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人枭獍,你能跑到哪里?”
    “弑母的逆子,居然还有脸面跑!”
    “羽人枭獍,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小妹千刀万剐?!”
    ……
    思绪完全混乱,只记着阿雪那句“你要是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卯足了力气往前冲,连方向也无法辨别。
    依稀记得三罪首说了很多话,然而当他提到阿雪时,羽人枭獍悚然止步,猛然察觉自己正在做什么。
    ——他竟然把妹妹一个人丢在罪恶坑!
    弑母的打击,对仅剩亲人的愧疚担忧,使得他再次做出不智举动。
    转身,迎上追兵,试图杀回罪恶坑。
    可惜众人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一波又一波攻击,杀得他已经麻木;六翼刀法威力全展,连不可一世以虐杀为乐的三罪首也被他一刀斩去头颅。
    未及喘息,第二拨第三拨追兵掩杀而至,羽人心中焦急,渐渐失却冷静,被迫边杀边躲,体力流失,身上四处见红,不知不觉间离罪恶坑越来越远。
    手已握不住刀,仰首四望,惟有森然密林,辨不清方向。
    捂着受创的腹部跌跌撞撞本能往前闯,终于被一条碗口粗的老藤绊倒,挣扎着,挣扎着,却是力不从心。
    “这里有血迹!就在前方,大家快上!”
    喊杀声在不远处响起。
    羽人枭獍艰难喘气,借肘部发力往前蹭了一点距离,意识已是昏聩不清。
    恍惚间,仿佛看到一名玄衣人转着烟管从密林中闪出,一双黑瞳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神情冷冽如鬼。
    ……
    噩梦。
    连续不断的噩梦。
    梦见阿娘的鲜血不停歇地流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一汪血池将自己淹没。
    梦见阿雪的手脚被人一刀砍下,凄厉惨叫,半死半活,最后在罪恶坑众人的嘲骂声中流尽鲜血而死。
    阿雪,阿雪……
    无意识的呢喃,在梦里不断呼喊。
    可怖的血红弥漫梦境,心跳紊乱,几近窒息,热量从浑身每一个毛孔流逝。
    啊——
    入目一片刺眼白光。
    “醒了。”
    男子一身异族服饰,平淡地陈述现状。
    “你已昏迷半月,好在内伤痊愈泰半,接下来按时换药即可。”
    羽人身体还虚弱着,却往床内移动了些,满眼提防与对方相视。
    朱痕无语地看着少年警惕的举动:“喂喂,你对恩人的态度未免太……算了,我不是坏人。你叫什么名字?”
    羽人僵了一下,垂下眼帘不答话。
    朱痕有点挂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很凶神恶煞吗?”
    沉默许久,才听得一句:“羽人枭獍。”
    “羽人枭獍?嗯,怪名。”
    朱痕念叨几句,转身拿来药碗:“这是某人特意为你调配的药方,对你的伤势很有效,趁热喝。”
    羽人闻言,抬眼打量他半晌,方才小心翼翼接过药碗,犹豫一会儿,毅然仰头一口灌下,浑不曾发现朱痕一脸敬佩的表情。
    药汁入口,眉头立刻狠狠皱起来。
    朱痕适时递来一颗糖:“小看那个人的恶趣味是要吃苦。”
    羽人不吭不响把糖含在嘴里:“……这是什么地方?”
    “西苗。”
    “西……苗?”羽人睁大了眼睛。竟然跑了这么远?
    朱痕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听闻你被人追杀,怎样一回事?你怎会逃入西苗地境?”
    听到这个问题,羽人的情绪再度陷入最低点。
    他无法回答,无法面对,然而有件事他却不得不去面对。
    阿雪,她还在罪恶坑。
    她放走自己,不知道会被如何惩罚。
    所以,他必须回去。
    眼看少年猛然坐起,朱痕诧异道:“你要做什么?”
    羽人低着头:“多谢你的照顾,我……我还有事必须去做,救命之恩……若有机会一定相报。”
    说罢就要下床。
    朱痕额角一阵抽疼:“喂,以你现在的伤势,要去哪里?”
