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万,在任意一场征伐里都算是充起大规模战争的数量,在双焰城小小寸亩之地,却如蹲在地里等候收割的白菜,一棵棵被下手凶残的火国军砍的稀巴烂,并非因为过于拥挤无法施展,而是他们僵硬如木,好似灌了水银一般。
    苍棱三下五除二“收集”几名还没被砍成碎片的复制体,收入傀儡腔囊中,忙里偷闲回到了帐营,绿阳还在对着地图专注,表情并不轻松。
    “我们省了不少力气,你将他们定住后,注射器轻松扎破他们的体表,是复制体就会在皮肤上生出一层斑点,寻常人类则不会,督翼真是设想周全,这样一来不但能够区分,顺带连本体复制体的命,也能保住了。”
    “事情经常在变化之中,谁也说不准,前一次会议还在同情一体两命的复制体,如今不还是要消灭殆尽?”
    “说的也是,话说……你在看什么?”
    “我总觉得,他们还有人没出来。”
    “何以见得?”
    “我在扩大幻术施放范围时,感到了隐藏在暗处的异样,但我搞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绿阳的淡眉逐渐拧紧,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表情之一:“我终究不是木茉那样的感知术师,终究没办法精确感应。”
    “可你拿捏的已经很准了。”苍棱注视她的目光里写满了佩服。
    “那只不过是用幻术强行把复制体集结过去,并不是我感知出来的。”
    “画地为牢,当今术法界也没几个人能办到吧。”
    “就别说恭维话了。”绿阳听了夸奖,并不觉得得意或高兴,当然,也不至于不悦,她不过始终是个心思沉静宛若死水的人:“六十万复制体之后,应该还有六十万等着我们。”
    “就算还有一百万,也无妨。”苍棱提起手中细若发丝的透明元能线,深沉一笑:“许久未出手,傀儡的关节都要生锈了。”
    绿阳的异样感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距离双焰城十公里以外的荒芜地界,终年无人寸草不生,被临时驱赶到这里的双焰城百姓仿佛被强挤成一团的难民,被寥寥无几的火国军围绕看守,这些火国军神情自若,没有出手帮单枪匹马剿杀敌军的迦络,各有各的懒散,各有各的打算,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他们联手欺负迦络让他一个人独扛呢,苍棱到的就是很准时,因为并不是“任人宰割”的水无痕迦络,已经打算把这些成群结队翻倒在地的复制体,逐一诛杀了,一道晃目闪电当空划落,水无痕迦络动作有所停顿,但没有回头,更没有意外。
    “就算用雷遁,也该自己出手,让傀儡发出来也太没诚意了吧。”
    “那是因为,苍棱没有伤害迦络先生的打算。”苍棱步近,脸上不见笑容,倒也没荆棘助贤似的冷成一坨冰,漠然是有了,寒气尚不足:“只是要阻止先生为所欲为。”
    “小鬼,你应该叫我前辈才行啊。”迦络暗了暗眼色,毫不客气的端起长者之风:“而且你有什么资格阻挠我?”
    苍棱不惧他那双随时可能放出杀招要人性命的眼睛,从风衣袋里掏出一支注射器:“复制体可以全部交给前辈处理,但是寻常的无辜人类,还希望您能手下留情。”
    “你以为我是来这陪你过家家的?”迦络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左眼眶,眉宇间略有些不适的样子:“等收拾了他们,你再跟我讨论人道不人道的问题吧!”
