    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顾成殊盯着那一点,在这下坠的电梯中,恍惚地抬起头,却茫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看什么。
    电梯已经到了,门缓缓打开。
    他下意识地走出来,站在玻璃屋檐之下。
    5步之外就是等待他的车子,雨依然下在这个深夜,整个城市的灯光昼夜不息,被雨丝染成一片晕眩,迷迷蒙蒙。
    在他刚刚觉得,与叶深深或许可以超越投资关系的时刻,现实却告诉他,这一切的主动权已经不在他的手中。
    并不是他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横飞过来的雨点,沾湿了顾成殊的衣服,让他觉得略有凉意。他慢慢穿过雨幕,上车对司机说:“走吧。”
    司机发动了车子,问他:“顾先生回家吧?”
    他转头看着外面仿佛无休无止的雨,旧的一天已经过去,凌晨已经换了一天。然而新的一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嗯,回家,我有点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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