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山峦,竹叶闪烁白光,随风飞舞。
    日照虽强,但令人有一种季节尾声将近的预感。
    最后的蝉呜声眷恋不舍的在远方响起。再过不久,肯定会像是发条松了似的精疲力尽,叭嗒掉落地面。
    一名男子正在攀爬狭窄的山间小径。阔叶林的树叶开始凋零,转眼间就埋住了老旧的石阶。
    男子脚穿黑靴,戴着太阳眼镜,手持拐杖,一步一步确认脚边拾级而上,感觉到从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的阳光照在脸上,缓慢的走在山路上。
    他在半路上喘一口气,抬起头来,看见开始绽放的紫红色胡枝子映入眼帘,而且那一簇花丛的更上方,隐约可见一扇陈旧的小寺门。
    哎呀呀,终于看见了啊。
    男子又是放心,又是咂嘴,面露苦笑,再度缓步迈进。
    自从看见寺门之后,九弯十八拐的山路阻碍他靠近寺门。
    有人在观察我。
    (注:「化生」,梵语upap āduka,巴利话upap ātika。本无而忽生之意。即无所依托,借业力而出现者。五趣之中,地狱、天及一切中有均唯属化生。)
    男子一面看着脚底下,一面将精神集中在头顶上。
    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抵达寺门。上山的人别无选择,必须毫无防备的被人观察。
    男子使用拐杖,故意爬较轻松的斜坡。实际上,这条漫长的斜坡比想象中更耗力。
    他爬完最后的陡坡,站在寺门前时,并非是在演戏,而是真的喘了一大口气。
    他卸下太阳眼镜,轻轻抚摸太阳穴上方,数度抚摸那里应该变成了粉红色的硬块。男子确认那种触感,调整呼吸。
    这是一间十分雅致的山寺,正殿似乎在更上方,屋顶在遥远的高处探出头来,右手边有悄然隐身于树林中的朴素日本民宅。
    「您有什么事吗?」
    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女子从胡枝子的花丛中现身,手上拿着舀子和水桶。
    出现的时机果然拿捏得恰到好处。
    男子在心中微微一笑。
    从她没有剃发,而且身穿便装来看,大概是义工,但舀子和水桶并非拿好看的而已。女子全身上下毫无破绽,铁定练过空手道或合气道,而且是相当高段的高手。若是功力如此高强的练家子,即使是舀子和水桶也能成为强力的武器。
    「突然打扰,恕我失礼。」
    男子轻轻低头致歉。
    「敝姓桥爪,是透过长野莲华寺的上田住持介绍而来。其实,我正在寻找家姐的下落——据说她于六年前,曾在这里叨扰过几个月。姐夫在两个月前在车祸中丧生,我想请你转告家姐,已经没必要到处逃了。」
    女子吓了一跳。
    那张平静的脸上立即浮现警戒和紧张的神情。
    「我不清楚这件事,这就找别的人过来。请在那边稍候。」
    女子带着一脸僵硬的表情,引领男子至右手边日本民宅内的小和室。
    男子慢慢的脱鞋,进入整洁的和室。
    「我的脚有点痛,可以轻松坐吗?」
    「当然,请随意。」
    女子奉茶之后,便不知消失到哪去。
    男子静静观察房内。
    天花板有一个监视器。原来是在这里观察造访者啊。外观看似老旧的日本民宅,却似乎做了相当多的改造,实际上,这里长年是女人用来避风头的秘密寺庙。除了经过特定人士的介绍之外,几乎没人有办法可以得知这个地方,戒备远比外观看起来更森严。既然如此,除了那一条山路之外,一定有其他下山的近路。
    男子观察四周的静动。这间屋子没人。有没有可能在这间屋子的某个地方呢?
    男子拼命压抑想在屋中四处走动的冲动。自己的行动完全受到监视,现在在这里到处走动并非明智之举。
    摇晃的树影透过缘廊的纸拉门映在榻榻米上。
    总觉得有一个灰色的影子迅速横越庭院,男子抬起头来。
    刚才那是?那该不会是——
    男子忍不住起身,打开纸拉门,凝眸注视与其说是野趣横生,倒不如说是半任其荒废的庭院。
    然而,那里只有开着小花的野草随风摇曳。
    是我多心了吧。
    男子调整领带,再度摊开双腿坐下。
    这时,玄关的拉门发出开门的声音,感觉有人进来了。
    男子挺直背脊,重新坐好,以免显得没坐相。
    「让您久等了。」
    一名发根青青的年轻剃发尼姑走了进来。
    男子轻轻点头致意。
    尼姑一坐在他面前,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我也不晓得您要找的人的下落。之前确实有几个人因为个人因素在这里挂单,但是寺方不会过问原由,去留都由本人作主。因此,我们不可能和在这里待过的人取得连系。」
    尼姑眼神冷漠的对他说:
    「您特别跑一趟到这里,只能告诉您这件事,着实过意不去。」
    语气虽然客气,却有一股拒绝男子进一步追究的强硬态度。
    大概是对于像男子这样的客人已经司空见惯了。男子也从这名尼姑身上感觉到她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个狠角色,经验老道,见过了各种大风大浪。既然会逃进这种深山里的庇护所,想必每一个女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毕竟债权者和家暴丈夫应该会想尽办法找到女人的藏身之处。
    「这样啊,我知道了。假如她有跟贵寺连络的话,请转告诉她我刚才说的那段话。七月二十日的报纸上刊登了报导。」
    男子没有深入追究,作势要起身。
    尼姑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站了起来。
    「来到这里想必很辛苦。不妨休息片刻之后再回去?」
    尼姑对看似难以起身的他伸出手。
    「既然这样,我可以再请教一件事吗?」
    「请说。」
    就是现在。
    男子抓住尼姑的手同时,用短刀抵住了她雪白的喉咙。
    「这里有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孩吧?让我见她。」
    男子轻声平静的低喃道。
    「女孩?」
    尼姑一脸僵硬的反问。
    「没错。一个名叫伊势崎遥的小女孩。不过,我不晓得她是不是这么自称。她是一个个头娇小的孩子。」
    「这里没有那种孩子。」
    「你说谎。两个月前左右,有人看到孩子进入这里。一个背影神似伊势崎遥的女孩。」
    「您弄错了。这里没有孩子。」
    尼姑越来越紧张,但仍一脸铁青,斩钉截铁的说。明明年纪轻轻,果真有胆识,真想夸奖她一番。
    「让我去找。你陪我去。」
    「恕我拒绝。」
    男子对手上的短刀使力,但这时,男子听见头后方发出「喀嚓」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放下刀子!」
    正后方响起女人的声音。
    「否则的话,你的脑袋会开花唷,『汉德勒』!」
    男子意识到抵在头上的枪口,默默将短刀丢到榻榻米上。
    「举起双手慢慢站起来!背对纸拉门站着!」。
    壁龛吗?肯定哪里有机关。这个女人刚才大概就在隔壁房间听着两人的对话。
