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尘埃初定时
    皇太孙府宜和殿内,胡善祥懒懒地歪在榻上,用手指轻轻从案上的碟子里夹起一颗梅子放在口中含着,面上的表情十分怡然。
    “娘娘!”慧珠自殿外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妆匣,而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各抱着几匹纱绢。慧珠恭敬说道,“宫里赏的云霞纱绢,说是让娘娘添些夏裳。还有贤妃娘娘赐的这一季的胭脂水粉。”
    胡善祥摆了摆手,随口说道:“这些东西,或是入库或是分给各院,你作主便是了!”
    “是!”慧珠转身吩咐着:“都先下去吧!”
    众人退下,慧珠这才挨着胡善祥坐下一脸关切道:“殿下多少日子不来了?妹妹可曾想过这里面的缘故?”
    胡善祥将口中的梅核吐出,轻叹着:“殿下的心思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面上和颜悦色,可是心呢,冷的像块冰。原本自那次风波之后,以为殿下再也不会踏入这宜和殿半步。可是没成想,初一、十五,按例他还是来的。虽然是和衣而卧,但在寝间也会说些知冷暖又体贴的话来。可是最近,又如故了。罢了,反正宫里也有胎训,现在有了身子,不便侍寝,原本他来与不来,都没有区别……”
    “妹妹好糊涂!”慧珠拿眼扫了一眼殿门口,见四下无人这才轻声说道,“那边呢?这肚子都高高的挺起来了,可殿下不还是一天两次地往那边跑?这厚此薄彼也太明显了!不管怎么样,您还是这太孙府的嫡妃,正经的主子,就算是做给奴才们看的,也不能如此呀!”
    “姐姐!”胡善祥仿佛有些不悦,她用手轻轻抚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冷冷地说道,“罢了,我现在是有子万事足,殿下来与不来又不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只要腹中的孩儿好好的,我便知足了!”
    慧珠的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幽幽地叹了口气:“妹妹可曾想过,如今你与孙若微皆怀有身孕,若是你先产下男胎,既为长子又是嫡出,这身份自然是正之又正,管她再生男生女都不能撼动你的位子。可若是妹妹这一胎生的是女儿,而那边生下的偏是长子,那妹妹说,这情势又当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胡善祥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个太孙妃一直就摇摇欲坠、并不安稳,也忘记了那个孙若微时时带来的威胁,此时她的脸上笼着一片愁云,喃喃地低声自语:“先不管男女,姐姐应该知道妹妹此胎比那边晚了一个多月,怎么可能抢先生下长子呢?况且……”
    胡善祥看着慧珠,生生咽下去后半截话,如今在这皇太孙府中孙若微更是不能出半点岔子的,要是想法子让她落了胎、流了产,世人都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以往积攒下来的贤名也将付诸东流,皇太孙更是会将前两次的新仇旧恨一并与自己清算干净,如今情势才真叫人为难,实在是进退维谷。
    慧珠凑到胡善祥耳边低语片刻,胡善祥眼中竟是惊异之色,她手指轻颤,难以置信地盯着慧珠,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微乎其微地从嗓子眼中挤出几个字:“让我想想,好好想想!”说着便闭上眼睛,身子歪在枕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是波澜四起的心绪,久久难平。
    太子宫内,两座比邻而居的殿阁,是太子妃专为胡善祥与孙若微而设的产房。八月十五风波停息之后,太子妃即差人将两人接到太子宫,每日里聆听胎训,由太医问诊,衣食住行处处妥帖。
    初冬时节,随着太子宫内嘹亮的哭声,两个女婴一前一后来到人间。
    这哭声慰藉了狂躁不安、圣躬不愈的朱棣,虽然是两个女娃,但却是嫡孙朱瞻基的血脉,所以朱棣依旧十分宽慰,孩子刚刚满月,朱棣便被下旨册封这对玄孙女为顺德、常德郡主。
    当胡善祥再次回到宜和殿内,怀里抱着小小的顺德郡主,她和朱瞻基的长女时,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慧珠在旁看了,也心酸不已。
    是的,为了争一个长子嫡出的事实,她命人配了催产丹,让胡善祥偷偷服下,这样胡善祥怀胎未及足月便抢在若微之前生产。
    只是生下来的却偏偏是一个小的可怜的女婴。
    这个事实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如此她们即被逼到了悬崖之边。
    “姐姐!”产房内的胡善祥从慧珠的神情中猜到了,她摇了摇头,“现在不要,现在还不是时候!”
