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屋里本来皆是铜器,自从她来此小住,就多了些柔软的事物,如藤枕、丝被,也多了些浅淡的色彩,如白玉梳,雪陶壶。晨曦的光适时打在脸上,为她的苍白平添出几许生气,伙伴们不在眼前,就食不知味,胃口恹恹,为了让身子暖和些,她亲手烹了一壶茶,最后,却呆呆的望着它从热气腾腾变成冷却寒透,心中难安,始终没法排解。
    相夫光子没有出去,不知道帝恒在哪的情况下,只能留在铜屋里守株待兔,好在他没有让她等太久,顶着硕大的日头步履轻松的踏进门来了,手中像几天前那样提拎着丰盛的餐食。
    “今天没去朋友那边吗?”他似乎习惯了她的擅自外出,从没有过制止,也没有多问过一句,看上去,就像一个和蔼亲切的兄长,偶尔来照看一下自己的妹妹。
    不过相夫光子理智的很,不会被这小恩小惠打动,甚至连动容的念头都没有:“帝恒,要怎么样,才能让你讲一句实话?”
    “呵。”他舒眉轻笑:“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满口谎言的人吗?”
    “不然呢?你想让我撒谎,说你诚实可信吗?”
    “既然不存在信任,那么即便我告诉你的答案是真的,你也会心存怀疑,跟被我欺骗又有什么分别呢?”
    “是不是欺骗,我自然会去求证,但我要你担保,这次不会骗我。”她起身,目光决绝的看住帝恒双眼:“如果你骗了我,你会失去我……这个可以帮你恢复神力的助力。”
    “你以为,没有你我就无计可施吗?”帝恒并不受她的威胁,用不可撼动的威严反向震慑眼前之人:“不要用生死去威胁我,我不认为,你在找到继承人之前,会冒着术法界陪葬的危险舍弃生命。”
    “那如果,是自然死亡呢?”
    “……你说什么。”这一刻,帝恒的眼中阴云密布,再难掩盖。
    “修罗道非自然死亡与自然死亡的结果是不同的,修罗道自己选择死亡或遭遇意外他杀时,时间轴会崩溃,会让整个空间陷入劫难,但如果……是自然的病亡呢?”在问这些话时,她的眼中毫无波澜,竟真如死去一般空寂:“让我替你说吧,如果是自然的病亡,术法界不但不会受影响,还会自动择取新的修罗道继承人,将力量安放在他身上。”
    “这个秘密……其他时代的修罗道都未必清楚,你为什么会知道?”炎之帝恒一副大意失天下的震惊模样,几乎把真实的讶异尽数吐出了:“历代修罗道,甚至于其他的世人,都只知修罗道不能死亡,可这当中的分别……”
    “帝恒,再严谨的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不是吗?”光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纸包,淡然回应帝恒的质疑:“我被你带来的第一天,你给我的水中下了这种致人昏迷的强效药,这种药采集的是神界一种催眠植物的种子,该种子我试验过了,具有毒性,你是不是忘了……有毒性的东西,我都可以凭借经验自行排解,那天你以为我睡着了,但你跟彼欢的谈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是我大意了呢。”眼中的暗光说不出有多古怪,但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从万年不改的温和,演化成当下的阴沉莫测。
    “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再清楚不过,如果你想让我放弃治疗,那就继续撒谎好了,当我的死,不会给术法界带来灾难时,你认为……还有什么是能限制我的吗?”
    “相夫光子,别太狂妄了,你应该也没忘了我说的话,如果你死了,你的伙伴……”
    “少用这个威胁我。”第一次,面对伙伴被当做恐吓的筹码时,她毫无退缩和胆怯的正面回击了,而且态度异常强硬:“我的伙伴,绝不会为了自己活命,而放任你对整个术法界为所欲为,帝恒,我记得你上次让我选择,是‘复制体’还是‘改换人格’,那么今天我也请你来选择一下,要么,把我们放回去,要么,告诉我沧岚的下落,我不会贪心的叫你一一照办,但你今天休想逃避!”
