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进入书院,帝恒居然没有改换出口,这让相夫光子感到意外。书院里灯火依旧暗淡昏黄,静置的棋盘和桌椅已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埃,空间里寂如死水,连蚂蚁都不曾爬过一般。
    桌角笔架上的紫毫维持着不变的姿态,就好像,她上次离开以后,这里的时间就停止了前进。
    利用元术师自身迅捷如影的优势,相夫光子躲过皇城内的巡逻护卫,还挑选监控器难以照到的死角进行暗中搜索,艰难而小心的找寻着目标,看样子虹端继位后,火国皇城里的戒备更胜从前了。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她在皇城里兜转了足有大半圈,才从某宫宫门前炎之凿凿带队镇守的情形来看,猜测出帝恒兴许在里面。
    她大致观察了一下地形,原来的藏香楼已经了无痕迹,取而代之的明显是这座建成不久,砖瓦色彩崭新光鲜的二层独楼,门匾隐在内侧辨识不到上面的字,瑰玮大气的格局倒颇具王者之风。
    翻身跃上房顶,匍匐靠近天窗,玻璃里面数面格子棋盘让她恍然大悟,这里原来是王储的新棋室,外面那磅礴恢宏的建造让她险些以为这里是议政处,不禁抽抽眉头,帝恒这家伙无时无刻不在凸显他的居高临下呢。
    棋室里,王储和他的妻子——那个有着粉红长发的美丽女性,正相对而座,面前有诸多棋盘里的其中一个,宽敞的棋室里只存在他们两个人,时而女子温婉可亲的说着什么,王储会给予同等程度的浅笑,在旁人面前的孤高清冷,在女子这里变得相对温和,只是,眼神如旧,毫无情绪的喜怒。
    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会想起云罗风树那个该死的家伙。凤姬曾经说,结了婚的人都会变得温柔,尤其在爱人面前,往往会表现出令人乍舌的一面。帝恒虽不至如此,可那两片温和而淡薄的金色海洋上,确实产生了光子未曾见过的认真。
    “看来,马上就要拆散一对有情人了……尽管是暂时的。”
    “殿下果然厉害,就算歌莺修炼一百年,怕是也追不上了。”
    一局终了,王子妃由衷的赞颂丈夫棋艺的高超,妙目盈盈,柔胜秋水。
    “你先回去好吗?”薄薄的嘴唇开启合上,既是储君又是丈夫的男人突然对妻子提出要求。
    “嗯。”妻子好像已经习惯了丈夫的从不解释,乖顺的含笑点头,旋即起身,轻轻离开了。
    相夫光子好像明白,为什么从前那个只会在书院里独自下棋的炎之帝恒,如今会辗转到这么明亮有余沉寂不足的地方了,有这样一位完美无缺的佳人陪伴在侧,就算是理性到了极点的帝恒,也会沉沦吧。
    “这么稚拙的藏身术,也想骗过我吗?”
    容易胡思乱想的她,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萦绕耳边的话,惊吓到了,她总算想起来这里的目的,同时为自己的失控感到懊悔。转头瞬间,对上立于屋瓦顶端的男人的视线,没等话出口,便被其一脚踹进了屋子。
    是的,相夫光子是突破天窗,连着一汪碎玻璃坠落在棋室地板上的,虽然侥幸没被玻璃割伤,可她许久没曾受过这种程度的冲击了,总觉得骨架快散掉的样子,不禁锁眉咬唇,额上渐渐渗出了汗珠。
    “不过,应付这里的监控,应该是足够了。”
    帝恒从正门走进来,衣袖口半点灰尘都没沾染,浅色的着装雪白的皮肤,不具情感的淡漠神色,习惯性的以俯视的姿态,看着从地上一点点起身的女子。
    “你这家伙,把人从窗户踹进来,自己却走大门吗!”光子极端不满的怒斥。
    “谁叫你在外面偷窥。”帝恒略微笑笑,纯净的音色里夹带着名为戏弄的意图。
    “别误会,我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更谈不上偷窥!”相夫光子讨厌这种误解。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难道你会猜不出来?”光子反问,她不了解帝恒通过怎样的方式预知,预知的水平又到达了怎样的地步,可她知道,这家伙能瞬间掌握对方的心意,简直可与木茉的读心术一较高下。因此,她才有备而来,手握着就算被看透戳穿,也绝对能够得手的办法。
    “会死的哦。”不紧不慢的语速,不慌不忙的态度,炎之帝恒仿佛一瞬间忽视掉相夫光子的来意,独自坐回原座,自行拾子往棋盘上一枚枚搁去:“要不要下一盘?”
