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迪王国已故的拉萨尔将军,为了实现他自身的野心,曾经拟订了这样的一个计划:“列国军队伺机从四方入侵马法尔国境,便可以使卡尔曼二世疲于奔命,甚至在长驱直入马法尔内地,攻陷帝都奥诺古尔之后,就可以使卡尔曼无处可归。这么一来,马法尔自然会从繁荣的顶点直接坠落至谷底。”
    如此壮大的战略构想,或许足以证明拉萨尔这名野心家,的确是具有非凡的才干。但是,后来实践的结果,并没有如原先构想般地完美。因为有几个客观条件在一开始时就不甚充份。其中之一,是因为拉萨尔在最后关头的时候,无法掌握足够的权限来推动他所有的构想。拉萨尔的命运是操控在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的手中,而吉古摩顿七世的心理却经常受到金鸦国公蒙契尔的间接左右,只要蒙契尔能够掌握吉古摩顿七世的心理,便可以对拉萨尔的行动加以牵制。而蒙契尔确实也做到了。在近乎自我毁灭的情况下,拉萨尔从地面上消失了。由于蒙契尔的策谋与利德宛的剑,这名充满野心的年轻人再也无法将马法尔当作他实现野心的对象了。
    皇帝军总共有七万多名士兵。主力是黑羊军,由国公夫妻指挥。卡尔曼并没有令这支超过全军半数以上的军队,听命于他直接的指挥,而是完全交由利德宛与安洁莉娜统领。因为对卡尔曼来说,就算自己仍汲汲于防范两人有背叛的行为产生,最后也是于事无补的。
    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在战端即将开启之前,将帕尔托付给前国公阿尔摩修大老照顾。
    “差不多也快开始了吧?”
    “是的,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看似智略较劲的竞赛,竟演变成如此愚蠢的战争。”
    “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不愚蠢的啊,利德宛,在我所知道的战争当中,全都是愚蠢的产物,无一例外。”
    失明的老贵族在回想起过去的时候,不免流露出稍带苦涩的表情。而他的这份苦涩,或许是因为深刻地认识到,人类将永远无法逃脱其本身的愚蠢之中才产生的。尽管深知战争的愚蠢,大老的胸中仍然有“如果我再年轻个十岁”的炽热情绪在跳跃着。此时养子将带着夫人,代替老迈又失明的他,为皇帝在战场上指挥军队。老人将与他的义孙帕尔,一起在五百名护卫的伴随之下,于后方注视皇帝军的战况。另外由于有霍尔第与四头猛犬随侍在旁,令他们安心不少。
    “那么,你们也该上阵去了,皇帝大概也久候他可靠的战友多时,帕尔就交给我了。”
    “那么我们这就去了,大老。”
    国公夫妻向大老行礼之后,便跃上马去,向举手示意的霍尔第致意之后,接着就飞快地驰骋而去了。大老抚摸着义孙的头,一边向他说道:“帕尔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你就把所看到的战况告诉我吧。把你父亲和继母作战的英姿说给我听。”
    “是的,爷爷。”
    七岁男孩精神饱满地回答道,然后就站在这位失明的老贵族身旁。他几乎是紧抓着老人的肩膀,一面在马车的坐位上引颈而看。在孩子的视线中,父亲和继母骑马的身影在不久之后,便没入那一片胄甲与刀枪所形成的银色波浪中。
    金鸦军总数有五万五千名士兵,另外再加上来自原领地的援军,而讽刺的是,在金鸦阵营中,还有跟随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一起前来的乌鲁喀尔部队。蒙契尔冷漠地思考着,这支乌鲁喀尔部队虽然无法作为可靠的战力,不过若是作为挡箭人墙的话,倒也未尝不可。
    马提亚修将军向主君报告:“黑羊公国的继承人利德宛与他的妻子安洁莉娜,一起固守在皇帝卡尔曼身边,而且在他两人麾下的军队,超过了全军的半数。”
    “我想也大概是这样,这才像是他们俩个的作法。倒是这么一来,也就是打算要和卡尔曼共同作战,直到最后一刻了。”
    在金鸦国公如此回答之后,马提亚修将军虽然有些迟疑,不过还是不得不试着提出自己的建议。难道没有办法和王妹之间维持融合的感情了吗?蒙契尔听了马提亚修将军所说的话,并没有愤怒的情绪,不过也似乎没有受到什么感动的样子,或许是故意假装成这样子:“我很感谢你的关怀,马提亚修。不过如果有如此乐观的想法,可就胜不过我这个妹妹了。她这丫头是个战争的女神,就算我认真要与她一战的话,也不见得能够战胜她哪!”
    虽然马法尔是个强兵之国,不过真正懂得巧妙用兵的人,也不过只有四个人而已,蒙契尔如是想着。而这四个人当中有三名正与蒙契尔为敌,对于如此的状况,蒙契尔并非丝毫不觉得不公平。但是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认为自己会失败。原本受皇帝支配的领地有一百五十州,而金鸦公国的领地只有十五州,两者之间根本谈不上孰胜孰败。但是在他的策谋之下,终于能够令两者以不相上下的兵力作正面决战。今年三月一日,皇帝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有谁能想像到五月十九日的今天,竟会演变成如此的状况呢?
    “经过这一战之后便可以决定一切。如果事态的进展能够再顺利一些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哼哼,这样的希望不会是太奢侈吧?”