    何况已被慕少艾锁了功体。
    “我必须去。”
    “你……”
    正僵持间,房门洞开。
    “哟,坏人来了。”
    朱痕回首一望之下,松一口气。
    “朱痕,这句话有违事实哟。”黥面人笑起来,却冷冷的。
    待到另一来者摘下兜帽,朱痕刚放下的心立刻被吊到嗓子眼儿,素来雷打不动的脸上出现一丝龟裂:“忠……”
    “嘘,噤声。”
    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脸笑眯眯。
    朱痕连声音都抖了:“慕少艾,你怎会将他带到这?!”
    ……那可是堂堂忠烈王笏政!!!
    如今翳流与中原势如水火,这老头子居然还敢跑到西苗来!!!有没有自觉啊!!!
    慕少艾也颇无奈地耸耸肩。老王爷玩儿脾气谁能坳得过,他也得仰仗忠烈王府继续进行计划听从调度来着。
    “呵呵呵,让我看看,哪一个是羽人枭獍?”
    笏政摸着自己的山羊胡,挺着胖胖的啤酒肚往这边走近,依旧一脸没心没肺的慈祥笑容。
    朱痕很想骂一句呵呵你个鬼。
    从刚才开始就在戒备的羽人枭獍忽然被点名,心中一惊。
    “哦,就是你啊,少年仔。”笏政不客气地挤开朱痕,直接坐到床边:“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目睹少年露出惊慌的表情,笏政仍然摸着他那把山羊胡:“我问你几句话,你要老实回答。”
    老者慈祥的外表与严肃的口气毫不冲突,羽人不知为何,顺从地点点头表示配合。
    “你不是故意,对吗?”
    羽人握紧了拳头。
    “不是。”
    “你也并不喜欢滥杀无辜,对吗?”
    羽人双肩微颤,用力摇了摇头。
    “那,你想重新开始吗?”
    羽人迟疑地抬头看着他。
    笏政保持着慈祥的微笑不动声色将羽人从头到脚打量几番,多年阅历足够让他看穿这少年的本性。
    羽人依旧无法回答,但笏政已经知道了答案。
    “罪恶坑那边,我会设法协商。想必目前的狂龙不敢不卖这个面子。”
    还在愣神的羽人忽然反应过来:“我的小妹……”
    “哦,你还有亲人在世?”笏政沉思了一会儿:“我会一并过问,当下你先以自己身体为重。”
    羽人却摇头:“我要去接她,她不能留在罪恶坑……”
    “自身难保,如何救人?”慕少艾终于忍不住开口,因多年扮演认萍生,言谈间带着认萍生式的冷静盘算。
    “我……”
    “好了,待王府与罪恶坑知会过后再说。羽人枭獍——”
    羽人转眼看着这位老人。
    “枭之一字,戾气太重。我不认为你好杀,枭獍非獍,今后改名为羽人非獍吧。”
    一时间,羽人枭獍完完全全愣住。
    下一瞬,无法克制的心悸袭来,他赶紧扭过头,强行压住眼中阵阵酸涩。
    自从十天前地牢里发生那件事,孤独缺直接无视狂龙的禁闭令跑出地牢整日饮酒揍人,醉一天醒一天胡混到现在。
    他实在不愿去回想那一天的惨状。
    好好一个丫头片子眨眼就变得不人不鬼。
    还偏偏让他目睹全过程。
    幸好废儒及时赶到把人拎走急救,他可不乐意再看。
    风千雪和羽人枭獍长得还是有几分像,不过看起来没羽仔那么沉闷愁苦的感觉。
    那天她皱着眉头一口咬开瓶盖的样子倒是很像羽仔了,做的事情也惊心动魄。
    孤独缺蓄势待发,却见她并没有服毒,反而将毒液倒入面前狱卒留下的水罐子里。
    毒液被稀释冒出丝丝缕缕白烟。
    风千雪表情很平静,却有那么一丝拉壮士断腕的感觉。
    孤独缺大感不妙一掌劈开铁栅栏冲过来时……那丫头已经拎起水罐直接朝着脸上身上泼了下去。
    孤独缺也算是刀口舔血摸爬滚打活到今天的老江湖,见过的好事坏事怪事丑事多了,却也真没见过一个姑娘亲手毁容的。
    奇诡□□即便被水稀释多倍依然效力惊人,等孤独缺从震撼中反应过来,风千雪好端端一张脸已毁了一半多,被腐蚀的血肉不断变形、扭曲、冒泡,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的毒水还在滋滋作响。
    把守地牢的几个妖道角听见响动进来查看,一见这场面都吓得魂飞魄散,嚷嚷着鬼啊鬼啊就要跑路,孤独缺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一个,打发他们去汇报罪首,顺便把废儒找来。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孤独缺走到风千雪旁边蹲下,想说点儿什么,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儿。
    “哈,想我月不全孤独缺活到这把岁数,也会遇到这种事情。很伤眼,很刺目,很没面子!”