    她何尝不想一次性搞定,但帝恒绝不会容忍她得寸进尺的,为了不真正激怒这头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的狮子,她只能耐着性子走一步算一步了。
    “看来……我果然是太娇纵你了啊。”下巴微扬,猫一样的眼瞳辄便瞪出摄人的寒光,炎之帝恒一手捏住她受伤的肩膀,不断施加着力度,直到伤口裂开,透过衣衫染红他的手指:“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后肩被这家伙的手劲儿摧残到疼痛难忍,可她仍旧直立着身体,迫使自己眉头都不皱一下,强硬的反抗意愿令帝恒不快至极,杀机和寒意在暗金色的眸中起伏,忽然,化作强力的无形一击,使虚弱的女子整个人摔倒下去。
    方才支撑相夫光子的意念之力,也似乎一下子消耗殆尽,她甚至无法自主的站起来,就那么软在地上,默默忍受伤口迸裂的痛楚。
    如俯视一个凡间生灵的神,炎之帝恒毫无悲悯情怀的目光冷冷落在红色的头顶,出门前,给予她想要的答案:“沧岚在神界尽头的海牢里,如果你们要去,我不会阻止,前提是你们有这个本事的话。”
    听说神界尽头有一片汪洋,黑色的沙滩和黑色的海水是那里独有的景观,每当浪潮漫上海滩复又褪去时,总会留下一块块森然的白骨,有人类的,有野兽的,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奇怪残骸,神界中人,上至神族,下至奴隶,都没有谁喜欢到那边去,他们认为,象征死亡的事物,还是越少接触越好。
    看炎之帝恒方才的反应,这次该不会是个谎言,想到这,相夫光子的心就多安定一分,随之即来的□□疼痛,也加大了侵蚀神经的力度,脑内轰鸣作响,阻碍听觉感官,连芙菱吵吵嚷嚷的冲进门来都没发觉。
    “光子!你怎么流血了呀!”黄发一见,登时吓得不轻。
    “我没事,不小心磕到了。”勉力绽出一抹微笑,她抬起的面孔上,布满了苍白的汗水:“你怎么过来了?我还想一会儿去找你们呢……”
    “我是想拉你一起去看热闹的。”芙菱嘟嘟嘴,一面帮她解开衣服,包扎上药,一面讲述审判人犯的事:“今天是那个老板娘被审讯的日子,我想你一个人在这也怪无聊的,就……拉你一起去看看。”
    “明明是你自己想看好吗!”小婉也走进来,开口就吐芙菱的槽:“光子,别听她的,你要不想去,我留下来陪你!”
    “没关系,我正好呆的发闷,就一起去看看吧。”
    “那怎么行呢!你身上有伤!”
    “我没事的,小婉……说起来,那个姠奴的儿子,还是因为我而……”
    “嗨,你又不是故意的!再说,本来就是他不对在先嘛!茨儿够命苦的了,还要死于非命!这个该死的世界!简直太黑暗了!”
    “行啦,有时间愤愤不平,不如去看个究竟吧。”第三个进来的是途倩儿,她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唧唧喳喳就是不见人出来,便知道芙菱小婉这俩丫头的絮叨病又犯了:“大哥他们,这会儿估计已经到刑场了。”
    这是一次没有公平可言的审判,没有公正可讲的处刑,只因为巫师指认姠奴和里雪不祥,就一口下达要处死她们的命令,被无端杀死的茨儿,冤情不得昭雪,被错手杀死的鹏举和“嫌疑人”光子,也不曾被列入审判会议探讨的行列,从头到尾,都只是族长座下的巫师,一个人在振振有词,可怕的是,他的语言,往往就是神族民众信奉的神旨。
    被押上“天罚台”的姠奴和里雪,不断流泪挣扎,可惜她们的舌头已被割去,根本讲不出完整的话,处刑前,巫师按照惯例公布出“两个奴隶的前科和背景”。
    原来,姠奴是三古国后人之一,年轻时蛊惑了本分老实的奴隶主,用尽手段成为人妇,生下鹏举后,便盘了一家肉铺子作为营生,她喜欢购买年轻的女奴,每每对她们打骂羞辱,这其中,也只有一个里雪最合她胃口。这里雪三十不到,却已跟她混了十几年,两人长相类似,臭味相投。里雪为人刁钻狡诈,每当有她看不上的奴隶,她都会借着姠奴这把“锋利的刀”除之后快,也往往,忘记了自己和姠奴,都是所谓的奴族后人。
    前来刑场围观的神族人很多,他们本就对加入神族的奴族男女心怀厌恶,姠奴和里雪的下场,正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因此在进入“天罚刑具”之前,就有不少臭鸡蛋烂菜叶砸到了二女脸上。
    “天罚”,据说是神族处置奴族的惯用形式,将获罪的奴隶塞入一只插满尖针的圆桶,绕着刑场足足滚上一百圈,才算完成“神族天神”给予的“人罚”,接受“滚针桶”刑罚的奴隶无不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可神族之人见了,却每每大快人心,即便那是和自己毫无仇怨的“别人家的奴隶”。
    “固步自封的思维模式就是可怕,把人都塑造成了呆板麻木的机械,他们认为奴隶该死,才会对被称作‘奴隶’的人落井下石,我听说,还有些落败的神族,硬被巫师说成奴隶,从而含冤致死。”咛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天罚刑场内,又偏巧站到了光子的旁边:“光子小姐可想过,如何拯救这些奴隶?”