    “不用了,这样的殊荣还是留给你的王妃吧。”握住轻斩的手紧了紧,语调也不经意间变得严酷:“今天,我一定要得手,你出招吧!”
    “我不会跟一个把自己送进囚笼里的笨蛋动手,所以放弃吧。”帝恒目不斜视,眼神一直在黑白双色子之间回转游移。
    “怎么?你怕了?”
    “激将法对我没用。每次出现都这样剑拔弩张的,你就不能温顺点吗?”
    “少废话了!既然你猜得到,我们就找个地方决斗吧!输了的话跟我走!”
    “我可不希望被一个女人这么说哦。”似乎改变了主意,帝恒的视线终于从围棋上挪开,转到红发女子一个人身上:“不过,我倒想看看,你预备怎么带我走。”
    看穿世事,掌握一切的自信,他无需做什么,只要存在于那里,就注定是君临天下呼风唤雨的存在。
    两人从皇城的地下暗道转移到书院,相夫光子刚刚抬起脚跟,帝恒便收回了穿梭隧道的使用权限,悠然地神采,好像在期待“绑架者”接下来的表现。
    “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我明目张胆把你绑出去吗?”
    “如果你敢,我不反对。”
    “你!”千辛万苦躲开重重视线,她要是这么做才奇怪呢,一边劝服自己冷静一边忍不住焦虑,好在思维飞速运转后,她往往会收获意想不到的结果:“我有办法了,但你必须乖乖配合。”
    直接绑了,太引人注意,直接决斗,更是会掀起轩然大波,唯一的途径就是逃离火之国皇城,带着必须领回去给十三队长的“任务成绩”。至于是公平公正对决定输赢,还是耍阴使诈弄晕带回去,说老实话,相夫光子还没考虑。
    炎之帝恒否决了相夫光子的第一项提案,当时后者差点乐出来,隐约看到王储的脸出现了发青的迹象,因为她提议,两人乔装,打扮成俏丽多姿的侍女,迷惑了皇城的守卫们轻松离去。于是,在王储头也没回的走出殿门后,发生了这样的一幕。门敞开瞬息,道路两边的侍者护卫纷纷退散向后,没有交代任何的理由,炎之帝恒就把一个蒙头盖脸的陌生女人,从棋室里带了出去,直至皇城出口,一路上都畅通无阻叫人大呼畅快。
    “你就不担心,回去以后他们追究吗?”呼吸到城外自由的空气,相夫光子的头脑也逐渐归于清晰。
    “永远不会发生这种事。”
    “……你这家伙是有多肆无忌惮啊。”
    “你不是要决斗吗,那就选在沧江吧。”
    “只要你答应,输了跟我走,我到哪都无所谓。”
    “呵。”出乎意料的是,帝恒这次并没有发出霸气凌人的宣言,而是安之若素的反问她:“那如果你输了呢?”
    “任凭你处置!”大不了就是一死,相夫光子敢来,就敢做最坏的打算。
    “好,这可是你说的。”
    一叶扁舟,摇曳水上,沧江的风貌永远是水波粼粼多于惊涛骇浪,尤其映着夕阳,垂暮的橘色日轮散播残温的身影染遍了视野,明明是炽烈的颜色,却画满说不清的凄凉。
    相夫光子跟水不投缘,从前修习水系术法重重受阻,游泳技能又不足以在洪水里自救逃生,加上上一次,被无形力量拖拽沉入水底险些溺死的经历,都让她或多或少患上了恐水症。如今脚下扁舟只有简易的竹板相互搭错构造,却要承载两个人的重量,摇摇晃晃已行至了江中,远离了沿岸,若真出了意外,她怕心有余悸会导致踏水离去都困难啊。
    “喂,你说的决斗地点就是这里吗?”虽不至于怕死,可没把人带回去自己就沉江了岂不冤枉?