    男子重心不稳的缓缓起身,站在纸拉门前面,转过头来。
    眼前站着一名架着手枪、身穿黑色修女装束的女人。
    男子惊讶得眨了眨眼。
    「没想到在这种深山的寺庙里会有修女啊。」
    「佛祖心胸宽大,包容万物。」
    女人不苟言笑的回答。
    *
    高桥修女和「汉德勒」对坐在位于悬崖边的凉亭。
    铜屋顶,加上四根柱子。石桌四周放着木制长椅。
    这个地点在下一季应该会被人当成赏月凉亭使用,典雅的建筑物弥漫着风雅的气氛。
    乍看之下,两人看起来像是旧识好友——一对在山中凉庭度过惬意时光的男女。然而仔细一看,会发现修女手中握着手枪,另外两名女子像是在监视凉亭似的站在远方。
    「『zoo』已经不存在了,你为什么还要追踪遥呢?」
    高桥修女平静的开口问。
    汉德勒轻轻摇头。
    「我在追的不是伊势崎遥,而是亚历山大。」
    高桥修女目不转睛的看着男子,「汉德勒」。她只知道别人以这个名字称呼他。据说是他养大亚历山大的。「汉德勒」。对于这个男人而言,那个名字正是他人生的全部。
    「不过,你也知道吧?遥死在美国了。死于那起军事设施的核子爆炸意外之中。」
    「表面上似乎是那样没错。」
    「哪有什么表面上不表面上的,我知道她在爆炸中心地点。她不可能获救。」
    高桥修女错愕的出声说。
    「话说回来,你还活着比较令我惊讶。我听说你和博士的别墅一起炸掉了。」
    男子淡淡一笑,给修女看太阳穴的硬块。
    「全身上下残留着烧伤。不过,我对于爆炸意外的运气似乎好得离奇,总是劫后余生。那孩子的母亲引爆手榴弹的时候,我也捡回了一条命,这次是被客厅的桌子救了一命——一整片木头的高级桌面,似乎成了爆炸所造成冲击力道的缓冲。」
    「我很想说『太好了』,但令人难过的是,我无法坦然说出口。」
    高桥修女的话,令男子轻轻一笑。
    「我是这样活过来的,所以伊势崎遥也还活着。」
    男子充满信心的话,令高桥修女露出不悦的表情。
    「请别将炸弹和核子爆炸混为一谈。就算有万分之一的机率能够逃离爆炸的冲击力道,暴露在那种强烈的辐射之中,尚未成人的孩子一下子就完蛋了。」
    「小把戏。」
    「咦?」
    「欺骗世人的小把戏。」
    「你说什么?」
    「我不晓得那起意外是不是设计好的,但确实有许多不轨的企图。」
    「你在胡说什么?明明有许多人丧生,辐射污染如今也持续当中。」
    高桥修女怒目而视。
    意外发生之后过了几个月,尚未允许民众进入污染地区。目前受到破坏的设施内辐射依然强烈,处理作业完工之时仍遥遥无期。
    「那起意外对谁最有利?」
    男子依旧一脸镇静的问道。
    「有利?没有人会获利。核武终究是没有人能够运用自如的武器。一旦使用核武,所有人都是输家。」
    「我个人赞成这个意见,但实际上,应该有人从这起意外中获利了吧?」
    「谁?」
    「美军。」
    「怎么可能。」
    一阵冷风吹过凉亭。
    「美军如今确实受到各界挞伐,这下足以强调核子处理设施的重要性和核武的可怕。全世界还有核子弹头对准美国,而且核武因为苏联瓦解而流入中东。原本日渐缩减的军方预算,有极大可能会因为处理意外的费用而增加。就长远的观点来看,你不认为这对美军是有利的吗?」
    「可是——不可能,照你这么说,那件事和遥有什么关系?」
    高桥修女警戒的看着「汉德勒」,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如今,有一份文件在政府内部非正式的流传着。一个名叫春子·艾美·上原的日裔军方科学家,针对这次意外的来龙去脉所写的信——也就是所谓的遗书。她呼吁美军注意核武的管理和草率拆解的危险性,预言迟早会发生重大意外。政府推测她是引发这起意外的始作俑者。而那封纸中还提到了另一项令人深感兴趣的事。」
    「汉德勒」在石桌上十指交握,望向远方,淡然的接着说:
    「她是个超能力者,从前在军方内部的『zoo』这个秘密组织中,协助伊势崎巧博士的实验研究,并且生下了他的复制人。同一时间,博士让自己和妻子之间的爱的结晶尝试他的最新研究成果——以操作基因,来提高智慧和体能。两个孩子或许是因为血脉相连,她意识到他们彼此之间具有强烈的感应能力,于是思考能不能用两人将核武拆解。」
    高桥修女瞪着男子的脸。
    「那封信中详细的提到了她将博士的女儿带出日本,在海上的军事设施中进行拆解的训练。而且她说,这件事迟早会替世界带来重大灾祸——也就是说,她预言世界即将因为她和她的儿子以及伊势崎博士的女儿一起拆解武器而发生意外。坦言之,她昭告天下这次的意外是肇因于他们拆解行为。」
    「你的意思是,军方相信那封信的内容?」
    「欸,目前是假装相信。这下既找到了能够具体指名的犯人,又能痛切的诉说核武的拆解难度及其预算的重要性。军方铁定会认为,这封信不用白不用。毕竟,军方都已经成功捣毁了『zoo』,这么一来,相关人士全都死于意外之中了,而且利用这封信还可以完全卸责,无事一身轻。」
    「你好像不相信,是吗?」
    「我天生更小心谨慎一些。」
    「汉德勒」从胸前口袋拿出一迭复本,看来那似乎是他弄到手的信。
    「看这封信的过程中,我感觉到几个不自然的地方——话说回来,就算孩子们再优秀,不假借多名技术人员的知识与能力,只单凭他们两人就能把核子导弹拆解也令人怀疑。她说她以航空母舰将伊势崎遥带到美国,但是就我打听到的消息,军方的相关人士之中,完全没有人看过她的身影。」
    「汉德勒」把话打住,瞄了高桥修女一眼。
    两人冰冷的视线交错。
    「也就是说?」
    「伊势崎遥没有拆解导弹。起码意外发生当时,她不在那个设施内,我认为她和这次的意外无关。我想,她当时可能在别的地方,并深信自己正在拆解导弹。」
    「为什么要做那么麻烦的事?」
    「大概有很多理由。但是,军方铁定在背后支持上原·艾美博士。因为没有军方的协助,要令人深信自己的确搭上了航空母舰或其他类似的设施,是不可能的事。」
    汉德勒露出略显疲惫的表情接着说。
    「首先,假设伊势崎遥死了。但是,最重大的目的,大概是为了让伊势崎遥自己,以及世人,深信是她引发了导弹的意外,藉以达到军方的目的。」
    高桥修女哑口无言。
    「太残忍了!」
    「汉德勒」点了点头。
    「没错。这就是上原母子对博士的报复。据说她儿子因为生病已经来日无多,虽不晓得上原母子是否在意外时死去,但能确定的是他们死了。我可以跟你打赌,两人的遗体会在那个设施中找到。」
    「太过份了。为了那种事而牺牲好几百人吗?那个地方接下来好几十年都不能住人,说不定还会对后世子孙和生态体系造成影响。」
    「追本溯源,这都是伊势崎博士种下的因。博士所研究的领域是一个不能开启的潘朵拉盒子,许多人的命运被他打乱了。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也是吗?」
    汉德勒瞪视高桥修女。
    霎时,修女迟疑了。
    「如何,我没说错吧?你似乎将自己的亲生骨肉过继给『zoo』当养子,换取父母的手术费用。我知道『zoo』以各种手段搜集刚出生的婴儿,而且大部分的孩子都活不久。」
    修女的脸色变得惨白,在膝上紧握的指尖也泛白得不自然。
