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相夫光子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的“回归”,会迎来这番巨大的“逆转”,忽然在心底生出两种滋味,对自己愚钝大意的嘲笑,还有对未来曙光的欣慰。
    当然,这份曙光,将不属于她。
    锥子脸水木烟跌下地去,难以置信的抬着手从众上主脸上虚扫而过,唇齿激灵的打架,声调也前所未见的惊恐:“你们不是不敢留下吗!不是滚远了吗!你们不怕不得好死吗!”
    “寒苇裳,你不会还没发现……神的恩赐,已经收回了吧?”在对方脸上写满“你说什么”并把眼睛越张越圆时,海蓁子步出队列,间接解答了光子的疑惑:“炎之帝恒,已经把你变回普通人了,就跟我们术师世界里的‘空遁’‘地遁’一样,不过是‘抹消’和‘增添’的差别而已,如果你觉得这份力量会永远属于你,那也只能说……太不过脑子了。”
    顷刻间一无所有的寒苇裳,露出了倾家荡产后生无可恋的表情,同时,极端的愤懑在胸臆间爆发:“你们别得意!歌形国主已经答应会用风国的力量扶植我做光域的女王!你们不过是一群被辞掉的废物!想回来?门都没有!”
    “只要我们活着一天,就会尽我们所能保护这个国家!因为我们是天地盟!”嘉琦芙菱喊出口号,对寒苇裳的行为极度排斥:“你想把它的一部分作为大礼送给别人!才是门都没有!”
    “我手里有玉玺宝鼎和军令王符!”不到最后一步,她显然也不打算把终极撒手锏使出来,眼见突然归来的四代上主有死灰复燃之势,她慌了,一张锥子脸反复变形中:“我才是这个国家的五代国主!你们全都要听从我的号令!”
    “寒苇裳,你真是想做国主想疯了,从你来到光域开始,一直到现在,你就没有半点资格,别说国主,你连做个底层的工作人员,别人都觉得膈应!”
    “你就更没有资格说我了!”若对别人抱存三分火气,那对相夫光子就储藏了百分的仇意,寒苇裳对这位“昔年故友”“旧日宿敌”饱含痛恨,尽管有些时候,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一个杀千刀的恶贼!你还有脸活着?你配吗!你以为你比我高尚到哪去?对我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你真以为你是人人敬仰的香饽饽啊!”
    “来人,把她们两个全都拿下!”以悠一声高令,便有不下百余的术师护卫冲进门来。
    锥子脸失声惨叫,白驹过隙的短暂空当里竟发现宿敌气定神闲的迈进一只火红气状圆圈,虽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潜意识提醒寒苇裳,相夫光子要一个人逃走了。
    “带我一起走!”结果,她却只能扑个空,还不慎磕掉了前不久才矫正过来的门牙,满口鲜血的痛楚,令她恨意加剧,扭曲的五官将先前精心整出的“美丽”全部销毁:“你们……给我记着……今天你们包庇相夫光子故意让她逃走!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瞬息逃出以悠逮捕圈的相夫光子自然不会晓得寒苇裳有多大意见,她只是意外,情急之下锁定的落脚地点,竟然是彼时……与父母同在的故居。
    战争时,这里的许多房子都被摧毁,包括她的家,是十三禁卫军在后来的安定阶段,尽可能的把民众家园恢复原样,因而这里,还依稀残留着过去的模样。那时候,她住在下面,父母住在楼上,磕磕碰碰吵吵闹闹,虽然愉快的时日稀少,却也是她对于亲情的唯一念想,如今,桌台蒙尘,久无人至,昔年的生活时光,好像一去不复返的前世记忆。
    “光子大人!总算找到你了!”念冰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自从光子决意去月之国找衍仇,彼此之间就断了联系,千影式的功效被主人生生掐断,这让念冰很是挂心:“请再给我一份千影式吧。”
    “你不是在拓天身边吗,怎么回来了?”
    “是海蓁子上主传讯说你会回光之国,我想,你不许我去月域找你,但是这里,总该可以吧!”
    义正言辞的钻空子,偶尔一本正经的叫人想笑,越是这样触动,心酸感就越发强烈,光子背过身去抹抹眼角,这番归来,本是匆匆,一旦细细品味,就会忆起往昔无数情景,叫她即使干涸了双眼,也能落下泪来。
    “念冰不是要打扰大人,只不过,是有一事汇报。”
    “你说吧。”把最后一点泪意憋回去,确定自己没有带出哭腔,相夫光子才安心的转首看他:“发生什么事了?”
    “相夫先生和白辰夫人,就在前天,从海堡里被人劫走了。”
    “什么……”如被巨石砸中心窝,相夫光子趔趄两步差点摔倒:“怎么会这样?”
