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不再怪梁函韵,但心底总有种莫名的痛楚在撕扯着他,杨小强就感觉整个天地都是旋转的,足足旋转了九十度才停下,床边的墙壁仿佛已经移动到了他的上访,然后准备重重地压向他。
    他不是一个不坚强的人,以前也不是没有失恋过。
    但从来也没有爱得这么深,这么持久。
    他爱的痛楚,像流动的火,已经燃遍了他的全身,似乎要把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烧尽。
    从头到脚,从头到脚。
    这一天,每当他想忘掉的时候,梁函韵那张熟悉的脸庞,却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好似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她偏着头,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楚楚动人。
    杨小强的双眼逐渐地模糊起来,晶莹的泪珠似乎又要溢出眼眶。他的脑海有些空白,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幻还是现实,他努力地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楚梁函韵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却怎么也看不清,而电脑上客观存在的绝情信一遍有一遍地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整个一天,他就这么忽梦忽醒,时常能看到梁涵韵那美丽的脸,幸福的嘴唇,以及会说话的大眼睛。
    但是那封冰冷的绝情信,宛如一片寒冷彻骨的冰水,一点一点地淹没杨小强的脚背、膝盖、胸口和脖子的时候,杨小强感觉他的身体由下而上一点一点变的冰冷。数不尽的眼泪不停地流淌着,那是爱的不甘。
    然后杨小强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地倒在床上。就好像身体的温度、营养、乃至精气神几乎全部都被梁涵韵那冰冷的眼神吸走,只剩下一副近乎枯竭的躯干被人抛弃在这潮湿吵闹阴暗无光的出租屋里。
    躺在那里,杨小强问着自己:“这,难道就是我的宿命吗?”冷漠泛滥的世界,没有信仰的官员,嗜钱如命的老板,混吃等死的米虫,得过且过的迷失者,以及冰冷的爱情惩罚,这就像一个轮回,无论走多久多久,杨小强都要在这个轮回里转。有时候他以为走出去很远很远,其实又回到了起点。
    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就以为走出去了,毕竟和乡下那偏僻的山脉脱离,可是大学生涯没钱的困扰与兼职工作的艰难一直存在,他又怀念起泥土的芬芳和亲人的关怀。
    毕业后他以为走出去了,但高不可攀的房价与低得可怜的薪水让他成为了漂泊一族,没有根的浮萍,随着金钱世界的污浊摇荡而随波逐流。
    直到他遇到了梁涵韵。
    梁涵韵,多么可爱的名字。
    想起从前的梁涵韵,杨小强深吸一口气,仿佛听到了树叶的歌。然后在污浊肮脏的金钱世界里寻找到了生命之树的影子,影子虽然橙色发灰,却像音乐一样浸遍他的全身,然后在那暗淡的橙色颜色里,杨小强仿佛看到了生命之树在生长:长高,长高,枝条一条一条地抽出来,向着蓝色的天空展开怀抱。
    但这一切,都只是一年的存在。一年后的今天,杨小强再也看不到生命之树,再也看不到生命中的春天了。而梁函韵身上所带来的音乐,也都是充满混乱狂热以及嘲笑不屑的红色味道。
    在杨小强心里,以前的梁涵韵身材婀娜,曲线曼妙,目若秋水,翩若惊鸿,似浮光掠影般轻灵,行走间飘起一缕芳香,但现在的梁函韵,却让杨小强闻到一股红色的血的味道。
    那是爱情的血。
    梁涵韵就那么轻飘飘地结束了她与自己那长达一年的爱情。
    而自己却还在为爱的尸体拜祭,犹如黛玉葬花般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谁让自己没有钱也没有权,无法给梁涵韵提供优质的上等的生活。
    生活就是这样的现实,甚至是无耻。
    可人还得活下去啊。
    痛苦中,他需要寻找发泄的渠道。
    就那么颤颤抖抖地翻起了那本封面的已经泛黄了的《沧浪之水》,那是他进入官场前认真准备的精神食粮,书中的池大为,也许能给现在的自己些许安慰。
    他翻到了池大为被屈文琴甩的那一段:
    “
    说到高贵,这个世界只有一种高贵,上去了不高贵也是高贵,下来了高贵了也是不高贵,高贵不高贵要看现实,不能看自己的感觉。
    你要看清形势的严峻性,人一挫就是几年,几年以后还有机会轮到你?
    会有人给你动手术的,到时候别人不换你自己也会换,不过那时候就太晚了,看你这一辈子怎么办?
    ”
    “是啊,”杨小强在心底念叨着自己,“梁涵韵不就给我动手术了吗?”
    她一定是看清了我心底的执拗倔强,不肯屈服于猪人狗人的所谓骨气,因此她决定离我而去,而不仅仅因为我放弃了第三次公务员考试而屈就于一个事业编的角色。杨小强心里头想着:相处一年了,梁涵韵太了解我了,她已经知道了我就那个破样子了,没什么大发展了,所以她虚与委蛇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定就这么一走了之。她已经看透我了,看透我的性格弱点与注定的悲哀结局。
    否则,如果知道我还算得上是一个潜力股,她就怎么会走得这么决绝,把这一年的感情放弃得如此彻底?