    短暂地笑容之后,蒙契尔改变了自己的表情。此时两军都摆出近似凹字形的阵势,彼此之间大约保持着三斯塔迪亚(约六百公尺)的距离。当风向开始由东北吹向西南,而雾气开始迎风飘动的时候,两军阵前的角笛彷佛事先说好似地,同时都响了起来。嘹亮的角笛声,向世人宣告这一场以数万条性命作为供奉品的战争开始了。
    “……就这样,两军的角笛声响彻了琉特森平野。刀剑与长枪似乎变成一片发光的森林,正企图翻覆整个地面。所有士兵都深切地知道,这场战争将决定帝国的命运。”
    这是年代志上的记载。
    原本不管是卡尔曼也好,蒙契尔也好,这两名将帅在开战之前,都会先将军容细密地整顿好、详拟用兵策略、并对战场作一完美的选择,然后才稳当地赢取胜利。然而当他们针锋相对的时候,却出自无奈地选择了琉特森平野作为战场,甚且被迫要放弃巧致的用兵策略,而倚赖单纯的武力。然而在己方放弃巧致的用兵策略之后,却又一面担心对手是不是会采取什么更胜一筹的策谋,所以在战争一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显得有些生硬而不顺畅。不过用兵就像是流水一样,水一旦流出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成形。所以在最初的弓箭战术告一段落之后,便有一支原处于皇帝军中央位置的骑兵队冲出了阵势。由于担心地盘所能承受的强度,所以冲出时的速度并不特别惊人,但是接着就逐渐加快马步,八千只马蹄所掀起的土烟在空中飞舞着,连原有的雾气也染上了土烟的颜色。
    “让敌军靠近。”
    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命令十分短促,而且声音之中有着沉着与稳定。
    金鸦军的重装步兵队仍抓住盾牌,一动也不动。
    皇帝军的骑兵队仍向前冲锋,愈来愈逼近,当双方距离仅剩下大约四分之一斯塔迪亚(约五十公尺)的时候,金鸦军的阵营中发出了异样的响声,听起来就像是大批蝗虫飞过天空的声音。原来是一千五百枝箭翎,在一声令下,全部一齐射出。帝国军在近距离、而且是在加速状况下奔驰的骑兵队,在遭遇这齐射之后,纵使想闪躲也已经是不可能。军马被粗大的箭翎射中咽喉和腹部之后,纷纷砰然横倒在地面上。而骑兵被抛出马鞍之后,也一一坠落,人与马的叫声似乎要震破笼罩在地面上的雾气。第二道命令下达之后,重装步兵立刻出动,对帝国军投掷长枪。这些坠落马下的骑兵相互纠缠在一起,此时是进不得也退不得,只能在金鸦军的长枪攻击之下,一一地被击倒。透过雾气见到这景象之后,皇帝军这一方立刻鸣起了撤退的角笛。金鸦军虽然作出追击的态势,但是皇帝军立刻就推出两翼的重装步兵,掩护骑兵撤退,不给予金鸦军有机可乘。
    最后,由皇帝军的骑兵队所发动的进击,两度遭金鸦军的重装步兵队所击退。就在皇帝军无法发挥其骑兵之机动力与摧毁力的情况下,时间已经逐渐由早晨推移到中午时分了。
    “对策、对策,全部都被捷足先登了哪!”
    利德宛发出了叹息声。虽然他试图以各种方式,发兵去搅乱敌军阵营,但是每一次都好像早已被料中了似地,始终都无法将战果扩大。而金鸦军也再三地展开迫近攻击,但是在皇帝军的阵容丝毫没有破绽的情况下,整体战况虽愈来愈见激烈,却仍然无法看出对何方有利。
    接近中午时分,一场大变动产生了。金鸦军当中一支以轻步兵为主的部队,从皇帝军右侧发动了攻击。攻势非常地激烈,在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内,竟然令皇帝军有千人以土的死伤,阵势更因而露出了部份的破绽。
    皇帝军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强力的侧击,而且也全然无从预料起。因为这三千名士兵,是蒙契尔在前天夜里,从与战场相对的另一头城门秘密派遣出去,埋伏在战场附近的兵力。
    “虽然是个小小花招,不过应该会有点儿效果吧!”
    当蒙契尔骑在马上低声自语的时候,立于皇帝军阵前的安洁莉娜却啐了一口说道:“真不像哥哥的作风,竟然耍出这种小花招来。不过,如果就这样给耍了,那我自己也不像原来的我了。”
    “小花招就是小花招。不过真正的对决还是要从正面将对方加以扳倒。”
    利德宛的回答,有一半是在自我警戒。不过,不管怎样,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把阵形的漏洞给弥补起来。于是利德宛与安洁莉娜率领一千五百名轻装骑兵,朝右翼急急赶去,将那啃蚀着皇帝军阵形,并企图加以撕裂的金鸦军给驱散开来。
    利德宛的长剑发出怒吼之后,便看到一只仍紧握住战斧的手臂朝空中飞去,后面还拖着一条鲜血的尾巴。而安洁莉娜的长剑也同时发出一道锐利的闪光,被刺中咽喉的骑士在发出短暂哀嚎的同时,便从马鞍上消失了。骑手坠地后的军马,带着呈波浪形起伏的缰绳,从这阵土烟中脱逃而去。
    “呀、是安洁莉娜公主……!”
    骑士们说到一半便再也接不下去,而只是面露怯懦的神情。
    “我是黑羊公国的安洁莉娜。凡是对自己的剑术有把握者,通通到我面前报上名来!”