    “是。”帝恒抬手一扔,唯一的木桨便直直躺入了水中,连反应的机会都不给相夫光子留。
    “喂!待会怎么回去啊!”
    “元术师问这种话会被人嘲笑的,你不是要决斗吗?那来吧。”帝恒优雅的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全然一副绅士邀请女性跳舞的样子。
    光子觉得自己被那双潜藏着藐视的眼睛欺侮了,不能容忍的拉开了战前架势,右手抡起的轻斩霎时间突飞上去,左手则趁帝恒闪躲武器突袭之际隔空打出了“气拳”。
    这是她近来修炼所得的新招式,原理是压缩气流,将空气波紧紧攥成一股,随后松开,形成的气波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威力,使用时隔空打出,叫对手防不胜防。
    炎之帝恒果然中招,轻飘飘就被无形的气浪推进了深不见底的沧江水中,相夫光子见他扑腾几下有沉溺的趋势,勉力克服恐水心态,将元能聚集在脚底,四平八稳走到男子落水的位置,刚一伸臂,腕部被水下冒出的手用力握住,随后,整个人失去平衡,也跟着跌落下去。
    沧江水清,借着余晖的照射可以看到水下许多事物,比如,身旁游来游去的鱼虾,再比如,那个动作流利三两下就游离了水面的男子。她当时的念头只有把他降服了带到宝绿岛去,所以拼命的划水上浮,怎知,可怕的状况再度上演,脚踝被无形的力量捉住,死死的往水底拉扯,她使出浑身力量,还不足以挣脱百分之一,到底怎么回事?被水鬼缠身这样的迷信论调她可不相信,但又怎么解释重复上演的诡异呢?
    失去意识之前,她还在迷惑的漩涡里竭力追寻。
    沧江沿岸有一带桑树林,因常有危险兽类出没,故而人迹罕至,也正因为这样,这里成了火之国王室的第二狩猎场。
    耳畔跳跃的火花迸裂声携着温热的气息擦抚脸部的皮肤,相夫光子因不适应这份干燥而略略蹙起了额,没多久,朦朦胧胧的苏醒过来了。旁边一丛篝火,篝火另一侧是青年俊俏的侧颜,他专注的拨弄着火堆,眼底的光点随火焰明灭不定。
    相夫光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落水被困,八成是这个男人出手相救的,她感觉脸上发烫,浑身冰凉,呼吸随心口的起伏越来越艰难,连那该死而熟悉的味道也在咽喉里蠢蠢欲动,哇的一声,她到底没压制住,任由黏稠的液体从唇瓣中间喷薄。
    “你发烧了。”赤发男子只看了一眼便说:“坠江的时候呛了很多水,对你的病情不利。”
    “咳咳……”如今,连咳嗽都需要小心翼翼,她很讨厌肺叶快要爆开的撕裂感:“还不是拜你所赐。”
    “总比你释放生命能量,跟我一决高下强啊,那样的话,你是没有胜算的,即使你认为自己的力量强悍到难以想象。”
    “我欣赏说话直来直去的人,不过讲真的,你这种无时无刻不高高在上俯视别人的态度,真让我想揍你一拳,咳咳……”喘息间隙,唇被一颗散发着冰凉气息的丸药拨开,滚入咽喉的刹那,整个人的头脑清醒了:“你给我吃了什么?”
    “是缓解你肺疾的药,现在好些了吗。”
    “多谢……”舒服了很多的相夫光子,没忘记此行目的:“我是来抓你走的,你为什么还救我?”
    “你不觉得,刚刚的感觉很熟悉么?”拨火的动作稍有停顿,青年转头,泛起微微一笑。
    “你是说……落水的时候……”
    “看来,有必要对你进行一次系统的讲解了,不过,我劝你,下次在十三禁卫军面前,少开尊口为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呼吸再次急促起来,以往种种不解谜团顷刻间回归大脑,冲击她满载着好奇的思维:“别藏着掖着了,尽管来吧!”
