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与剧痛在胸口炸开,像是太阳的火焰落在了被鹤见川推开时碰到的地方,几乎要将他烧穿。
    累跌跌撞撞地被推开了好几步,才捂着胸口勉强站定了。他的视野在短暂的一瞬间陷入了黑暗,身体里流淌的血液猛然躁动了起来,翻涌着像是争先恐后要从他的身体里逃出。
    鹤见川只不过是个弱小的、无用的人类而已,她本不可能推得开身为下弦之鬼的累,可在她突然暴起冲过来推开他的那一刻,像是有一座无形的巍巍高山向他压来,触及他身体的仿佛不是一双柔弱的手臂,而是熊熊燃烧的太阳。
    他睁大了双眼,瞳孔紧缩,身体僵硬,背后冷汗涔涔。鹤见川的怒喝声在他的脑海中炸裂,分明连字句都无法辨别,却令他从灵魂深处陡然一惊,几乎要直直地跪下去。
    就好像是面对发怒时的“那位大人”——
    不,累的心念一动,不知为何在须臾间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那是……
    他的视野忽明忽暗,浅白的瞳孔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血液在他的身体里狂躁地四窜,那惊恐失措的感觉并非是由他的心中升起,而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忽然如暴风雪一般席卷而来,淹没了他本身的心绪。
    那是……
    从“那位大人”分给他的血中,所暴涨而出的恐惧。
    ——“滚吧!恶鬼!”
    一身怒喝在他的脑海中如惊雷一般落下,难以分辨男女,带着凛然的正气与警告,他下意识地抬头,闪烁混沌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一道纤长笔挺的人影,看不清样貌,充斥了视野的是大片翻飞的蓝黑羽织和在风中肆意飞舞的黑发,一双湖蓝色的眼眸不带分毫感情地望着他,银刃寒光划破了漆黑的夜色。
    那一道利刃像是要朝他落下,累悚然一震,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于是那些景象在他的眼里便化成了碎片,再无踪影,挡在他身前的不再是骇人的刀光,而是抱着残刃、坐在泠泠月光下的鹤见川。
    他对上了鹤见川那双湖蓝色的、满含恨意与怒火的眼眸,后背顿时又是一僵,好像鹤见川下一刻也会拔刀砍下他的头来一样。
    但是鹤见川不会,鹤见川只是个他随手就能碾死的蝼蚁,所以他很快就从刚才那汹涌的心绪里脱出,又变成了那个能够任意拿捏鹤见川生死的下弦之鬼。
    他的心里又翻腾起了怒意,即是因为自己刚刚被鹤见川吓住了而感到羞恼的怒意,也是接连被打断把鹤见川变成“家人”这一计划的怒意。
    他只是要把这个普通的人类变成鬼、变成他的新“家人”而已。但却接二连三地碰到来妨碍他的家伙,就连鹤见川本人也一点都不听话,总要违背他的想法。
    碍事的家伙们已经被清扫掉了,接下来就该要轮到鹤见川了。
    “把那些废物丢掉。”他对着鹤见川冷冷地说道,盯着她抱在怀里的、令他感到不快的残铁。
    鹤见川抱紧了断刀,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稚嫩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愤恨之意。
    “我不会变成鬼的。”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对累说道,毫不躲闪地对上累的目光,“就算去死我也不会当你的‘宠物’,当你的‘家人’的!”
    鹤见川向来是个脾气很软的人,她会哭、会告状,但是从来没有和人吵过架、红过脸,乱步总说她就和只小兔子似的,软软糯糯,没有主见,总是小心地这里蹭蹭那里跳跳,跟在乱步或是不动的身后跑,胆小得出奇。
    可是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鹤见川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整个人狼狈得要命,可她还是站在累的面前,眼里盈着眼泪,强忍着站定,把断掉的短刀死死地捂在怀里,像是俯视一样地低头看着累。
    “当你的‘家人’的人,真倒霉。”
    她很慢很慢地吐出了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是怕对方听不清似的,用尽了全力地咬字。
    “闭嘴……”累的脸色黑了下去,好像有一场暴风雨在他的眼底聚集。
    “不动才是我的家人。”鹤见川红着眼睛瞪他,“你是‘冒牌货’,你的‘家人’全都是‘冒牌货’!”
    她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大颗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要她一眨眼就会落下来,可她只是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满含恨意地死死盯着累。
    鹤见川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示弱,应该讨好累,应该想办法先自保、不被累变成鬼,应该小心地活到其他人来救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落在□□上的火星,要将累的杀意点燃。
    可是她做不到。
    她忍不住。
    她现在只想要抱着不动的残刃嚎啕大哭,只想要冲上去狠狠地打累,只想要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咒骂累。
    ……她的不动被折断了啊。
    鹤见川的眼泪更汹涌地涌了上来,像是决了堤一样地落下去,她尖声朝累大喊,赌咒一样的痛恨。
    “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你一定会没有人陪着、孤孤单单地下地狱去的!!”
    “闭嘴——!!!!”
