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温润的气候会形成一种催眠效力,把他好不容易睁大一些的眼睛重新挤回原状,疾藤头发乱糟的站在江边打哈欠,四下寻了半天,都没见到一个可以躺倒睡觉的地方,他揉了揉“不睡自惺忪”的死鱼眼,往地上瞧了瞧。
    一个捧着大竹筐的年轻人完全没想到光秃的地面会骤然生出个障碍物,他平时走惯了这条路,因此跌倒毫无预兆,最要命的是,筐子里的瓶瓶罐罐跌落一地,有的还好,像彩漆玻璃的那种就碎了个体无完肤了。
    “你给我起来!”疾藤在一阵怒骂声中被强行叫醒,他坐直身体,由于发型凌乱给年轻人造成一种疑似乞丐的感觉,年轻人心里直叫倒霉,忽然发觉他其实穿的没有那么差,应该能赔偿他的损失费:“你看,你在地上横着,把我绊倒了,现在我要送的货物全都碎了,你要怎么赔吧!”
    疾藤这才稍微清醒了一点,身畔跌碎的瓶罐盘碗看上去十分精致,可惜七零八落基本没得救了,他想起自己身上带了些钱,便尽数掏出,塞到年轻人手里:“给你。”
    年轻人仔细看了一遍,伸手抓住正要起身走掉的疾藤:“你这是什么钱啊!以为拿几张破纸就能打发我吗!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诶……”疾藤慢悠悠的回头,拎起其中一张纸币看了看,又重新放回年轻人的手心:“是钱没错啊……”
    “看来你这个人脑子有问题!给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钱!”年轻人气得一下子就蹿蹦起来,从快要跟脸一样干净的口袋里掏出两个桂圆:“你看,这才是钱呢!”
    疾藤细细一观,才瞅清这些不是桂圆,而是跟桂圆一样外表的此空间货币,每一个都通体纹络,货币的面值也以他看不懂的文字缀了满身。本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忽然想起,他此行就是到异空间的过去某时段寻找轮回钟的,所幸预言碑一角还牢牢揣在身上,否则他真要长眠异世界了。
    “对不起啊,我失忆了,这个世界里的东西我差不多都忘干净了。”疾藤一定还不知道,“失忆”的借口,在本次任务中,被他和他的伙伴们大用特用尽可能的利用个够,他只知道,异空间的数字都跟术法界不同,可这群人却会说方形语言,这是多么诡异的状况:“少年,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看来我真是倒霉,不但损失没人赔,还遇上个傻子!”少年岁数不大,可皱眉纹都出来了,一脸不爽的捡起少数“幸存物品”,扶正了筐并往自个儿背上驮,大概是气不顺,手一个劲儿的发抖,往常麻利的动作如今做起来也困难许多,他正想发火,发现那个死鱼眼已经帮他把筐扶稳了:“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你这倒霉的混蛋!”
    “等一下,我虽然没有钱赔,但是,我可以帮你做事还债啊。”疾藤一脸困相的跟在后面说,即使少年躲瘟疫一样加快脚步跟他拉开距离,他也不屈不挠的坚持跟随。
    一直到把年轻小伙子累得气喘吁吁,他才搔着头停下步:“你还没说这是什么地方呢……”
    “真是烦死了!这里是花江城!在扶苏国的南边!”
    “那你们讲的是什么语言啊……”
    “当然是扶苏国语了!你讲的不也是吗!”
    “那这是什么世界啊,有多少个国家,多少种语言,现在又是什么年代啊……”
    “啊啊啊啊你真烦人!别再跟着我了好吗!”年轻人被他一串询问逼得炸毛了,拔腿就火速冲走,一直从江畔跑到远处的假山林,等他庆幸总算把人甩掉时,疾藤的哈欠先声夺人。
    那一刻,乌末连死的心都有了:“……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呢!”
    “不要再逃啦,我觉得我还是有点作用的,比如说……帮你送货。”疾藤比出“一”的手势:“一百次,我帮你送货一百次,就当还债了好吗?”
    乌末不甘不愿的瞪了他一会儿,最后实在没招了才不得不勉强点头:“那行,路径的具体安排我等下告诉你,送满一百次,你就走人!”
    “是的!老板!”
    “不过,我可不给你工钱啊!”
