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炎之君幸精神恍惚患病,延迟了继位时间,第一调查局又发出暂保玛琏性命继续调查该案的申请,可相夫光子还是被杀回马枪的父母搞得焦头烂额,她的父母仍属戴罪,被驱逐了却原路折返,这便造成了相当尴尬的境遇,身为异国罪徒,却留在别国久久不肯回去,不是俘虏,又不能算是来宾。
    继续想下去只怕又要发病,这不比光之国,倘若昏倒在外未必有人肯管,她便找事情来做,分散一下煎熬困苦的注意力。本想着去问问小笋调查玛琏的进展,可才刚刚看到调查局暂居的宾客楼楼顶,就半路杀出个利敏来。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可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前面两句若是身为女官的职责,那么后面这番话,在光子看来,无异于职外奉送了:“各个国家的王室都不势利眼,否则,你以为你会和上流社会的人有交集?”
    这女人因为自己抢走了女儿的心上人,就话里话外,总是带有攻击性,可她相夫光子一忍再忍,并非是出于懦弱啊:“这话换做王室中人来说,我一点不意外,不过出自敏姐之口,还真是叫我大吃一惊,出身贫寒?难道敏姐家里不是穷乡僻壤出来的?难道敏姐出生豪门望族又找了个有钱的老公?都是穷人,我们何必互揭伤疤,侮辱了别人,也玷污了自己。”
    也许这番话太具杀伤力,是利敏闻所未闻过的,她气得面部肥肉一顿乱抖,似乎保持不了以往的风度了,食指指住“王妃”的俏脸,怒吼:“光之国能让你当国师已经是奇迹了!以你的名声,要是没有强悍的后台,早被人推翻了吧!而你个出身低贱的平民又是靠什么获得的后台只有你自己清楚!”
    牵扯上她的为官之道,这玩笑般的回驳里也掺入了火烧火燎的怨怼,利敏还不罢休,句句话刀子一样直剜人的心窝:“听说,你连自己的亲人都杀!还把爸爸妈妈囚禁起来,你这样的人,谁有胆量娶啊?别说娶了,就你这样的人,连在我们火之国就任底层人员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你现在是在替帝恒驱逐我了?”
    利敏无所畏惧的对上那暗蓝色阴气渗漏的双眼,鄙夷的轻笑:“王子是没有直接下令,不过,他倒是下了一个到现在,都没打算告诉你的命令,如果他真的爱你,会这么做吗?”
    爱我?光子听到这两个字,差点按捺不住笑出声来,因为她不确定利敏这个对帝恒忠心耿耿的女人是否知晓假婚约的事,便不置可否,含笑以对。
    可没人听得见,她心底混杂着恼意与憎恨的伤悲,正割裂血管,一点一滴奔涌成红色的河流,将她的灵魂淹没,吞噬殆尽。
    ——这个世界难道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走到哪里都应该被人唾骂?不管我逃到哪,他们都会出现,然后帮助我的敌人对付我!就因为我不能和不忍!就因为我是他们创造出来的!在他们面前,我就是比垃圾都不如半点尊严都没有的会喘气的动物!
    无尽的哀思,堵得她心口沉闷,她看着利敏冷笑着扬长而去的背影,思索其话语背后的深层含义……帝恒,到底背着自己下了什么不能相告的密令?
    斜阳低,晚钟起,夜莺出没,鸣啭欢啼。
    竹叶暗花的柔软面料,梨蕊白的纯净色调,端庄古朴不失华丽大气的火域宫廷女服,烙印着历史的痕迹。她穿起帝恒差咛咛送来的这件衣服,精致唯美像是套在了傀儡娃娃的身上。
    自打来这里,每次有共同参与的集会,帝恒都会亲自送她这些装扮上的东西,她也很少有机会穿自己的了,旁人看起来是呵护备至,就只有她知道,帝恒根本无需做这些,而他做了这些,又不能证明什么,只给她一种,被掌控的束缚感罢了。
    至于妆容,咛咛提议用神之国古代宫廷女子所化的“霞影妆”,说是帝恒王子见了必然很开心,光子表示自己从来不化妆,眉心有了这点嫣红后更是避而远之,又怎么会思考这些?
    “实话告诉你吧,王子殿下请了画师来,要给你画像呢!所以这妆非上不可,否则画师画不出你的美,不是太可惜了吗?”
    “画像?”
    数日前被洗清嫌疑从而释放了的火国画神,听说又被皇城中人挽留了,光子起先没留意,现在细细回想,竟是帝恒早早做好的安排吗?
