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就像以往那样,她听得到帝恒跟彼欢之间的谈话。两人似乎在探讨诸神团下一步的行动问题,彼欢一如既往的欢脱开朗,帝恒万年不变的淡然冷静,两个人像是亲近到不能再近的朋友,又透露着尊卑有别的等级之分。
    起身时有些挣扎,尽管头上的伤已经被纱布盖住,可四肢绵软无力的虚脱感,还是让相夫光子饱尝了一把失血般的疲乏,甚至在下床时,不慎撞倒盆架子,连同铜盆和里面的水一起栽到了硬邦邦的地上。
    几日下来,谈不上骨瘦如柴,也确实消瘦了不少,她胃口极差,不论帝恒送来什么样的美味佳肴,就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终日只恹恹的眷恋着沉睡的滋味,她明白,这样下去,敌人还未倒下,自己就先完蛋了。
    彼欢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竟然在她萌生出“吃饭”的念头时,端着一盆洒了蛋黄酱的米饭上来,当那粘糊糊的浅黄色逼入视野,连同甜香的气味在鼻子里乱窜时,她立时打消了用餐的想法。
    “不来一点吗?这个很好吃哟。”彼欢笑嘿嘿的舀了一大勺,塞满嘴巴,吧唧吧唧咀嚼甚欢。
    “你自己吃吧。”光子草草甩给他一句,就摇晃着起身,眩晕中,她看不清床的位置,整个铜屋仿佛都在转圈,最后,跌到对面的铜壁上,伸手扶住,弯腰粗喘。
    “东西还是要吃的,彼欢,你去柚那里,取一些鸡蛋和牛奶过来。”帝恒发话了,给彼欢安排运送食物的任务。
    彼欢一听,立刻嬉皮笑脸的讨饶:“可以,但我不敢保证他会给我!到时候你别生气哦~”
    “……你怎么,一点威严都没有……”
    “因为在那群小子眼里,我就是个跟班的呜呜呜!”
    彼欢在,就总有欢笑声,他一离开,屋里屋外霎时静寂不少,扶着铜壁缓和了好半天的相夫光子总算恢复些了,一转头就对上帝恒目不转睛的视线。
    四目相对,不是有话要说,就是火花四溅,可这二位的对看,通常只是波澜无惊的偶然。知道对方的存在意义,因而很多时候,话题都会直入腹地,不会东拉西扯绕弯弯。
    “吃饭之前,先喝点温水吧。”
    排除立场和观念因素,光子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相当优质的男人,体贴,温和,善解人意,可惜,表象永远都是表象,代表不了内心的东西。
    “帝恒,诸神团现在,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哦,你听到了。”他放下水杯,不温不火的看过来:“是的。”
    明知道会这样,亲耳听到肯定的答复时,她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激愤,用力咳喘中,大量的血液顺着唇齿喷薄,染红了铜色的桌面,染红了杯中的温水。
    帝恒投来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恻隐之心,就像在漠视一场与己无干的毁灭:“你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如果你死了,我不能保证,还在光之神域的你的朋友们,会遭遇什么。”
    “你威胁我?”她恨恨的瞪过去,眼中写满始终未变的强韧。
    “以你现在的处境,我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只是在提醒你,如何选择才是最正确的罢了。”铜屋里有一套铜制的围棋盘,围棋子分铜质跟银质的两种,似乎在光子被带来之前,帝恒就经常出入这里,他习惯了与人对弈,不过在没人的时候,一个人下下也无妨:“要不要来一局?”
