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挚爱如荆
    许卓然端着一盆热水走进病房,放在床边的椅子上面,伸手去解潘浩儒上衣的扣子。
    “卓儿,已经请了护工,这种事,不要你做!”潘浩儒只能用目光去制止她,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站在一边的那个护工。
    “张大姐,你去把早饭打来!”许卓然回头对那个中年女护工说道。
    她把毛巾在热水中浸湿,拧干净,轻轻展开抖了抖,然后“啪”的一下捂在他的脸上,自己又咯咯地笑了一阵,这才拿起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眼睛、鼻子、下巴,然后把毛巾重新洗过,又给他擦了脖子、前胸,还有手臂。
    “好了,咱们早晨简单一点儿,等下午我再给你擦身!”许卓然从床头柜上拿起一瓶阿迪男士乳液,按了一些放在手心上,然后用双手揉开,抹在他的脸上,最后还不忘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袋。
    “好了,卓然,这些事情真的不用你做,你这样,我心里难受!”潘浩儒看着她,眼中是一种莫名的担心。
    “不用我做,那你想要谁做?”许卓然撅起嘴,“你不会真的想让那个张大姐摆弄你吧,我可舍不得让她吃你豆腐!”
    虽然她刻意开着玩笑,但是潘浩儒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他只是有些无奈,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用,可是他真的不想让她为自己去做这些事情。
    甚至在她在屋里的时候,他都尽量不喝水,因为这样,就可以减少排便,就不用她去拿着小便器,为自己接尿。
    今天的局面,他从来没有想过,甚至到现在,他都不认为,许卓然应该为自己去做这些事情。
    “卓然,你是打算回家住,还是回紫园?”潘浩儒神情一变,突然问道。
    许卓然怔了一下:“什么?”
    “都三天了,你一直在病房里,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你就晕倒在我面前,我的意思是说,回去休息一下,洗个澡,换换衣服,好好睡一觉!”潘浩儒眼中满是疼惜之色,可是现在除了好言相劝,他根本左右不了她。
    “哦!”许卓然脸一红,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是不是有味道了?我三天没洗澡没换衣服了,早上都是胡乱洗一把脸,漱漱口就了事了,怎么,你嫌弃我了?”
    她低着头,虽然一脸疲惫,但是神情依旧是那样的娇憨可爱。
    潘浩儒叹了口气:“我怎么会嫌你,医生也说了,我住院不是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至少要三四个月,你不能总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怎么也得正常的吃饭、睡觉,休息。再说,你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林启凡那边怎么样,咱们先不管,你家里呢,有没有跟家里通过电话?”
    许卓然紧绷着嘴,没有说话,是的,潘浩儒说得对,可是自己有什么办法呢,这样冒冒失失蓬头垢面地跑回家,会把老妈吓一跳的。
    而林启凡,想到他,就是一阵心慌。
    潘浩儒看到她脸色变了又变,只好说道:“好了,你也别多想,要是回家,就要照实说,不要编谎话骗你母亲;要不然就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回紫园休整一下,好吗?”
    许卓然看着他,到了现在,他还是如此清晰镇定,这才是她的潘浩儒。
    她笑了,低下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真的好爱你,我真不知道以前为什么会离开你,可是现在,谁也不能把我从你身边拉走,就是你,也不能!”
    潘浩儒眼中含笑,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看着潘浩儒吃完早饭,又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完脸,擦完手,把便携式cd机放在移动餐桌上,调整好角度,又帮他选了一张碟:“好了,你乖乖地听盘,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潘浩儒看着她眼里含着笑,只是那笑仿佛不再是暖暖的和煦的阳光,而是有一点儿像冬日傍晚的残阳,虽然它竭力想把那一抹热度留下,可是毕竟积云厚重,加之夜色即将降临,所以总是那样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强撑与苦涩。
    许卓然看了,觉得有些触目惊心,于是她又踌躇了,坐在他的身边,拉起他的手,轻轻地覆在自己的脸上,感受着那真实的温度和抚触,体会着他掌心的纹路,才觉得稍稍安心。
    “好了,不是要回家吗?早点回去,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再来!”潘浩儒的左手现在可以稍稍抬起,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开着玩笑,“瞧,人没精神,连头发都憔悴了。”
    许卓然扑哧一笑,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什么呀,头发怎么会憔悴?你现在可真是充满诗意,那是我好几天没洗头,头发脏了就不飘逸了,自然看上去也就没什么朝气了,好了,我先走,回去好好收拾一下,然后就回来,你要乖乖听话,好好的,知道吗?”