    「我没有意思要责怪你——反正我们是一丘之貉。我只是想见亚历山大。我纯粹是爱犬成痴。它到底在哪里呢?如果遥平安无事,亚历山大应该也平安无事。」
    「汗德勒」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低喃。
    风势变强了。
    「我们或许能够互舔伤口,但是也有些孤独的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高桥修女对着半空中呢喃。
    「好,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到此结束。」
    突然间,「汉德勒」的语气变得冷漠。
    修女发现不知不觉间有一把大口径的枪指着自己,愕然失色。
    因为她将手中的手枪从男子身上移开了。现在开火的话,对方会赢。
    她咂了个嘴。
    「明明搜过你的身了,你刚才把枪藏在哪里?」
    「在那起爆炸中,身体是被桌子挡住,但是没有遮蔽的部分就保不住了。这次少了一条腿,结果反倒因祸得福,两只脚一样长了。」
    「——藏在义足中是吧?」
    汉德勒更近的用枪指着她,修女的身体僵硬。
    「遥在哪里?你可别说她没来这里。我看到了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女孩,进入了这间山寺。」
    「你认错人了。那是逃进这里的女人的女儿。」
    「那种事找过了就知道。」
    「是啊,你说得对。那你不妨亲眼确认。」
    「你慢慢走在我前面,直走带我到里面!赶走那两个人!」
    两名女子意识到事态严重,浑身僵硬的站在斜坡上。修女以眼神示意,让她们退下。
    「假设遥还活着,你找到她和亚历山大要做什么呢?一切都已经结束。放过他们吧。」
    修女淡淡的说。汉德勒低声失笑。
    「你不打自招了,遥果然还活着。」
    「我可没那么说。你纯粹只是想要追寻自己的生存目的吧?向遥和亚历山大寻求那个目的是措的。」
    「闭嘴!那种事情不用你讲我也知道。我的人生已经和你一样乱七八糟了。即使『zoo』不存在,驯兽师还活着,而且追逐『zoo』的幻影的人不只我一个。就算我放过她,迟早一定会有人找出她。因为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开,除非灾祸出尽,否则不会阖上。」
    高桥修女吞下口唾液。
    除非灾祸出尽。
    那是灾祸吗?遥柔软秀发的触感。一起吃饭、散步的年幼女孩。我的女儿如果活着,差不多也是那个年纪。忽然间,高桥修女想起被自己枪杀的女人美惠子,她当时试图杀害和她女儿神似的遥。她是带着怜悯之心,不希望遥受苦而想杀了她。那一瞬间,遥看起来也像是甘愿受死。
    心中闷痛。
    当时,两人情同母女的相互拥抱,就像是一对真正的母女。
    那一瞬间,说自己不嫉妒美惠子是骗人的。自己是嫉妒她抱着遥,才杀死了美惠子。其实高桥修女在旁边看着她和美惠子的时间,比遥所以为的更久。
    修女静静的爬上斜坡。男子如影随形的跟在身后。
    这名男子虽然冷静,但果然有点性情乖戾。遥和亚历山大的存在几乎变成了一种强迫症,无论有没有找到遥,我们肯定都会死在他手上。他大概会杀了看守这间寺庙的一干女众。这是「zoo」的一惯作法。
    纵使玉石俱焚,也必须杀了这名男子。
    修女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但目前的状况对自己不利。
    「先让我看一看刚才那间屋内。」
    「汉德勒」的找法果然彻底。他轻易的找出了暗室和地下室。但是,每一间都空空如也。
    修女试图佯装平静的思考:应该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她只带了基本的行李,应该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汉德勒的目光停在楼梯旁的小储藏室。
    「那里是?」
    「仓库。」
    「打开它!」
    修女以祈祷的心情打开门。
    「哦~~」
    里面放着折好的棉被和枕头,使修女不禁想咋舌。
    「看来最近有人待在这里。」
    虽然不会有个合理的解释,但大家都知道,有人使用过的房间和一直紧闭的房间气氛会明显不同,任谁看了大概都会知道这里有人住过。
    「这是之前逃离家暴的女人使用的地方。」
    「这么小的房间?这间房间反倒正好适合小女生住吧?」
    汉德勒以嘲讽的语气低喃,翻开棉被踢了踢地板,查看地板底下有没有洞。
    「嗯?」
    从棉被底下露出色彩鲜艳的手册。
    糟了!
    修女在心中叫道。
    「汉德勒」捡起那份手册。那是一份平凡无奇的旅行公司手册。
    「——柬埔寨?」
    男子一脸诧异的望向修女。
    「她在柬埔寨吗?」
    修女面无表情的回应:
    「不晓得。之前待在这里的女人已经离开了。」
    「汉德勒」不理会她的说词。
    「为什么是柬埔寨呢?地点反而醒目。」
    他嘀嘀咕咕的低语方式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果然必须在这里阻止他。
    修女感觉到脖子上的一抹冷汗,重新下定决心。
    「好,这里检查过了。带我去看上面的寺庙,这里似乎有很多秘密房间。」
    两人走到外面。傍晚的冷风吹在脸颊上。
    「看来天黑之前就会搞定。」
    然后天黑时,我们肯定全都会变成尸体横陈于地,而这名男子趁着黑夜下山,尸体许久之后才会被人发现。
    高桥修女一面如此心想,一面登上狭窄的石阶。
    在这里转身推他下去如何?但是,这名男子受过相当程度的训练。大概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就会被他枪击。就算成功推他下去,也不晓得能不能致他于死。只是受伤的话就没有意义了。最重要的是,要确实杀死这家伙。
    忽然间,高桥修女察觉到树林中有影子窜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脑袋中突然灵光一闪。
    对了,有它在。但是,我无法对它下指令。不过,如果我能够告诉它,这名男子是敌人,而且必须一击击倒他的话……
    在此同时,汉德勒好像也察觉到了那股动静。
    「那是什么?刚才也横越了庭院——难道真的是它?」
    高桥修女发现汉德勒的注意力分散,视线在树木之间游移。
    就趁现在!
    修女弯腰转身,紧紧抱住男子的身体。
    割破宁静的枪声在山中回荡。
    两人瘫倒在树林中,四周响起清脆干躁的树枝折断声。
    「妈的!」
    两人互相抢夺手枪,被山白竹的叶子扎得满脸生痛。
    男子用力一撞,修女被撞飞到树林中,她的耳边再度响起「砰」一声,右肩喷出炽热的鲜血,一阵阵的剧痛旋即袭上心头,意识到自己被枪击中了。
    她按住肩膀,温热的鲜血滑腻的溢了出来。
    「下一次我会击中眉心。」
    「汉德勒」已经重新站好。他看起来毫不犹豫,架着枪指着修女的双眼中间。
    到此为止了吗?
