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自打瑞拉离开皇城,坠落崖底,他们的母亲白辰霞,就从未回过女儿的破旧住所,美其名曰是不想触景伤情,而转头,却又理直气壮的放出豪言“死了孩子的妈妈照样活着!我不欠她的,她欠我的,她把命还给了神,所以我等于神!”。
    或许正是因为她不肯去那里,相夫光子才能安心的来跟妹妹“说说话、谈谈心”,虽然,这里永远不回有她的回音了。
    荒草猖獗,漫上窗檐,喧嚣在无人之地的生命,释放着狂野的悲情。俯身抓一把黄土,握在手心是否就能体味到瑞拉心中那饱含期待的艰辛?
    “哎哟,你平时就睡不着觉,怎么还敢来这里啊?”
    熟悉的口吻和女音,甚至没有勾起相夫光子理会的念头,至于“睡不着”跟“睡不好”的区别,她也实在不想去争论,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从这个人面前迅速消失。
    “不怕厉鬼来找你啊?”
    瑞拉一案悬而未决之际,白辰霞这句话于相夫光子来说等同火上浇油,她用难以相信的否决神色正视自己的母亲,无法克制心中的悲愤:“你真的很会调动别人的怒点,即便是在你不骂人的时候。这是你一个当妈的应该说的话吗?住在这里的,曾经是你最喜欢的孩子啊,他们和我不一样,你那么爱他们,怎么忍心看他们被伤害至此呢?甚至亚瑟飞都……”
    “你少跟我xx!”最后两个字节响天动地,是白辰霞惯用的词汇,她面对长女含泪动情的追问,只露出嫌恶的嘴脸:“他们两个没用的废物!我对他们寄予厚望!可他们在光之国给我带来什么了?到火之国之后更是一无是处!哪有小钰懂事能干?小钰能给我带来荣华富贵他们能吗?怪不得肥姑和榴艳说‘你的这两个败类女儿还不如死了干净’!瞧瞧人家邻居都看不起你们!人家都烦死你们了!”
    果然,不该对于如今的母亲有所期许,相夫光子忍住心肺间窜动的热流以及难耐的痛楚,用力闭起双眼,母亲那流利的咒骂比之从前毫无逊色。听在相夫光子双耳里,却再也不能形成风暴,如今的她,心中残留的仅剩下对于这份亲情的沉重和悲哀。
    静待司法府调查出最终结果的过程中,那个看上去胆子很小的侍女洁洁,莫名其妙的自杀了,人们都揣测说是畏罪寻死,相夫光子倒觉得,整件事情都透露着蹊跷。并不是她信任大公主,而是大王子冬钰方面,越是无懈可击,回想起杳杳的阐述,她就越是怀疑。
    果然,是差在最后的环节——最终实证上吗?
    相夫光子曾抱怨上天不公,给予她太多非人的痛苦跟折磨,她又很少去回顾,神明无形中……似在眷顾于她的时候。
    好比这次,她心底最大的企盼,悄然而至了。
    那个被她一直忽视、堪比陌生人对待的夜千雪,竟脱离囹圄主动找上门来,当光子讶异的发问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栖昧大人再专横,也不会违背国主大人的意愿。”
    “什么意思?”
    “国主大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你很快就明白了。”
    那是一支录音笔,精确的记录着许多大王子和冬钰密谋各种事宜的声音,抛除其他,光是对瑞拉的各种陷害手段商议,加在一起就能听麻人耳。两次小产、□□、毁人清誉、幻化裸奔、代人受过……一切的一切,都和杳杳、乃至于大公主所讲毫无出入。
    相夫光子没有在夜千雪面前展露过多情绪,尽管她的内心犹如翻江倒海,平静不能。
    “国主为什么会信任你?夜千雪,你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的,一次性说明白吧。”
    “光子!”夜千雪竟一把握住光子垂在身侧的手,死攥着不放,口中还深情款款说一些让红头发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话:“只要你肯原谅我!跟我重新开始!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呸!”光子用力抽出手,顺势把扑上来的夜千雪一脚踹倒,对于他的此举抱以最深切的鄙视:“你因为迷恋阿鸯,错把人家姑娘给玷污了,像你这种渣滓败类,多看你一眼我都嫌恶心!滚开!”