    安洁莉娜将沾满血迹的长剑横放在马鞍土,然后纵马跳跃。金鸦公国的骑士其实并不是会为此而感到恐惧的胆小者,但是在敬畏的驱使之下,还是纷纷避开这位帝国中最勇敢的女骑士手中那锐利的锋刃。虽然与战术之间稍微有层次的不同,但是在惟有安洁莉娜才能够发挥的影响力之下,金鸦军也畏怯了起来,而利德宛所指挥的轻装骑兵便在此时发动攻击。金鸦军在遭人击退之后,无法与本军一起连动,因而错失了致胜的良机。
    拯救己方于急难之中的利德宛,突然间,感觉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疲劳怪鸟,正栖落在他的两肩。那锐利的巨爪狠狠地插进他从肩膀到颈项之间的筋肉,令他几乎感到疼痛。当然,这并不是因为疲劳所导致。不管是作为一名战士或战将,利德宛都是精悍而且充满锐气的。此时只因为内心对战争的意义有所怀疑,才使得他的内心彷佛受到强酸的侵蚀。虽然这场战争攸关马法尔帝国的支配权,而且也将影响到大陆列国的霸权,但是,“这到底有什么价值呢?”,利德宛的内心不仅有这种想法,而且他冲动地几乎想对着整个战场大叫。但是,他内心同时也有这样的想法,就是此时如果不让鲜血彻底流尽的话,马法尔就没有再生的可能。
    无论如何,自己绝对不能在此时此刻向后退。利德宛重新打起精神,将己方原先所采取的迎击状态直接转向反击。在他的指挥之下,皇帝军紧追在这些企图与本军会合的敌军之后,并且依曲线状的动线将敌人赶进绝路,然后以骑兵战力痛击敌方本军。这真是绝妙的手腕。原本由金鸦军的重装步兵所形成的坚固阵势,在被人突破一角之后,便让皇帝军的骑兵侵入了阵内。
    “干得好啊!利德宛这家伙……”
    卡尔曼与蒙契尔同时都发出了赞叹声。
    箭翎射尽之后,便随即被卷入肉搏战当中的弓箭手令人感到悲叹。在血腥的迷醉、与复仇心狂热地驱使之下,骑兵们手持长剑与战斧,从他们头顶上挥落,造成一道道人血与哀号的涌泉。不过,这单方面的杀戮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弓箭手化成地面上一滩滩的鲜血与和着泥泞的肉块,完全被击灭之后,金鸦军的骑兵队在乱刀闪烁的光芒之中,以几乎毫发无伤的状态杀到了。
    骑兵彼此激烈地相互冲突,四万只马蹄几乎要叫地轴也为之震撼。刀剑的响声持续不断,长枪与长枪相互纠缠,锤矛痛打着头盔,战斧啃蚀着战甲。在人类的怒吼与悲鸣声中,又夹杂着战马的嘶啼声,一阵令人难耐的音响充斥着整个战场。
    被刀剑剁碎的躯体、血淋淋的首级、被砍断的手臂不断堆积在血的泥泞之中,然后又不断被马蹄给踢得四散纷飞。新产生的尸体与新涌出的鲜血一同打击着地面,虽然薄薄的雾气对于这些凄惨的光景有某种程度的隐藏作用,但是此时的雾气却像是与阳光的强度呈反比,雾气正逐渐散去,至中午过后,已经完全消失了。于是血腥臭气笼罩在夏草的气息之上,汗水与皮革的气味又弥漫在大气之中,这结果竟使得人马的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
    雾气完全散去的同时,气温便像是鸟儿在高飞般地急速上升。此时的太阳正逐渐从天空中央向西边移动着。战况在持续半日之后,两军战死的总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尽管如此,胜败的天秤究竟要倾向哪一侧,却依然无法判断。在士兵当中,甚至有人颤抖地怀疑,是不是只要战场上还有人没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场相互残杀就不会有宣告结束的时候呢?马法尔人在大陆列国当中,是最标悍、骁勇的人民,但是他们的骁勇,似乎就要在这一天凄惨的战争当中被消耗殆尽了。
    但是,此时沉陷在狂乱之中的并不仅仅是马法尔人。在大陆列国的历史上,存在着一支曾经侵入马法尔帝国最内地的异国部队,那就是库尔兰特军的三万三千名士兵。他们之所以得以深入马法尔内地,所仰赖的并不是本身的力量,而是趁着马法尔此时的无政府状态,以及有旧宰相宋尔坦的向导。不过不管怎么说,此时的库尔兰特军确实已经来到距离帝都奥诺古尔大约只剩一天行程的地方,并得以望见皇帝军与金鸦军在琉特森平野上所展开的激烈战况。库尔兰特军过去屡次遭马法尔军击败,因而此时马法尔的内战,应是值得他们拍手称快的,然而在抽手称快的同时,却也激起了他们内心强烈的欲望。亦即趁两军展开必死决斗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这是我们的一个机会。可以同时将卡尔曼与蒙契尔的首级砍下。这么一来的话,大家就可以尽情砍杀,爱杀多少就杀多少,直到马法尔变成无人之境!”
    如果耶鲁迪王国的九柱将军拉萨尔还健在的话,应该会一面勒住自己心中那条控制野心的缰绳,一面衡量着投入兵力的最恰当时机。
    不过,库尔兰特军却是明显地缺乏忍耐心。这或许是由于过去连续遭到败北的屈辱感所造成的反作用吧。当马法尔人意外地察觉到,有大队的胄甲与战马出现在战场外,并且正彷佛熔岩般骤然地涌入视野的时候,不禁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真是愚蠢哪!”