    尘封的记忆,被再度揭起,已经消失的东西不会回来,却可以源源不断的添加。从诸神团到觉醒者,从关键字禁令的发布到解除,从火国王子到组织成员,从她告诉十三禁卫军,到十三禁卫军用了记忆删除术抹去她的认知……
    一切一切,炎之帝恒都知道。比起被十三禁卫军愚弄的愤怒,相夫光子更在意此人的来路,于是问出“你到底是什么人”这样充满未知的问句。
    “我是诸神团的觉醒者之一啊,相夫光子小姐。”他认认真真回答,端正的容貌,一丝不苟的表情,叫人无从辩驳。
    “可我觉得你在撒谎……即使没有证据。”她也如实相告,自己心中不祥的预感:“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多到匪夷所思。”
    “你不是说我有预知能力吗,那就表示,我知道的再多都合情合理。比如,十三禁卫军在给你删除记忆的过程里,从中捕捉到了我告诉你真相时的场景,于是乎,给天地盟下达带我去宝绿岛的命令,是这样吧。”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就算是桔梗一族,预知和感知也是有限制的,你却仿佛无所不晓,任意自如……”被洞穿的无力和挫败,让相夫光子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在这个人面前彻底强势起来,因为掌握别人的心境,就等于掌握了这个人最大的软肋。
    “我说过,因为我是神啊。”他淡然一笑,笑里掺杂着戏谑和玩味。
    觉得被戏弄了无数次的相夫光子到底不可抑制的爆发了:“别开玩笑了!这个世界上才不存在什么神!倘若真有!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不平事了!”
    “你应该不是个无神论者,会产生这种想法,就表示……你真的很绝望。”
    在他凑近的瞬间,光子又一次呕出口中猩红,这次,帝恒主动抬起手指,暧昧不明的从她嘴角划过,她眸垂眉锁,忍受疼痛,帝恒盯着指尖上的颜色,金瞳中掠过一阵贪婪的强光。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棋子……一切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而存在和运行的。”
    相夫光子厌恶心肺撕裂的疼痛,就像她厌恶炎之帝恒这近乎怜悯的抉择一样,虽然她清楚,这个危险的王储必定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居然主动要求到宝绿岛去,无需天地盟大费周章,无需相夫光子带病作战。
    成功来得过于容易,她觉得不爽,可不接受又显得做作矫情,纠结间,她忍气吞声把人带上了开往宝绿岛的船。
    “不要以为除你之外所有人都是傻子,你是不想暴露实力,一方面又急着见十三禁卫军实现自己的目的,才做了这么个顺水人情。”
    “我从不认为人类是愚蠢的,除了把自己送进监牢里的家伙。”
    “你!”
    “玩笑玩笑。”
    没见过淡然沉默状开玩笑的,相夫光子的不悦火速攀升中:“呵,你就这么撇下自己的国家,心甘情愿被‘绑架’,不怕你的父亲还有万千臣民担心么?”
    “这没什么,你来之前,我就已经告诉他们……未来的几天,我会被新王妃拐走。”他望着远处海面,平静的像在诉说事不关己的身外事。
    可一本正经的相夫光子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嘲弄,羞愤到面红耳赤,声色俱厉:“拜托你别说这么毛骨悚然的话!你到底想干嘛!”
    “不管哪一次,都是光子小姐主动来找我的,我没问你想做什么,你反倒问起我来了。”他回以这份羞怒明媚一笑,眼看着姑娘的面色从红到紫,再转回煞白:“玩笑玩笑。”
    “……”
    细数平生,相夫光子还从没窘迫尴尬到这种地步,这男的说得也没错,是她一次又一次鬼使神差的跑了去,一次又一次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旁人看来这举动都有够暧昧了,难怪他会开出上述那种荒唐滑稽的玩笑。
    不过,相夫光子觉得炎之帝恒不是那种乱开玩笑的人,他不是会对感情专心致志忘却一切的情种,他的脑子里恐怕只有计算和使用,只有成功与胜利,除了危险,她感觉不到其他。
    “要不然,你先回光域,我自己去宝绿岛?”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光子立马提升戒备。
    “呵,再不回去,你和伙伴们享受安逸的时光,就会越来越短。”
    这可憎的把握和自信,偏偏每次都料事如神,尽管想相信他的判断,不过相夫光子最终还是选择了,亲自送他登上宝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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