    修女总觉得看见了自己被一枪打穿脑袋的身影。
    这时,有东西「唰」一声的从树林中跳出来,一个优美的影子跳到两人中间。
    一团柔软的灰色物体。
    「汉德勒」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亚历山大?」
    巨大的牧羊犬在空中飞舞,一口咬住「汉德勒」的手枪。
    「亚历山大,放开!」
    男子叫道。
    然而,牧羊犬丝毫不肯放开手枪。
    脚底下原本就是狭窄且不稳的地方。一转间眼,男子和牧羊犬纠缠在一起,消失在悬崖底下。
    修女连忙起身,往悬崖下眺望。
    事情在一瞬间发生。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听见风吹动山中树木的声音。
    她感觉到自己在流血,茫然的伫立原地。
    黄昏的风中,散发了血的气味。
    *
    开始下起的雨,散发出孩子呼吸般、粘腻的气味。
    「——又下起雨了。」
    「嗯。」
    据说白天的湿度随时超过百分之八十,而且晚上的湿度会再上升百分之十,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气候。
    神崎在木质地板的房间起身,盯着从屋檐滴下的雨水。
    阖上已经吸饱湿气、扭曲变形的口袋书,他看了一眼坐在玄关的少女和牧羊犬的背影。
    四周是富含水气的浓绿树木、典型的农村风光。这里距离泰国的国境大约五十公里,没水、没电、没瓦斯,当然也不可能有电话。虽然已习惯了这种不方便,但是无法和日本取得联络还是令人挂心。偶尔抵达有电话的村落时便会尽可能的和日本联络,因为下次不晓得要到何时才能联络。
    除了充满雨声之外,静谧得令人害怕。
    不由得想起小时候。
    神崎一面搔着汗涔涔的背后,一面盘腿而坐。
    小时候,在家里缘廊一边做作业,一边看着下雨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重迭,顿时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
    身体容易适应环境。身处在这种经常饱和的湿度之中,神崎起先以为身体会适应不良,但是一旦适应这个没有空调、总是处于自然状态的环境之后,渐渐的也不把这种湿度放在心上。
    地面上到处形成水洼,身体濡湿的小猫看着少女身旁的大狗,畏怯的蹑手蹑脚经过。人们拖着细瘦的身体,出门下田耕作。孩子们的身体交迭,哥哥姐姐背着弟弟妹妹,落后父母几步,走在泥泞的路上。
    不知不觉间,渐渐习惯了悠然流逝的时光。神崎想不起来,究竟有几年不会以如此平静的心情度日了。
    他望向少女的背影,再度心想:好瘦弱啊。她原本就个头娇小,头发剃短了之后,小小的脑袋从背后看,好像十岁上下的少年。纵然隔着夏季衬衫也感觉得到,她的背部急剧消瘦。
    和在牧羊犬中身形算大的亚历山大并排而坐,亚历山大看起来反而比较大。
    神崎不晓得,为何遥会想来柬埔寨呢?
    就在「zoo」遭到消灭,她的性命暂时不会受到威胁的当下,神崎的伙伴在美国找出了当时在军方医疗设施中的她,带着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回来之后,遥不言不语,几乎不和任何人开口。
    大家都察觉到是受到了那起军事设施意外的影响,但是没有直接提及,而遥也绝口不提离开日本之后的事。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神崎他们讨论了她的将来,但目前决定姑且任由她去。他们也得到了春子·艾美·上原消息。遥以那种形式失去之前没被告知的亲人,所以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高桥修女提议,带遥去母亲的坟墓所在的长野寺庙。
    那里原本是遇上问题的女性的庇护所,是个以暗中活动而闻名的处所,基于戒备比外观看起来更森严这一点,因而选择了那个地方。
    遥依旧面无表情的进入寺庙,姑且在小储藏室中昏睡了一整天。或许是想忘记,又或许是拒绝思考,除了吃了一丁点食物之外,她就是一直睡。
    神崎明白,她心中的某种情绪死了。
    尽管之前的她是个拥有特别成长背景和天赋的少女,但依然没有失去孩子的天真活泼。然而,历劫归来的少女身上完全失去了那份活泼。话虽如此,她并没有突然领悟一切脱胎换骨迅速变成大人,而是停止成长。她在人生这条路上戛然止步。
    从前的她光只要身在眼前,就会令人感觉到她是个聪明漂亮的少女,五官端正得令人无法直视;但是如今的她简直像是影子般四处飘荡,令人不晓得她是否在眼前,会忽视她,直接从她身旁经过。
    高桥修女很担心她,自己也没什么吃,但并不干涉她的行动,总是不离不弃的陪在她身旁。
    照理说一开始应该只是手头上刚好有空而接下的任务,但是不知不觉间,神崎和修女也发现自己真的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对待。她不在身旁或她内心中的空白,对于他们而言简直一样痛苦难耐,两人的人生已经开始以她为中心运转。
    不久,或许是总算睡腻了,遥开始若有所思的坐在房间或缘廊,以同一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的坐好几个小时。
    即使亚历山大靠近,她也几乎没有反应。
    尽管如此,若是置之不理,她立刻就会开始翻阅寺庙书房中的佛教相关书籍和佛典。她的精神异常专注,一个月左右就几乎把那些书都看完了,有时会有一句没一句的请教尼姑内容,然后就安静沉思。
    遥的眼中逐渐恢复了些许活力,不同于以往,那是一种达观的宁静光芒。然而,那种光芒使得四周的人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起码她从某个灰暗的迷幻世界,回到这个世上了。她开始和尼姑或修女嘀嘀咕咕讨论东方和西方的宗教或思想。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她突然提议她想去柬埔寨。
    即使问她「为什么?」,她也只是回答「我不知道」。
    结果,最后决定由神崎和亚历山大和她一起同行。
    然而,她对于充满朝气的首都金边、吴哥窟等佛教遗迹不感兴趣,反而希望在鸟不生蛋的贫穷农村散步。
    起先,神崎认为因为柬埔寨是佛教徒的国家,所以遥才想来,因为这几个月她一心钻研佛教;但是和遥一起步行的过程中,神崎意识到她只是想隐身于这种恬静的风景之中。
    她并没有回到这个世上。她希望自己消失。看似暂时恢复光采的她,来到这片土地之后,再度变成了一个朦胧的影子。才来几天她便立刻晒黑,黝黑瘦小的身影和当地的孩子差不了多少,相较于怡然自得、充满笑容和活力的柬埔寨孩童,遥看起来反而显得贫寒瘦弱。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神崎越来越搞不清楚造访这块土地究竟是对是错。
    唯一令人心安的是亚历山大。它犹如护卫般跟随在遥左右。神崎暗自调侃自己,或许它最清楚遥面临的危机。毕竟,我们无法理解她的孤单。这种念头一但出现,自己就完全无法排遣心中的无力感。
    目前,柬埔寨处于雨季。这个时期,在治水不利的河岸经常有洪水泛滥。
    看到小女孩和亚历山大,没有人会不借避雨的地方。柬埔寨的人们个个心地善良。也没有人过问这两人和一只牧羊犬的旅行目的。
    放松身心的人反倒是我。
    神崎发现自己渐渐习惯这个国家生活的缓慢步调,不禁苦笑。他自己从懂事以来,也一直过着时时刻刻紧张担忧、对于看不见未来感到不安的生活,因为和「zoo」奋战至今,所以他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永远过着这种悠闲的日子该有多好。
    神崎看着和狗并排而坐的少女背影,思考这些事,独自在心中暗自苦笑:「上了年纪,我也变得胆小怕事了。」
    雨持续不停落下。
    *
    遥抚摸着亚历山大的背部,神情恍惚的盯着从天而降的雨水。
    我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呢?