    金鸦国公蒙契尔对自身此时所处的状况,作了如此的批判,而他那清晰的声音之中,已明显地失去了原有的沉着,他真是忍不住要失笑出声。此地是他与皇帝卡尔曼,为赢得天下大权而不惜付诸死战的舞台,库尔兰特军大吵大闹地闯了进来,这到底算什么!不过,情况既已如此,总不能在一旁袖手旁观,此时的马法尔帝都奥诺古尔正毫无防备地展现在库尔兰特军的前方。如果让库尔兰特军趁他们在展开死战之际,夺取了马法尔的帝都,那么只要人世间有历史存在的一天,马法尔人就将会永远沦为人们的笑柄。
    蒙契尔于是对后方下达迎击的命令。这命令本身固然是理所当然,但是蒙契尔在下令时却缺乏细密的考虑。因为此时固守在后方的正是米克罗逊,而他并非是武将出身的人。
    如果金鸦国公蒙契尔能够获得马法尔帝国的皇位,那么米克罗逊应该会是个成为宰相的人物。在各公国的政府当中,没有任何一个像米克罗逊这般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有用人才。无论是在财政、土木、法律等各个方面,他都具有卓越的才能,但是这一天却是他首度披战甲、配剑上战场,而这首度却也成了他最后一次。
    当库尔兰特军宛如钢铁怒涛般闯入战场的时候,米克罗逊曾试图将敌军的攻势给煞住。行动虽然果敢,但却是毫无效益。如果他能够先开启阵势,让库尔兰特军先行穿过,然后从侧背发动箭阵攻击,把敌军赶进湖边的话倒也就好了;但是米克罗逊并不具有身为一名武将的判断力。对他来说,“金鸦王朝”的成立,是他赌蒙契尔肯定会办到的梦想。对于此时企图以泥泞的双脚来蹂躏这崇高梦想的库尔兰特军,米克罗逊自然是满怀憎恶与愤怒。但是蓦然闯入的库尔兰特军很快就粉碎了他的情绪。米克罗逊的防御阵势一下子就被突破,如同幻影般的宰相米克罗逊在全身被四枝长枪刺中之后便落马。而身体在接触到地面的同时,他的气息也已经断绝了。
    米克罗逊阵亡的消息,被紧接着发生的激烈战斗所吞噬,暂时还没有传到蒙契尔的耳里。不过当蒙契尔终于接获这个报告时,他不禁闭上了双眼,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在他所不断描绘的未来构想图当中,已经有一部份在此时蒙受了永远的损伤。
    在这场战斗当中,金鸦军同时也失去了马提亚修这名宿将,在全身被六枝箭翎与两枝长枪击中之后,他壮烈凄惨地战死了。年代志上描写着,“连太阳的影子都还没来得及移动。”,在极短的时间内,蒙契尔便失去了文武的重镇。而造成如此重大损失的,并不是从正面与金鸦军交战的皇帝军,而是连场所与时机都搞不清楚就擅自闯进来的入侵者。
    混战的浊流吞噬了整个战场,如今再谈论什么阵势都似乎没有意义了。在各个部队之间、甚或在每个人之间,都有敌方与己方的兵员,错纵复杂地搀杂在一起,在各处都正在进行着毫不容情的杀伐。始终在这混战漩涡中挥舞长剑的安洁莉娜,此时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前方。
    “哥哥……”
    喊了这一句之后,就再也无法出声的黑羊国公夫人,见到金鸦国公的骑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而且似乎还曾经在刹那间将视线移转到安洁莉娜这边,不过这或许只是安洁莉娜的错觉。
    由于库尔兰特军的闯入,此时的状况已非常混乱,若有人再想要预测其中胜败的话,真可说是愚蠢之至。原本库尔兰特军是应该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在这个情况下,被袭击的一方却远比发动袭击的一方还要强得多。而且讽刺的是,皇帝军与金鸦军在此时都有一致抵抗外侮的意识,因而不约而同地,暂时都将指向对方的矛头,转移到库尔兰特军的身上发动猛烈的痛击。
    在金鸦军的阵营当中,此时还发生了一个奇怪的事件。金鸦阵营当中,有两名“高贵的俘虏”,那就是“正统皇帝”鲁谢特,以及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耶布雷姆三世似乎打从战端一开启的时候,就不停在寻找机会。当负责监视他的骑兵由于库尔兰特军的闯入,而被吸引去部份注意力的时候,耶布雷姆三世便抓住这个间隙,冷不防地扑向鲁谢特皇子。
    当骑士愕然吃惊的时候,鲁谢特皇子小小的身躯,已经被乌鲁喀尔国王的左手臂给挟持住了。乌鲁喀尔国王用右手捏住幼儿细弱的咽喉,然后一面喊道:“不、不要动,不准动,再动,我就捏碎这小孩的咽喉骨!”
    乌鲁喀尔国王的声音显得十分僵硬,而且两眼之中闪烁着近乎恐慌的光芒。由于幼儿尖锐高亢的哭声,使得金鸦军的骑士无法继续将拔到一半的剑完全拔出。耶布雷姆三世的双眼闪烁着兴奋的神情,他一面斜睨着骑士,一面大声喝叱他们后退。只要骑士一企图靠近,乌鲁喀尔国王便高声叫嚷:“不、不要靠近,不要靠近哪……!”
    骑士侧由于担心着皇子有什么万一,所以便无法靠近。但是此时的乌鲁喀尔国王己完全失去冷静,他死命地挟持住鲁谢特皇子,手臂太过于用力,以至于那小小的人质几乎已经要窒息,只能发出微弱的气息。
    “把、把本王平安地送回乌鲁喀尔本国。待本王回国之后,自会把皇子送回。你们立刻就为本王准备快马,这闹剧已经够长了!”
