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炎之君罗那里回来,相夫光子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雁声婉好端端为什么要进购那么多匹布料?就算皇城内有千人在住,也不可能人人穿薄纱吧。她找到君罗的副手、此前一直辅佐前任财务领事、专项负责皇城物资分配的执掌官,向他请示看一下雁声采购员引进的布匹,在获得许可后,她走遍放置织物的仓库,一无所获,她问执掌官,是不是将货物转移到其他地方了,得到了坚决的否定。
    “执掌官大人,你知道放布匹的箱子在哪吗?”
    那些运输所用的箱子粗重硕大,很占面积,自然不会被收入仓库,想寻获根源就只能一条路跑下去了。
    “哦,那些箱子被冬钰少妃丢在城后的垃圾场了,至于布匹,很抱歉,当时少妃不许我插手,说是自己的人会安置,连出入库的记载都还没有……”执掌官对自己的失责感到过意不去。
    “我能理解的,那我现在能去一下垃圾场吗?”
    “好的,我带你过去。”
    皇城外围有个垃圾场,临着后门,安放的净是些王室成员丢弃的物件,有些做回收利用给需要它们的百姓,有些则直接焚烧成灰。相夫光子一面感叹于此垃圾场惊人的面积,一面随执掌官站定在木材回收库的门牌前。
    “应该就在里面了。”执掌官没有多问什么,直接叫里面的工作人员,把那日冬钰少妃丢弃的东西一一抬过来。
    随后,光国来的红发女子亲自上前打开箱盖,用事先握在手里的小刀沿着木箱内壁刮了一圈,一些细小的白色粉末状残余物,狠狠戳疼了她的视觉,她不大放心的看了一眼门边,执掌官很快就支开了库里的工作者,以同样程度的严肃神态询问光子发生了什么。
    光子无法完全置信于陌生的人,可眼下情况,属实需要他的帮忙。
    “相夫小姐请放心,我是帝恒王子的人。”执掌官随即拿出虹端亲王近侍才有的玉制令牌,表情忠诚而坚毅。
    想想也是,如果他是大王子的人,以帝恒的精明,怎么会允许君罗过去。仿佛吞下使自己安稳的精神良药,相夫光子一脸认真的说:“执掌官大人,这些箱子,请务必帮我保管好,最好不要放在这里,藏在一个旁人不知道的地方,将来会有用处。”
    还是不多问,执掌官只恭敬的说了句“我知道了”,便随便找了个由头,让这里的库管将箱子抬到焚烧场去,理由是木头受潮发生霉变不可再利用。
    忙完这些已经是第二天清早了,想不到一出垃圾场大门就迎头碰上了沐浴着微光略显苍白的炎之君罗,他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制的雕塑,直到相夫光子走进他的瞳孔,才肯出声摆手。
    “你怎么会来这?不是应该好好休养吗?”
    “不用担心。”似是察觉到光子内心的隐忧,君罗立即解释说:“我只是来提醒你注意一个人的。”
    “谁?”
    “你的弟弟,相夫裕。”
    这里应该注意的人,其实有很多,而君罗提到的,却是让相夫光子最放心的:“开什么玩笑,先不说他是我弟弟,是和某个老奸巨猾的人不一样的存在,单凭他现在的情况,又能对我有什么威胁啊。你敏锐过头了吧。”
    “心存愧疚从而想去善待是一回事,认清现实做好提防与准备是另外一回事,你不会愚蠢到感情理智傻傻分不清楚吧?”君罗露出一副事不关己、却也不妨插嘴一说的散漫表情。
    君罗给人的感觉是老实,少言寡语,这样的人通常不张嘴,一张嘴便绝无唇齿浪费,况且相夫光子连日来细品他的为人,确实很难相信他会信口雌黄冤枉好人。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别人的事我才没闲工夫去管,只不过真是看不下去了。”他不耐烦的叹气,声音平缓无奇:“你的弟弟,根本没疯吧?”