    相夫光子坐到棋盘对面,伸手取了银棋子的盒子,用行动表示应战。虽然认识也有不短的时间,但她真的很少与帝恒在棋盘上较量。
    结果是惨淡的,她在坚持了二十分钟后,终于被对手杀的片甲不留,论起棋技,她也只有在跟宁日潇对战的时候每每败下阵来,不过和自己的朋友对弈,多半是娱乐和切磋,跟对立者,就大不相同了。
    “认输。”她利索的投降,却并不那么心悦诚服。
    “虽然棋技不敢恭维,但心有杂念的话,也是会降低胜机的。”言谈中,他已经开始了新一局同自己的对弈:“当年黑暗神如果不是在关键时刻意志动摇,刚刚觉醒了神力的光神怎么也不会趁虚而入到把他消灭,虽然光神的下场只能永世守护着空间夹缝,但那场神战,赢家无疑是她。”
    “光暗神大战,三古国的多半民众被牵引到这神界空间里,他们是根本不知道如何离开这个世界对吗?那为什么有人却可以呢?”
    “曾经的光之神域,并非滴水不漏的铜墙铁壁,有些非同凡响的人,还是会发现回归术法界的出路的,但今天不一样,有我在,就算是昔日来去自如的非凡之人,也别想越雷池一步。”霸道的宣示着主权,却用着最淡漠平实的口吻,好像对于帝恒来说,掌握各个世界的一切,已然是呼吸般顺畅的习惯。
    “这些,当初并没听你说过呢。”她会这样讲,并非因为出自期望和失望,她只是想用语言,攻破炎之帝恒外表坚固的伪装,哪怕只能破除一分一毫,也不算徒劳。
    “是这样吗。”帝恒模棱两可的回应,顺带将从未告知过的内情,更深一层的指出:“光神的觉醒者又叫做预知者,因为觉醒者也可以使用神的物品,因此光神的真伪觉醒者们,都有读懂预言碑上内容的能力,比如空羽读出了灭世的危机,从而及时发现菲莉娅的真面目,再比如玉灵碧读出了你们这些上主的结局……”
    后话没有道出,但已把相夫光子浓烈到极限的好奇心勾动起来,这一刻,她脑海中萌生了很多种可能,比如碧姐并不知道那是他们的结局,比如碧姐知道了,却担心大家的心情从而隐瞒至今,再比如……这一切,都仅仅是炎之帝恒用来实施计划的谎言。
    “在你身边的这些人中,难道就没有一个被你质疑过真心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懂我的意思。”
    “……你是想告诉我,我的身边,有背叛者是吗?”手不自禁紧握成拳,除了寒苇裳,她还没有真切体会过哪一次背叛这么叫人痛彻心扉,她在低谷中时,恐惧的试想过自己被众人抛弃的一天,然而即便这样,她也不曾想过,他们会背叛。
    眼前女子的呼吸幅度慢慢变得急促,炎之帝恒不留痕迹的黯了下眸光,语调逐渐变得清冷:“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尤其是人心,当你满心认为你所看重的亲朋至交会永远支持你、成为你心灵依靠的时候,他们往往就出其不意的……”
    啪,棋子嵌入同质地的棋盘中,狠狠烙印下无法再复原的浅坑,这一声骤响让相夫光子的心跳几乎停住,炎之帝恒接下来的“揭露”,更是让她产生难以置信的恐慌。
    “如果我告诉你,除了云罗风树,玛瑟克……不,应该是奇斯尼,他也是我们组织的人呢?云罗风树比较单纯,只是为了找自己的师父,而奇斯尼就不同了……说他是刻意接近你,也不为过。”
    “你想说,奇斯尼就是那个背叛者吗?”
    “当初,十三禁卫军从奇斯尼的记忆里看到了一幕连你都不曾知道的东西,奇斯尼一直清清楚楚,可他有跟你透漏过只言片语吗?”
    “是什么……”讲到这里,她已不敢继续深入思考,眼前是奇斯尼充满真挚的双眼,是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怀。
    “奇斯尼用来对付你的‘记忆删除术’,正是我传授给他的,十三禁卫军从那时起,大概就正视了我的存在,才引发了一出‘光域上主绑架火国王储’的事端。”
    “你当初不说,偏偏挑在这时揭露奇斯尼的秘密,无非就是两种可能。”相夫光子的内心再波涛汹涌,脸上,也维持着毫不动摇的坚毅:“第一,你想用挑拨的方式,击溃我的心底防线,从而让我在失望无助中向你摇尾乞怜,第二,奇斯尼对你来说已经不具备守护秘密的价值了,你现在把他丢出来,是希望我帮你料理了他,又或者,是希望他名正言顺的对付我。”
    “哦?那么看来,不论是哪种,都注定会失败呢。”
    “我告诉你,你休想如愿。”她逼视他,不屈和坚强,在这一刻流露到淋漓尽致:“即便奇斯尼最初接近我的目的不纯,即便他到现在依然有利可图……我也不会后悔,把他当成同伴!”
