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神国主遗诏中明确表示,将杜绝虹端的兵队朝域内集结,所以,在君罗继位初始的这段时日里,干一番风云变色的“大事”是势在必行的。
    至少,按照常理推断,势态都该这样发展才对。
    静待乌云漫卷,当年的第一场雪在十一月一日这天纷扬而至,四处明明还秋色未衰,昨天,满地还铺着黄叶黄花,横撒过高矮错落的土坡,蔓延到小桥,流淌下幽径,潺潺溪畔,枫叶飘红,莺啼阵阵,宛若丝竹。
    今朝别样光景,叫她不得不披了羽毛斗篷,罩了齐眉雪帽,以抵御突降的严寒,君罗纵有万般忙事,也细心的嘱咐侍者好好照顾“明公主”,生怕她受凉似的,把最好的取暖设备挪进了公主殿。
    “这房子我本就住不惯,你现在这样,真叫我进门也难了。”
    没想到光子的玩笑话,到底让聪慧机警的新国主犯了糊涂:“你住不习惯吗?那我再叫人改善一下。”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公主这个称谓……真的不适合我,我就是一贫寒人家出生的普通人,不适合这尊荣闪耀的王冠。”她将君罗昨晚差人送来的礼盒退还回去,里面的公主冠丝毫未动。
    “国主大人,帝恒王子派人来请明公主到虹端王府去。”
    “知道了。”君罗挥手令通传者退下,郑重其事的奉劝光子:“你最好不要去。”
    “你在担心什么?”看着这双对任何状况都不予反应的灰眸,光子觉得,应该没有什么理由会让他不安吧。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可能这话由我来说不足为信,不过……我不希望我的朋友有事。”
    “你放心。”光子转过身,面向君罗绽出大大的笑容:“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也不允许他把我怎么样。”
    虹端亲王府她作为“王妃候选人”的时候倒是去过几次,比奢华更多的则是雅致与清幽,不过这次,穿过府邸那条长长的覆盖着薄雪的绿色小径后,相夫光子意外发现,自己被带出了亲王府的范围。
    往西走上百十来步,原本荒芜的仓房已被拆除,改建成亭台景苑。先是一带绿墙,露出里面七八间簇拥团抱的楼阁,从墙上的月洞门进入,最先看见卵石铺到脚下的甬路,直通蛇一般蜿蜒曲折的回廊,上了台阶,彩绘斑斓的廊画飞速游过,连渡几串垂挂着枯枝败叶的葡萄架,最后一汪未受气候影响,犹自吐着清泉的活水潭映入眼目,水流在灌溉所用的渠里,一直淌到庭园之外。
    再抬眼望去,千余竿高耸翠竹在白雪映衬下笔直罗列,被环抱在中间的木质屋舍反倒显得娇小可爱。屋舍外有天台和曲栏,无人之时细听风雪,好不幽静。
    相夫光子酷爱竹类,紫恒殿外常年竖着青翠挺拔的绿竹,前阵子去花都办事,顺便带回了斑竹的种苗,她喜爱得紧,移栽了两株到室内,每日亲自把壶浇水。
    曾与宁日潇论“竹中精舍”的样子,两人达成的共识里,必要有“活水、木屋、曲栏、翠竹”,如今可算得见,她阴霾的心境,总算稍微放晴。
    “王子殿下,明公主来了。”侍女禀罢,恭恭敬敬垂头离开。
    咛咛走出来帮光子摘了雪帽和斗篷,把沾雪的衣裳拿到外面去清理干净,又叫人补沏了杯暖茶上来。帝恒盘膝坐在地台一侧,身旁是暖暖发热的壁炉,看似很舒适的合着两眼,直到光子靠近,才缓慢打开。
    这木屋的布置返璞归真,除了原木撑起的横梁和四壁,有搁架上未经雕琢的柔润脂玉,墙壁上悬挂的珍兽头骨,躺椅上披着的大块白虎皮,地角里伫立的人高蓝珊瑚。当地一张汉白玉横案,上面铺开雪白的宣纸,砚台里的新墨分明刚刚研好,紫毫的毛仍是湿的。案角一只三足玉鼎,冷似冰做,无半点芳香与暖度。
    “怎么不焚些香来?”
