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月若无恨月长圆
    第六十一章
    明月照宜和
    永乐十九年的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每逢佳节,便是阖府上下欢聚一堂共聚团圆的好日子。而对于皇太孙府来说,更是意义非比寻常。
    朱瞻基照例要在宜和殿里用晚膳,也照例要留宿在此。然而因为前一阶段的风波,众人对这个中秋从心底竟有些畏怯。
    这是皇太孙纳妃分府以来,人头最齐全的一个中秋,更因为胡善祥与孙若微皆有孕在身,平添了许多喜气。只是由于前一阶段的风波,大家平日里都闭门不出,就是在花园里偶然遇到了也是尽量远远避开,唯恐见面无语相对尴尬。可是这中秋毕竟是除了正月以外最重要的一个佳节,若是这样冷冷清清的各过各的,怕是也实在不像话。
    若是像往年一样,参加宫里的宴会或是在太子东宫饮宴,也好办。可偏偏头几日,宫里就传下话来,说是今年因为皇上旧疾犯了,宫中不举办庆典和宴会,各府自行安排。太子妃也派人送来月饼和封赏,只是传话说因为太孙妃和孙令仪皆有孕在身,故也免了入宫谢恩请安的常例。
    那么这个中秋家宴又该怎么自行安排?胡善祥和慧珠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二人正为此事在宜和殿西次间里闲聊,胡善祥的意思是既然宫里和太子妃都对这个佳节如此低调,太孙府也不好过分铺张,只聚在一起吃一顿饭也就是了。
    而慧珠却有自己的想法,她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借此来消除朱瞻基与胡善祥之间如冰的隔膜,还可化解其余嫔妾对胡善祥的敌意,重新挽回颜面。
    慧珠的意思是,不管到了什么时候,皇太孙妃仍是这皇太孙府的当家主母,宜和殿即使再形同冷宫,也是正殿。孙若微再得宠也只是嫔妾。所以,遇事万万不能失了当家女主的气势。坐其位,就要拿出统管全府女眷的气度,又要让皇太孙感觉到胡善祥做为妻子的体贴与上下周全的能力。
    只是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化解呢?两人一时间也还没有特别好的主意,只得先从这顿晚宴上大费精神,每一道菜,每一种点心花样,都是慧珠精心准备的,从三天前就开始采买、准备,只为了晚宴时能让各方满意,借此表现诚意,缓和关系。
    十五一大早,朱瞻基就差近侍太监小善子来到宜和殿给胡善祥传话,说是各房主子今晚都要齐聚宜和殿共用晚膳共度中秋。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夫妻俩人想到一块去了。胡善祥感慨之余,更是打起精神与慧珠一道精心准备。
    晚宴最终没有在宜和殿内,而是选在临湖的方亭之中。置身室外,微风轻袭,看着湖水中倒映的月光及满池的莲花,纵使是各怀心事,此时也觉得平和淡然了许多。
    朱瞻基居中,若微与胡善祥坐在他的两侧,一直称病于房中许久未曾露面的曹雪柔终于出现在人前,与胡媚儿坐在下首。
    而从未与朱瞻基有过肌肤之亲的其她几名侍妾也得以在亭中另摆一席,围坐赏月。
    面对环肥燕瘦,妻妾成群,朱瞻基苦乐自知,今日的晚宴与预料中一般无二,寂静如同广寒宫一样,静得只听到池中的蛙鸣,却不曾听到这些姝丽的佳人吐露一言半语。
    “来,众位姐妹,今儿是咱们府中第一次共度中秋,以往种种,皆如过眼云烟,今儿我们一起举杯,以府中自酿的桂花酒敬殿下。恭祝殿下福寿绵长,也祝咱们阖府平安,一团和睦。”胡善祥举杯而立,众嫔自若微以下,袁媚儿、曹雪柔也一同随之。
    朱瞻基举杯饮尽,示意大家落坐:“今儿咱们一家人在园中围坐赏月,不必客套拘束。刚才太孙妃所言甚好,前尘事皆如浮云,过好今日,放眼明朝,才是要紧。”
    “是啊!”朱瞻基话音刚落,即有人小声应和,正是袁媚儿,她笑颜如花,再次举杯,“殿下和娘娘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前些日子咱们府里太过安静,娘娘和孙令仪都有孕需要静养,曹姐姐又在病中,媚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是闷都闷死了!”
    “这个媚儿,大好的日子,说话也不知忌讳。”胡善祥笑着啧道。
    “是是是,媚儿自罚一杯,其实媚儿想说的是,咱们府中姐妹应该像今日的月儿一般,团团圆圆的,分什么彼此,闹什么嫌隙?都不过是围着殿下应景的四季花草,花开花败,各有时日,各有造化,不必强求。”袁媚儿此语看似憨直,其实恰恰一语中的,说得明白显然,最是中肯不过了,故立即得到众人的响应。
    朱瞻基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曹雪柔的脸上,曹雪柔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短袄长裙,外披如雾的纱帛,满头乌发只简简单挽了一个坠马髻,全身上下除了玉腕上一只碧玉镯便再无半件钗饰。一张芙蓉面,黛石慢扫柳眉,口脂淡点降唇,面上是如同莲花般的清白浅淡、晶莹剔透,眉宇间的淡定飘逸透着一股清心寡欲的疏离与幽静。
    只在一瞬间,便令人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她的身上。
    这样的女子,心中定是藏着不少乾坤,若是她在胡善祥的位子上,她今日又会如何自处呢?她应该会和若微相处的很好吧?