    “不过你不要急,我已经找到他们了。”
    念冰分析,极有可能是有心人士,想让夫妇二人脱离保护圈,暴露在世人的目光底下,从某种意义上,一定会给当事人,也就是光子带来影响甚至于伤害,毕竟,世人眼中,相夫光子乃一而再再而三犯下包庇大罪的罪人,她所包庇的对象,是早就该认罪伏法的囚徒。
    “他们的看法是对的,我本来就是罪人,我的父母也是,早就该被处决的人到现在还活着,当然会使人不平。”
    “可他们并不知道,你会这么做,其实是因为……”
    “那又怎么样?做就是做了,就算达到了效果,还是不能以此作为开脱的理由啊,况且这一次在天魔那里,我怕是要前功尽弃了。”有些惆怅,也有些惋惜,但出奇的,没有畏惧和后悔。
    明明加入了魔神的阵营,也宣誓了忠诚,接受了警告,但一转眼,她就跟炎之帝恒牵扯不清,又与彼时同伴同处一城,共同归域,现在,还跑到自己原来的家中缅怀留恋,顺带见了见最忠诚的手下、最信赖的弟弟。
    这些若被天魔知道,大概会一下子把她给了结吧,就像那天用无形之手,慢慢夺走她呼吸的权利一样。
    有时候点子背,真是料啥来啥,那个间隙,也只够她把念冰传送转走的,一回头就对上了帽檐下这双阴暗低沉的黑瞳。衍仇一袭万年不改的黑色长袍,单薄清瘦的体态纵使用肥大的衣服进行遮掩,也撑不出什么壮实的轮廓,或许正是因为身材纤细,脸容清俊,才会让光子怀疑他是不是跟水无痕迦络、里格让前辈同一类型,有着不老法宝。
    以为自己又要被掐了,结果衍仇只是绕过她向后走去:“还不跟上。”
    “有什么任务直接吩咐我就是,你怎么亲自来了呢?”全力掩饰惊慌,可她问出的内容却跟她的行动一样,破绽百出。
    衍仇停下了,来来往往的黄昏冷风勾勒出他包裹在黑袍内的身形,略显沙哑的声线平淡冷清:“光神回来了。”
    光子心下一惊:“什么?”
    “不要告诉我,你毫不知情。”
    “我只听说,炎之帝恒把光神的力量给了一个普通人。”光子小心翼翼的说,事实上,她现在都不晓得碧姐身处何地,只知道,她作为光神觉醒者,必须跟拥有光之核心的大家“保持距离”。
    “这些,是他告诉你的?”
    “我回来的时候,碰到了那个觉醒光神力量的人,她刚巧是我曾认识的……”回应她的是衍仇漫长的沉默,这让光子产生一种自己被看穿了的感觉。
    谁知,衍仇并没有示态,在红发忐忑不安之际,做了简短交代:“我要去把那个人杀了,你也一起。”
    “不如,就让我去吧。”再不把这“尊神”送走,她不知道光之国的后果是什么,衍仇尽管来去自如,可不到大事临头,必然不会轻易踏足这里,这番动身,势必是感应到了光之觉醒者的存在,相夫光子没想到,他对于诛灭光神的打算如此坚定:“那个觉醒者,刚好是我的仇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用你亲自动手……”
    “那好,你就去取了她的性命吧。”想不到,衍仇竟如此豁达的答应了。
    “属下遵命。”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
    “我……我想见他们。”在众多的伪装和谎言下,只有这份感情,这些话语,发自心底,哪怕面对的是毕生最大敌人:“我的爸爸妈妈。”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眷恋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只要让我偷偷的看一眼就好……魔神大人,请成全我。”
    “你自己看着办吧。”黑色涡流突起,在逐渐黯去的天色下,顿生异样恐怖:“记住我说的话,若你做出过格的事,我就让你抱憾永生。”
    黑色的背影彻底远离了这片土地,那一瞬间,相夫光子几近虚脱,绵软无力的瘫坐了下去。她怎会不清楚,不论是帝恒,还是衍仇,都是极端冷酷的人,他们如此宽纵她的为所欲为,仅仅是由于她还握有修罗道的力量,若有一天,她依约把力量转给下任继承人,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像碾碎一只蚂蚁那样立刻把她除掉。
    带着万分复杂的感情,她“重归”故土,当熟悉而陌生的一切映入眼帘时,她又百感交集。念冰之前说,那个劫走相夫洋夫妇的人,似乎并没打算把二人藏起来,只是把他们锁在寒都郊外的一座荒凉宅院里。大概夫妻两个知道自己被各国通缉的身份,因此每每出门,都会蒙头盖脸,在大众渐渐淡忘他们的存在后,还能从夹缝中获得一丝喘息空间。
    院门紧锁,微弱的打鼾声时隐时现,光子记得很清楚,那是父亲的鼾声,即便它轻微到恍若不存,父亲应该是在午睡,她这样想着,往最近的一条街市走去。
    别看荆棘面上冷酷无情,做起事来却一点不含糊,彼时经济落后的城镇,如今一条条繁华的街市,一簇簇热闹的人群,描画出属于光国的盛世繁景。
