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兆追着苏陌忆走了。
    林晚卿看他跑远的身影,只觉得那一身绯红官服加上腰间的金玉带,将他勒得活像两节肥油的香肠。
    她突然觉得油闷想吐,转头避开,却直直撞上梁未平那张写满无奈的脸。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低头给自己顺气,随意晃了晃手,“可我现在不想听。”
    梁未平面露无奈,从袖子里摸出另一颗粽子糖递给林晚卿道:“这个点也该用午膳了,我请你喝酒吧。”
    廊外的雨,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梁未平拿来两把油伞,两人出了京兆府,来到位于繁华西市的一家高档酒楼。
    今日不是休沐,故而这家专做权贵生意的酒楼并不十分热闹。
    因为梁未平曾经在林晚卿的点拨下,帮着酒楼老板解决了一场食物中毒的官司,他的这张脸就成了此处的通行证。无论什么时候来,总是有上好的包间留着,珍藏的佳酿备着。
    林晚卿也跟着沾了几回光。
    两人收了伞,跟随店小厮来到二楼的雅间。
    林晚卿依旧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兀自满了一杯茶,然后推开红木雕花的轩窗,斜倚在窗侧观雨。
    梁未平这才恨铁不成钢地咕隆道:“你呢,什么都好。就是这驴脾气不听劝,你又不是不了解李京兆的为人,今日当着苏大人,你当众下了他的颜面,他罢了你的职都是轻的。要我说,今日判你一个藐视公堂才是他的作风。”
    林晚卿的目光被窗外的雨锁住,悠缓地嘬了口茶,什么也没说。
    大理寺,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原本以为借着这桩案子,能够被大理寺借调。可没曾想,半途又出了这样的乱子。
    这下可好,她不仅去不了大理寺,还被京兆府停职,连个接近的机会都没了。
    烦躁的心绪一起,静默的呼吸间也染上了焦虑。
    林晚卿握杯的手一紧,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梁兄可知道大理寺卿苏大人?”
    梁未平歪了歪脑袋,手上的茶盏一顿,反问道:“盛京之中,上至皇室贵胄下至乞丐混混,哪有不认识苏大人的?”
    “我是说……”林晚卿斟酌片刻,选了一个最委婉的词,“背景。”
    “这……”梁未平下意识一顿,蹙眉道:“只听说他是皇上的外甥,幼时父母双亡,所以是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你别看他只是个世子,在朝中地位可不比那些所谓的亲王轻。”
    “哦?”杯中的茶水一晃,林晚卿也来了兴致,慌忙追问:“那这位苏大人的生母,是哪位公主呀?”
    梁未平拧眉啧了一声,“这哪是我这个七品小官需要知道的事。我就比你早来盛京两年,每天起早贪黑案卷都写不完,这等大人物的家事,我哪有心有力去过问?”
    “哦……”林晚卿语气暗淡下来,想要使小聪明的愿望也落了空。
    真是苍天无眼,草民的生死荣辱,到底是比不上王侯将相的一念之间。
    想她十年寒窗,为了去大理寺,放弃了人人艳羡的秘书省校书郎一职,甘愿先去京兆府做了个从九品的小录事。早盼晚盼的就是这么个机会,可是……
    林晚卿越想越憋屈,越憋屈越生气。
    于是,当“苏陌忆狗官”五个字破空而来的时候,梁未平手里的杯盏都被吓得抖了抖。
    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湿了他的广袖。
    “你!”他反应奇快,在林晚卿破口再骂出第二句之前,已经抢先一步跃至其身后,一手锁喉,一手捂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后面的话都堵进了喉咙里。
    “你不要命啦?!”
    林晚卿愤愤地回瞪他,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破碎抗议。
    “你可知道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名?你说你平时私下跟我骂骂李京兆那个草包就算了,苏大人你也敢如此大不敬,我看你真的是嘶……”
    梁未平挣扎着推开了林晚卿,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手上的一排牙印,再抬头看看面前那个出离愤怒的小白脸,瞪大了一双桃花眼道:“你咬我?!你敢咬我?!你还当我是你结拜的兄长么?”
    林晚卿毫不示弱,绕着桌子躲开梁未平的攻击,一边跑一边回嘴道:“那小弟敢问梁兄,当初与小弟结拜之时,是不是说过要不畏权贵,为民伸冤的誓言?怎么?没有背景的草包李京兆敢欺负,皇亲国戚的苏陌忆就怕成了王八。你身为文人的骨气呢?你投身刑狱的初衷呢?!”
    “你……”梁未平被问得无言以对,只能追着林晚卿围着桌子转圈。
    两人的脚步混着惊叫和质问,一时淹没了方才小间里的寂静,直到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传来。
    “谁啊?!”