    潘浩儒轻轻地应了一声,眼睛里含着笑,眨眨眼睛,当作点头。
    许卓然鼻子一酸,强撑着,依旧笑容满满,走出病房。
    出了医院大门,直接打车回到了家中,在出租车驶入小区的那一瞬间,许卓然有些茫然,真的要这样突然冲进家中,出现在母亲面前吗?要实话实说,坦白一切吗?许卓然分明有些犹豫,站在电梯口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才终于下定决心,是的,从现在开始,不能再逃避了,因为她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心中已经有了选择,前边的路不管如何艰难崎岖,都只有向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走进了电梯。
    轻轻地按动门铃,很快,门开了。
    “小然!”许母显然很意外,“你这是出差还是怎么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许卓然笑了:“您不让我进门呀,我现在又累又饿,头晕眼花,正等着您来拯救我呢!”
    许卓然夸张地说着,许母立即打开门:“这孩子,怎么越大越没谱儿,总是这样风一阵、雨一阵的,快进来!”
    许卓然走进家门,许母看她只拎了一个随身的小包,并没有提着行李,不免更加奇怪。
    刚要追问,可是许卓然一头扎进浴室:“我要先洗个澡,然后您给我弄点儿吃的,边吃边说!”
    “好好好!”许母连声应着,转身进入厨房,开始忙活开来。
    当许卓然一仰头,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完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谢老妈,黄花、木耳、素什锦、还有嫩嫩的小油菜,感谢这碗素交面,让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什么?”许母面色一紧,“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卓然看着母亲,终于将自己与林启凡、潘浩儒的情感纠葛和阴差阳错的闪婚,以及潘浩儒的变故,慢慢道来,她的情绪极其平静,这是她第一次用陈述的方式在讲一件事情。
    许母不禁想起许卓然很小的时候,每当晚上把她从幼儿园接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她都会兴高采烈地跟自己讲着在幼儿园里小朋友间发生的故事,她奶声奶气地讲,偏偏还拿腔拿调,学老师、学小朋友讲话时的神态和语气,绘声绘色,惹得公共汽车上的乘客纷纷议论,都说她长大了能当主持人。
    后来渐渐长大了,她依旧如此,不管是学校发生的事情、还是工作中的经历,她都会比较生动地讲给母亲听,形神俱备,让许母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而这一次,她是淡然的,陈述式的,没有任何修饰和形容词,只是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样的冷静,甚至是冷漠。偏偏她口中所描绘的又不是一般的事情,许母此时真的糊涂了,不知道她讲的是真是假,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嘿嘿一笑,搂住自己的脖子说:“老妈,逗你玩呢!还当真了?”
    可是许母静静地等了好半天,没有等到她期望中的这一幕。
    于是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盯着许卓然问道:“小然,你知道吗?妈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和遗憾是什么吗?”
    许卓然讲完自己的事情以后,一直垂首低头,静静地等着母亲来责备、发难,可是没想到母亲会突然这样问自己,于是她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母亲:“幸福?因为有我和姐姐。遗憾,是我父亲过世太早!”
    是的,这是在记忆中她第一次在母亲的面前提起父亲,从很小的时候起,许卓然就不敢提,她知道父亲过世了,她甚至在脑海中保存着一个场景,在一间黑黑的小屋里,母亲和姐姐坐在床上不停地流泪,她傻傻地站在一边,看着周围很多熟悉的、陌生的叔叔阿姨走进这间小屋,他们会上前安慰母亲和姐姐,那时候她才知道,父亲已经过世了。可是“过世”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四岁的她根本无从知晓,她只是悄悄走过去,爬上床,伸出小手为母亲抹去脸上的泪水。
    那时屋子里的叔叔阿姨都夸她懂事,鼓励母亲看在孩子的分上,要坚强,要乐观。
    许卓然清楚地记得自那次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哭过,或者是没有在她和姐姐面前哭过。她是坚强的、乐观的、豁达的母亲。
    所以她不会像其他没有爸爸的小朋友那样,缠着妈妈要爸爸,或者问我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四岁到现在,二十多年里,她从来没有提到过他,因为这是她们心中永远的痛,尘封在快乐外衣下面的带着厚厚一层痂衣的痛,如果提及,就首先要扒开那上面的痂,大家都会流血,会痛苦,所以,她们从来不提。
    可是今天,她糊涂了,居然会顺着母亲的问话,脱口而出提到了父亲,所以说完以后,她极其忐忑,甚至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许母开口了,声音依旧和缓:“你答错了,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遇到你父亲,有了你们两个贴心、懂事的孩子,而最遗憾的就是不能给你们一个完整的家,让你们的童年有缺失,我一直担心没有父爱会影响你们的性格和成长,可是幸运的是,你们都成长得很优秀。”
    许母脸上是淡淡的笑容,可是眼圈却渐渐发红。
    她说:“我从来没在你们面前提到过你父亲,因为即使是现在我想起他,都不敢相信他已经离开了。你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多优秀,他真的是一个好人。他很有学问,写的一手好字,楷书、小篆,隶书,在学校是受学生爱戴的老师,在家里是呵护弟妹、孝顺父母的好儿子,当然也是一个好丈夫。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怀你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可是他呢,每天下了班,都要骑好几个小时的车,从宣武门一直到北郊农场,给那儿的孩子补习功课,然后会从农场带回一暖壶牛奶,和一袋子胡萝卜、苹果。他说,他的工资要支持弟妹上学,没有多余的钱去买鱼买肉给我补身体,只有用这种方式,换来牛奶和胡萝卜、苹果,他说,这些对孩子和孕妇都好。”
    许卓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渐渐有了泪水,但是她只能强忍着,因为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泪水,而让母亲停下,她很想多听一些关于她父亲的事情。
    “那后来呢?”许卓然紧紧追问。
    许母神色一暗:“你生下来的第二年,他就被确诊,是癌!”
