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芫扶英在皇城一角搭建了月莲池,那是一个没有热水的温泉池,每次沐浴之前,扶英都会派冰系术师,将地下涓涓淌过、与生俱来的温热泉水制冷到冰度以下。
    每一天,扶英都会抽空到这里来泡个冰水澡,他宠爱的男人们,多半不敢尝试这种冰凉刺骨的感觉,所以只能在池岸上巴巴的望着、伺候着,扶英也从来不会勉强谁陪他一起享受这独特的温度。
    即便是站在池岸边,也会被这里寒气冻得头皮发麻的男宠妖妖久而久之受不了亲王的这种习惯了,便私下拉着其他几个得宠的男妃抱怨,说亲王品味太怪异,早晚把他们这些娇花折腾死。
    “行了,再说下去,你就要永远失去亲王大人了。”最冷静的男宠阿姜端着茶点走过来,适时提醒聪明流于表面的妖妖。
    “你不觉得很难捱吗?阿姜~~~”
    “别拉着我,我要把茶水点心送过去了。”
    妖妖不肯撒手,似有一肚子委屈无从诉说,便拉着阿姜不放,争持间,另外两个衣着暴露的男侍快步跑来,被阿姜伸手拉住。
    “怎么了?”
    “乐柔府送心脏的人已经到了,我们特地来跟亲王大人汇报!”
    按照规矩,这段期间,男宠们是不能接近月莲池的,因为扶英从不喜欢他“领取心脏”时,有第二个人从旁观望,而比较令人闻风丧胆的是,每一个把心脏端到他面前的人,最后都会死的不明不白。
    男宠们不晓得,这次乐柔府又派了哪只吸血兽来当炮灰,他们能够做的,就是保全自己的性命,在扶英亲王彻底把心中的恨火宣泄干净以前,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天色慢慢暗下来后,那名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形吸血兽,微低着头,手端托盘一步步朝月莲池的池岸靠近,从常温速降到冷冻的落差,并没有在侍者脸上留下痕迹,他平淡的出声,不失礼仪的跟上身□□、泡在冰水中的扶英打招呼,在静待了漫长的十分钟后,总算迎来了亲王大人的第一声答复。
    “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是。”侍者前脚答应完,后脚就纹丝不动的站在池岸上,看着披上浴袍从冰温泉里站起来的体格健硕的男子:“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亲王大人。”
    “乐柔府胆子愈发大了,此时此地,居然还想向我提问么?”扶英不急不躁,说出的话却威严慑人的很,将长发用毛巾擦干,这时候的他,还没有立刻正眼瞧这名侍者:“今天我状态意外的不错,给你个活命的机会,快滚吧。”
    “呵呵。”
    “你笑什么?”
    “我笑神尚亲王眼拙啊。”侍者将刘海阴影下隐藏的面容彻底抬高,借着周遭的明火,给扶英端详仔细的机会:“平日里吃惯了旁人的心脏,居然料不到自己也有心脏破裂的一天。”
    扶英猛然怔了一下,辄便察觉出心口位置剧烈的痛感,他低头看去,瞳孔急剧骤缩……是什么时候?居然有一把匕首插在上面?!他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月国亲王,竟然半分都没发觉?
    “你是……王子雨踪……”
    手、腕、肘、肩膀,腰、腿、踝、脚掌,除了插刀的地方持续增加着痛楚的力度,其余身体部位,正按部就班的往麻木方向挺进,扶英有种预感,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全身麻痹成一副没有知觉的傀儡。
    “你……果然……没死……”
    连说话都万分吃力的扶英,在浮生眼中,更加不构成威胁:“对,我就是那个被你追杀到走投无路的雨踪,你不是一直都在找我吗?现在我就在这里,跟你做个了断。”
    扶英充满恨意的望着他,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此刻已经把雨踪碎尸万段了:“……你以为……偷袭我……就算光明正大……了吗……”
    “咱们两个半斤八两,就谁也别说谁了。瞧,你的男宠们躲你躲得很远,现在,此地就我们二人,可以不被打扰的‘叙叙旧’,也算人生一大乐事了。”
    “别……说笑话……逗我笑了……你是来叙旧……的吗……”
    “真为难你了,都这副模样了还有力气开口讲话。”浮生,雨踪,月之国昔年的小王子,不同于目光恨意如火的扶英王兄,他的眼神,从来都是波澜不惊,但内里冰潮迭起的:“你以为我是来复仇的吗?愚蠢,如果只是这样单纯的目的,我早个十年八年就能易如反掌的实现了。”
    “那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比报仇更可怕的举措是什么吗?”等了几秒,连这扶英也有猜不出答案的时候,浮生笑了,那笑极浅极淡,蕴含着极致的藐视:“不用急,我很快就让你了解这种滋味。”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遭遇不断报复的人生,而比这种人生更可怕的,就是遇到这个叫浮生的男人,扶英意识出,从他满腔恨意逃离月之国开始,他就已经成为一个比复仇者更凶残的恶魔了。
    刀子□□的时候,没有留下半滴血,但有一种彻骨的疼,在扶英体间来回穿梭,它取代了原先的麻木,成为扶英接下来的每分每秒里,程度最高的感受。
    “你……做了什么?”扶英想抬手出击,忽然发现自己的力量被抽干了一样,宛似他青白到发黄的面孔,生机微无。
    “那刀是元能具象化的产物,你被刺中之前是根本预料不到的,而它的名字又叫‘碎心之刃’就是专门治你这种……吃人心脏的怪物的。”
    扶英没有反驳他,因为他说的不错,这一批又一批送来的心脏,都是作为药引,帮助治疗“顽疾”的必备之物,被这种“怪病”折磨已久的扶英,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活得好过一些。
    “不断的喝人心汤药,不断的泡冰凉水澡,全部,都是为了治疗你自己的‘无心之疾’。你可曾想过,自己会害上这种病的原因?”