    如果这跟点红一样,是“成为王妃”的必经之路,她没有意见,盘起的头发依照古宫廷贵族女性的式样,从侧分改为中分,卷曲处拉了个笔直,最后在脑后形成清秀而典雅的螺髻。妆容方面,她还是遵循自己的想法,即便是施以两颊和眼尾的霞影妆,也尽量做到淡雅适中。
    肚子里不知还隐藏了多少墨水的咛咛从旁夸赞,说相夫光子不论浓妆还是淡抹,都非寻常女子可比,听得这般赞美,光子只有报之一笑,而后跟随这伶俐的小侍女赶赴帝恒所在的地方。
    画像用了不到一小时,其间,被画者山一样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眼角眉梢皆带着若有还无的笑意,临近结束,身子已微微发僵了。
    帝恒亲自递上来一杯水,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即便是演戏,他也绝不是那种能诠释出浓情蜜意的男人:“辛苦了。”
    另一边,画神为新作做最后的细节修饰,随后满意的扬了扬嘴角,将色彩明丽新鲜的油画肖像呈现给帝恒与光子看。
    画像上,帝恒王子的“未婚妻”身着雅致华美的宫廷女服,端坐椅上,雍容大方,红发映衬雪白的衣料,干净明透而又清丽出尘。
    相夫光子终于明白为什么绿阳可以画出和照片有一拼的画了,有这样能将人物发丝的细节都处理到分毫不差的画师父亲,她能屹立在绘画界巅峰,也就不足为奇了,俗话说,虎父焉有犬子嘛。
    “我没看错,这身装束果然很适合你。”
    “也许吧。”她心不在焉的浅笑,说着口不对心的话,完全没有心思欣赏自己的打扮:“话说,好端端怎么想起给我画像了?也是王妃必备?”
    “不是的,是我觉得,可以留下一幅来珍藏。”
    “……搞不懂你,还有,请不要说这种违反风格的话,我会以为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帝恒噗嗤一笑,颇为无奈的苦涩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可怖吗,世人皆爱美丽的事物,我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光子却完全无法从这个男人眼中找出半点诚意来,不如说,他像在温柔的背诵着与气息不符的台词,叫人捉摸不透。
    “其实,我是邀请你来游湖的,船已经准备好了。”他暖暖带笑,风度翩翩的伸出一只手来,做邀请手势。
    要说是个不懂浪漫不会讨女人欢心的家伙,也不尽然呢。月下游湖,一个多么精妙又浪漫的点子,加上听闻这亲王之子喜欢过作赋弹琴,读书诵诗的生活,相夫光子对于上从名门淑媛下至平民女孩都对他一见倾心的传闻,也就深感理解了。
    画师离开时,已值皓月悬空,银辉横亘,一座三层楼高的屋形大船停泊在皇城湖的一处沿岸,临水有带扶栏的长廊,廊上高低错落垂挂着各色雾气氤氲的水烟盏,十分梦幻迷离。
    登船后,两人行至一间布置典雅的舱室,水烟盏交汇形成的明光映得这里灿如白昼,舱中一套淡黄的原木桌椅上,赫然搁放着几样精巧夺目的物件儿,有碾花瓣、磨胭脂的玉磨,巴掌大小,色泽剔透;有盛装事物的器皿,拳头大小,莹润多彩;还有舂捣花草的翡翠杵,细细的几根,全能当簪子用。这一件件一样样,新奇另类,巧夺天工,却并不是金玉其表的空腹摆设。
    见她有些发愣,帝恒善解人意的一笑:“我知道你喜欢这些,送给你。”
    说是喜欢,她不否认,紫恒殿里罗列着的宝物尽是些国家财产,可到底是放在她眼皮子底下的,什么稀奇可爱的玩意儿都见识过了,可也不及眼前这些来得另类独特。
    “你从哪里弄来的,好有趣。”
    “是从一位珍藏家手里买的,以后,你喜欢的话,还有很多。”
    听见这话,光子面上的暖意逐渐散去,她放下手里的小玩意,直起腰,一脸认真的看定帝恒:“你的下一步计划,不会是让我给这里的人留下玩物丧志的印象吧?”
    “你在凝光城的寝殿里,摆满了国库里的古董珍玩,有人说过你贪得无厌或是玩物丧志吗?”
    “在背后议论的我怎么知道,清者自清,我没必要追究罢了,况且的确是放在我房里的。”
    “这就是了,一个人的行为,与他的个人喜好无关,又有谁规定清官不能爱财的?取之有道和监守自盗的差别而已,你这么自信,该不会不明白吧。”他走到月光泼洒的入口,随意靠坐在窗檐上,有意无意的瞥着夜空风色:“不要在意旁人的眼光,因为到任何时候,能替你做决定的,就只有你自己。”
    权宜之计下的戏目表演,她只负责与这个男人配合对手戏即可,可慢慢地,在“交往”过程里,她发现这个人不但品格良好,胸襟气度非同一般,连个性方面也是温和有礼,完全没有火之国王室给人的那种张扬跋扈不可一世感,在生活细节方面无一不设想周到无微不至,叫她彷如置身在不真实的梦境里,没有花言巧语甜言蜜语,却有不下于亲友间的体贴和关照。
    可就是这样的无懈可击,才让她的心为之忐忑:“是你派敏姐,把我爸妈接来的?”