    一缕疾风顺着肩膀擦过,苍棱不急着转头喝止,淡淡然的弯唇浅笑:“前辈的眼睛如果再用下去,绝对会瞎掉的。”
    短短一句话,竟比竭尽全力的劝阻更有效,水无痕迦络顿步回头,储备了数十年的杀气将要一朝爆发:“你很有勇气啊,敢对我评头论足。”
    “我是好意劝告前辈,多休息一会,等我料理了这边,您再动手不迟。”苍棱继续“好言规劝”,为了谈话内容不被第三方听到还刻意朝迦络迈进几步,近距离实现迦络对他“勇气”的断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前辈是因为用眼过度,导致浑身不适,而让前辈有此遭遇的,源自一次前辈没有取胜的战斗。”
    迦络像睡梦中被人活活抡锤砸中一样,用近乎骇然的惊愕目光死盯着苍棱,一番简短的揣测,就震得身经百战老奸巨猾的他半晌说不出话。
    苍棱不打算让这毛骨悚然的气氛一直维持下去,就主动对其解释道:“我是个医师,所以通过观察就能找出前辈受伤的原因,你是在和高手进行幻术对决时,被其用幻术伤了视网膜,听上去匪夷所思,但最高级别的幻术,是可以让幻觉里的物理攻击变成现实的,虽说摧残的,仅仅是一双视网膜。”
    迦络不甘而痛愤的咬牙,大概不适度顷刻加剧,令他脸孔惨白,虚汗横流,手无论如何都不想从眼眶上离开了。
    虽穿着男士上主风衣,但苍棱是个地地道道的医师,他受教于水无痕的另一位幸存者,在术法界足可和碧姐比肩的女医师叶,他是水无痕叶两名弟子中的首席,隐藏在天地盟这块金字招牌下,以傀儡师之名傲立于世,却又是医界黑马、连玉灵吉音都为之赞叹的天才。
    他不是单方面的天才,他是任何一门学术,但凡接触就必升格为翘楚的“一口吞式全才”,苍棱低调内敛的性格决定了他不露锋芒的特性,然而他入门晚学得快的本领,却让许多同期伙伴甘拜下风,有人说这是得益于冰河的优质血统,也有人说,这是苍棱肯下苦功、毅力高于旁人千倍的铁证。
    不论如何,沉默寡言甚少争锋的他,这回算取得“重量级人物”的注意了,也或许,他是一棵拯救迦络视觉的救命草,被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狂傲男人紧紧握住了。那迦络气息渐急,像方才打复制体时用力过猛造成的后遗症一样,站在那里都遥遥欲倒的,苍棱知道他是连碧姐都想解决的敌人之一,不过他更知道,这个人对“移除能力”所会发挥的惊人成效,连督翼都不舍放弃。
    苍棱把人扶到近处一方被风霜磨平了棱角的岩块下,像嘱咐一位年迈长辈那样尊敬有加,他要迦络先在这里缓口气,他去去就回。
    看迦络那样子,应该不是装的,苍棱这才放心的举臂挥手,令远处一队早早待命等候多时的技术型术师,把十余口大箱子火速抬到近处,就当他们要撤离时,苍棱不无犯难的出声挽留:“各位,再帮我一个忙吧,有什么办法,让面前这些复制体乖乖趴下呢?”
    六十万的数目固然不会是一一清数过后的答案,但行军打仗经验丰富的人,甚至于“没吃过猪肉也看过不少次猪跑”的人,凭借肉眼就能够摸清人数大概了,苍棱虽然没有水无痕那一双好眼睛,却也有常人中最上乘的视力,他估摸着这群铺满了无垠荒地、把空旷世界里来回横梭的冷风都频频阻隔的复制体兵,不足六十万,也有五十八万五了。
    堪比蚂蚁成灾的数量,在这场由复制体掀起的天魔教后期战争里,显得稀松平常毫无惊人之处了,唯一的麻烦就是打法单一,耗费时间。
    这支运送注射器药物的队伍,是宝绿岛临时调来的,先不说他们怎么在短短的半天内,连人带物一起抵达,就是他们技术工作者的身份,也没理由像这样个个好战,能打善武啊。
    整齐的方形站队,第一排出列后将状似医师袍的白衣脱去,露出紧身战斗衣的“制药工作者”们飞入半空,将指间、腰间甚至发间里藏置的针形注射器逐个射出,每一只都精准无误的插在很难瞄准的复制体脸颊上,第二排紧随出列,和第一排动作细节都一模一样,用时也旗鼓相当,当第三排一跃而上时,第一排的技术工作者们早已取好了足量的注射器,准备下一次的冲击。
    由于密集度过大,很多复制体逃无可逃,这或许也是他们快速败北的劣因之一,在“援军”让人叹为观止的协助下,苍棱回到岩块边,水无痕迦络意外的老实大概也是由于他目前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整个身子缩成一团,痛苦的窝在岩块阴影下,两只手在眼外猛按,瑟瑟发抖。
    苍棱淡定的放下随身背包,抖出里面一根细长银针,拨开迦络死死挡在脸前的手,正要朝他眼旁某个穴位刺下去,被警惕性十足的迦络一把掐住腕子,银针飞迸出去,难以寻觅:“你想干什么!”