    “只是摆设,没怎么用过。”
    这倒让相夫光子产生了他尽量避开与炎之君幸行为一致的感想,随后又问:“墨都快干了,还不画吗?”
    “就是在等你来画啊。”
    “我这手可是拿剪刀的,不适合这软软毛毛的东西。”调侃到此为止,相夫光子面上的表情复原成这段时日以来的疏离与冷静:“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别多想,我只是想让你陪我一起作画赏景,你看外面的雪下的多好。”
    “你以为,我现在还有心情陪你做这些?”相夫光子草草断定,这个男人别有居心,不过是想借着消遣的幌子逼她招出为何欺骗自己罢了。
    “快中午了,一同进餐如何?”完全无视了她的错愕,也不给发表意见的机会,帝恒直接叫来侍从,告知他们将在“牡丹庐”用餐。
    相夫光子满心的别扭,为了试探出这个男人的用意,也只好暂由他去。
    进餐的地方与方才木屋风格实在相差太大,以致她一入内,便产生了穿越到另一世界的诡妙感,四处布置与餐桌构造只能用花团锦簇来形容,因为太有违帝恒以往的格调,所以相夫光子一直到珍馐上桌,还是尴尬的竖线脸。
    “怎么了?”
    奇怪,明明坐在松软的蒲团上,为什么觉得针扎一样难受,她一定是受不了视觉的冲击了:“……你这里,怎么会这个样子?”
    “这里是我母亲生前打理过的花房,她最爱牡丹,至今这里还囊括了许多世界级稀有品种。”指尖挑起一朵花冠,从眼角到眉梢,都填补着少见的爱怜:“朱砂垒……她最喜欢的,已经开的这样好了……”
    他实在不像个感性的人,不过论及母亲,大概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光子略有体会,转头望着墙那边成群簇拥的繁花。
    牡丹品类繁多,这一点在木茉的青城,还有凝光城牡丹苑,相夫光子早有领教,虽然不是她最爱的花卉,可见之便会想起光之国那轮色彩明绿的新阳,以牡丹喻她,再合适不过。
    “泼墨紫、凤丹、红云飞片、似何莲、蓝田玉、姚黄、烟绒紫、胜丹炉、紫重楼、种生黑、娇容三变……”一一数过,个个念出,她好像专业的花木园丁一样,对这些牡丹的名目背诵如流。
    帝恒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惊讶,只不过念到最后一种有着黄绿色芽尖的牡丹时,红发女子顿住了,似在做惆怅回想。
    “怎么了?”
    “这‘百花妒’,明明没有多么娇艳俏丽的容貌,却因为这个称谓,担负了多少虚名……”
    她寂寥的喃喃自语时,那双暗金色的猫瞳盯着她的侧脸端详了许久,终是一声叹息:“古往今来,凡是能忍过一时屈辱者,将来必定无所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才是制胜之法。”
    “你就是这样的吗?”
    “明公主殿下,是在取笑我吗?”
    “请不要用那个称呼叫我,虽是老国主厚爱有加我理应接受,不过,我不打算接受这个头衔……并且,你还没说,要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别再跟我说赏花吃饭了,我不相信。”
    “啊呀,光顾着赏花,饭菜都凉了,要不……”
    “帝恒!”她并无畏惧,哪怕这次邀请是请君入瓮,可她忍受不了对方避重就轻的敷衍:“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今日不想跟你算什么旧账,但如果你觉得耍我很好玩,那我劝你省省吧!”
    帝恒却似乎打算以礼待之,尚未有出格的举动,甚至在光子面前暴露过残酷凌厉一面的他,如今还可以心平气和的迁就:“我并不是在戏弄光子小姐,找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些……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诸多事情,或许,还能解答你内心潜藏已久的疑惑……”
    那双能把人心思看透戳穿并反复□□的目光,实在令人望而生厌,至少,相夫光子不甘做此人的臣服者:“那么你最好能满足我的好奇,否则……勾起我以往不好的回忆,我会揍你的。”
    “炎之君幸死了。”
    “……什么?”