    突然间,空气中响起了一声尖锐的鸣声,接着只见耶布雷姆三世的右耳被箭翎给贯穿了。邻国的国王甚至连一声哀号都没有发出,便迳自倒在地上,而濒临窒息的皇子因而免于丧命。
    “闹剧已经够长了是吗,似乎人在临死以前,总能够说出一些正确的话来。”
    低声自语的人便是安洁莉娜公主,骑在马上的她是从距离四分之一斯塔迪亚(约五十公尺)的地方射出了箭。面对那惊惶失措,赶紧在皇子周围筑起一道人墙的骑士,安洁莉娜仅投以苦笑的视线,就随即掉转马头,再度投入那战乱的漩涡之中。
    当中午与黄昏在开始对峙之时,这场似乎无穷无尽的杀伐,终于开始有了变化的征兆。
    在整场战争中,落得极度悲惨下场的,正是库尔兰特军。身为一支受无德国王支配,又受到无能将军指挥的军队,此时正开始向世人显露他们的悲哀。库尔兰特军沿着内海的边缘移动着,企图要对马法尔这两支相互残杀的军队发动侧击。如果仅由表面上的地形看起来,该军的用兵策略或堪称精湛出色,但是他们不知这个湖既是被称为马法尔内海,水位的变动也是理所当然的。当库尔兰特军涌向内海边缘的时候,脚底下所踩的正是原本覆盖在湖水底下的湿软泥土,自然无法负荷战马与胄甲的重量。每往前踩一步,马蹄与军靴便深陷入软泥之中,这么一来,库尔兰特军便在内海边缘簇拥成大队人马的结合体,在一步也动弹不得的情形下,只得站在原处不动。对马法尔人来说,当见到外寇意外地陷入困境的时候,自然没有对他们抱持同情的理由。于是数千枝充满嘲笑与杀意的箭翎从皇帝军与金鸦军的阵营中射向他们,而投掷的长枪也出现在他们的上空。结果,在马法尔两军完美地连动之下,这群不请自来的横暴客人获得了血淋淋的教训。库尔兰特军就像是轮流被人在左右脸颊土打耳光似地,惨遭来自两方的痛击而开始崩溃。在这一阵攻击的风暴当中,身为库尔兰特之客席的西米恩战死,在这片内海的湖水中搀进了自己的鲜血。至于他在临死之前,是否会呼唤着那位曾左右他人生的美丽女子,则无法从年代志上得知。
    不过,西米恩的遭遇或许还算是幸运的也说不定。在穿着己方战甲的尸体之下,有一名男子被硬拉了出来。这名长相酷似松鼠的男子,被金鸦军的骑士们,强行拉到国公的面前。他正是到去年为止,仍在马法尔的朝廷担任宰相职务的宋尔坦。
    “你已经没有用处了,在天地之间,不再有你生存的意义。为了配合你的为人,就把阴暗潮湿的泥土作为你永久的巢穴吧!”
    当蒙契尔冰冷地宣告时,宋尔坦面如土色地喘着气。宋尔坦之所以带动库尔兰特军入侵马法尔,是他原先与耶鲁迪人拉萨尔所研拟之一部份策谋的结果。不过宋尔坦并不知道,拉萨尔事实上是受到蒙契尔间接的牵动。获知拉萨尔死亡的消息时,他已经随同库尔兰特军入侵马法尔国内了,在这种情况下,宋尔坦只得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库尔兰特军。当这托付给他人的命运竟出现凶兆的时候,宋尔坦除了哭诉以外,也别无其他选择了。
    “不要杀我,请救救我,只要您能够饶我一命,我一定会为金鸦国公效犬马之劳……”
    “想为我效劳是吗?那么你就去死吧,除此之外,你也没有其他方式能为我效劳。”
    蒙契尔用一只手轻轻地挥了挥。见到这个信号之后,几名士兵便同时将刀刃高举过顶,同时对目标砍下。宋尔坦的躯体在片刻之后,便化成一堆血淋淋的肉块堆积在地面上。而这么一来,蒙契尔也代替他的敌手卡尔曼,完成为情人复仇的心愿了。
    由于库尔兰特军的溃灭,皇帝军与金鸦军终于得以从那奇怪的二面作战所形成的沉重负荷中解脱出来。但是解脱出来之后,便又开始了同胞之间、骨肉之间的相残。正因为如此,那四处逃窜的库尔兰特军才能免于遭到追击,不过却也导致了一个意外事件。一部份混入皇帝军后方的库尔兰特士兵,为了夺取逃亡用的马匹与马车,便袭击了一台贵妇人所乘坐的马车,与护卫马车的少数马法尔士兵。卫兵遭杀害之后,被敌兵以白刃抵住的这名女子,却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她环视着眼前残暴的士兵说道:“我叫亚德尔荷朵,是皇帝卡尔曼的妻子,也就是马法尔帝国的皇后。”
    当这名女子挺胸说出自己的身份时,这群库尔兰特军大吃了一惊。虽然她看起来确实像是极高贵的女子,但是没想到她竟会是一国的皇后。
    “如果你们杀了我,皇帝绝对饶不了你们。我不会计较你们粗暴的行为,现在就快快离去。”
    就年龄上来说,这女子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但是她那高傲的威严与令人慑服的气馈,却压倒了这群暴兵。他们于是畏缩了起来,在这名手无寸铁的女子的气魄之下,正要开始四散逃去的时候,思考与行动所即将形成的均衡,却由于微量的毒素而导致了破裂的结局。正开始要逃散的暴兵突然察觉到,如果把马法尔皇后押作人质的话,不仅可以确保自身的安全,甚至还可以对马法尔要求相对的财物不是吗?彼此在默契之中达成共识之后,暴兵于是又回头袭击年轻的皇后。但是皇后的怀剑一闪,其中一名暴兵的颚下便迸涌出鲜血,然后不支倒地。一名勉强从当场逃离出来的女官,踉跄地冲进前黑羊国公阿尔摩修的警卫阵中,告知皇后正处于急难之中的消息。霍尔第于是带领着二头猛犬,以及十名士兵赶往前去,砍杀、冲散了那群库尔兰特暴兵,但是这时候皇后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骸。皇后用自己的怀剑刺穿了自己的咽喉。为避免遭到这群暴兵的凌辱,亚德尔荷朵拼上自己的性命,来维护她身为皇后的尊严。
    “亚德尔荷朵过世了是吗?”