    “为了一个虚情假意的人,而摒弃自己贯彻多年的原则,威胁风国,帮人脱罪,你的一世英名,全都毁在一场欺骗里,你不觉得……这是人性的悲哀吗?”
    “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让帝恒微微错愕的,是她这番回答:“你以为,我只是为了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才借此机会一举两得的吗?你错了,我相夫光子从未想过,要做一个没有任何人生污点的英雄,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看重的人。我的父母,罪行滔天,我的朋友,为了我犯下大错,我的义母,也用了不正当的方式铲奸除恶,对,他们或许该死,可当我不想让他们死的时候,他们就必须活着!”
    “对待其他人就可以视若无睹,对待自己重要的人,就可以双重标准吗?呵,也罢,人世间又有几个人做得到真正的‘完美无缺’呢?看,即便是叱咤风云、英名盖世的修罗少主,在感情面前,也只能投降做个不问是非的傀儡。”说着叫相夫光子无言以对的话,用着最冷酷凉薄的音调和神采,炎之帝恒,终于正式的,步入了他心目中的主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哼。”光子不予置评,只直切要害:“这就是,你要‘制造新人类’的原因吗?”
    “不论在哪个世界,人类都是丑陋的生物,因为聪明,所以产生了很多动物不会存在的城府,罪恶之下,又有几个人肯真心实意的认错呢?当逃之夭夭以后,又开始故态复萌,让无穷的罪恶延续下去,这样的生灵,难道不应该被重造吗?”
    “人类既然如此丑恶,那当初创世神为什么还要创造他们呢?你是创世神的觉醒者,现在所做的决定,是妄图推翻前辈们遗留下来的‘宝贵遗产’吗?”盯住这双有着竖瞳的暗金色眼睛,她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与自己思想重叠的东西:“而且,作为神,作为应该保护人类的神!你不应该征求一下人类的意见吗?你有问过人们,他们希望被你改造吗?仗着自己的力量,无视众生苦楚,和逼良为娼的渣滓有什么分别!”
    “改造并不是杀戮,改造之后的心灵会更美好,生活也会更和平,你居然把这项伟大的事业,同残暴的衍仇相提并论,相夫光子,你不认为,从灵魂开始脱胎换骨,变成不会为利益争斗、不会为金钱厮杀的生命,是很值得期许的事吗?”
    “你所谓的理想灵魂,真的是简简单单能够得到的吗?前有复制体,我亲眼所见用着如何残忍的方式生成,现在,你要我们如何相信,你会在不伤害大家一分一毫的情况下,实现你所谓的伟大事业?!”
    同自己对弈的一局刚刚终了,炎之帝恒惬意的扬起微笑,起身走到门边:“带你去个地方,你就会明白了。”
    荒地的另一边,有着终年不散的乳白色浓雾,浓雾背后隐藏的事物,让人叹为观止,擎天高楼,林立抖擞,不时从厂房一样的楼群里传出机器运转的声音。
    帝恒告诉她,这里,是他设立在光之神域的“新人类制造工厂”。复制体技术繁杂、程序精密繁琐,但仅仅拥有制造技艺是不够的,就跟轮回钟因修罗血为核心才奏效一样,复制体因为有了创世神的力量做核心,才会产生复制之效。创世神本就创造了世间万物,人类曾在当年,是他最满意的杰作,可后来他和他的觉醒者们渐渐发现,人类这一生物并不完美,创世神们,想要进行二次创造,所以,才会有帝恒这一世觉醒的顿悟。
    “所以,这里才是真正的复制体制作工厂吗?诸神团借给天魔教的两千万复制体,都是从这里‘生产’出来的?”她大为光火,想不到罪恶之源,就近在眼前,而罪魁祸首之一,就是身边的这个男人!