    “他临死前,本来想见你一面,但被我拒绝了,不过,我掌握了他口中的一些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手中出现的小型摄像机一下子吸走了光子的注意,她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害她和弟弟妹妹阴阳相隔的混蛋,是如何轻易结束了性命,又如何死不悔改的,本来想等君罗地位稳固之后大张旗鼓的拉那混蛋出来游街,看来现在目标也化为泡影了。
    炎之君幸最后的时间是在牢里度过的,他面黄肌瘦,憔悴不堪,害怕灯光和声响,始终畏惧而胆怯的嘟囔着向老国主求饶的话。在帝恒为数不多的劝导下,才渐渐恢复常态,招认自己才是迫害瑞拉姐弟致死的直接凶手,以及对他们的姐姐相夫光子心存歹念妄加迫害,可当他要见上光子一面对其道歉时,被帝恒冷酷的拒绝了,接下来,帝恒不回答他任何追问。
    帝恒走后不久,传出大王子自尽狱中的消息,那个人,大概是带着深深的遗憾和苦痛,疲惫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吧。
    “最关键的你为什么不问?”
    “哦?”
    “是你放出大王子的吧,就在那一天。”
    “是我放的,你所怀疑的关于我的一切,兴许都是真的。”那近乎挑衅的目光让相夫光子尤为不爽:“我料到所有,却还是忽略了……你之所以同意、并帮助拉君罗入伙,是为了完成焰神国主的心愿。”
    “那位老人的一番肺腑之诚,深深打动了作为晚辈、同为管理者的我。”
    “那你……为什么在手握黄金刀的情况下,还引我去宝库呢?你又怎么肯定,我想要的不是黄金刀会受你蒙蔽?”
    “帝恒,我不管你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回答,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太诡异了,你大概拥有不亚于长歌的感知预知能力,甚至可以跟君罗的占卜一较高下,所以,我就挑在连我自己都无法做出选择的时候,妥协于你,连我自己都说不准的事,你再能预测又会怎样?”
    “不知如何选择吗。”帝恒听后忍俊不禁,一副深觉有趣的模样:“很明显,你应该完全站在杜绝我拿到黄金刀的一边,只有这样才能守护你和焰神国主之间的约定,不是吗。”
    “可玛琏跟我说,去那座宝库,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者说没有你同行的话,很有可能会死,我估摸着,那里机关重重,极其险恶,如果你肯去,大概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死与守护约定,往往是平衡的不是吗?”
    帝恒抚掌朗笑,展露出人前从未有过的豪迈一面,与之以往简直大相径庭,惊煞旁人。不过这样的表情与笑声都很短暂,过后,他就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定脸。
    “从最初制造空间隧道,你的计划就启动了是不是,你故意引我过去,利用我妹妹的事,让我产生复仇和追寻真相的念头。一切由此开始,包括咛咛在瑞拉住所里说的那些话,都是你计划的一部分,我是不知道你到底想干嘛,不过,为了让我合理留在火域,你不惜出动乍看之下为大王子之臣的炎之凿凿,他用测验的名义让我去引发大王子的注意,目的是让大王子产生拉拢我的念头……大费周章机关算尽,越是往后,我越相信你的目的不单纯!”光子用力拍响桌案,片刻之后,石桌碎裂成残块,纷纷砸地出响,一如她尖锐凌厉的眼刀:“甚至,你不惜把你自己的父亲拖下水!”
    “那可是父亲授意的,我不过是身为人子,偶尔听从一二而已,没错,那次事件是我一手策划的,不过……你的主动营救,倒是超出意料之外了呢。”
    相夫光子心有不甘,这已经不是单单被戏弄的羞耻感了:“你也算让我知道了你不少秘密,就不怕我告诉大王子?”
    “因为我有把握,你不会出卖我的,你并且还满心期待我帮你找妹妹,才不会蠢到自掘坟墓。”
    手心因为拳头握紧攥出了汗:“那么大公主的事,也是你从中作梗了?”