    两人都在气头上,异口同声地怒问。
    敲门声适时地停了,门外的人静默不言。
    两人诧异,停了脚下的追赶。门外这才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大理寺卿苏大人请两位去隔壁雅间一谈。”
    林晚卿:“……”
    梁未平:“……”
    俗话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林晚卿深以为意。
    比如此刻,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身为贵胄的苏大人,竟有如此雅兴。从京兆府出来之后,径直来了这间酒楼。
    她更想不到的是,酒楼这么空,雅间这么多,苏陌忆还就好死不死的要了她隔壁那间。
    虽说隔墙有耳,但自己随便几句叫骂,竟然都能让别间听了去。
    看来这酒楼的装潢,要不得……要不得……
    一室茶香氤氲,几盏油灯晃荡。
    雅间的门窗都被关上,外面的风和雨,透不进半分。
    林晚卿觉得有些窒息。
    一半是因为空间的密闭,还有一半,是因为这屋里除了梁未平之外的一帮带刀侍卫。
    而他们杵在一张红木茶案跟前的时候,这个头戴玉冠身着官服的男人却凭几而坐,动作悠缓,旁若无人地翻阅着眼前的案卷。
    两盏茶的功夫里,他连一个余光都未曾给过他们。
    苏陌忆翻书的姿势很好看,修长叁指轻轻搭扣在页角,剩余两指向内收起一个轻柔的弧度,恰到好处地优雅又不失威严。
    哗哗的纸页脆响,激得林晚卿喉咙发紧,心跳秃秃。
    这么站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还不如当头一刀来得痛快。
    她张了张嘴,准备豁出去。可是嘴里那个“苏”字还没出口,手臂就被梁未平掐住了。
    好吧……这一次,确实是她连累了梁未平,不多嘴就不多嘴。
    于是张开了的嘴,又怏怏地闭上了。
    “你说王虎不是凶手,那凶手又是谁呢?”
    倚在凭几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长指一扬,将手里的案卷随意扔在茶案上,“啪”得一声惊响。
    梁未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得晃了晃,颤声问:“苏大人说的是奸杀案?还是王虎案的凶手?”
    “奸杀案吧,”茶案后的人食指点了点桌面,一旁的侍卫便上前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
    “你对凶手有什么了解?”
    苏陌忆语气平静,茶虽然是斟给两人的,但他的话却是问林晚卿的。
    林晚卿不语,先接过茶盏——今春的第一批黄山毛峰。茶叶要在清明第一场雨之后采摘,晾晒干之后再小心研制,工艺复杂。
    而黄山离盛京路途遥远,这清明才过不到几日,应该是有人采制之后快马加鞭专程送到的……
    再看手中的茶瓯——是和田羊脂白玉,通体莹白半透光亮。如抛光之后的白蜡,不见一丝杂质……
    林晚卿咽了咽。
    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品级的毛峰,这样优质的玉盏,除非御赐,官从四品的李京兆都不会有,更别说是这样的一间酒楼。
    看来这毛峰和杯盏,都是苏陌忆自带的。
    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自己带着茶叶和茶杯到酒楼来品茗?
    林晚卿一时哽住,思绪纷飞。
    “这茶和杯,都是本官自带的。”
    林晚卿:“……”
    “可以回答本官的问题了么?”
    手上的茶水抖了抖,林晚卿强忍住忐忑,低声回道:“那个凶手应该是个身量不算魁梧,甚至可能有些瘦弱的青年男子。他绝不会是行伍出身,应当是做着相对卑微的活计。自卑,生活范围小,性格孤僻。”
    “何以见得?”依旧是冷淡的,不辩情绪的声音。
    林晚卿放下手中的茶瓯,朝着苏陌忆微微一拜道:“敢问大人可还记得受害者的死状?”
    “嗯,双眼被遮,手脚被缚,下体和胸口多处利器刺伤。”
    “正是,”林晚卿点头,若有所思地再问:“若大人你是这个强奸杀人犯,作案之前已经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为什么还要把受害人的眼睛遮起来?”
    “大,大人……怎么会是强奸杀人犯?!”身侧传来梁未平心惊胆战的声音。
    苏陌忆并未在意,摆摆手示意林晚卿继续。
    “性犯罪的犯人在作案的过程中,所有的快感都来自于受害者的反抗,挣扎和绝望。眼睛,是传递这些情绪最好的渠道,他为什么反而要把它们遮起来?”
    苏陌忆不语,脸上也看不出情绪。一旁的梁未平很是害怕这样的沉默,于是慌忙打圆场道:“许,许是……特殊性癖好……”
    林晚卿没有急着反驳他,继续提问道:“那手脚被缚又是怎么回事?”
    “也许,也许……还是性癖好……”
    “那死者下体性器官被利刃捅入的刺伤呢?”
    “还,还是……性癖好……”
    “……”林晚卿看着梁未平,一副无语凝噎的模样。
    梁未平被这目光看得背心一凉,猛地想起了什么似得从圆凳上一跃而起,梗着脖子道:“我,我只是猜测……我可没有这么些嗜好……”
    林晚卿抽了抽眼角,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无奈,“要我说,这些都是有原因的呢?”
    苏陌忆:“这话怎么说?”
    林晚卿一笑,带着笃定,“首先,凶手缚住受害人手脚,是因为他并没有那么强壮,可以在整个犯案过程中压制住受害者。所以,他才会宁愿浪费时间,冒着在现场被发现的风险,将死者都绑起来。这也说明了凶手是害怕自己会不敌受害者的。”
    “那么,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对自己有着如此的评价呢?”林晚卿掀起一侧唇角,自问自答。
    “极度自卑。一个极度自卑的男子,会害怕受害者看见自己。她们的注视,让他毛骨悚然,无法从杀戮中获得快感。所以,他会蒙住死者的双眼。”
    梁未平闻言张了张嘴,想说话。
    林晚卿没给他机会,继续道:“最后,死者下体遭受的破坏,给出了凶手自卑的原因。”
    苏陌忆微眯了眼,神色一如既往地难以琢磨。若不是他不自觉地向林晚卿倾去的身体,林晚卿几乎都要以为他不感兴趣了。
    “他不举。”
    在场之人皆是一怔。
    “一个不举的男人,无法与女子正常交合,所以扭曲了他的心理,只能想象那把冰冷的刀具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以此反复刺入死者下体,来获得快感。”
    “因为不举,所以自卑。串联到一起,案子的细节,便也就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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