    她眺望路过的父子。
    他们总是在一起,理所当然的在一起。
    春子和彻的身影像闪电般浮现脑海。
    总是令她内心苦闷,心脏加速怦怦跳,总觉得喘不过气来。
    接着白光一闪,脑海中响起彻的声音。
    好美。好美。真的好美。
    自从那之后,我想起那种纯真无邪却又绝望的声音几次了呢?我塞住耳朵,试图设法清除那个声音。但是,天真无邪的声音却会在脑海中清楚的反复回响。
    好美。好美。真的好美——
    自己醒来时已身在像医院的房间。墙壁上一整面电视墙的萤幕中,无时无刻的告知所有人关于那起恐怖意外的资讯。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听见那个声音。
    好美。好美。真的好美——
    我毫发无伤,听说一个人倒在地下的避难所中。
    春子呢?
    听到这个问题,军医摇了摇头。
    春子呢?
    军医还是摇头。不久,几名医生和军人赶来,展开询问,问个没完没了,从遇见春子问到这次的拆解作业。
    发生了可怕的事,而且竟然是自己造成的。
    遥隐隐如此意识到,但是无法再度确认。因为这件事情太过严重,使她的内心麻痹,反而失去了真实感。她感觉得到在电视中吶喊的主播以及在塞车的马路上四处跳窜的人们,但是拒绝接受现实。虽然受到春子设计,但心中感到痛苦的绝望,为何觉得那是人们理所当然的报应呢?为何总觉得从好久之前就预期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会犯下滔天大罪呢?
    爸爸。
    遥心怀恐惧的呼喊他。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诞生在这世上,是为了像这样烧光世界吗?爸爸,告诉我。跟春子说句话。告诉春子你会爱她。说服她正因为你爱她,所以才会让她生下彻。
    春子充满绝望和憎恨的爱,从那一瞬间起刺穿遥的灵魂,并停留其中不肯离去。
    比起罪恶感,春子的意念更束缚着遥的心灵。不,其实遥或许是为了避免意识到极大的罪过,才利用春子的束缚替自己解套。
    春子和彻的身影,一直冻结着遥的心。
    从那之后的日子,眼前上演的一切都像是短剧,毫无真实感。从军方的设施获救时,也简直像是在看电影一样,几乎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和亚历山大重逢时,内心也丝毫不为所动,一点也无法接收亚历山大传送过来的能量。亚历山大不断的试图传送什么,但是遥拒绝接收:心想着「必须倾听」,但是身体不听使唤。
    猛然回神就已抵达日本,便在深山的小寺庙和高桥修女重逢了。
    唯独高桥修女的表情比其他东西略带色彩,她的神情总闪烁着温暖的光辉。
    她一直陪在自己身旁,但不会故意涉入遥的内心世界,静静守护着她的混乱状态。如果当时安慰遥或对她说教,遥恐怕就真的会完全崩溃。
    小寺庙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宁静与祥和,有一种令任何事物都难以侵犯的秩序,能够维持自然。
    之所以阅读佛典和书籍,是因为那么做会使心灵平静。尽管没把握是否正确理解了内容,但是,经文和先人的话语会镇静她的神经。只要思绪稍微偏向现实一点,锐利的刀刃立刻会将心脏切碎,为了将自己安稳的留在这世上,需要那种类似咒语的经文。
    看书度日的过程中,遥终于想起自己从前赋与自己的命运。
    如果感觉无法控制自己,就送自己上西天。
    她早已决定要由自己选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一瞬间。从这件事中,她发现了一丝希望。
    从此之后,她就开始寻找适合自己死去的地方。
    我必须选择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犯下那种过错的人,不能逍遥自在的一人独活,纵然那是某个人的计谋也一样,既然实际玷污了双手,就必须接受惩罚。
    藉由这么想,遥的心总算开始恢复平衡。四周的人看到这样的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但只不过是因为她下定决心罢了。
    长野有妈妈的坟墓。如果在这里死去,说不定能够马上葬入妈妈的坟墓。
    尽管这么想,但是不知为何,遥觉得自己不会死在日本。
    再度前往美国?可是,这世上已经没有该战斗的人,也没有该解释的人。遥一点也不想跟军方说半个字,而且也不认为有话该说。我该去哪里呢?我该死在哪里呢?
    遥看着夏季结束,不知不觉间迈入秋季的山色,不断思索。
    她相信自己不会死在日本的直觉,寻找死亡处所。
    该去哪里?
    她一面清扫寺门四周、用抹布擦拭缘廊,一面思考。
    在哪里?
    秋风吹动窗户,冷风早晚穿透缝隙溜进来的时候,那个地名宛如天启般的一下子降临在她心中。
    柬埔寨。
    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地名突然出现在她脑海。至今完全没有注意过、没有去过也没有相关背景知识的国家。
    说不定是在某个新闻中看过。然而,寺庙中很少开电视或广播,反倒可以说是寺院小心的避免那种俗务入侵到这个圣域来。
    尽管如此,那一瞬间,她却迫不及待的一心向往去那个国家。她领悟到那里正是自己该去的地方。
    然而,殷切期盼的造访当地,却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明明那么强烈的感觉到那是自己该去的国家,但是一旦抵达,涌上心头的却只有困惑。只是一时兴起吗?只是一时迷糊吗?
    又不能告诉神崎自己在寻找死亡处所,遥只好信步而行。不知为何,她没有走向市区,一脚踏进农村地带时,她松了一口气,心想:来这里是对的。
    从此之后,她一面寻找那最终的场所,一面悠游自在的持续旅行。
    她一直瞒着神崎,但是这一阵子,她有时候会觉得,他是否隐约察觉到了她的目的。
    遥茫然的仰望天空。热带雨季的国家、发出雨水和森林气味的国家。
    那个地方在哪里呢?如果经过那里的话,我会知道吗?「嘎吱嘎吱」的声音从远方而来,遥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原来是一辆小卡车。车身上以英文写着什么。
    卡车溅起泥水,在泥泞的路上经过。
    车上坐着两名头戴安全帽、身穿像军队制服的男子。一人是白人,另一人看起来是柬埔寨人。
    神崎从内侧出来,说了一声「嗨」。他似乎也很无聊,大概被恰巧经过的车引起了兴趣。
    「那是专门除雷的非政府组织,在除雷领域中是有名的团体。因为已经接近和泰国的国境了,附近有巨大的地雷区,这大概是个旷日费时的工程。」
    神崎同情的低喃道。
    长达二十年的内战伤痕,阴影至今仍落在非士兵的平民百姓身上。柬埔寨的地雷举世闻名,一提起柬埔寨,不是世界遗产吴哥窟就是地雷。实际上,国土中仍旧埋着大量未经处理的地雷。据说其数量多达六百万个。就连除雷老手,一天顶多也只能处理几平方公尺的地面,可见要清除所有地雷,需要花费惊人的劳力和时间。
    除雷。
    遥如此思考的那一瞬间,胸口一阵刺痛.她不晓得那阵痛疼意谓着什么,下意识的开始追在卡车后头。
    「遥?喂,你要去哪里?」
    遥听见背后响起神崎错愕的叫声,感觉到亚历山大追上自己,开始在雨中小跑步前进,泥水立刻溅得双脚都是,雨水濡湿了鞋子。
    心中涌起了一种忘记已久、不可思议的兴奋。
    路况不佳也是原因之一,卡车好像开得不怎么快。跑了几分钟,遥看见卡车停在缓坡劲草苍苍之处,身在驾驶座的两人一面看着地图,一面在商量什么。
    斜坡内侧有几个竖立棍棒、拉起绳索的地方:表示那里有地雷。
    两人一察觉到遥,马上大动作挥手,做出阻止她前进的动作。
    「我们正在除雷。这里有地雷!快回去。不可以走进这里!」
    或许以为遥是当地小孩,柬埔寨人以高棉语大喊。
    在柬埔寨待了几天之后,遥大致上听得懂别人以高棉语在说什么,于是偏头伫立原地。
    个头高大的白人一面用手指,一面慢慢的朝那个地方迈开脚步。
    那一瞬间,一种奇特的感觉袭上遥的心头。