    慧珠愣住了,当时不是商量好的吗?如果胡善祥头胎生的是女儿,那就想尽办法让若微的孩子夭折,管不得她生的是男是女,为了保险起见都不能让她顺利生产,怎么事到如今妹妹反而改了主意。
    胡善祥盯着怀中的婴孩儿,只喃喃地重复着:“现在还不是时候!”
    慧珠心中默念,半晌之后仿佛渐渐明白了,就算孙若微此番生下儿子那又如何?就算是母凭子贵又如何呢?想改立嫡庶的关系也要看时机吧。
    至少现在还不会。因为现在这“嫡”也还只是太孙妃,离皇后之位还隔着太子妃,差得远呢。在未来的日子里,有的是时间可以改变这一切。如果此时贸然在太子宫内涉险行事,万一行差一步露了马脚,恐怕连这太孙妃也要白白拱手相送。
    是的,还不是时候,慧珠点了点头。
    而当几日后,孙若微也产下一女的消息传来之后,她们才真正安心,天佑吉人,看来她们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乾清宫东暖阁内,铺着金色云纹的大红地毯,满室皆是耀眼的红黄二色,在午后骄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华美。南窗根底下是一排暖炕,上面摆着炕桌和热气腾腾的茶盏,而此时炕上却空无一人。
    在西墙下是金漆紫檀带靠背的雕花大龙椅,上面铺着明黄色的褥子,左右各是两个黄色的方墩扶手,顶上是绣着金龙、垂着金色流苏的华盖。
    朱棣坐在当中,仿佛是在假寐,只是当殿外的小太监悄悄入内与立于圣驾身侧的马云使了个眼色时,朱棣便猛地睁开眼问道:“都来了?”
    “是,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吏部尚书蹇义、大学士杨荣皆在殿外候驾!”马云回道。
    “宣!”朱棣端然稳坐,静静地注视着门口。
    当大臣们跟在小太监身后一一入内,行了君臣之礼分列两旁时,朱棣才开口说道:“阿鲁台果然是不想让朕过几天安稳日子,才消停了没几天又来闹事,战报你们都已经看过了,朕欲再次亲征漠北,今儿召你们过来就是议一议,早些定下行程!”
    说到此处,朱棣把目光投向了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天子亲征,动辄就是数十万大军,这兵马一动,粮草先行,而库中的存粮与国库的户银,因为修建北京城和连年的征战早就不复从前。在太平时期因为他的精打细算才可勉强应付,若是应战,夏原吉太清楚不过了,银两、马匹、粮草皆是空乏,一时半刻上哪里去给皇上变银子去?
    朱棣见他不语,索性问道:“原吉,昔日你跟在朕身边,朕随口一问,这天下的纳税户口、各州府库、人丁田亩、赋税纳贡,你皆对答如流,今儿是怎么了?哑了?”
    夏原吉立即起身回话:“回圣上,如今户部存粮与银两皆够维护日常开销,若是应战……这军马储蓄实为不足,一时之间难以筹措,臣乞圣上……”
    “什么?军马储蓄不足?”朱棣沉了脸,“你是户部尚书,管着天子的钱袋子,如今朕要用钱,你却说储蓄不足?”
    “陛下息怒!夏大人也是出于对朝廷的维护,臣虽主管刑部,也知道江浙与山东等地连年天灾,这两年的税收少了好几成,夏大人也确是为难。”刑部尚书吴中出言相劝。
    吏部尚书蹇义与兵部尚书方宾也从旁劝慰,众臣的意思皆是劝阻朱棣暂缓北征。
    朱棣初时静静地听着,随即便冷冷说道:“今儿召你们来不是议该不该出兵,而是让你们出谋献策,如何战之即胜。兵部、户部应是竭力备好物资,随时准备大军出征!”