    卡尔曼在不久之后接获这个报告的时候,声音之中有着沉痛却干涸的余韵:“太可惜了,如果再活个三年的话,或许就可以在大陆诸国之上,尽情施展权谋了哪。死得太早了,不,或许是生得太迟了!”
    卡尔曼的言词之中,没有一句像是身为丈夫的人所应该说的话。平凡的感慨掠过卡尔曼胸中的一角。他没有回想起亚德尔荷朵还活着时的情景,内心之中只对那惨遭毒杀的艾菲米雅有着哀惜之情。但是,亚德尔荷朵的处境又何尝不悲哀呢。在她痛丧祖国之后成为她丈夫的这名男子,虽然并无不忠、但是却无情。虽然想施展自己的权力与谋术,但是却时不我与。而卡尔曼这边也未曾有足够的时间,来认识她真正的价值。在帝都被占领之后她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在战争发生时,尽管皇帝己示意她可以远离战场,但是她仍在后方秘密地看护着全军的战况;以及她拼命为维护马法尔皇后的地位与矜持所作的各种努力,都是卡尔曼应该要更加以珍惜重视的。卡尔曼的心开始痛了起来,痛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而这份心痛只能当作是对他的一种责罚。在两年之间,卡尔曼重复了两次愚蠢的行为,就是在失去他身边的女子之后,才开始了解到她真正的价值。一个甚至无法让一名女子获得幸福的男人,算什么英雄,又称得上什么雷霆大帝?自己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尽到身为一个男人所应尽的责任……。
    在这一天当中,究竟有多少勇者在这个琉特森平野上丧命呢,为了记载主要的战死者姓名,年代志上甚至得耗费四页的篇幅才能写完。
    接近黄昏的时刻,金鸦公国军终于溃散了。所有人的体力与气力都已经达到了极限。纵然手里还有弓,箭翎却已经耗尽;纵然手里还有剑,刀刃却早已有了缺口;纵然还有长枪与战斧,却因沾满了血肉而不堪使用。一旦没有了可用的兵力,也没有了堪以使用的武器,国公蒙契尔的智略便也无从发挥起了。拉萨尔、宋尔坦、西米恩、以及蒙契尔此刻还不知道的亚德尔荷朵,这些人都在满怀的野心、阴谋、与智略尚未获得发挥以前,便被迫无奈地死去。而这不就是历史的面貌吗?在无数的野心中,能够获得实现的只有一个,而其余的在历史中,不过是构成时间与人心的碎片,这些时间与人心并没有获得历史的传述、甚至也没有具体的成形。而历史的里程碑便是耸立在这些不断累积起来的破片之上。蒙契尔以怜恤的声音对他身旁仅剩的部下们说道:“各位辛苦了,现在大家各自逃命去吧。我自会思考我拉开序幕的方式。”
    但是当蒙契尔承认败北时,皇帝军也已经死伤殆尽,血流成河,陷入了无以为继的困境。
    视野中全是一片红色,彷佛是由鲜血所形成的天盖正遮覆着天地。眺望西方之时,那宛如一道伤口般穿过一部份天空的落日,正缓缓往帝都的方向下沉。天空中央牵引着一条淡紫色的线,在线的西边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而线的东方似乎每隔一瞬间,就从原本的湛蓝更加深成靛蓝。但是这些色彩却像是完全被红色的天盖给遮掩了似地,视野之中净是一片赤红。这凄惨、愚蠢、但是又无可避免的一天似乎终于要结束了。利德宛对于自己居然还活着的这个事实,竟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在战争之中,他失去了头盔,战甲上布满了无数的龟裂痕迹,而在战甲底下的肉体更由于痛裂的打击而伤痕累累。长枪折断了两枝,马已经换了第三匹。在这一场完全与用兵、智略扯不上关系的战争当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斩杀了多少敌人。尽管利德宛已经疲倦不堪,但是为了寻找他最贵重的东西,他还是继续在尸臭之中策马前进。当狗儿以叫声呼唤他的时候,利德宛感受到心脏的跳跃。狗儿们跑上前来,在马的脚下兜着圈子跑。
    “利德!”
    帕尔一面呼喊着父亲的名字,一面从大老的马车当中跳下,拼命从草地上奔跑过来。利德宛也从马上跃下,但是全身的撞打、刀伤却一致地发出痛苦的叫声。在一阵剧痛的袭击之下,利德宛就这么跌坐在地面上。孩子扑了过来。利德宛抱起他、拥抱他,眼光仍然在搜寻他心中另一个最重要的人物,那是他在战乱之中走失的人生精华。这时,听觉又再一次比视觉抢先到达了利德宛的身边。那呼唤他的声音,飘过了充满尸臭的空气,而且正逐渐在靠近当中:“利德!利德!”
    安洁莉娜感觉到自己彷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对她来说,这名既是情人,也是丈夫,同时又是同僚主将的黑发骑士,一直都走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他的存在已经变得理所当然,一旦他不在身旁的时候,就会感到强烈的不安。回音消失之后,安洁莉娜正要在孤独的深井之中蜷缩起身子的时候,不知是谁的声音将她给拉上了地面:“安洁莉娜!”
    原来是帕尔的声音,她看见孩子正奔向自己,而孩子的父亲也跟着从后面走过来。安洁莉娜迈开脚步跑了起来,她一边跑,一边脱下令人郁闷的头盔,让她那头冬日落阳般的头发随风飘散。孩子扑进她的胸膛,而她则扑进丈夫的怀里,胄甲相互撞击的声音便成了重逢的第一声招呼。
    在一片介于红色的天与红色的地当中的狭隘隙缝上,卡尔曼此刻正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浑身的疮痍丝毫不下于利德宛。堆积在他周遭的正是忠实骑士的尸体,只有随身侍从菲连兹,在负伤之后仍随侍在皇帝身边。卡尔曼此时的思絮正驰骋在他周遭几个人的生死之间,不久当他终于大大地吐出一口气之后,他感觉到有一个人来到了他的附近。卡尔曼缓缓地转动他那张已然被飞溅的鲜血以及砂尘给脏污的脸,对着那位正逐渐在走近自己的昔日旧友笑了笑:“哦,你没事哪,蒙契尔国公。”
    “你也是啊,皇帝陛下!”