    有点令人怀念的感觉。摇晃的牛奶,掉落在脚边的磁铁。
    脑袋发胀,视野无远弗届的蔓延——不断的朝远方而去——整体逐渐变得立体透明——
    总觉得全身膨胀。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忽然往斜坡看一眼,看见地底下零星散布、埋着一块块黑色物体。
    遥感到兴奋不已。
    看得见。看得见。看得见地雷。
    遥看到了在以绳索区隔处更前方许多的地方,埋着一颗地雷,正好约莫凤梨大小,上方安装着感应体重的突起物——
    「危险!左脚前方一公尺处有地雷!」
    遥以英语一叫,白人全身抖了一下,停下脚步回头。
    他的眼中带有惊愕的神色。这名东方小女孩以纯正的英语示警,也难怪他会吃惊。而且说话的内容更令人惊讶。
    「你说什么?」
    白人提心吊胆的望向自己的脚底下。
    「它有点倾斜——可是,引爆装置露出地面了。」
    白人男子小心翼翼的前进,仔细观察地面,「哦~~」的低吟了一声。
    「真的。居然在这种地方。」
    男子一脸铁青的盯着地雷好一阵子之后,再度以思绪混乱的表情回头看遥。
    「你是谁?难不成你从那里就看得见地雷吗?」
    遥轻轻点头
    白人和柬埔寨人面面相觑。
    *
    「ok。」
    遥目不转睛的凝视以绳索区隔的两处斜坡。两名男子在她身旁双臂环胸,一脸怀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遥感觉到全身充满力量。
    看得见。看得见。我看得一清二楚。
    心脏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
    除了纯粹的喜悦之外,也有一丝恐惧。
    我的能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遥深切的感觉到了这一点。
    当时明明必须集中心神,累得半死才能像这样一览无遗,现在只要稍微集中精神就看得见。
    「这边一共埋了五个。右上方两个、正中央一个,最下面左右各一个。然后,这边是四个。从上面算起来三分之一的地方,四个地雷一字排开,每一个中间正好间隔一个地雷左右的距离。」
    遥用手指,滔滔不绝的回答。
    一阵尴尬的沉默。
    「怎么可能。」
    「可是,她说对了。她说的确实一点也没错。」
    两名男子一脸慌乱的表情,轮流看着彼此和遥的脸。
    「遥。」
    原本远观的神崎冲过来,在她耳边刺耳的大叫。
    「这样好吗?说不定会引发麻烦。」
    遥十分清楚神崎担心的事。但是,遥吭也不吭一声。和当时一样。她凄苦的想起春子叫她拆解导弹,自己心情亢奋的认为说不定办得到。在那种痛苦的情绪进而转变成强烈的后悔之前,她连忙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
    「没关系。如果这样可以减少几个地雷,岂不也是好事一桩?」
    「可是……」
    「算我求你,今天就让我这么做吧。」
    「如果仅此一天的话……那就随你吧。」
    神崎显得不安。
    原本怀疑遥在变什么把戏的两人——名叫察尔斯的英国人和名叫允的柬埔寨人——随便将抽出火药的地雷埋进地面,让遥猜出位置和数量。
    遥易如反掌的答出来,令他们惊讶到傻眼。
    「也难怪你们不相信,但如果你们相信的话,请务必让我助你们一臂之力。不过,我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协助你们。」
    遥委婉的提议。
    两人的脸一阵青、一阵红。
    「这样吗……坦白说,我还无法相信。」
    察尔斯语气慌乱的说。
    察尔斯和允交替的看着彼此、神崎和遥颇长一阵时间,四处张望,一副希望「谁告诉我这是在开玩笑」的表情,然后察尔斯才像是终于相信了似的再度开口:
    「——说不定我们今天发现了一位小女神。」
    *
    事情不可能一天就结束。
    从隔天早上起,遥便坐在卡车中央,从确认他们负责地区的主要干线上,没有未爆地雷展开作业。神崎和亚历山大也随同跟来,但是察尔斯和允好像完全不在意。毕竟,光是能够掌握之前完全不知道哪里埋了多少地雷的总数,工作效率就有了长足的进步。
    「这该不会是在作梦吧?老实说,我老是在做一个梦,梦见自己透视地面,准确的猜中地雷的所在处然后顺利拆除。哪怕是一次都好,我想负责使这里安全无虞、一个地雷都没有的任务。假如这是做梦,请不要让我醒来。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还是半信半疑。」
    察尔斯一面开车,一面不停的转头望向遥。好像稍微别过眼去,遥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察尔斯的外表苍老,但是实际年龄比外表看起来年轻许多。据说他是在念神学校的期间对于教义产生疑问,因而变成了除雷的义工。允是受命于国家的公务员,和各国的非政府组织一起扫除国内的地雷。他也很年轻,才二十出头。
    遥感到非常振奋。他们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且有事情自己做得到。这两者带给她高度的喜悦。
    她知道神崎担心自己,也十分清楚自己应该提高警觉。但是,遥放弃去想眼前的事。之前总是反复做这件事。猜测下一步,拼命的想办法反将敌人一军。经常思考各种可能性,先发制人。
    未来随它去吧。我已经不想再思考这些了。
    遥打从心底感到厌倦,如此心想。
    她已经受够了欺瞒和阴谋。我希望靠自己完成能做的事。
    遥以令两名男子都吃惊的集中力和耐性持续作业。
    但是,这种除雷的效率,不可能没有获得优异评价。
    过没多久,察尔斯和允以惊人的速度除完负责地区的地雷,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但因为允得意忘形,不小心告诉了亲戚遥的存在。
    尽管缺乏通讯设备,但是柬埔寨人口耳相传的网路仍具有惊人的传播力。五天之后,金边和国外的几家报社和通讯社便写信给非政府组织,提出想采访遥的要求,事情的严重性令遥一行人大吃一惊。
    从前做过的恶梦即将苏醒。
    遥听见脑中响起春子的话。
    总之,我和你是同类。差别只在于我是自然产生的怪物,而你是疯狂科学家制造出来的怪物。如果我是哥吉拉,那么你就是科学怪人。
    闪个不停的相机闪光灯、大众充满好奇和厌恶的视线。
    大概不只美军,全世界都会立刻知道遥的所在处。不,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看到遥垮下去的表情,察尔斯他们似乎猜到了她拒绝所有媒体的采访,努力不让外界知道遥参与除雷活动有复杂的难言之隐。允频频向遥道歉,而遥却对于道歉的允感到过意不去。到头来,自己总是麻烦的根源,伤害身边的人。
    工作变得窒碍难行。遥是一名小女孩一事似乎广为流传,居民们一看到他们的车,就会怀疑上面载着女神,想要看一眼女神而靠过来。遥已经以一种民间信仰的形式被视为女神,在居民之间传开。
    但是,事情一旦开始就不能半途而废,而且有一大堆她必须巡视的地方。察尔斯和允向非政府组织内部寻求协助,帮助他们能够顺利的作业。
    然而,与日俱增的强烈不安袭上了遥的心头。
    有事即将发生。
    不久之后,某种悲伤的结局即将来临。遥有这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神崎的危机感似乎也越来越强,说是要和日本联络,花了一天前往市区,然后一回来。
    「『汉德勒』还活着。」
    「咦?!」
    神崎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让遥哑口无言。
    「他似乎来到寺庙,逼修女告诉他亚历山大和你的所在处。而且,他好像刺探出我们来到了柬埔寨。」
    「为何事到如今才冒出来?」
    「他对亚历山大不肯死心。最好小心提防。」
    遥感觉到喉咙深处一阵苦涩。
    「汉德勒」还活着。那个男人、照理说应该和父亲的别墅一起烧死的那个男人还活着。难道那个男人真的会再度出现在眼前吗?