    累暴怒地喝断了她的话,深沉的血色染红了他惨白的双手,也染红了那些细细的蛛丝,那些极细的丝线如同钢丝一般绷直,从四面八方向着鹤见川包裹而来,要将她四分五裂。
    鹤见川咬紧牙关,闭上了眼,蜷缩起身,将断刃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不动被割断的时候,会有多痛呢?
    她在心里想到,泪水落在了怀里的残刀上。
    『我要死掉了。』
    当——
    金属的嗡鸣声猝然响起,近在咫尺,锋利的血色蛛丝断裂,纷洒在地。
    不知何时飘来的乌云挡住了夜幕中的那轮圆月,明亮的月光暗下,山间陷入了一片幽黑寂寥。
    鹤见川诧然抬头,有模糊不清的人影挡在了她和累之间,她听见了一声沉重的闷响,继而是树断枝折的轰然声响。几米外的一棵树倒了,轰隆一声砸进草木灌丛之间。
    谁?
    鹤见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里仍紧紧地抱住了不动的残刃。
    乌云悠悠地飘去了,清冽的月光再次挥洒而下,落进山林之间。鹤见川看清了来人的背影,似乎是个男人,要比她高差不多一个头,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斗篷。她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却一眼看见了他手里握着的一柄刀。
    那是一柄比不动的本体要长上许多的刀,就长度来看似乎是一把打刀,在月光下折射着绮丽而凌然的寒光。
    “你们这些混蛋——”
    累暴怒的声音在几米外的树丛间响起,随之而来是数根血红的丝线,速度快到鹤见川只勉强看见了些许红色的残影。然而挡在鹤见川身前的人似乎完全不将累的攻击放在眼里,只轻易地挥刀斩过,飞舞的银光之下,坚硬的蛛丝如同草叶一般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斩断了。
    “谁?”鹤见川想要再退一步,但又止住了向后缩的脚,伸出了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揪住了来人背后的斗篷,“你是鬼杀队的人吗?”
    “……不。”
    来人在短暂的几秒沉默后,才开口回答了她的话。是有些成熟的男声,听起来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他的语气里带着安抚的意味,像是察觉到了鹤见川的不安,他移动了些许的位子,将鹤见川完完全全地护在了身后。
    “抱歉,是我来迟了。”轻易击退了累的又一次攻击,他不知为什么同鹤见川道了声歉,继而语速飞快的问道,“主上是从哪个时代而来的?”
    “啊?”鹤见川愣了一下,她不明白对方的话,磕磕绊绊地回答道,“时、时代……我是从……一百年之后的平成年代、二……那个、二零零——”
    她回答了她在横滨时的年份,脸上带着茫然,事情的发展突然之间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平成……吗。”
    来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年号,忽然转身将鹤见川拢在了斗篷里,一手护住了她,另一只手持刀挡去了累的攻击。
    他带着鹤见川跃进了森林之间,穿过茂密的草丛灌木,朝着下山的方向而去。鹤见川几乎是被他抱着跑出了百米多,她的视野全被斗篷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包括来人的脸。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显然是来救她的,所以她抱紧了不动,尽可能老实地一点也不动弹,不给对方添乱。
    她被放在了一条山路上,道路平坦了许多,也没有多少灌木拦路。累几乎是坠在他们的身后追了上来,但戴着斗篷的这个男人却不以为意,随手便又抬刀挡下了一阵袭来的蛛丝。
    “沿着这条路跑下去,不要回头。”
    “山脚下会有猎鬼人帮助你,我会在这里帮你拖住这两个鬼。”
    他安抚地摸了一下鹤见川的头,轻轻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将她推向了下山的方向。
    “等等!”鹤见川揪住他的斗篷,抬头只能看见他从斗篷里露出的一缕头发,是一小段金色的短发,在皎洁的月色里散着朦胧的光晕。
    “你刚刚叫我‘主上’对不对!”她急切地开口问道,“那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你知不知道如果刀被折断了该怎么办?有没有办法——”
    他微微偏过头,低头看向了鹤见川怀里的残刀。
    “去寻找刀匠,主上,去找到一位隐世的刀匠,他懂得断刀的修复之法,那是——”他顿了顿,不知为何没有继续说完这句话,只是又轻轻推了一下鹤见川的背,示意她快走。
    鹤见川不明白,为什么他看起来分明能够轻易杀死累,却非要让她快走。但鹤见川还是没有多问,她已经知道该怎么救不动了,那其它的事情和她都没有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她最后问了一句。
    “……我们会再见的,主上。”
    他没有回答鹤见川的问题,转身只留给了鹤见川一个背影。
    鹤见川抿了抿嘴,她又看了一眼对方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埋头朝山下跑去了,紧握着的残刀将掌心割出了血,也浑然不觉。
    听着鹤见川的脚步声远去了,山姥切国广抬起了头,他瞬身拦在了少女模样的鬼面前,将意欲去追鹤见川的这只鬼拦腰斩断,却未砍下她的头颅。
    血网铺天盖地的在周身结成,接连被妨碍了数次的累杀意渐盛。
    抬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斗篷,山姥切国广神色平静地摆出了阻拦的姿态,拦在了男孩模样的鬼身前。
    金色的碎发之下,鲜红的头带在晚风中轻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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