    “针灸可以让你的眼睛舒服些。”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趁机害我!”
    “你觉得,我要是害你,以你目前的情况,有抵抗的能力吗?”苍棱抽出手腕,不慌不忙拿出另一根,对着柔和日光投来的方向看了看:“还是说,你认为你的眼睛,会比现在更糟糕?”
    迦络的沉默和不再阻挠,让苍棱顺利完成了施针步骤,几分钟后,水无痕男人的面色拾回了一线生机,苍棱又用随身携带的清凉油,配合从双焰城及时挽回的一些未焚毁草药,调了个敷眼膏药出来,他告诉迦络,目前这些只是外用,等这些复制体彻底解决了,他还会煎一副治愈双目的中草药,帮其恢复视力。
    “别开玩笑了,就算我不是医师,我也明白,我的情况岂是你用这些东西就能医好的?”水无痕迦络非但不领情,还对苍棱的提议全盘否决。
    苍棱听了也不生气,他眼里的迦络,纯粹就是个即将彻底失去光明的病患:“信不信由你,每日用针灸,加上膏药,以及我专门调配的‘愈目汤’,别说即将失明,就算完全失明,不出十年也会复明。”
    “十年?我哪有那个时间!”
    “所以啊,你现在只是视网膜受损,还不至于完全脱落,耽误治疗的话可就真瞎了,到时候,十年都未必好。”收好银针包,苍棱从原地起身,眺望远方天空,那里光华灿烂,炫目却不刺眼,让人见了,免不得心胸舒畅一番:“我的师父也有过类似症状,这剂药,我是为了她调配的,如果不是迦络先生对我们还有帮助,我是断断舍不得慷慨解囊的。”
    “你倒是坦白……对啊,你是水无痕叶的弟子!我想起来了……”也许是水无痕三个字每每令他刻骨铭心,因此想起同族后辈时,他又吃痛的冒出汗来:“……我就信你一次。”
    达成共识和“交易”的二人,走到白衣技术者战队旁边,复制体和本体,已然通过注射液的注射成功分辨了,只不过他们挤在一起,花皮肤和黄皮肤还是弄得杂乱无章。
    “为了证明我的医术可以让你恢复,你现在,就把花皮肤的家伙全部干掉吧,注意,只能动花皮肤的哦。”
    “真是啰嗦啊你。”水无痕迦络重启眼帘,视觉捕捉到的影像清晰闯入,每个复制体身上的细小花斑,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自禁将这份得意深藏在眼底,他抬手一挥,风属性元能刃立时把五个复制体拦腰斩断。
    绿阳走到这里时,刚巧目睹了这一幕,连她都免不得惊叹:“最稀奇的是,中间隔着好几个本体,他还能在他们毫发无损的情况下,秒杀掉角度不一的复制体。”
    “这就是督翼邀请他的真正原因,水无痕迦络未必是守信之人,但他绝对是个不容许自己失败的战斗者,有言在先的情况下,如果他伤了本体一根毫毛,他都会觉得自己输了,强烈的意志力和信念,反倒成了我们放心‘使用’他的筹码。”
    “这里的人数,够六十万吗?”绿阳异样的感觉渐渐消失,那是因为她已站在了“源头”面前。
    “将近五十九万。也亏得迦络旧伤发作,要不然还真没法驾驭,他想把这些人,不分复制体和本体一次性都干掉,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次‘注射区分任务’就前功尽弃了。”苍棱望着手里余留的半管注射液,定定的说。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还给水无痕迦络治疗吗?”