    “既然你知道了,我就不打算瞒你了。”他倒是很坦然。
    “我知道我没权利去质问你什么,不过,这种只有我仇人才会做的事,如今由合作伙伴做出来,不是太奇怪了吗?”她没有将心中的怒火浮于表象,可眼睛里的冷光层层爆射。
    “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合作伙伴吗……既然这样,为什么事事都要瞒我呢?你和君罗私交如何我没兴趣过问,不过,牵扯到火域江山社稷的事,我就不可能容忍……你的欺瞒和背叛。”
    “我没有背叛你,更没有做损害你的事!”光子拍案而起,愤意烧红了眼底。
    “对我来说,你做的这些事,已经称得上的是背叛了,作为对你的惩戒,就由你的父母好好‘管教’你一番好了。”低沉的微笑,颇有些不可违抗的杀气,这种感觉她早就有了,只是对方暴露不甚明显,她也就未曾多加留意。
    “你这么做!”光子怒指对面之人淡然的嘴脸:“和那个卑鄙无耻的炎之君幸有什么分别!”
    “我从没说过我是正人君子,是你一厢情愿的猜度罢了,而且我是什么样的人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不是吗?”
    这话说得够直白,她岂会不懂这点?不由得泛出讥讽蔑意,冷笑着坐回原位:“这事是我做的欠妥,以后我尽量不隐瞒你,不过,这不表示你能约束我,合作,并不等于屈服。”
    “其实,你只要延迟计划,就不会有之后的事了。”帝恒拿出火之国的王权信物,火焰王鼎,那是只有统治者才有资格掌握的至尊物件:“分歧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各怀心思,却又没能及时沟通,我也有责任,我是打算在国丧当日实施刺探君幸的计划,和你的时间刚好错开。”
    “国丧当日,究竟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看来你已经发现了。”帝恒对准光子投到镇国之宝上的目光:“但是未必能想到,这个东西是君罗给我的吧?”
    接下来,相夫光子的表情足以用花容失色来形容。
    “栖昧把这个交给他,他担心做不好,就暗暗交给了我。”
    “原来,你早就计划一切了?难道你知道大王子会疯?”
    “我不觉得,他是真的疯了。”
    手心发热,抬掌瞬间,逆向的透明光镜耸立当前,芜华的影像正在焦急的诉说探樱的病况,那丫头被雨淋了一场,烧到四十多度,嘴里一直叫着“光子大人光子大人”,这边的相夫一听,哪里还有心思陪帝恒游湖,慌不迭起身往外奔,没两步又转回来用极快的语速请求:“帮我把隧道出口挪到这里可以吗我现在就想回去!”
    似乎已经料到她会有这样的请求,帝恒信手一挥,漆黑的出口就这样□□裸呈现在狭小的船舱内,光子愣了一下,还是耐着性子撂下行前之言:“我真的很好奇,对别人来说难如登天的事,你为什么可以驾轻就熟的办到。”
    寻樱坊内,水烟盏的明度调到最低,探樱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呓语,光子接过芜华浸过水的冷毛巾,听她一点一点描述探樱如何冒雨取文件,又昏倒在凝憾宫门口,最后琉璃子赶到进行急救措施和用药明确。
    “还好没烧出其他毛病,不过还是太乱来了啊。”一直忙碌到此刻的芜华擦了擦满额的汗。
    “辛苦了,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光子替探樱掖好被角,要求芜华回去休息。
    “我不累,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国府很多事都是探樱和其他副使打理的,他们才是最辛苦的人,话说你回来这里,那边的事情……”
    手部动作变得僵硬,相夫光子何尝不感到愧疚?原本是为了一己私仇,现在却附加了个人的“约定”,不论从哪方面,她都失职于整个光域国府啊。
    “光子,你回来了啊……”探樱徐徐打开眼帘,声音微弱似无,两颊烧的宛如擦了胭脂那么绯红:“你跟帝恒王子怎么样了?”
    “你现在不舒服,还是少说话吧,来,喝点水。”
    探樱吃力起身喝了两口,却摇着脑袋说:“不嘛,我现在不想睡觉,就想找人说说话,你讲给我听嘛……你和他,到底怎么样了啊……”
    “还能怎么样,相互利用,也不顺心。”
    “其实……你可以试着……忘记云罗风树了,你看他这么长时间,连个信都不捎给你,可见,是不值得托付的……”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不管是云罗风树,还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帝恒,我跟他们之间都不可能。”
    “你……就没想过找一个男人依靠吗?”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想要依靠的男人,不需要有足以保护我的武力,他只需要,在我最脆弱的时候陪在我身边,并且永远站在我的立场上,不会背离我。”
    这也许,永远只是被她搁在最高处,而不会再去取下的王冠吧。那些先后来到,又先后离开,曾经承诺陪她一直走下去的人,今天没有,以后,也将不会再有了。

章节目录

正篇·光华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蓝庭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蓝庭芥并收藏正篇·光华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