    ——居然眼睁睁看着这事儿发生,没来得及出手,确实很削面子。
    回答他的是一阵痛苦抽气声。
    “啧啧……我讲丫头,你也真下得了手。”
    “好……说……”
    痛归痛,风千雪却清醒得不得了。
    “哇,有骨气,你就不怕没人救你?”
    “嘿嘿……你不是冲过来了?”风千雪好像抓到他的小辫子一样嘿然而笑。这一刻她反而轻松下来。
    “嗯嗯嗯,这嘛,偶尔我也会怜香惜玉。”孤独缺摇头晃脑含糊其辞。
    “阎王爷讲话……”
    “安怎?”
    “鬼才信。”
    “……”
    这时废儒一阵风一样飘进来,见状瞳孔猛然一缩,上来就扒了她的上衣。
    “哇,真粗暴,原来你好这口!”孤独缺作势后退,拍拍胸口一副“看不出来你真重口”的表情。
    废儒不予理会,而孤独缺也再没说废话。
    因为俩人都看见风千雪上半身大半皮肤被□□腐蚀得不像样。
    即便是最猴急的色鬼看到这样的女人身体也不会有任何兴致做什么。
    沉默片刻,孤独缺起身,扛着刀一步一步晃悠出牢门:“既然师傅都来了,没我什么事,先走一步,拜拜~~~”
    废儒面无表情给她穿好衣服。
    “何不用这把刀与□□奋力一搏?”
    风千雪睁着还没烧烂的一只眼睛:“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好命去换他们的烂命。”
    废儒不言,只放声大笑。
    笑罢,一指点了风千雪睡穴,大摇大摆将人带出地牢。
    小说里总把女性穿越者设定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顺风顺水即便遭遇打击也能很快报复回来即便冷艳高贵表示自己想做普通人还是会被一打又一打美酷帅男子众星捧月般对待的上帝宠儿。
    没错,就是宠儿。
    实际上么,生活的真相往往很残酷。
    风千雪躺在床上,蚀骨的疼痛与烧灼感仍然没有任何缓解。
    视线模糊,耳边可以隐约听到废儒不时吩咐别人递什么东西,随后便有额外的疼痛再度刺激她的神智。
    不愧是废儒亲口打包票的奇毒,即便已经稀释了很多还是痛得要命。
    一条湿热毛巾盖住双眼,皮肤上的疼痛因层层叠加的药物作用逐渐麻木。
    她终于喘过一口气,疲惫已极。
    精神一放松,立刻尝到口中血腥味。原来自己差点把满口牙齿都咬碎。
    静静躺了会儿,觉得身上凉凉的,猜想大概衣服被扒|光了吧……不过也无所谓。
    废儒在内室慢条斯理净手擦汗更衣,把带着腥味和酸臭味的药巾床单等等统统扔掉烧毁,再在屋子里转一圈确定已处理干净后,这才来到风千雪面前。
    “吾真正想不到你会做出这种决定。”
    他的语调听起来挺平和,却又隐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兴奋与期待。
    “……吾非常满意。你已经达到吾的预期了。忠烈王府出面保下你的兄长,一并提及你。罪首那边已有松动,吾会再去说项,你安心养伤。”
    风千雪动了动嘴皮子,话说得还有点不太利索:“虽然听不懂你想表达什么……但看来我赌对的不止一件事。”
    “哈。”废儒扬扇将薄被掀起覆住她的腹部:“天气炎热,伤口易感染发炎,自己小心莫要乱动。”
    “当然,我还是很重视自己这条小命。”
    废儒转身离开,室内淡淡熏香依旧,一片寂然。
    风千雪拿开敷在眼上的热毛巾,艰难地抬起脖子往下看了看,还好,还留着一条肚兜,虽然只系了一半。
    右眼暂时还没恢复过来,她用仅剩的左眼呆呆望着床帐。
    不管怎样,活下来就好。
    或许,生命的本质就在于折腾。等折腾不动了,人也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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