    “治疗,不为约定这么美其名曰的东西,只为了,他能让本体复制体恢复成正常人,他能让复制体失去能力后没有缚鸡之力,加上他自己‘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霸道,水无痕迦络,他一定会帮我们消灭所有目标的。”
    就算是迦络,也难以在五十余万个复制体中实现秒杀全部,这不,有一群漏网之鱼朝观战中的两上主奔来了,苍棱扯着嗓子发出罕见的呼喊,要身上没有花斑的本体人类们跑到最右边,他自己则趁着复制体有跟风的意图,飞身冲上,紧随在后的两个黑衣傀儡咔哒咔哒抬起手臂,行动时双足离地,宛如翱翔,他们先苍棱一步到复制体和本体之间强行将两者隔开,腕部散出个六花铁刃,倾力一旋,周遭数名复制体惨遭切喉。
    苍棱十指运作飞快,电光火石间又有十二只傀儡凌空傲现,是他的金属傀儡“十二生相”,善于释放轻兵器,以密集度和精确度取胜,每每叫对手应接不暇。迎面涌来的复制体是被抽光了能力、打回原形之物,因此处理起来根本不费吹灰。加上有水无痕迦络这么个强悍的助力,己方仅用了不到半天,就把分离后该消灭掉的“敌军”如数剿灭!
    按照时间推算,最后一个复制体咽气时,正值次日凌晨,气温很不客气的降到了零度,在这暑气未尽的末夏,仿佛是对秋日即将到来的预警。
    “感谢各位相助,各位辛苦了,进营帐去休息一段时间再启程吧。”苍棱深知绿阳是打死都不愿与人委蛇的,便身先士卒对十三派遣过来的技术队诚挚挽留。
    “多谢城主好意,不过我们还要赶回宝绿岛复命,就不耽搁时间了。”领队队长回以他客气的一笑,并主动伸手与苍棱一握,随后,就率领队员毫无停歇的离开了双焰城。
    荒地四野无边,冷风猖獗横扫,冬日里,这是连冰之国都要甘拜下风的苦寒之地,因为它枯竭到连半棵小草都没有,沙石也死死凝固在地上,白日里灼烈的太阳并不能烤化它与生俱来的寒冷,有人说,这里当年被作为允帝逻的域外研究地之一,早就是大地贫瘠,寸草不生。
    绿阳不自禁地瑟缩,她穿的不似以往单薄,还是打了个寒战,苍棱正背对这里逆光伫立,消瘦的身体在寒流吹拂下翩翩欲起,绿阳本不想插手旁人的事,但心下思量如果搭档病了,她势必要更苦手,就转身挪步,打算回帐里拿件衣服过来。
    她才刚刚撤步,背后就猛然袭来一股热流,扑打在背上虽说不至灼痛,但爆破发起的源头,还是让她显露瞬间的错愕,她回头,只见阳光喷洒下的一团火焰,将当中人紧密包裹,烧了短短十几秒,就坍塌成一堆焦黑的灰烬。
    大脑被轰鸣声填满,本以为自己能够对旁人之事视若无睹,不论好与坏,那都是事不关己的身外纷扰而已,可春水绿阳真的眼见“伙伴”命丧当场并化为乌有时,她还是慌了。不具波纹的心湖,被一簇炽烈的火焰,烧得浪涛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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