    不过因此,她也获悉了一种可能——她这个外来者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想见大公主,也不是没有机会的吧?
    当司法府总长点头应允时,她或多或少还是感到惊讶,这个刚正不阿连国主面子都不给的老人家,居然先放夜千雪?后准见公主?
    事情,仿佛朝愈发玄妙的方向发展了。
    相夫光子进入长长的地牢通道,没多久被引领到一个空旷的房间,大公主出人意料的平静,瘫坐在地,面上无泪,却是凄惨至极的狂笑:“光子!你知道吗!炎之君幸他要杀我!要我自尽呢!哈哈哈哈他凭什么!”
    转眼,又化作怒不可遏的凶魔情态:“我也是和他一样的炎之家族子孙!他还没有继承王位凭什么动我?!他做梦!”
    “公主,你冷静一下,既然我答应过护你周全,就绝不会让你有事,所以在那之前,你也要尽可能的想办法保护好自己,案件还没有水落石出,清者自清,只要司法府那边……”
    “我等不了了,等不了了你知道吗!”大公主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地原地转圈,却怎么也走不出这个牢笼:“君幸要杀我!除了父王没有人能保住我!”
    “那我去见老国主,告诉他这件事!”
    事不宜迟,在得知真正的凶手后,相夫光子对这位公主就只剩下同情与感激——不管公主出于怎样的目的,毕竟,是通过她,让自己获取了揭露真相之门的钥匙。刚巧,光子也想去问问老国主,为何手中握有这么重要的录音证据却不交给司法府?
    “在你去之前,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收敛起那不符往日形象的歇斯底里,大公主郑重其事的态度,仿佛又回到了身陷囹圄之前。
    “公主请讲。”
    “冬钰,其实是我安插在大王子身边的。”
    “这我已经知道了。”
    炎之美鹊愣了几秒,追问她为什么瞒着不说。
    “那天,我听到你和冬钰的谈话,她是你安排到大王子身边的眼线,不过她恃宠生骄,妄图脱离和你的关系,你或许也看出来了,大王子早就发现了她的破绽,将计就计对她宠爱有加,引得她自认为羽翼已丰,不再需要你这个靠山了,从而,冬钰把一切都坦白给大王子……这是我的猜测,但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至于我知道又不肯拆穿你这件事,是觉得没有必要,我理解你担心我会因此对你产生恨意,从而放弃对冬钰的追究,不过,你也太低估我的决心了,以为我是大善人吗?对待仇人,我一向不谈什么高尚豁达,我唯一能办到的就是面对否决,死也不会去摇尾乞怜!就算你不帮我,我也会揪出真凶!报仇雪恨!”
    “看来,我的想法果然是正确的。”炎之美鹊绽出欣慰的浅笑,有七分安心,三分洒脱:“在公主殿,我卧室左墙的壁橱后,有一个机关,启动它你就会找到炎之君幸的罪证,那是我设法从冬钰那里搞来的,大王子勾结相夫兰咏的‘过程全纪录’都在里面,可惜冬钰这个蠢货,一定把这件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我现在把它交给你,希望能在将来的‘某件事’上派上用场!”
    “公主,这里安全吗?”光子有些担心的环顾周围铁壁。
    “有栖昧看管着大牢,就算是大王子的人也安插不进来,放心吧。”
    门外传来细碎密集的脚步声,玛琏手持一个金色文件夹,带人进入后从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张,当大公主看到个中内容时,本已惨淡不堪的面容更是如浸冰霜,苍白似初冬突降的新雪。
    “不会的……父王不会这么对我的……这不可能……”
    从倾斜的角度,光子很难将信上的内容全部看清,但“赐死长女美鹊”几个笔挺苍劲的钢笔字,却似乎点明了某种令人唏嘘的问题。
    相夫光子忽然想起那天的半个小时中,老国主对她的一番“畅言”。难道……老国主是打算……亲手夺走自己儿女的性命吗?