    “没错。”
    “咣!”
    一拳打在帝恒脸上,尽管使不出破冰裂石的力道,但仅此一下,已够他嘴上流血了:“混账!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所谓的理想,就跟杀戮一样恶心!”
    “不等人把话说完就妄下定论,可是你的缺点哦。”帝恒并不介意这始料未及的一拳,擦擦嘴,继续他平缓的叙述:“我可没说,新人类重塑,等于复制体制造。”
    接下来的描述,相夫光子确实闻所未闻过,诸神团的改造计划,居然是在人类本体上,实施“人格的转移”。传说,创世神创造了世界,包括人类和万物,人类的肉身、灵魂、细化到人格,都是他一手铸就,为了延续这种被叫做“生命”的东西,创世神设定了人格与人格可衍生出新人格的规则,所以父母的性格未必跟他们的孩子一样,而他们的孩子大大有可能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人格。
    对于诸神团来说,“两命合一”的复制体制作工艺太过大费周章,倒不如直接进行人格转移,直接,在罪恶生灵的身上,做人格的更迭与变换。
    “只是移动,而不是复制吗……”相夫光子呢喃着,这种感觉,说起来奇妙,避开了复制体的残忍形式,如果可以在不伤及生命的情况下,将心灵中阴暗的一面抹去,也未尝不可。
    可惜,不论在哪个世界,都不会存在平白无故、稳赚不赔的美事,帝恒深入化的讲解,让相夫光子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再次揪紧。
    人格就跟苹果一样,给了别人,自己就没有了,不要妄想一个苹果,会凭空多出个小伙伴。举例来说,拥有转移人格能力的人,把自己喜欢的人格从别人的身上夺走,或者把锁定对象的人格安放到任意一人的身上,与此同时,被附加了人格的人,人格中与之相反的本人格,会反送给原来的人。如,a给b来源于c人格中的诚实,c的诚实落在了b的身上,同时c会继承b人格中的谎言。此后,b就是诚实守信之人,而c则是谎话连篇之人,除此之外还有性格的转移和取代。品质隐性,而性格通常外在就能探知,比起前者,后者的转移更便捷一些。
    “那继承了消极性格和黑暗人格的那一个,该怎么办?”
    “比起两个人各自拥有一半黑暗,你不觉得,让一个人从此变得光明,更有价值吗?”
    “价值?你所谓的‘价值’就是塑造了一个天使的同时,让另一个人在不知所谓的情况下变成魔鬼吗?!”在她看来,这跟“两命合一”的复制体,在残酷方面不相伯仲:“改变之后,如何换回来?”
    “那是不可能的,改变过的两方,都不能再改变一次了,这是一劳永逸的做法,我是不会给任何人翻转机会的。”在相夫光子步步紧跟和追问下,炎之帝恒推开一扇半圆形的金属门,里面有一只巨大的玻璃罐,飞舞着五彩斑斓、光华夺目的蝴蝶。
    “这是夜光七蝶?”
    “说起来,真要感谢伯亚其呢,这人格存储器,可是他发明的。”回首,望定红发脸上愈发深重的怒意,他扬眉轻笑:“我已经放弃你眼中残忍的方式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复制体,是对人生命的亵渎,而转移人格,是对人灵魂的玷污!”
    “相夫光子,不要以为我在征求你的意见,我也不一定非得拥有你的赞同不可。”这一次的目视,他不再温和儒雅,冷到骨子里的凉意,从眼角,眉梢,从语气,态度,尽数显露:“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是要残忍,每一个都复制了纯良的复制体,还是人道,保留生命的同时,使之分离出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还有一个洁净无瑕的天使。”
    “我如果都不选呢?”
    “你没有抗拒的余地,因为答案……关乎这项计划,是从术法界实施,还是从神界这边……你的伙伴们身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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