    相夫光子学衍仇穿了件宽大的斗篷,用帽檐把双眼挡住,只露出辨识度并不那么高的下脸,晌午已过,她孤独的走在街上,悄悄目视熙攘的人群,既期盼又恐惧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这时,一个蹲坐在地的矮胖身影引起她的注意,那人不断用粗糙的手挑拣衣堆里的各色廉价品,旁边立着“20国币一件、任意挑选”的牌子,妇人尽情的挑拣个够,却在最后关头摸摸衣袋,继而,依依不舍的放下了衣服,起身离开。
    看到这一幕,相夫光子红透的眼圈再也止不住奔涌的泪水,假设他们不是罪人,想必,由于女儿的关系也会被所有的人遗弃吧,她的同伴不会救济把女儿逼到如今境地的夫妻,而她的仇人,也已经达到了消灭她的目的,更没可能帮助他们了,国府对殉职的成员家属向来体恤,不过被废者则大不相同。假设他们不是罪人,他们的女儿,也是天理难容的逃犯。
    不由自主跟上母亲的步伐,回到郊外的破旧宅院,那破败的石墙,凌乱的栅栏,倒塌的柴堆,两座外形简陋的茅草屋。生锈的大门开启又闭合,钝重刺耳的推动声久久停在她的意识里,当发觉时,母亲已经消失在了门中。
    相夫光子凝视着连锁都没有的门孔,凄然落泪。父亲又暴吼着与委屈啜泣的母亲争吵,继而也失声痛哭,这样的情形,她曾无数次见过,可今天,却第一次觉得悲惨心酸。
    走过去,她把手放到没有把手的门面上,多么想推开它,多么想再看一眼他们的样子……一时忘记,竟真的叩响了门,铛铛铛,待男主人用不善的口吻喝问来人是谁之后,她惊慌失措的躲了起来,在角落里偷偷望着开门的父亲。
    男人看到地上放着一摞面值不小的纸币,兴奋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最后,欢天喜地的拿着钱跑回屋子跟妻子报告,先前的吵闹声也慢慢被笑语代替。
    其实,他们也只是穷怕了吧,只是因为穷,扭曲了心性,抹杀了温和,让贪婪与欲望填充大脑,伤害着身边最不该伤害的人。
    “你现在没时间关心别人吧,相夫光子。”低沉醇厚的男音从耳后传来,相夫光子猛然一怔,转头看向面具上仅仅露出的双眼:“事情办好了?”
    “志在必得的事,不急于这一天半天的吧。”当时相夫光子还没意识到洛紫星涵的所指,只是对他的到来感到错愕:“你怎么也来了呢?”
    “今天就算了,最晚明天,你必须把她给解决了。”紫色面具警告完这句话,就原地消失了,相夫光子理所当然的以为,他和天魔一样,已经回到月国去了。
    晚上,她随意在林间搭了帐篷,却在入眠期间辗转反侧,白日里的那几幕情景,到现在还烙印在脑海中,只要闭上双眼,就会看见母亲老去的背影,父亲心酸的笑容,不知怎的,她忽然之间很想再回去看一看,哪怕只是在门外停留,触摸那充满锈迹的表面。
    不妙的预感到底成为了现实,她冲回郊外宅院时,只看到无故大敞的院门,父母一贫如洗,甚至来不及饲养鸡鸭猫狗,有人悄无声息潜了进去,必然不是为了偷盗!突然,那种饱含杀气的冷冽,强盛到如刀般凌迟着她的感官!
    果然,是白天的紫色面具男,相夫光子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把洛紫星涵的攻势生生扼杀在萌芽,随后,施展全力把人拖出了茅屋和宅院。
    “为什么阻止我?”
    “废话!我怎么可能让你杀他们!”
    “哦?”洛紫星涵嘲讽的一笑:“我以为你是最希望他们死的。”
    “我从来没想过要他们死,洛紫星涵,我警告你,再敢来打扰他们,我就杀了你!”
    “真是可悲,相夫光子,对于已经不爱你了的人们,你居然还有所眷恋,这样是难成大事的。”面具后的那张脸不知挂着怎样轻蔑的笑,可光子知道,他摊开的两手间盈满了嘲讽:“还是说,你巴望着以此来找回失去的‘名誉’?”
    “名誉那种东西我早就没有了,也不想再要。我只是要警告你,不许再对他们出手!”
    “你以为是我的意思?”
    “不是你,也是魔神!”
    “魔神也只是为了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少废话!总之以后,不许你对他们出手!至于魔神那边,我自会去交代!”
    “好好好,只要你不因为他们耽误天魔教的事,我可以放过他们。”面对执着坚定的魔姬,第三战神只得摆手妥协,同时,也予以严重的警告:“我也得提醒你呀,相夫光子,既然加入了天魔教,就别总朝三暮四的,小心哪天惹恼了他,真的让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相夫光子笑笑,虽然生不如死肯定比死要难受,但想起一家三口现下的“处境”,她就讽刺的觉得,并不比上述好过到哪去,至少他们,知道了苟延残喘的艰难,知道了良心受责的煎熬。
    离开之际,她回首凝望那扇再度闭合的大门,泪水连同悲伤,一块儿留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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