    心高气傲如川芫扶英,曾发誓这一生都不会向人屈膝下跪,可这一刻,他的膝盖不受控制,充满了屈辱的弯曲触地,他跪倒在痛恨自己的仇人面前,甚至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
    ——
    那一年,雨踪得知了母亲被弃的真相,父王将雨踪怒斥赶走后,对着当时还是王长子的扶英长叹一口气。扶英也是那时候知道,这个弟弟,并不是川芫家的骨肉。欢夫人所获罪名,也不仅仅是表面上说的那样,她本就是个不安分的女子,被国主看中以前,是在城外酒馆里做陪酒侍女的轻贱之人,成为一国夫人后,还不知收敛,屡次私会城外多名旧情人,甚至生下了雨踪。
    国王引以为耻,又念及她是自己宠爱的女人,便不予重罚,为了保全她的声誉和王室的颜面,也不曾对外宣布她犯下的一桩桩丑事,可那一天,她哭着乞求国主,饶过她和她的儿子。
    扶英的父亲,这个国家的王,是个外表严苛、实际上内心非常善良的人,他明明知道,雨踪的存在,对于整个月之国王室来说等于莫大的耻辱,也知道,这个孩子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污点,可一想到那不过是个无辜无知无可奈何的小生命,他就没有办法把这对母子处死了。
    考虑到今后的种种,国主于是决定将倾城和雨踪带离欢夫人身旁,他可以把这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儿子视如己出,但他没办法,看着自己的儿女跟随这样一个屡教不改、品行卑劣的母亲。
    惨剧发生的那天,扶英记得清清楚楚,被抬出皇城的欢夫人,当时确实留了一口气,他慈悲的父王不但放过了那个孩子,甚至饶恕了这个背叛自己的女人,还秘密派了医师过去,竭力要保住罪人一命。
    扶英觉得父亲简直疯了,当年他的母亲,一国之后病重死去时,也不见父王有多痛不欲生,现在,竟为了一个低下的风尘女子,罔顾尊严和其他。作为这个国家未来的继承人,早早就被寄予厚望的扶英,于是做出了人生第一大残忍之事,他派人暗杀了那些医师,并把没能得到及时医治的欢夫人烧死在房舍之中。
    多年后,雨踪发现了欢夫人被弃的真相,扶英知道,他的父亲永远是慈悲的失败者,可作为这个国家未来的王,他却不能容忍,一个也有可能一同知道了身世的危险祸害,继续留在这座皇城里,留在他们的身边。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浮生的眸略略睁圆,恼恨在眼中起伏,愈演愈烈,他以为,扶英今后,就只剩下哭泣的份,却根本不曾料到,他当年获悉的真相,不过是冰山一角:“死到临头,还张狂什么?你以为,从我出现在你面前开始,你还能做回那个神气活现的亲王吗!”
    “我可没这么认为。”调整呼吸,状态比之前好了不少的扶英扬起蔑视满满的轻笑:“我不过是在感叹,一个在谎言里活了几十年的可怜家伙,自以为掌控了全局,自以为什么都了解,如果让他知道,他所有的‘认为’,都是不存在的假象,那他会怎么样?哈哈哈!当我想到他露出了那样的表情,真是想不笑都难啊哈哈哈!”
    “给我闭嘴,你在说些什么!”
    “雨踪,你现在,就竖起耳朵听仔细了,这话,我答应过父王不对任何人讲,可今天为了你,我破例一次。”还没开始,扶英就已忍不住这捧腹哄笑的欲望了:“你根本不是我的弟弟,不是阿青的哥哥,你只是欢夫人和外面野男人生下来的野种,听明白了吗?记住了吗?哈哈哈哈哈!”