    言词之间并没有讽刺的意味。两人都觉得幸好对方还能够活着出现在自己面前。蒙契尔身上的胄甲发出金属的响声,脚步又更前进一些,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菲连兹原本想握起他那沾满血迹的长剑,但是被皇帝给制止了。蒙契尔在重重地吐了口气之后,感慨地说:“……看来,我们两个如果不直接把对方给杀了的话,这事情就没法了结了。”
    “应该是这样吧!”
    但是两个人都无意立刻拿起剑来一较长短。虽然他们不得不相互残杀,可是彼此之间却没有丝毫的憎恶。反倒有一种奇妙的感慨,那就是他们两人终于还是走到这般田地来了。如果说这就是命运的话,或许他们的命运也真是如此,但是这两人彼此都知道,这条路不是别人押着他们走,而是他们自己所选择的。一方弑杀亲父,另一方则背叛主君,明知这是人世间重大的罪行,却仍然执意地犯下,而且无怨无悔。除此之外,他两人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经营生命的方式呢?不过百分之百可以确定的,就是在年代志的篇幅当中,他两人的人生肯定是用鲜血来记载的。
    “兵法和策略都已经无用。我们就以剑术来一决胜负,帝国的皇冠就由胜的人来接掌。”
    “还是单纯一点好哪。或许最初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这么作了!”
    “那么,我们这就开始吧!”
    “好啊!”
    “……陛下!”
    菲连兹急忙地喊了一声,皇帝却面露笑容,对忠实的少年说道:“对不起了,菲连兹,朕可能无法履行约定,把银狼公国还给你了。”
    菲连兹此时的表情,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死去的父亲便是银狼国公柯斯德亚,由于反叛卡尔曼而遭到诛杀,银狼公国的领地也因而被没收。然而皇帝曾与菲连兹约定,待菲连兹成年之后,便将银狼公国还给他,让他重整银狼公国。
    两人于是同时从地上站起来,并且把剑重新握好,完全一致的动作就彷佛在照着镜子一般,但是就在这时候,另一个人的声音飞进了他俩的意识范畴之中,原来是他们共同的旧友,黑羊国公利德宛急忙在呼喊着:“陛下!蒙契尔国公!”
    “利德宛,你不要插手!安洁莉娜也是一样!”
    当蒙契尔冷漠地丢出这一句话之后,他的敌手卡尔曼也理所当然地接着说道:“你就是证人,我希望你告诉世人,这场争斗虽然愚蠢,不过却是最公正且毫无疑问的。”
    此时当然无须出声来加以回答。安洁莉娜屏息地靠向利德宛,而利德宛则一面用手抱住妻子的肩膀,一面凝视着两位旧友的决斗。从一同在王立学院里研习文学武艺的那时候开始,他们三个人其实都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友谊将会以这样的形式结束。这个想法突然在利德宛胸中萌芽,不过这或许只是因为一时的感伤,而导致记忆扭曲的一个例子罢。
    激烈的刀剑撞击声开始铿锵地响了起来。开始第一回合的交手之后,马法尔皇帝与金鸦国公都改变了彼此所在的位置。
    刀刃又再度交锋,迸裂出的火花劈开了落日的微弱光芒。刀刃与刀刃在相互摩擦时所发出的回响,宛如是凶恶怪鸟的叫声。两人跳开一段距离之后,为了找出攻击敌手的下一个间隙,于是在地面上呈圆弧形地移动着。在他们俩人的眼中,已经完全没有安洁莉娜或利德宛的存在,这一点是利德宛所能够了解的。在他们俩人当中,不管是何人登上皇位,都是足以叫大陆列国国王屈膝臣服的男子,而他们此时就是把映照在镜子当中的自己当成了交战的敌手。他们两人都是当今世上无与伦比的剑士,如果要强加以区分的话,大概只能区分出卡尔曼的刚、与蒙契尔的柔。双方你来我往地,似乎就要这样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分不出一个上下。在两人砍过去、被拨开、抵挡住、再推回去、刺出、然后再横扫的打斗中,持续迸裂的火花与刀剑声,正以虚无的美感装饰着皇帝与大贵族之间的生死大决斗。事实上,单纯的一场杀伐竟能够以如此的壮丽,叫旁观者摒息的,也算是绝无仅有了。虽然彼此的刀刃也曾经数度掠过对方的身体,但是都没有能够造成致命伤。在不知不觉间,夕阳的下半部已经逐渐在溶入地平线上的黑影之中了。
    两人交手大概已经超过一百回合了吧。一瞬间,蒙契尔猛烈的刺击,终于穿过了卡尔曼的胸甲,钢轮弹迸开来,剑尖深入他的左胸。而卡尔曼的剑也在同时劈开了金鸦国公的左肩,击碎了锁骨,到达肋骨。这一天最后的鲜血彷佛骤雨般拍打着草地,而两具躯体也随之倒在草地上。
    为咒语镇住的墙壁无声无息地破碎了。安洁莉娜彷佛弹起来似地跑向前去,弯身跪在哥哥的身旁。她低声地喊着:“哥哥!”,这时只见蒙契尔微微地张开眼睑与嘴唇,用力挤出微弱的眼光与声音!
    “……我无悔。除此以外,我再没有其他的选择。就算生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我还是只能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啊,拜托你,安洁莉娜,不要哭好吗?”