    天子一言九鼎,此语说的甚是明白,就是召大家来是商量怎么把仗打好,而不是该不该去打这场仗。
    朱棣此语一出,众人不再开口,东暖阁内一时静悄悄的,呼吸声皆可相闻。
    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向少言寡语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再次开口启奏:“圣上,历年征战师出无功,军马储蓄十丧八九。如今灾眚迭作,内外俱疲。况圣躬少安、尚须调护,乞遣将往征,忽劳车驾……”
    叭的一声,天子御座前的龙案被猛地掀翻,朱棣勃然大怒,指着夏原吉骂道:“好你个夏原吉,朕的功过是由你来评说的吗?没钱,没钱,朕让你执掌户部就是为了让你天天在朕耳边哭穷吗?”
    如狮吼一般,他的眼神残酷无情如地狱鬼火,众人皆不敢言语,朱棣怒不可遏:“好好好,既然你这个户部尚书做的如此为难,就不要做了!”
    当下朱棣即传旨,将夏原吉罢职下狱,改由吴中兼任,吴中谦辞并为夏原吉开脱,也一并连坐,被革职拿下。
    于是只一个下午,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六部尚书中就两个获罪被革职,兵部尚书方宾则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接过筹措兵马的艰巨重任,朱棣又留下杨荣与骞义细细商讨了北征的方略,这才罢休。
    而此事远没有就此停息。
    户部尚书夏原吉被逮下狱后,朱棣突发其想,认为主管户部的尚书家中必然有不少私藏。于是下旨查抄夏家。可是结果却令他大为惊讶,夏原吉家中除皇帝的赐钞以外,只有几件布衣瓦器,他虽手握朝中财政大权,却廉洁奉公,清贫如水,生活非常俭朴。
    此时,朱棣才知道他所言不虚,然而北征的消息已然放出去,是万万不能收回的。
    紧接着,兵部尚书方宾猝死于家中书房,有人说是筹措兵马不利,恐朱棣怪罪而自缢身亡。也有人说是被白莲教圣母的冤魂相索而离世,不管如何,他的死并没有阻拦朱棣北征的决心。
    永乐二十年,朱棣第三次亲征漠北(鞑靼),徒劳往返,劳瘁愤恼,病体日益不支,惭悔不听夏原吉的忠言,对左右感叹道:“夏原吉爱我。”
    回到宫中的朱棣仿佛在一夜间变得苍老了,他居于深宫,连续缀朝数日,除了宠妃喻氏以外文武百官、太子太孙一概不见。
    原本只是天子暂时的蛰伏与调息,不想却因此引出一场大祸来。
    紫禁城内太监居所,黄俨的住处内。
    小太监柱子端着晚膳推门而入,冲着榻上半躺着的黄俨轻声喊着:“二叔,用晚膳了!”
    黄俨嗯了一声,直起身子。柱子将饭菜摆在炕桌上,又将筷子递给黄俨。
    “见过她了?”黄俨夹了一口炝炒鳝鱼丝,就着双色米饭,细细地咂着嘴。
    “是!”柱子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回道,“说是陛下最近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可是又硬撑着不请太医。晚上多咳睡不踏实,也不怎么……”
    黄俨白了他一眼:“什么话至于如此吞吞吐吐。”
    柱子面上渐渐红了起来,低下头答着:“说是如今都不让她吹箫了,她伴在圣驾身旁,也就是为圣上端个茶、递个水,捶捶背。圣上万事都懒懒的,精神是大不济了!”
    “哦?”黄俨把筷子轻放在桌上,眉头紧皱,“那香饼她用了没有?”
    柱子怔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说是没敢用,这些天陛下烦燥不安,睡不安稳,只点了宁神的松香,不敢用别的香,怕陛下察觉……”
    “今儿护军中可是孟贤当值?”黄俨突然问道。
    “这个……”柱子摇了摇头。
    “去,去通知孟贤与王射成明日午后在城东泌芳楼相见!”室内烛火晕黄,映的他神情阴柔,看起来冷俏俏的十分诡异,谁也参不透他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一个颠倒乾坤的计划在他胸中渐渐明朗起来。
    多少年的筹谋与等待,终于要付诸行动了。
    这一刻,没有欣喜倒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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