    他说的毫不隐晦,直截了当,给予她精神层面当头一棒,相夫裕是怎样的人,这个世界上大概除了相夫兰咏和相夫金夫妇,就只有她这个“姐姐”最了解了,懦弱胆小,言听计从,却也不乏良善之心,那样的一个人,会故意装出痴傻呆苶、疯癫躁狂的糗样?如此深沉的心机,安插在裕儿身上,着实令她想象不能。
    “我想,你可能对他有什么误会,他在来这里以前就患上精神疾病了,所以绝不可能是装的,换句话说,他真的康复了,也断然不会欺骗身边的人,他……不是那样的孩子。”
    这份信赖里,并不包含她对相夫裕的愧疚,她虽然感情丰富,却样样分门别类,划在不同的区域里,她对于他品格的信任,完全源自第一年,他作为“日王”的那段期间,所展现出来的仁厚。
    谢绝君罗之后,相夫光子打算回江菱织造看看,属于血缘的牵绊又一次打乱了她的脚步。是父亲,陪兰咏一直逗留在火之皇城久久不肯回去却不知到底来干嘛的父亲,找上门来,张口就跟光子要钱。
    虽说被这么吼着索要财物已经不占少数,但卡在眼下这个关头,就不得不让本就多疑的光子格外小心了,她起初是义正言辞的表示没有,再遭到父亲一个耳光和两脚狠踹以后,才乖乖答应去筹钱,还说要亲自把钱运过来。
    相夫洋放她一马,却没有看到淌血的嘴角上,正弥漫着怎样志在必得的阴冷笑意。
    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相夫光子本该连人带钱送到父亲指定的地方去,但是,她刻意延误了,明明有充裕的时间,却偏要在最后压线的时间点上,去看看等待接手这批“巨款”的,究竟都有些什么人。
    父亲当时没有明说,但她心里已猜出了大概。
    “金叔,志伯。”因而真的碰上了,反而不觉得稀奇,她用与兰咏彻底决裂后,为这一家子重新命的名,一一叫过去:“你们要的,我已经都拿来了,需要检查一下吗?”
    “那是当然啦。”相夫金毫不客气,即便此时伸出双手去跟别人讨钱的是他,他依然能理直气壮,把所有入目的人,都当成欠债的对象:“你故意延迟到这个时候来,这笔账我回来再找你爸爸好好跟你算,也就是时间赶得及,要不然你都别想看到明早的太阳。”
    “行了,阿金,赶快走吧。”一脸惶惶不安的幽兰大志不但没有跟着为难光子,甚至还不安的催促相夫金赶紧行动。
    越看越觉得可疑,相夫光子强忍住笑,伸手打开其中一只箱盖,挪出位置供兰咏的一双儿子检查。幽兰大志率先上前,手指刚刚碰到表层的纸币,就听得一阵稀稀拉拉的动响,接下去是木制箱底断裂的声音、数千张纸币落地的声音……
    幽兰大志当即乱了手脚,熊瞎子劈苞米似的拣两张丢一张,相夫金从旁看的焦急,又似乎对自己的腿脚不方便心怀顾忌,因此一直如履薄冰的站在那哆嗦。相夫光子眼见他们这样,内心竟滋生出一种扭曲的喜悦,这两个仇人大概想不到,她用一箱箱高仿□□,盖着满登登的袋装雪毒,那第一个打开就坏掉的箱子,也是她事前震裂了箱壁所致,本就把时间拖延到两人出发的前一刻,这么一弄,想必他们匆忙之下也没有工夫做细致检查了。
    行动不便的跛子狡猾瞪了眼相夫光子毫无改变的侧脸,突然提出宁可迟到,也要一一查验清楚的建议。相夫光子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狠狠揪了一下,好在这时候早已按捺不住忧恐的幽兰大志高声喝止了弟弟固执的举动,兄弟两人因为意见相左当着“外人”的面互斗起口舌来,从观战者的角度来看,相夫金的气焰和用词用句明显比幽兰大志高出不止一个档次,只是这种全然不把长兄放在眼里的狂妄姿态,当真叫相夫光子恶心无比。
    把时间都用在了争吵上,后悔莫及的相夫金骂骂咧咧踏上了征程,自然也没有去细细查验光子送来的一箱箱“钱款”。
    光镜千影术中的元能锁定式,会根据施术时的元能强弱决定作用的时限,这次相夫光子可是下了狠功夫,用足量的元能暗暗运作一番,这样,就可以在充裕的时间里,一秒不漏的窥探到目标的行动,因而从这对兄弟离开,一直到赶赴目的地,全程都在相夫光子的眼皮底下。
    那是个乌七八黑的地方,也或许是因为到达的时候天色昏暗,大志兄弟一路驾着马车赶着马,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到了地方,却迎来晴天霹雳。
    那里接应的人打开箱子后,发现里面装的不是国币,而是雪毒,立即火冒三丈:“妈的!你们耍我是不是啊!”
    看样子,那应该是负责提供制毒原材料的供应商,相夫金看了一眼白花花的雪毒,立刻指着痛哭流涕的长兄放声大骂。
    哭骂声交汇的氛围里,供应商显得十分烦躁:“我要的是钱!你们给我成品想怎样!”