    扶苏国的花江城,据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城中房屋都建在水上,甚至连水下都有人住,这里是充满艺术氛围和自然气息的温润地带,一年四季花开不谢,不见霜雪。
    “看来即使是异世界,自然气候和时间计算方式也跟我们差不多啊……”疾藤思忖着他们的语言,还有长相,以及这所差不多的环境气候,深深觉得不可思议。
    乌末是一名优秀的手工艺品制作者,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巧手,创造了许多令人赞叹的工艺品,他尤其热爱制作锅碗瓢盆一类的居家常用物,比如大肚子小嘴巴的瓷瓶、银质雕花叶子盘、剔透的水晶琉璃罐、边沿浮雕着樱草花纹的扁玉碗。
    这些物件倘若放在术法界也是卖得出好价钱、值得珍藏收取的好宝贝,疾藤不由得叹为观止,一面思索轮回钟的持有者什么时候出现,一面瞬间掠出,执行新一趟运送任务。
    对于他出神入化的脚程倍感满意的年轻人高兴之下要请他去面馆吃面,疾藤一听,果真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结果一到面馆,却发现他们所谓的“面”,是指清水洒在粉色的面粉上,搅拌一下放点调料就能吃了。
    疾藤算是天地盟组织里嘴比较壮的一位,然而就算是他,在接受了粉色的小麦后,也接受不来调味料怪异的苦涩味,细问之下他得知,这个世界里的人,以“食苦为乐”,他们出生后喝的母乳是苦的,吃的糕饼是苦的,就连碧油油的果子树上摘下来的红彤彤熟果,通常都是苦若黄连的。
    可他们却觉得,苦的食物,是人间最大美味。
    看乌末吃的津津有味,疾藤犯难了,他可咽不下这么一大碗稠稠的苦味粘牙面,果然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就容易适应什么:“乌末,你一个月大概能做多少件手工艺品?刚刚你说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是因为赚的不够吗?”
    “我每天就能做三个,而且是不眠不休的,原本我是有一套房子的,可惜叫骗子给骗走了,现在露宿在江畔的吊篮里,好在花江城暖和,不至于冷出病来!”吞下最后一口苦味面汤,乌末心满意足的拍拍肚皮,同时诧异疾藤的胃口:“你吃这么少?亏你还长得这么壮!”
    “我都奔三十的老男人啦!没有点肌肉像话吗!”
    “你忘记了所有却单单记得年龄?”
    “啊……我猜的,刚刚照了下江面,看到自己的沧桑脸估摸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那以后的路,你预备怎么走啊?”
    沟通下来,疾藤发现乌末不像初见时,是个容易唧唧歪歪的少年,他高兴起来也是相当健谈的。他跟疾藤坦白,自从摊上房子被骗走拥有权的倒霉事之后,他就对许多人失去了原有的信任,整个人变得愁眉苦脸、疑神疑鬼、喜怒无常,好在收购他工艺品的店家老板可怜他孤身一人,一直都有接应他的活计,使他暂时性的吃穿无忧,可乌末很清楚,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就还是得努力拼搏才行。
    “唉!”说了很多积极向上的话,乌末就顺带把心里的消极也引出来了:“我就觉得我这个人天赋不够,脑子笨容易被骗也就算了,还只会做工艺品!你看看刚刚那家店,里面有唱歌的,有跳舞的,还有画画的,甚至还有做饭的!这些,我什么都不会!人家却一个个占上了!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
    疾藤听了他的抱怨,只微微一笑:“那他们,会做工艺品吗?”
    乌末怔住。
    “有时候,换个角度看待这些苦闷的事,你就会发现,你的生活已经很好了,应该满足和幸福了。”疾藤仰倒在干净的地面,看着天空里缓慢拂过的白云,悠闲宁静的说:“不论在哪个世界,哪个地方,都有许多不如自己的人,当你为得不到的事物而感到懊恼时,不如想想已经得到的东西,那样的话,你就不会不快乐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今天听了,莫名的觉得有道理啊……”为着疾藤这一番话,乌末沉思了好久好久,直到日头西斜,那一抹绚烂的橙光射入他眼角,他才如梦初醒的从地上蹦起:“谢谢你啊疾藤!你的话让我想通了很多事情!心里也没有从前那么压抑了!你真厉害!”
    “没有啦,我这个人比较懒散,只是习惯安逸和粗心罢了。”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摸摸眼角溢出来的困泪,问乌末:“你有几个睡篮啊……”
    江畔小楼升起了两盏灯笼,暖人的光晕下,是一棵不知名的粗杆大树,挂在横枝上的竹编敞口睡篮,像朝天张开的鲤鱼的嘴,形态滑稽,实用性高,一看就是乌末的手工杰作,主人也非常好客大方的请疾藤进去歇息,当疾藤问他睡哪里时,乌末点了点光晕下一张矮小的桌子:“我还要赶工呢,实在累得不行,瞧,不远处有把椅子,直接睡在上面就行啦!”
    “这里还真是和平啊……”放眼望去,这座不夜的江上小城,家家户户晚不闭户,安宁祥和到了极点,真叫人流连忘返:“如果不是着急回去……多旅行一阵子也是好的啊……”
    乌末没有听他的嘟囔,一个人兴致勃勃的去灯光里搞艺术创造了,从他的表情很容易就能瞧出,他是真心实意热爱这份工作的,哪怕它不稳定,哪怕它不能立刻带来一座他想要的大房子。
    当疾藤醒来的时候,花江城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睡篮外的石台上,搁着两颗红透的类似于番茄的果子,疾藤饥不择食,却惊喜的发现这果子是甜的。
    采购了一批新材料的乌末回来时还跟他道歉:“对不起啊,实在没找到苦的果子,你就将就着吃吧。”
    “我很喜欢这个。”疾藤将两个果子吃的连核都不剩,那久违的酸甜滋味美的他欲罢不能。
    “……你口味还真独特啊,我们这里没人爱吃甜果子的。”乌末一面惊叹一面将筐里的材料取出。
    疾藤便顺嘴一问:“那这种果子,平时都用来干嘛?”
