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位这十年,比……比惠帝何如?”
    确实心虚。
    自己飘了,竟敢跟惠帝比。
    人家惠帝在位时虽无为而治,但也是出了名的休养生息、经济繁荣、国泰民安、政治清明。
    而他从父皇宣明帝手里接到的,却是一个山河日下、摇摇欲坠,巨大的烂摊子。
    烂摊子不好收拾,宴语凉也不觉得自己能行,可谁让今日百姓那般狂热让他都不禁有了一丝“朕可能干得还可以”的错觉。
    宴语凉是真不记得自己这十年究竟干了些啥了。
    只是自觉可能效仿惠帝,减轻赋税、促进农商,让百姓过得轻松一些……
    岚王:“阿昭在位十年,内修外政远胜于惠帝。”
    宴语凉:“……”啥??
    这。岚王这情人眼里出西施,未免也出得太过头了。
    惠帝虽功绩不比太|祖太宗文帝武帝,好歹在大夏泱泱三百年排个前十应该没问题。
    而就他这么一个色令智昏、被权臣裹挟的辣鸡狗皇帝还能远胜于惠帝?哈哈哈哈。
    唉,岚王之美我者私我也。
    亏了亏了。他适才就该问朕与太|祖武帝相比孰美?看岚岚还能不能继续睁眼说瞎话。
    不逗了,吃完烫锅看折子。
    今儿忙了一天还没来及看……
    “阿昭,今日不看了。”
    宴语凉一愣,抬起头。
    灯下看美人月下观君子,岚王此刻站在窗边,微红眼尾微眯收成一条长长的线,修长的指尖接了几朵窗外的落雪,竟有一种慵懒而勾人的明媚欲念。
    他清浅的眸看过来:“阿昭,这是今年最后一场春雪。”
    拂陵:“是啊,都三月了还下,肯定是最后一场雪。今儿又是花朝,不如二位主今夜就都歇歇,一同温个酒、玩玩雪,奴才再去将岚主的‘绕梁’拿来……”
    一心为民的岚王偶尔竟也有想要怠工放松的时候,宴语凉略感新奇。
    那,既然美人相邀,良辰美景又怎可辜负。
    “好,拂陵你去拿琴,朕只看完这手上两本。”
    “岚岚你也看两本,等等朕?”
    岚王打开一本折子等他。
    宴语凉:仔细想想,朕这狗皇帝近来是飘得不行,竟还好意思让绝色美人“等”朕了。
    不过又暗戳戳有点开心,今日岚王不但在鼓楼亲了他,还喊他去玩雪。
    倒是坦诚了很多。
    不再是总委屈兮兮地压着忍着,感觉甜甜的。
    桌上奏疏许多本,有一本是边关来的。
    大夏边关各城因为路途遥远崎岖、交通不畅车马又难行,送往帝京华都的奏疏经常一月甚至几月才有一次。
    也正因如此边,关奏疏与普通折子的封皮颜色不同。
    普通折子蓝皮。边关折子无事时是朱红皮,急事则会换做明红色并一路快马加鞭。
    眼前这封倒是无事的寻常朱红,可见一切安好,只是宴语凉批了大半个月的奏章还没拿到过边关的折子,便特意挑出来打开。
    【臣,云盛州州牧宇文化吉恭请圣安……】
    宴语凉近来刚好记起此人。
    宇文大人是他父皇旧臣,多年跟他父皇一起在丞相澹台氏与太尉庄氏的党争中夹缝求存。其子宇文长风当年亦是皇子们的伴读之一,精通各国语言十分的聪明开朗。
    眼下却有一个严重的问题。
    云盛州州牧。
    宴语凉默默有点坐不住了。云盛州……大夏还有个地方叫云盛州呢?可他怎么不知道!
    完了完了完了,大大的不妙。
    他还以为他只忘了人没忘事,结果怎么搞的?堂堂一国之君却想不起自己国家还有个地方叫云盛州,这还了得?
    不行,太丢脸。说不出口。
    不能慌,先不动声色看完它!
    宇文化吉折子上说云盛州大雪。云盛州物产丰富。云盛州近来平和得很。云盛州百姓安居乐业。
    云盛州的州司在贺兰红珠城,老臣宇文化吉于大漠贺兰红珠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贺兰红珠城?!?!”
    “但是贺兰红珠,不是北漠副都吗?”
    庄青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以前是。”
    “以前是?!”