    “不对啊,这批货不是刚刚运到火之国皇城去的吗,怎么会……”幽兰大志止住哭泣,第一时间发觉蹊跷的地方。
    这一提醒让相夫金恍然大悟,忙把拐棍拄在地上牙痒痒的敲击:“相夫光子!肯定是她!我什么都明白了!她糊弄不了我!”
    “她糊弄不了你你当时怎么不说?现在还不是被糊弄了?”
    “你闭嘴吧废物!就跟你!办不成大事!”
    兄弟两个还在为耽搁时间错失验收机会的事互戳短处,一伙身穿火国术师军服的男人无声息地从两侧包抄过来,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将供应商、大志兄弟团团围住。
    “志伯,金叔,又见面了。”一头妖娆红发的女子从队伍后面缓缓走出,冶丽的身影如夜下一朵孤独盛放的蔷薇,她面无善色,笑意阴邪,发出恶魔一样的低语:“把这些制毒售毒的罪人一并拿下!”
    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相夫光子带领帝恒拨出的术师队将一干人等全部擒住,当时,那供应商屁滚尿流,幽兰大志泣不成声,惟独相夫金,瞪着丑陋如豆的黑目气焰嚣张的朝光子暴骂,可惜光子完全不觉得他英勇,在她看来,这个雪毒惯犯不过是继承了相夫兰咏的全部品质,明明是“欠债”的那个,弄得却像是“讨债”的大爷。
    “相夫光子!你别瞒我!这就是圈套!是陷害!否则用了防视听结界你的千影术也不可能……”
    “你们都能学会怎么用防视听,我怎么就不能让千影术超越这些限制?”光子暗暗嘲讽背地里给他们支招的兰咏老太,百密一疏了吧。随后,她走到那个颤颤巍巍的原材料供应商跟前,当着兄弟两人的面审问他究竟还跟兰咏一党做了什么勾当。
    其间,幽兰大志和相夫金各种怒骂阻挠,切实干扰了相夫光子的审讯进程,不过她不慌也不忙,慢悠悠去□□堆里抽了两叠票子来,团成团,亲手喂进两人嘴里。
    接着,她想起了君罗的警告,那的确是她不愿去面对的猜忌,为了证实已经存在的真相,相夫光子对所有人暂且隐瞒了逮捕兄弟二人的事实,直接去疗养院的监护室里,对“弟弟”相夫裕实施探望。
    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据说每次让他梳洗他都会像一只发了狂的野熊,四处咬人,负责照看的人不得已只能由着他来,好在他近来不再吃些脏臭的排泄物,慢慢开始接受人食了,作息也渐渐有了规律。
    “裕儿,让我帮你把头发剪了好不好?”昏暗的内室里,光子的手轻柔抚过满头茅草般脏兮兮的发丝,语声有少见的温柔。
    相夫裕蜷缩在一角,明明有很高的个子,抱成团状后却像个年迈佝偻的老头,这副光景着实让光子心下泪流,怀疑消减三分,取而代之的是三十分的愧疚。她踌躇了半晌,将身上携带的一纸信封拿出来,眼中的犹豫并未直直进入相夫裕的两瞳,因为他畏惧般,根本不肯把视线投到“姐姐”身上。
    “裕儿,你要看看吗?这是小叔叔写给你的信,可巧送信的人跟我打听姑婆的所在,我就自告奋勇,把信给你送来了,如果你不想看,就让姐姐拿去丢掉好不好?”
    相夫裕的肩膀明显动了一下,但他背对着光子,让身后的人看不清其面上的神情。
    “如果你想看,姐姐就把内容复述给你好了,这好像是一封求助信,说的是你爸爸在做某件事的时候,遇到了困难,他冒着生命危险写了这信给你,但奇怪的是,他没交代是什么事,你要不要……”
    “呜嗷嗷嗷嗷!呜嗷嗷嗷嗷!”他忽然转身,推开挡在后面的红发,顺势用嘴叼走她手中的信纸,一溜烟从门内飞奔出去,嘴里不时伴有野人般的嚎叫。
    相夫光子在原地呆立片刻,眼中残留的最后一抹温情消失了:“……可惜了,相夫裕,你一直以来的伪装太过完美,让我忽略了你有可能复原的情况,而你刚刚那微小的反应,足可说明一切……”
    自此,幽兰大志,相夫金,相夫裕三人,消失于火之国皇城。
    夕阳垂火,烈烈燃遍火之国一方天空,展翼的飞鸟跨越国界,自由翱翔在无边的云海里,与整个世界相比,它是那样渺小,随时还可能迎来暴风骤雨、山崩海啸等灭顶的灾难,可它没有后退的路,哪怕折断双翼,也必须,驰骋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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