    蒙契尔以微弱但温柔的声音安慰着妹妹。他举起一只手,想要抚摸妹妹的头发,但是却连一根手指头也无法动弹。
    “只是,帕萨罗威兹家族的人完全没有什么过错。希望请皇帝能够善发慈悲。即使被拒绝,也没资格好抱不平,不过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说完之后,蒙契尔就闭了双眼,微弱的呼吸虽然持续了三次,但是之后就永远停止了。金鸦国公蒙契尔未曾当上马法尔皇帝就过世了。
    将企图篡夺皇位的野心家杀死之后,在另一边的皇帝也正处在垂死的边缘。鲜血虽然如泉水般不停从胸部的伤口涌出,但是随着心脏鼓动逐渐地减弱,出血量也一直在减少当中。卡尔曼感觉到有人用布压在他的伤口上,当他从微明的视野中,看见与菲连兹并肩的旧友时,他张开嘴唇说道:“蒙契尔怎么了?”
    “已经气绝了。”
    听见利德宛的回答之后,卡尔曼皱了眉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伤势比蒙契尔还来得严重。
    “那么,我大概会在通往黄泉的路上,看见蒙契尔的背影。自王立学院以来……哼哼,真是奇妙的因缘哪!”
    “我去找医生来!”
    菲连兹搀杂着哭声的话,让垂死的人不禁苦笑:“没用的。”
    马法尔的雷霆大帝像是要斩去侍从少年那依恋不舍的情谊似地,断然地放言说道。不过他随即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露出无畏的笑容:“不说这个,对了,利德宛,有一件事要命令你,不,是要拜托你。现在皇位空了,就由你坐上去。”
    “陛下……!”
    “反正总要有个人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如果由你来坐的话,应该不会变成一个坏君主才是。”
    “我拒绝。我没有足够的才干来担当这个大任。鲁谢特皇子仍平安无事,请您让位给皇子。”
    “我是不知道鲁谢特的才干如何,不过却了解你的才干……利德宛,我就要死了,如果你拒绝旧友在临死前所提出的请求,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说完之后,卡尔曼就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在时间上大约比蒙契尔迟了五十秒。
    阿尔摩修大老、以及霍尔第,再加上帕尔,将两具遗体并排,然后对着死去的灵魂致沉重的默祷。接着安洁莉娜回过头来注视着丈夫说道:“利德,陛下的遗言我也听见了。虽然是情非得已,但是你除了即位以外,似乎别无选择。”
    “这太严重了,我没有办法!”
    利德宛痛苦地呻吟着。一旦利德宛登上皇位,那么一些不明事理的人们,可能就开始要议论纷纷,说他是趁着二人同归于尽之际,篡夺了皇位,这种毁谤,又岂是利德宛所能够忍受的?
    这时,安洁莉娜似乎愤怒地摇摇头。紫水晶般的眼眸正视着丈夫,眼眶之中即将形成泪水的湿润,使得她声音有些颤抖:“你总是这样,在面对自己所必须担负之责任与义务的时候,总是先考虑着别人会怎么想,或想干脆抛开一切,随心所欲到各处去旅游,总是光想着这些事。你就试着主动多承担些劳苦的义务好吗?”
    “公主……”
    “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人辛苦。我多少也能够帮得上一些忙。等劳苦的义务尽了,才是谈归隐的时候。到时,不管是森林中、或者异国他乡,我都会跟着你一起去!”
    “……”
    “或者,有我一起去反而是你的累赘?”
    “没这种事的,公主!”
    利德宛慌忙地摇头。阿尔摩修大老此时笑了,笑他养子的笨拙。虽然皇帝的死已经濡湿大老的心,不过人总是能以笑脸迎向未来的。
    “鲁谢特皇子就交给老朽吧。入僧院应该是对他最好的安排了。只要一日活在这世上,可能有坏事发生、也可能有好事发生。利德宛只要能尽量为皇子作到最好的安排也就可以了。”
    阿尔摩修大老这么一说,霍尔第也摇摇他手臂中帕尔的身体,一边赞同地说道:“不管是历代的皇帝也好,国王也好,其中不乏比利德宛大人更不成材的人。只要照一般来做就行了,而且也足够了。”
    “……我明白了,不要再说了。”
    利德宛并没有完全接受了他两位旧友在临终前所说的话,因为他们在迈向远大野心的途中被击倒,不可能毫无悔恨与遗憾。而碰巧存活下来的利德宛,不得不承接他两人所遗留下来的野心,似乎他们三个人都奇妙地步上了无奈的人生,直到了人生的尽头。
    “公主,你愿意一起来吗?”
    “直到你厌烦为止。”
    利德宛点点头,搂住妻子的肩膀,缓缓朝帝都奥诺古尔的方向走去。眼前他所必须要作的事情,比内海里的水量还要多。先将皇后亚德尔荷朵的遗体与皇帝并排着举行葬礼,并且埋葬死去的人们,还必须要摒除存活的人内心所蕴藏的憎恶与不安。帝国失去伟大的皇帝之后,列国很可能会趁机张牙舞爪地前来袭击。为了排除外敌,为国内谋求和平与统一,就算只是暂时的,利德宛必须要代替死者再继续战斗下去。在利德宛与安洁莉娜的后头,跟着帕尔、阿尔摩修大老、霍尔第、菲连兹少年,以及四头猛犬。在死者所吹奏之角笛声的护送下,活着的人的身影,正逐渐溶入落日最后的闪耀余晖之中。
    马法尔帝国的再度统一,此后还有六年的岁月、与更多的人血,才能够全部完成。大陆历一○九九年五月三十一日,两名男女以联合君主的形式登上了皇位,十三岁的长子便成了皇太子。马法尔帝国的黑羊王朝,这才要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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