    *
    隔天中午时分。
    天空阴暗,刮着强风。今天也从一大清早就在和泰国的国境沿线进行作业,但是天气看来会变坏,所以决定提早结束。
    「好讨厌的天气唷。」
    遥抬头看窗玻璃对面流动的乌云。
    「台风似乎要来。好像从傍晚就会开始下暴风雨。」
    神崎在后座低喃,亚历山大已经完全习惯了随着卡车摇晃,紧紧的趴在地上。
    明明是白天,却天色微暗。从侧面不时吹来强风,将卡车从地面微微抬起。道路两侧都是尚未处理的地雷区,因为是在森林中,所以迟迟难以开始处理。
    一个大转弯前方,出现了一座石造的小桥。
    「这一周托鲁卡的福做了好多工作,第一次这么有成就感。今天想赶紧回家痛快的喝啤酒。」
    察尔斯轻轻打哈欠,一面说着一面切方向盘。
    「嗯?那是什么?」
    桥前面出现小人影。
    「好像有人倒在地上。」
    「旁边有小孩耶。」
    「怎么了呢?生病了吗?」
    察尔斯将车靠路肩。
    一名年轻女子倒在路中央,一对男女幼童靠着那名女子哭泣。
    允下车,走近孩子们。
    「妈妈的身体不舒服吗?」
    允话说到一半,吓得停下脚步。
    女子的身体底下积了一大滩血。
    「这……」
    女子被人一枪打穿脑袋。
    「我们走着走着,发出好大的『砰』一声,她就倒下了。」
    男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抬起头来开口说话。
    天啊。居然被人一枪打穿脑袋。
    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的一瞬间,「砰」的枪声又清楚发出,男孩的身体霎时在空中僵硬。
    「咦?!」
    允抬起头来的那一剎那,看见男孩的头壳碎裂,血从太阳穴喷出来,一声不吭的倒在母亲身上。
    允无法掌握眼前发生了什么啭,思绪混乱的朝森林抬起头来。
    有人在森林里。
    又一发清楚的枪声。肩头感觉到强烈的冲击力道,下一秒钟,他倒向地面。
    「允!」
    察尔斯从车上叫道。
    神崎架起手枪,把遥塞进座位。
    女童越来越激动的哭喊,几秒钟前一起哭泣的哥哥,如今已经变成了不会动的尸体。
    「好残忍的家伙。在卡车经过的路上,故意杀路人让车停下来。」
    神崎怒不可抑,气得脸色发白。
    「伊势崎遥,给我出来!你不出来的话,我就射死另一个小孩!」
    遥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这个声音好耳熟。一年前听过的声音。
    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出现在柬埔寨。不是昨天才从神崎口中听到这件事吗?
    「鲁卡,不可以出去!」
    遥一挺起上半身,察尔斯便叫道。
    「可是,那个孩子她……」
    「不行,因为你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察尔斯睁大咖啡色的眼珠子瞪视她,露出和平常敦厚的为人完全不同的恐怖表情,令遥一时吓到了。
    枪声响起,隔没多久,感觉到什么烧起来了。
    遥意识到车的汽油箱被击中了。
    「糟了,下车!尽量躲在车身后面。」
    神崎和亚历山大在后面开始行动。察尔斯将遥拖下车,蹲在车身后面。
    「伊势崎遥,给我出来!你把我的狗带去哪了?」
    「狗?他说狗?」
    出其不意的一句话令察尔斯张口结舌,脸色气得涨红。
    「这家伙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为了一条狗想杀害这个国家的救世主吗?」
    遥不晓得该对怒气冲天的他说什么才好。对于「汉德勒」而言,亚历山大就是一切。用常理说不通,对遥来说也是一样。
    火延烧到车蓬,火焰越来越大。
    「汉德勒」在哪里?
    遥集中精神。
    森林中——爬在树上。他巧妙的避开了地雷区,在安全的地方架着枪。亏他找得到这种好地方。车因为转弯而不得不减速,而且左右的森林是地雷区,所以下车的人不能逃进森林中。
    他尚未察觉到亚历山大和神崎。不,他已经察觉到了吗?
    「鲁卡,森林的地雷布署如何?」
    察尔斯问道。
    「不行,这里的树木间都埋得满满的,不可能不踩到地雷逃进森林中。」
    「桥墩?」
    察尔斯以下颚指示石桥。栏杆后面正好有死角。
    「那里没问题。可是,好远。」
    无情的枪声再度响起。
    遥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女童哭得更大声了。她按住右手臂,在地面上边哭边到处翻滚,手臂中枪了。
    允按住肩膀,在地面上呻吟,遥看见鲜血不断从指缝中流出来。
    「遥,给我出来!下次我会射左手。」
    像低沉咒语般的声音从森林中传出来。
    「妈的,真是百发百中的狙击手。」
    察尔斯骂道。
    没办法继续躲在车身后面。车像火炬般熊熊燃烧,热得令人难以待在附近。
    但是,察尔斯不回头转向神崎他们,他担心一旦往后看,就会被对方察觉哪里有人。
    「鲁卡,紧紧抓着我。」
    察尔斯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安全帽。
    「察尔斯,你要怎么做?」
    察尔斯使出全力,将安全帽抛向道路,同时轻而易举的将遥夹在腋下,朝石桥发足狂奔。
    遥听着安全帽撞击地面的声音以及朝安全帽开枪的声音,看着天旋地转的风景。
    枪声接连响起。不断的冲击。察尔斯的双腿稍微绊了一下。
    「察尔斯?」
    才一感到不对劲,察尔斯立刻抱着遥,将自己当垫背倒地,连续翻滚滚进石桥的桥墩,附近发出子弹反弹的声音,遥不禁闭上眼睛。
    沙子哗啦啦的从上降下。
    片刻的寂静。
    「察尔斯。」
    遥重心不稳的挺起浑身是沙的身体,望向躺在身旁的察尔斯。然而,他一动也不动,血液迅速的将衬衫染成一片鲜红。
    「察尔斯!察尔斯!」
    遥半疯狂的在他耳畔叫道。
    「——鲁卡?」
    察尔斯僵硬的转动头看遥,面无血色的脸,令遥悚然。
    「你没事吧?」
    「这人好狠。我中弹了吧。对不起。」
    「都是为了掩护我。」
    遥语带哭腔,察尔斯微微一笑。
    「鲁卡,谢谢你。」
    「咦?」
    遥怀疑自己听错了,将脸靠近他的口边。察尔斯气若游丝的接着说:
    「我从小老是……气愤世上没有上帝。我认为上帝不可靠,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所以来到了这个国家。」
    这种情况下,他究竟在说什么?