    “这我可没有。”帝恒无辜摊手笑:“虽然他们两虎相斗,我乐见其成。”
    “呵,你还真不掩饰,自己是个反派呢!”除了挖苦奚落,光子现在也着实想不到更好的方式纾解愠怒。
    “我还知道,你不会接受大王子的示好,更计算出,他会因你的拒绝恼羞成怒,从而展开报复。”猫瞳又一次呈现瞠圆状,眸光里却漫布着可以叫做兴奋的东西。
    这次“乘胜追击”彻底让光子冰下了脸孔,语声也由衷的阴沉:“……你的最终目的,不会就是让我难受吧?”
    “当然不是,其实我的目的也没多复杂,你刚才分析出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相信你已经熟记于心了吧?”
    “你是想……让大王子以为我和你情深意切,放松戒备专心筹划怎么用我的污名影响你的声誉,只可惜到头来他搬石砸脚,如果只是这样,你为什么又要让手下把我爸爸妈妈接回来?之前还纵容大王子找我妈妈诋毁我?”
    “如果我说,是为了试探你的深度,你相信吗。”就像当下进行的是再自然不过的对话,帝恒的从容不迫狠狠激怒了对面坐着的女子。
    “可笑,我有没有深度和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操这个闲心?我看,你是我仇人的合谋对象才对,专门用来招惹我的!”设法使呼吸平顺,可还是不自觉流露不甘不服的一面。
    “你负气说话的样子真可爱。”男人不可预估的挑动着唇角,一丝玩味镶嵌其上。
    “你这混蛋……哼,那你可曾料到,我背着你暗暗教君罗帝王学?”提起这个,光子倒颇有些得意劲儿。
    “你以为是谁把书放在那里的?”
    “……什么……”
    “帝王学类的书刊,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享用的,至少,在火之国皇城有这条不成文的规矩,‘非继承者,不得涉猎’。”
    “呵,那你的父亲不还是教了你这么多年?”
    “那也是焰神国主准许的,不过你教君罗,他却仍敢接受,倒真是让我对他的胆量刮目相看啊。”
    “说起来,你看中的难道不是君罗的占星能力?还有……计算到了他会成为储君?!”
    “bingo,你还真是聪明啊,相夫光子。”他轻松自得的笑起来,仿佛在欣赏能使自己得到满足的对手。
    “怎么可能……这种事你怎么可能计算到……我跟焰神国主的谈话,第三个人根本不可能……”
    “不可能知道是吗?我说过,没有任何事能逃过我这双眼睛,即使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依然……”摊开五指的手心,用力抓紧:“在我的掌握之中……就连焰神国主的死,都是我精心安排的。”
    “果然是你……是你诱导大王子下手的!”光子已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我不过是帮他开了个头,接下来,可全都靠他自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光子一直觉得自己脑海中有几万只蜜蜂在嚎叫,这也许,真的是源自对帝恒心思之深的恐惧。
    这个红发的男人使计“逼迫”有心无胆的炎之君幸犯下弑父天罪,甚至利用君罗作为目击证人,在光子错愕不已的询问他如何办到时,他眼底的深度宛如黑洞,不可捉摸的同时,充斥着未知的险恶。
    “因为我改变了时间。”
    “……什么?”匪夷所思的回答,让她一时忘记反应。
    “我将两年前焰神国主对父亲说话的场景转放到大王子被引来的当天,让大王子误以为就是眼前发生的事,于是,他在慌张之下,动了杀心。”
    在炎之帝恒看来,布局也好,阴谋也罢,不过都是棋盘上他能轻易驾驭的棋局罢了,他眼中出现的人,手中可用的人,就是任意挪动的棋子,他一直在低头俯瞰,从未仰头瞻望过这世间种种,就仿佛一座擎天山脉,周遭的一切,只能对其敬畏的仰视。
    人们都称颂她相夫光子清骨不凡,是旷世奇才,可与眼前之人相比,她顿觉自己渺小如沙,从未有过的糟糕感觉真实的凸显在心中,她那立于顶点之上的自尊心,受到强烈的打压和撞击,产生了屈膝叩拜的卑微感。
    不甘,愤怒,或许还有她最憎恶的情感——嫉妒。情绪使然,她眼神一暗,辄便甩出轻斩抵上红发男子的脖子,最冷锐的刃锋,搁在动脉外的细嫩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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