    “我看你是疯了,居然口不择言,说起胡话来了。”浮生面不改色,但一双拳头已经捏成了铁般的硬度。
    扶英很难从浮生脸上看出什么来,不过他死也不信,这个人会对身世的剧变无动于衷,为了激其动怒,扶英不断的重复如上言辞,不断的往浮生思维里狂扔□□。
    那一千颗新鲜的人心,扶英没办法享用了,他以为雨踪会失控的杀了他,不想这男人只是把他关在了牢狱空间里,自己还顺带扮成他的模样,杀死了亲王殿中所有的护卫和男宠。
    一下子失去众多的神尚亲王,成为了囚于浮生手里的笼中鸟,甚至没有机会看到,月之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大变革。
    神尚亲王尽管党同伐异,心狠果决,可还不至于株连眼中钉的亲眷,更不会无差别无目的的滥杀,扮作了扶英模样的雨踪浮生,直接忽略断毅国主的存在,下达了迅疾的诛杀令。
    一夕之间,灭门株连者无数,川芫王室折损大半,扶英的亲王名声因此动摇,不出两日,整个月之国的民众,开始过上惶惶不安的生活。
    很不巧的是,这一切都被玉灵碧发觉了,她没有立刻声张,而是到了乐柔府,得知他再也不会出现时,将目光投向了王座里的那个人。
    她不够了解扶英,可眼前的这个人,她敢肯定,不是扶英。
    空荡荡的议事大殿里,只有高坐于顶的“扶英”,还有有名无实的“青公主”,两个人对视良久,终于由王座上的人率先发话。
    “你是来求我罢手的。”
    心照不宣,玉灵碧转眼间屈膝下拜,用着不曾对真扶英施以的礼数:“哥哥,阿青在这里求你罢手,如果你还是以摧毁和颠覆为目标,那么我,也一样不会坐视不理。”
    “你无法坐视不理,那就尽管阻挠好了。”摊平两手,假扶英绽放的笑意,像这个国度清早云拨雾散的阳光:“我告诉你,就算他们对我摇尾乞怜,我也要把川芫家族的人一个个处死,连小孩子都别想幸免。”
    “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扶英对不起你,你也不能祸害这么多无辜的人啊!”来之前,玉灵碧对自己三令五申,再难过再痛愤,也不可激怒浮生,可真的到了眼下,她就没办法保持冷静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你才会忽然间……”
    “没错啊!”浮生生硬打断青公主的后话,并毫不掩饰的道出前日扶英的揭晓:“彼时,你觉得我是你的哥哥,所以我大概会听你的劝,但如果我和你毫无瓜葛呢?……扶英说,我是欢夫人和外面不知名的男人生下的孩子,既然如此,面对一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又是夺走我母亲生命的国家,王族!我又有什么可顾忌的!”
    浮生的厉吼叫川芫青震惊,她以为,这层关系,是浮生与川芫重归于好的最后希望,可是扶英的话,却生生冒出来,切断了一切可能。
    “不,不对!”但很快,她又意识到这件事的可疑之处:“哥哥,你千万不要被扶英蒙骗了,想想那天我们测试血缘的事!你和倾城是同父同母的关系,如果你不是父王的孩子,那倾城姐姐就也不是了!如果那样,我又怎么可能和倾城姐姐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呢!”
    “就算我是,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就只是为了扶英的话吗……我是川芫的血脉也好,不是也好,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们,害死我的母亲,害的我大半辈子都漂泊无依,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可也不需要……让这些仇人们继续活着!”
    “哥哥!我们之前说好的,我会帮你找欢夫人的!”
    “她已经死了!是扶英烧死的她!你觉得扶英会在这件事上撒谎吗!有那个必要吗!”
    所谓的希望,又一度破灭了,这一刻玉灵碧的内心崩溃如同山倒。
    “你知道,扶英为什么需要吃人心、泡冰泉吗?”说到这里,浮生觉得那个男人可悲又可笑:“在很多年前,我随天魔到月之国办事,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误闯进来,刚巧不巧见到了天魔的真容,当时,是我拜托天魔放过他的,因为我想有朝一日,我会再度见到这个仇人,与其让他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施舍给他几年时光,供他苟延残喘。”
    “这么说……无心之疾,是天魔给他的?”
    “病神的能力,无与伦比,就算是创造出来一个简简单单的疾病,也能让当事人痛不欲生,在那之后扶英遍访天下名医,都没有办法根除每天夜晚心口处极致的疼痛,起初几年,只要服用哺乳动物的心脏就好,可日积月累得不到根治,他的病症恶化了,到最后,竟不得不以人心入药,泡寒气入体的冷温泉……”
    “这么说,你对他的报复,从老早就开始了,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还有这样多的仇恨呢?”
    “说你天真好还是愚蠢好呢?你还真是没长进啊。”浮生不能理解的斜视着她,至少在目前看来,他对这个可有可无的妹妹是没有杀念的:“他的痛苦,是他理应承受的,我的归来,是要把一切都实施到底的,我怎么可能因为他遭了很多罪,而心慈手软呢?”
    “那就冲他一个人去啊!王室这么多老幼妇孺,你怎么忍心下手呢!我看你对南琪小公主足够耐心和包容,我以为,你是个内心不失善良、随时可能回头的人,可你为什么,几次三番的草菅人命呢!”
    “扶英都能取无辜者一千颗心脏,我为何不能取他族人一千颗人头?”
    “你这是强词夺理!我并没有说他是对的,可他的错误,不是你罔顾人命的理由啊!”
    “我罔顾人命?这些,都是当年反对、伤害过我生母的势利小人!”
    “……我不和你说了。”谈话进行到这里,川芫青已经心力交瘁:“你总有你的道理,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但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有我川芫青在,你,浮生,雨踪!休想再伤害他们一根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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