    “喂牲口啊,还有家禽,它们可喜欢吃了!……呃,抱歉,我不是在骂你……”
    “没关系,有着牲口的口味,说明我也够独特了哈哈哈哈!”疾藤爽朗大气的笑声辄便飘荡在江畔周围,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
    “对了,疾藤,我有个宝贝给你看!”乌末收拾好了下一次“大刀阔斧”所需要的原料,忽然间神秘兮兮的来了一句。
    “什么宝贝?不会是做出来却舍不得卖的珍藏品吧?”
    “嘿嘿,你只说对了一半,确实是珍藏品!但不是我做的!”乌末怀捧个扁盒子,往四周看了一圈,发现没人注意后才微微敞开个口:“瞧,这东西可神奇的不得了。”
    本是无意的一观,却叫疾藤的双眼刹那间睁圆,接着,他夺过盒子掀开盒盖,定定的望着里面的四盘连体钟:“……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我捡的啊!”乌末本来被他睁大双眼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在得意的驱使下很快又恢复成愉悦状态了:“这个钟表可神奇了,我跟你讲啊……”
    “你有没有拨过上面的指针?有没有!”疾藤忽然发狂般把乌末的衣领揪在手里,凶神恶煞的吼问他有没有动过轮回钟。
    乌末吓得眼珠都快蹦出来了,生怕疾藤有什么过激的举动,颤巍巍的说:“就……就碰过两次……”
    大概是立马意识到自己太过失态,疾藤平静下来之后跟乌末道歉:“对不起,乌末,实在是由于事关重大,请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这两次,你是怎么动它的?”
    于是乌末诚实交代,他是在半个月前从森林里找到轮回钟的,那天,他为了省木材费,自己去林子里伐树,刚好捡到这么个东西,他发现表盘外面没有罩子,打算做一个,不小心触碰到其中一枚指针,之后古怪的事情就发生了,他竟然回到了一天之前,因为在那之后所有经历的事情,都跟前一天发生过的一模一样。乌末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只能是跟无名钟表有关了,于是他又在原先触碰过的位置碰了一下,果然,这次回到了两天前。
    疾藤立刻陷入思考:“看来,他两次动的都是‘日钟’,而穿越时间仅有几天的话,是不会立刻返回原处的……”
    “疾、疾藤啊……有什么问题吗?莫非我闯祸了?”乌末观察到他脸色越来越不对,自己也跟着害怕起来。
    “乌末,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并没有失忆,而且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诶……诶?!”
    “我知道你很惊讶,或许也接受不了,可我,正是为了这个而来的。”疾藤拿起盒子里的连体钟,神情不经意间严肃起来:“简单来说,轮回钟的存在,会给我所在的那个世界带来劫难,所以,我必须把它收回,然后摧毁掉。”
    “劫难?什么样的劫难?”过惯了和平日子,丢失一套房子已算是灭顶之灾的乌末,并不明白疾藤所在的那个世界。
    “所有的人都会死去,天空和大地翻转,然后山河俱毁,万物皆灭……”说到这,他眼底竟罕见的泛出泪光:“每一个世界的人,都渴望和平,没有人希望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战争里,和朝不保夕的恐惧中,乌末,或许这个钟会给你带来很多乐趣,甚至卖出好价钱,但是我恳请你……把它给我,拿去毁掉。”
    “我……”乌末恋恋不舍的望了望已在疾藤手中的轮回钟,更多的,却是不解:“我能看出来,你很有本事,你送货的时候速度那么快,一看就是练过功夫的,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心平气和的求我把它给你呢?直接抢走,不是更方便吗?”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我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来伤害你呢?”疾藤淡淡一笑,慵懒的神情早已被执着坚毅所取代:“我们认识没几天,可你对我非常信任,如果不报之以李,我还算是男人吗……”
    “既然我们是朋友,那朋友有难,身为男子汉的我,怎么可能不帮!”乌末点点头,异常坚决的拍着疾藤的肩膀说:“这钟就交给你了,我本以为是稀罕的好东西,没想到竟然是让整个世界毁灭的废物,虽然听上去很玄,但我愿意相信你!”
    “谢谢,乌末。”
    “是你说的嘛!人要知足才会快乐,我就当从来没捡过这东西!”乌末洒脱的耸耸肩,笑得跟今早的太阳一样明媚。
    相别的一刻还是到来了,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这一散,却大概永生无法再见了,疾藤感谢这巧妙的相遇,乌末说从他身上学会了知足常乐,可疾藤,又何尝不是从这名少年的身上,找回了曾经的自己呢?
    那个……单纯的,去信任别人的、心无阴霾的自己。
    落了单的天鹅从江水中孤独的游过,远处深林里,一个人寂寥的走走停停,思绪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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