    许卓然鼻子一酸:“他是累的!”
    许母点了点头:“是,不仅仅是咱们这个家,你两个姑姑、小叔、爷爷奶奶一大家子,当时都指望他,可就是那样,他还是坚持上班。后来实在是不能动了,才倒下,然后就在床上躺了两年,这个病真是折磨人,痛起来的时候哭天喊地,如果不看着他,他就拿头去撞墙,这样又挨两年以后,他才走!”
    许母走进卧室,许卓然以为母亲哭了,所以她没有跟进去,因为她知道,有的时候,眼泪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真正的宣泄和排解伤心。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母亲没有哭,她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花棉袄,递给许卓然。许卓然展开一看:“好小呀!是谁的?”
    许母叹了口气:“是你的,你爸在家养病的那段时间,给你亲手做的!”
    眼泪终于渐渐模糊了眼睛,一滴一滴淌下,许卓然轻轻用手抚着那软软的小棉袄,突然抬起头,看着许母:“真是他做的?他会做这个?”
    许母点了点头:“你爸手可巧了,你看这棉袄还是两面穿的呢!你爸说你生下来就好动,怕一面穿的袄不禁脏,这样两面的,可以当成是两件穿,其实他还会织毛衣、淹盐菜,还做的一手好菜!”
    说到此处,许母也哽咽了。
    许卓然紧紧抱着手中的棉袄,泣不成声。
    过了半晌,许母才又开口:“我从来不在你们面前提他,家里连他一张照片都没有,不是因为我们感情不好,我不想他,而是因为不能提,提到他,看到他留下的东西,我真的都不想活了!”
    “妈!”许卓然惊恐万分,“你今天,今天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许母再次叹息:“妈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爱,实在是太沉重了,反而不会幸福,所以,那个林启凡,既然你现在和他都结了婚,就应该好好跟他过日子!”
    “我办不到!”许卓然突然情绪十分激动,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因为潘浩儒,他对于我,就像我爸对您一样,我虽然没有您忠贞,但是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许母倒吸一口冷气,几乎要晕倒,可是她定了定神:“我今天为什么要跟你提你父亲,就是想告诉你,我跟他感情这么好,又有你们两个牵绊,可是你知道吗?他后来瘫在床上的两年里,我们过的生不如死,他痛苦,我也痛苦,每天的擦身、喂饭、端屎端尿,每天的打针、吃药。你知道我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我天天背着他、拿个三轮车拉着他去医院,为了省钱,我们不住院,一天两趟,就这么来回走,后来他去世的时候,一百五十斤,而我只有七十五斤!”
    “妈!”许卓然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伸手搂着母亲的肩头,“我知道,我知道您为我爸、为我和我姐,吃了很多苦!”
    许母拉过她的手:“你不知道,我对你爸所做的,你一样也做不来,就说最简单的,长期卧床的人容易便秘,那个时候,我看他难受,我都是用手抠的,还有很多很多事情,你根本无从想象,你做不了!”
    “我能!”许卓然一脸坚定,“你能为我爸做的,我也一定能为他做!”
    许母摇了摇头:“就算你能,当然,现在的条件比我那会儿强了很多,他也有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当初是因为你们两个,所以我才能支撑下来,我的支撑也才有意义,可是你呢?你有什么?”
    许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了,她凝神思索片刻才答道:“我有他,这就足够了!”
    许母定定地注视着许卓然,看女儿脸上的神情她就知道,一切都不用再说了,于是她站起身,走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头柜的小铁盒里拿出一张黑白的一寸小照片,由于年代久远,照片都有些发黄了,她轻轻抚着那照片,叹了口气:“你女儿要走咱们的老路了,如果你真的心疼她,就保佑那个潘浩儒早点好起来,不要真的瘫痪一辈子!”
    许母的眼泪终于滴落下来,而悄悄站在门口的许卓然更是泪流满面,心中虽然凄苦无边,可是毕竟是有了一点儿希望,因为母亲谅解了她,自己最关心、最在意的人能够接受这个事实,那么接下来的一切,才能按照她的计划,一步一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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