    既然被问到,那么实话实说也无妨:“我现在都自身难保,还哪有力量去改变这个世界。”
    “方法近在眼前,就看小姐愿不愿意领受而已。”咛咛意有所指:“拯救奴隶,废除奴隶制度,用一般的方法当然不行,一来,神族人成万上亿,历史悠久,势力大到超乎想像,二来,我们这种百年寿龄的种族,是无法抗衡千年寿龄的他们的,在拯救的过程中,他们弹指一挥间,我们可能就走到尽头了,所以……必须有个捷径才行。”
    “你说的,不会是改变奴隶主的人格吧?让他们从此以后变成天使,对所有的奴隶都善待有加吗?”相夫光子冷笑出声:“如果真有这么划算,不用你说,那日我就已经对帝恒点头了,可要从此把残酷的习性移植到奴隶的身体里,所谓的改变,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角色颠倒的可笑戏目罢了!”
    “今天因为掌权的是神族,所以奴族才会被任意打杀,明天奴族翻身,神族有可能就是这样的命运了,无关对错,只是成王败寇罢了,若想改变这些,就只有令他们的灵魂更美好,当不会产生阶级之分和利益冲突,奴隶和奴隶主,就会迎来和平共处的一天,若他们都能如此,术法界里,不是更容易消灭战争吗?”
    “废话连篇,那你如何解决‘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问题?”
    “想要成大事,就必须有所取舍,每个人都是‘天使与恶魔’的共存体,哪一面会战胜对方站到前面来,主导人生,全看环境变化和个人意志,但是你根本无法肯定,天使会不会有一天变成恶魔,而恶魔什么时候又变回了天使,为了把这种‘不稳定’变成‘稳定’,只能让一部分变成了恶魔的人‘消失’,余下,便是理想的天使国度了。”
    “哼,那你们预备,舍弃哪些人啊?”脸上在轻笑,可拳上的力度,却不自禁越捏越紧。
    “依照帝恒大人的理念……当然是把不屈服于他的,集体变成魔鬼了。”
    “咛咛,我从不知道,你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
    “咛咛并不可怕,咛咛只是赞同帝恒大人的思想而已,就如同你,和天地盟的众位上主,效忠于光之思想并把它视作神旨一样。”
    “少拿你们的荒唐想法去跟光之思想比,咛咛,我告诉你,帝恒再厉害,诸神团再强悍,也休想让我们屈服!”
    如果一个人、一群人,连生死都看开且再无畏惧的话,那么他们的敌人,又有何计可施?
    处刑结束了,很久以后,天地盟仍旧忘记不了姠奴和里雪滚针桶时,那凄厉悲惨的嚎叫声,只因为掌权的人说她们该死,只为了巫师道出她们是“灾难”,她们便成为千夫所指人人喊打的灾星,成为即便死,也只会收获到一片喝彩的悲剧存在。
    而归根结底,她们又错到了什么程度呢?真的该这样被残忍对待吗?
    不,与其同情她们,不如去同情比她们含冤百倍的可怜奴族,有无数个奴隶,就莫名其妙的被送入刑场,接受天罚,到死,都不曾明白自己所犯何错。
    “不论哪个世界,都存在贫富贵贱之差造就的丑恶……”
    阳光充沛的庭院间,长桥、细柳、清溪之畔,炎之帝恒对着白里泛蓝的天际处淡淡一叹。他站在这里许久了,每次,身边的人都不敢贸然靠近,叨扰他的沉思。
    “她回去了吗?”
    “离开天罚刑场后,跟着天地盟的人去了荒地。”
    “继续盯着……不,不用。”瞬间改变主意的帝恒,瞳仁中的波动渐渐平息:“是时候了,就算他们想拖延,也没有机会了。”
    “帝恒大人,咛咛有一事不明。”
    “讲。”
    “从前那么在乎朋友生死的她,为何今天看上去却……”
    “相当潇洒,是吗?”
    “嗯,我试探了她一下,可是她完全不改初衷。”
    “这才是相夫光子,不然……也不配被我大费周章的拉拢了。”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从前,她和她的朋友们,或许还会为了彼此的安危束手束脚,而今时今日,在经过无数次战役后,他们集体顿悟了……比起少数的死,还是多数的活更为重要,正因为了解和明白,才不会再为了彼此的生命,放弃坚守的原则……这次,他们是铁了心反抗到底了,如果,真的没办法征服,就只好……摧毁了。”
    “帝恒大人的命令高于一切,咛咛,无不遵从!”闻言,咛咛恭敬示态,一屈膝便是完整的叩拜礼仪。
    “只有充分体会过人性带来的磨难和痛楚,才会有彻底改变世界和人类的决心……天地盟,如果你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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