    神色游离间,仿佛已经偏离主题。朱瞻基心中暗暗若涩,为何会作这样的假设?难道自己的心里竟是如此在意她?此念一起,立即满怀歉疚地望了一眼若微。
    袁媚儿“扑哧”一声笑,偏她一双媚眼将朱瞻基的心思尽收眼底,口里却刻意说道:“曹姐姐这一病之后,反而越发灵秀出尘了,看着就像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如此轻盈柔美,仿佛随时都可飞入月宫一般。”
    此话一出,曹雪柔面上微红,她伸手拿起白玉双耳酒壶把自己的杯子斟满,又走到胡善祥和若微面前,帮她二人将酒重新斟上,执杯凝眸,轻启朱唇:“今日佳节,雪柔心中有千言万语,奈何却无从说起,仰望苍穹,茫茫夜空中只有一轮满月,正映了我们姐妹,有阴便有晴,新月如钩或是月满中秋,分分和和也是热闹。就在月下,我们共饮此杯,一切尽在酒中。”
    曹雪柔的一番话与先前胡善祥和袁媚儿所说的其实意思大致相同,可是自她的口中说出来,却有别样的情怀,让人无从拒绝也无从异议,胡善祥与孙若微几乎是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好了好了,今儿一同赏月,不要总是你敬我,我敬你的。不如找些乐子来凑趣,可好?”袁媚儿又来提议。
    “媚儿说的,正合我心。”朱瞻基把温煦的目光投向袁媚儿,“就从你开始吧。是诵诗敬月,还是行令猜谜?”
    袁媚儿对上朱瞻基的目光,一双妩媚的美目顾盼生姿:“诵诗太闷,行令又怕输的难堪。不如大家都说说,昔日在家里的时候又是怎么过这中秋佳节的,咱们也听听这不同地方的风俗,若是有趣,正可以看看有什么能拿来照搬的。”
    “这个媚儿,说的真真有趣儿,也好。”胡善祥的目光转向若微,“若微长在邹平,又随父在永平小住过,不知这两地的风俗如何?”
    若微自宴席开始,一直静而不语,此时胡善祥将话题抛给她,终是不能不接,她稍一沉吟,则说道:“儿时随父在永平小住,记得不那么真切了。而邹平每到中秋之时,家家都会做一张如银盆大小的月饼用来祭月,这月饼直径尺余,重两斤,放着各式果品精致而成的馅料,既好吃又好看。”
    说到这儿,若微稍稍一滞,面上神色突然顽皮起来,仿佛想起什么趣事,明明想笑可是双唇紧抿,似乎是在竭力克制。
    而若微身后的紫烟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袁媚儿追问道:“这月饼里可是有何典故吗?”
    众人皆把目光投向紫烟,紫烟立即双膝一屈,深福一礼:“奴婢越礼了!”
    “无妨,莫非是想起什么趣事?也说来听听!”朱瞻基似乎很感兴趣。
    紫烟拿眼瞅着若微,被若微狠狠瞪了一眼。
    众人更感有趣,催着紫烟快讲。
    若微摆弄着手上的珠串,面色却已然红了起来。
    紫烟在众人的催促下终于开口:“咱们微主子儿时可说得上是远近闻名的淘气姑娘。这邹平中秋除了以大圆月饼祭祀月神。还有就是未出阁的少女要在中秋夜偷别人家菜圃中的蔬菜和葱!”
    “啊?还有这个讲究?”
    “听着倒是有趣得很!”
    “为何要偷葱呢?”
    紫烟又说:“这是邹平的风俗,这未出阁的少女如果在中秋夜偷得别家菜圃中的蔬菜或葱,就表示她将来会遇到一个如意郎君。还有个顺口溜呢,‘偷着葱,嫁好郎;偷着菜,嫁好婿”指的就是这项习俗。”
    “哦!”袁媚儿立即瞪大眼睛望着若微:“孙姐姐,那你偷得没有?”
    众人皆笑,就是朱瞻基也不禁自桌子下面拉起若微的手:“偷得没有?”