    遥感觉到衬衫上的一片血渍因为眼泪而渗入衣服的纤维里,侧耳倾听。
    「可是啊,遇见你之后,如今,我总算确信上帝存在了……上帝果然存在……我遇见你,为了保护你,而被上帝派遣到了这个国家。我终于明白了……我好开心……」
    察尔斯讲到一半突然中断,遥察觉到他逐渐昏迷。
    「察尔斯!察尔斯!太过份了!」
    遥感到强烈的憎恶。
    上帝的存在?现在这一刻,上帝在哪里?
    遥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母子和允。
    这一瞬间,那家伙究竟在做什么呢?为何丢下他们不管呢?上帝想杀害这个善良的年轻人,让手染鲜血的我活下去吗?
    「伊势崎遥,给我出来!你是女神?你是救世主?别笑死人了!你应该很清楚,你的那双手比谁都更坑脏吧?」
    没错,「汉德勒」十分清楚。我们一直在玷污自己的双手。因为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从那双染满鲜血的手中,试着找出自己的存在理由。
    「我这就出去!你也出来啊!」遥大声叫道。
    「好!」
    她知道神崎在远方拼命发送「不要,别出来」的讯号,但是遥已经站起来了。
    在此同时,一名男子缓缓的从森林中走出来。
    怀念的感觉在自己心中骚动,令遥感到惊讶。
    「好久不见。我好想见你。我的狗在哪里?」
    两人面对面站立。枪口正对着遥的心脏。
    「它不是你的狗。是我的。」
    遥从正面瞪视男子,男子的眼中迸出阴沉的怒意。
    「它是我的。」
    简直像是在等这一刻似的,亚历山大踩着碎步,轻快的跃进两人之间。
    「亚历山大!」
    两人同时叫道。
    「亚历山大,过来!跟我一起走。」
    「汉德勒」用像是要盖过遥的声音似的叫道。
    亚历山大静静的站在遥面前,光可鉴人的乌黑毛发被雨濡湿。
    两人一犬之间一阵诡异的沉默。
    遥用眼角余光看见,神崎在远方慢慢的在车身后面挪移身体。
    亚历山大发出低吼。
    「亚历山大?」
    「汉德勒」看着亚历山大的眼睛,然而,它的眼神是野兽般的可怕眼神。一直以来,亚历山大是他的艺术品。他几乎是和它同寝共食,将它饲养长大,但是如今,它直接了当的拒绝他。
    「妈的!」
    「汉德勒」的表情扭曲变形。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
    男子将手枪指着遥的头扣下扳机。
    亚历山大高高跳起。
    神崎在远方站起来,朝「汉德勒」开枪。
    遥发出尖叫声。
    「住手!」
    两发枪声。
    子弹射进亚历山大的腹部。然而,亚历山大不为所动的用身躯承受子弹,一口咬住「汉德勒」的喉咙,它的利齿精确的刺进了「汉德勒」的颈动脉。鲜血喷洒。亚历山大紧咬着「汉德勒」的喉咙不放,两者双双缓慢瘫软在地面。
    「不要——!」
    遥抱着头继续发出惨叫。
    倒在地面的男子和牧羊犬轻轻一弹,双方随即完全不动。
    神崎依然架着手枪茫然若失,不久之后,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一回事?
    神崎仔细聆听,观察周围的情况。
    在摇晃。空气在振动。森林和地面也在摇晃。
    地震?
    神崎抬头看天空。
    有许多物体飘浮在空中。多不胜数的四方形橘红色块状物。
    不久,天空降下黑色的雪,四周旋即充满了那种块状物。
    不是从天而降。感觉是从地面不断的被吸上天空。四方形的块状物从森林中、森林对面陆续的升上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
    神崎忘了眼前的状况,出神盯着天空。
    遥继续抱着头大叫。
    是你吗?是你做的吗?
    神崎在口中低喃。
    那是地雷。原本埋在森林和地面的地雷,从地底下飞出来,飘浮在空中。飞出来那一瞬间的冲击力道,使得森林和地面摇晃,四周充满了「啪嚓啪嚓、啪嗒啪嗒」等无数的声音。
    我在作梦吗?
    神崎张大嘴巴,神情涣散的表情抬头看天空。
    不久,它开始在空中炸开。宛如小小的焰火般,到处都炸得散出一簇簇的火光。天空立刻笼罩在像是大量的鞭炮被点燃,在空中爆炸般的巨大轰隆声响中黑色的碎片开始像雨点般从天而降,洒落在地面的烧焦碎片,逐渐将地面化成一片漆黑。
    神崎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奇迹。
    他用手接从天而降的碎片,任由黑色的雨水拍打。
    「遥。」
    总觉得有人在脑海中呼唤自己,遥赫然回神,抬起头来。
    她没有意识到降在头上的东西是地雷的碎片。举目四望,她的思绪一片混乱。亚历山大被枪击的那一瞬间,将画面化作能量送进她体内。它看见了核爆的事情经过——原来她并没有爆破核子导弹,都是春子一手安排策划的剧情。亚历山大知道她没有犯罪,所以让她看见真相。
    但是刚才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遥,在这边。」
    一个坚强而温柔、凛然的声音。噢,我熟知这个声音。
    遥转向身后。有人在桥对面的森林中向她招手。
    「你的归属之地在这里。」
    对方留下这句话,随即消失无踪。
    但遥已不在意对方是谁。
    是啊,原来是这里啊。
    这时,遥感受到一股眼前豁然开朗的爽快感。
    她眼前一片光亮。
    她领悟了。自己寻求的不是死亡处所,而是长眠的地方。那是今后经过漫长岁月,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安息的地方,也是现在的她生存的地方。
    噢,原来如此。原来我要在这里活下去啊。
    「亚历山大!」
    遥叫道。
    它压在「汉德勒」身上的身体抽动了一下。
    「亚历山大,过来!」
    亚历山大剧烈抖动全身,那阵震动抖落了掉在毛上的黑色碎片,努力使出吃奶的力气,甩尽腹部流的血,然后终于四肢直立在地面上。它抬起头来,望向等着自己的少女,再度用力抖动身体,接着迈开步伐。从体内被推挤出来的黑色子弹,七零八落的掉落在它的脚边。
    「神崎先生,我要走了。」
    神崎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名他不认识的少女。
    一名白光闪烁的少女。
    「代我向修女问好,请她不必再担心。我已经没事了。没有人阻挠得了我。我知道自己没事了。」
    神崎在黑雨中,茫然的听着少女这么说。
    噢,保重。
    他想这么说,但是说不出半个字。
    少女脱胎换骨了。变成了他遥不可及,无人可以触碰的存在。
    亚历山大挨近少女。
    黑色的雨势终于开始转小。
    神崎缓慢的靠近气绝身亡的允和孩子们,将侧腹中弹却逐渐恢复意识的察尔斯扶起身。
    「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呢?」
    察尔斯神情恍惚的问。
    「这是奇迹。我们的奇迹走了。」
    神崎望着路的另一头回答。
    「奇迹?我们的?」
    察尔斯眨了眨眼。
    「没错。这是我们的奇迹。」
    察尔斯拼命的试图远眺神崎看着的方向。
    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流动着阴郁云层的天空和沿着无人森林延伸的道路,因为雨水濡湿而泛着黯淡的光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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