    第二次公务员考试,她还提醒过我要送礼呢,我就那么死硬死硬地拒绝了,我说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我说不可能每次面试都遇到的是贪官,我说可能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呢等等,我就那么拒绝了她的建议,我当时咋没注意她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呢?
    杨小强沉默了一会,内心看不清楚的黑暗之处像有一把刀冲出来,横冲直撞,逐渐把他对梁涵韵的留恋慢慢砍断。如果不彻底地改变自己,如果不能让别人感到自己是个可塑之才,前途可期,难保自己找的下一个女孩就不是梁函韵,就不会不辞而别。
    现在想想,人无论生在哪里,经历过什么,遇到哪些人和事,转过多少弯,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一个活字,活得好点,有自尊点,也要让身边的女人活得好点。人家嫁给你就是为了过得更幸福,否则人家干嘛找你?
    想起来,杨小强觉得梁涵韵的要求并不高,无非是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有前途的公务员,或者至少感觉到会有前途。换做另外一个物质女孩,早就希望自己有科长、局长这样的硬邦邦的头衔,或者成百上千万的物质财富。
    归根结底,有钱或者有权才是最实在的,至于爱或不爱,那都是太辅助的东西了。而现在的杨小强,恰恰是既没有钱也没有权。
    市场经济下的社会,没钱没权的人走到哪里都免开尊口,更别说守住自己身边如花似玉的女朋友了。
    杨小强一遍一遍地舔舐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也许有的伤痕一辈子也消弭不了。
    就这样痛苦得煎熬到了上班时间。
    他从被窝里勉强爬出来,简单洗漱一下,就急匆匆地上路了。
    梁涵韵给他割得伤口又深又长,以至于他完全没有了胃口。
    他工作的地方是在天都市。
    这是中国海边的一座二线城市。
    杨小强挪动着近乎灌了铅的双腿迈进了天都市紫洲高新区行政审批大厅。
    行政审批服务大厅是政府的一项便民措施,让老百姓可以一站式解决所有的问题,而不用到处跑不同的部门。行政审批服务大厅每一个窗口都对应着一个相应的部门,理论上老百姓只要找到相应的窗口,就能解决相关政府部门的问题。
    行政审批服务大厅里,有他即将接手的新岗位——安监局首席。
    所谓的首席,就是在行政审批大厅中承担主要责任的人员,换句话说,就是行政审批上一旦出了问题,承担渎职罪或者滥用职权罪,要进法院的人就是就是这个首席。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现在政府追责非常严厉,一旦出了问题,非但身为安监局首席的杨小强要被追责,而且按照追责三级的要求,杨小强上面的科长、副局长、局长都要因此承担领导责任。
    所以行政审批大厅的首席,是一些老科员并不愿意干的差事,这个差事一直处于密集的监控之下(行政审批大厅到处都是监控),不要说什么所谓的灰色收入了,就是对老百姓傲慢争吵,在监控的铁证面前,你也会被处理。
    还在三天前,接收这个工作的时候,杨小强是很坦然的,甚至有些高兴,因为他觉得从那一刻起,他就真正地承担起一份责任,真正可以为老百姓做点什么了,而不是一直在科室里面接打电话,复印材料,准备会议等等,做些中专生都可以干的杂活。
    可是这三天发生了太重要的事情——梁函韵走了。梁函韵是因为自己没钱没权没地位没前途走的,干这个行政审批服务大厅的首席就有钱有权有前途吗?
    未必。
    杨小强清楚地记得,安监局赵强局长给他安排行政审批大厅工作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下午,赵局长先是简单寒暄了几句,问杨小强在科室工作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然后有意无意地提起,安监局在行政审批大厅的现任首席于伟,经常跟大厅负责人请假说回局里有事,而实际上他又没回局,不知道去了哪里。
    行政审批大厅,是不能离开人的,换言之,你要离开,只要超过15分钟,就必须向大厅负责人请假。而那位首席于伟,以回局处理事情的名义经常请假,却并没有回局。
    在政府工作,千万不要说谎,如果你说谎,后果很严重。
    在局长面前,当时的杨小强自然地表露了愿意去行政审批大厅工作的想法。他觉得,局长既然找了他,说明局长对自己是信任的,相信至少,自己不会说谎,至少,自己不会不假外出。
    局长说话,有时是说得很透,有时是点到即止,这次想让他过去替换首席的想法,局长对他是点到即止,而他刚好顺了他的意。
    可是三天后的现在,杨小强的心态变了。
    梁涵韵已经给了他一刀,让他知道没钱没权的下场有多么悲惨,谈了那么久的女朋友说分手就分手了,没有人在乎你的付出,只在乎你到底有没有前途。
    安监局在行政审批大厅的首席到底有没有前途?
    按道理说是没什么前途的。因为安监局主要工作是行政执法,是到企业监督检查安全生产情况,行政审批只是次要工作。
    不过首席毕竟是一个担责任的岗位,换言之是重要性强于在科室打杂的岗位,这对于没钱没关系的杨小强来说,已经是进步了。如果总在科室里打杂,就更没前途了。
    杨小强抿了抿嘴唇,在心底暗暗发力,先从行政审批服务大厅首席这个零开始,一步步努力,从零到无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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