    “岚岚,朕说的是北漠贺兰红珠城!不是大夏青州的鹤兰城!”
    “是,就是大漠的那个贺兰红珠。”
    “原先是北漠副都,锦裕九年划归我大夏云盛州。”
    “…………”
    “阿昭很多事情都忘了,云盛州锦裕七年才设立,你不记得也不怪。”
    宴语凉:“?!?!”
    他已经有点懵了,咀嚼着岚王话里的意思,做梦一样:“可是青瞿,要去到贺兰红珠,一定必须行经燕云。”
    岚王:“嗯,是要行经燕云。”
    “阿昭。百年前被迫割让北漠的燕云各州,已在锦裕七年重回大夏版图。”
    “…………”
    “不然阿昭以为,绿柳军这些年‘南征北战’都打了些什么?”
    “我总也得给你打回点什么来,才像话吧?”
    轰。
    宴语凉从失忆至今都一丝没乱过的脑子,此刻终于全乱。
    无数情绪堆叠,激荡于胸,整个人呆呆的。
    “但,朕以为……”
    但他一直都想当然的以为,岚王“南征北战”打的都是卫国战争!!!
    谁让在他从小的记忆,大夏每一次动用兵戈都是卫国之战。
    每一次都是邻国侵略,不是今天被北漠在边境咬了一口就是明日被瀛洲背刺一下。他小时候屡屡看到父亲为战事发愁、伤心无奈的样子。
    燕云数州被北漠强占本就是大夏百年国耻,而宴语凉十岁那年,边境云盛城更被北漠骑兵洗劫一空放火烧毁。
    消息传来,宣明帝一整天没说话。
    贵妃担心宣明帝,便让二皇子宴语凉与三弟晏殊宁整日陪在他身边。
    终于夜里父皇回过神,哽咽着说,阿昭阿宁,今日之事你们不可忘。
    今日之事,将如同当年燕云陷落一样会被写进史书,把宣明一朝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在宴语凉记忆中,他父皇一辈子都过得很不好。
    很少笑,总是深深愁容。
    听闻他也曾年少活泼,有过情投意合的恋人,却被迫分开与北漠公主联姻,后又被逼娶名将之女。
    在位二十年,始终在澹台氏和庄氏两大权臣的明争暗斗、权力倾轧间苟且,事事做不得主,无限憋屈愁苦。
    偏偏两大权臣又极端交恶,但凡澹台家要做想做的事情无论好坏庄家都不遗余力反对,但凡庄家想要推行的政策澹台家亦竭力破坏。
    恩怨不断,波及国计民生。
    农改推不下去,税收拿不上来,征兵征不到,粮草跟不上……大夏积贫积弱。
    云盛城大火,太守守节而死。
    遗体运回华都,父皇出城十里迎接。小小的宴语凉坐在车里,犹记一路沿街黑压压哭泣的百姓,压抑屈辱无法言说。
    国耻当头,就连权臣庄薪火、澹台荣焉都双双低头沉默。
    同一日,夏侯烈老将军的父亲,老臣夏侯晖溘然病逝。老爷子历经三朝,辅佐一代又一代皇帝终是忧愤而死,死前嘴里仍念叨着“收复燕云”。
    没几年,父皇宣明帝也郁郁而终。
    宴语凉记得的最后一次“国耻”,是他继位的第一年。
    本是大夏属国、百年来屡受福泽庇佑的瀛洲胶南等小国趁新帝登基政局不稳,纷纷白眼狼倒打一耙,在边境大肆占便宜。
    而唯一忠心的海上小国越陆,又被落云国毫无理由大军压境。
    越陆急书求援,锦裕帝意欲发兵去救,却遭澹台家与庄家双双掣肘。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臣属羸弱小国横遭欺凌、肢解、鲸吞就在家门口上演,泱泱大夏身为宗主国却只得装聋作哑。
    后面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拂陵倒是说过,他在位这十年是明君、是好皇帝。
    但宴语凉没太当真。
    毕竟,如他父皇那样一辈子受人挟制,还常有人说是“忧国忧民好君主”。
    宴语凉实话实说他父亲是干的不行,倒也没有不敬父皇的意思。
    整个大夏版图于父皇在位时被蚕食至前所未有、半壁残破无处可退。都已经那样了,他自然立志继位后总得要收回来一点,不然还当什么皇帝,自挂东南枝算了。
    可他怎么知道,收回来的竟不只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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