    若微强忍着笑,瞥了一眼紫烟,紫烟像是得到什么鼓励一般,继续说道:“咱们微主子呀,当时还不到七岁,也学着邻家姐妹的样子去偷,可是人家姑娘只是到别人家的园子里摘一棵葱,或是拔一颗菜就好了。咱们主子却带了把刀,人小心大,溜到附近十几户人家的菜园子里,一口气儿把那些菜呀、葱呀的全都割下来,一直忙到后半夜,还找了不少小伙伴去帮忙,直把人家的园子祸害的不成样子,这还不算,第二天竟和我们继宗少爷一起将这些偷来的菜全都卖给了城里的饭店。”
    “啊!给卖了?”众人皆啼笑皆非。
    朱瞻基握着若微的手暗暗使劲,心想人家求婿只偷一颗,偏你要多占多得,可是得了又不珍惜转手就卖给旁人。
    倒真像今日之势,惹得众人为你倾心,可是你呢?
    袁媚儿也咯咯地笑了起来:“孙姐姐真是好泼辣的性子!多亏当日把那些菜呀,葱呀的卖了出去,不然现在岂不麻烦,咱们殿下得跟多少人拼杀才能抱得美人归呀!”
    “紫烟真是多嘴”!若微面上微微发窘,不由想转移话题:“雪柔,你从小长在江南,不知江南的风俗又是如何,说来与我们听听!”
    曹雪柔微微点头,目光盯着不远处微波荡漾的湖面,神情也明媚起来:“江南每逢中秋之夜,女儿家都会在水边放一种羊皮做成的小水灯,名为‘一点红’。满月当空,水面上布满了数十万盏灯,有如天上繁星,十分引人注目。举头相望或是俯首观水,景致一般无二,更像是将繁星与月亮请到了人间,那景致极为壮观。”
    曹雪柔的话将大家带到了那种风光迤逦柔情万种的境界里,一时间席中又是寂静无语。
    胡善祥一边吩咐随侍的丫头给大家布菜斟酒,一边说道:“媚儿,该你了,你家就在京城大兴,又是怎么度中秋的?”
    袁媚儿眨着美目笑道:“我们大兴可没有曹姐姐的江南水乡,过个节也能如此迤逦多姿。也没有孙姐姐邹平那有趣的风俗。每逢中秋,家家在园中赏月,除了吃月饼,也会品莲瓜。”
    “莲瓜?”众人不解。
    “就是以刀将西瓜切成莲花型,中间不能断,只下一次刀,一气呵成,也是图个好彩头。这主刀者都是当家主母,为此呀,不知要背地里偷偷练过多少次,切坏多少个西瓜。”袁媚儿面上的笑容好像淡了,此时她也沉浸在对家乡和儿时的追忆中。
    席间瞬时又变得有些安静,桌上的菜品几乎未动,寂静中大家都在追思儿时的快乐与过早离去的亲情。就在此时,轻柔的乐音乍起,水面上霎时亮起点点光亮,正是上千盏小灯在水面上飘荡。
    “一点红!”曹雪柔第一个站起身走到亭边,凭栏远望,珠泪翻涌。
    而落雪与梅影此时各端着一物走上前来,大家仔细一看,一个是如同银盆一般大小的月饼,一个是圆润可爱的大西瓜。
    梅影端着西瓜走到袁媚儿身边,而落雪则手捧月饼来到若微身旁。
    胡善祥起身离坐,先是将一柄小刀递给袁媚儿:“媚儿,姐姐只给你准备了这一个瓜,你定能不负众望给我们切出一个莲花宝相来。”
    “娘娘!”袁媚儿一直带笑的脸,不知是感动还是其它,在她的眸中竟也有泪花闪过,手指轻颤接过刀子,在众人的注视下起手落刀,不多时,她把刀放在桌上,此时这瓜看起来还是完整的,只是在中央留下一些刀口,众人也看不出端倪。
    袁媚儿捧起西瓜走到朱瞻基身旁:“请殿下帮个忙!”
    朱瞻基微微一笑,双手在瓜上用力一掰,立即分成两半儿,两朵碧衣红瓤的莲花造型,令人拍案称奇。
    袁媚儿又将莲花型的西瓜捧到众人面前,每人分得一角,细品之后才发现这产自大兴的瓜不仅汁多籽少,而且瓤沙肉厚甜美可口。
    胡善祥再次起身,这一次是走到若微面前:“我家在济宁,离邹平不远,我们也算同乡,风俗相近。这月饼是我和慧珠亲手所做,好妹妹,我们一起将它切开,从此同心,可好?”
    若微也站起身,两个人此时都是身怀六甲,大腹突显,对视之下,似乎是一笑泯恩仇。
    “还是娘娘来切吧,以我们家乡的风俗,当家主母来切,方可家宅平静,五谷丰登!”若微并非有意相推,而是此时不管心中究竟如何不情愿,胡善祥已在众人面前做低了姿态,自己也不得不守礼相让。
    “还是一起来吧!”胡善祥握起若微的手,两人一起执刀,将大月饼分成十多份,在场众人每人皆分食一份,不多不少,这才是吉祥。
    一边听着雅乐,看着湖中的灯火月影,品着香甜的月饼与瓜果。
    此情此景,倒真应了“宜和”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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