    出于对人性的信赖,她没有将这个问题深入思考下去,只是大公主悲呼的声音“父王不会让我死”一次又一次狠狠撞痛她的心,她要去弄清楚,老国主究竟还想干什么?
    上次还对她坦诚相告的老国主,这次竟闭门不见,还特派了炎之凿凿和战无霸带队镇守在寝殿周围,堵得连片落叶都无法乘风逾越。
    “回去吧,国主大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违背的。”炎之凿凿身边那个最受倚重的少年桔梗长歌好心相劝。
    尽管机会渺茫,可相夫光子还是央求炎之凿凿,找机会告诉国主,救救牢里的大公主,大公主,还在等着自己的父亲。
    已过黄昏,她赶回地牢,打算在大王子动手前使出最后手段,营救大公主,却在走进入口之前,看见一副蒙着白布的担架被人从里面抬了出来,她的脸色立时糟糕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火速追及,一把掀起象征死亡的惨白。
    大公主面无血色,安安静静平躺在那里,颈子上有被勒过的红痕,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替死不瞑目的公主合上眼睑,又将白布重新蒙好。
    火云烧红大半片天空,看来今晚,将是个星辰璀璨的夜。都说晴天会带来好心情,可谁都不清楚,相夫光子现在的心情有多沉重,生命近在眼前,看似有机会,却终究无力挽回。
    火之国大王子炎之君幸,不但酷爱沐浴香河,平日里对各色焚烧用的香料也尤为钟爱,他专研神之国香料古籍,命人在术法界各处找寻名贵极品,想尽办法收入囊中后,逐一的运用、享受。
    “听说,光子小姐也有焚香的爱好,今天这里有很多种香料,你看看喜欢哪种,我送给你。”
    大公主死后第二天,炎之君幸主动邀请相夫光子到自己的“藏香楼”去,完全未提及为公主举办国葬的事。
    作为外人,光子确有不便开口之处,可她回想起昨日种种情景,就不禁为炎之美鹊抱不平:“大王子,虽然这么问很唐突,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预备怎么安葬美鹊公主?”
    大王子的反应倒是很平和:“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依照国葬的话,父王不同意,如果不举办国葬,又太对不起美鹊……”
    光子在心里狠狠地鄙视着他,先不说那个“父王不同意”是否属实,即便是真的,她也不相信这男人有半点恻隐之心。
    “你喜欢哪些,我都送给你。”大王子又温情满满的重复了一遍。
    这里各种混杂的香气闻的她头昏眼花,又不好直接回绝:“谢谢大王子的好意,不过我平日里焚香只是为了安神入眠,你这里的香料太名贵,我用不上。”
    “安神的香这里也有很多啊,像是这个,还有这个!又或者,你挑些回去,送给别人也不错啊!”
    广为人知的焚香极品佳楠,另有白檀、和罗、三柰、杜衡、苏合、白芷、栈香、麝香、藿香、莞香、木香、沉水香、月麟香,被打理成各种形状安放在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里,满登登填充着整间金雕银砌的大屋。相夫光子的目光在这些东西上平淡扫过,全无兴致,大王子一直紧步在侧,脸上焕发着少年才有的阳光笑意。
    “如果你都不喜欢,还有这个!”他从成堆的宝盒中抽取一只最为华美的,浮雕着腾龙的外壁反射着琉璃斑斓绚丽的彩光,单是外在就已经出类拔萃了,当中物件,更是价值连城:“这是茵樨香,神之国有记载,是某个时期帝王所用的物品,现下在术法界已经不多见了,用它来沐浴,肌体生香,还能嫩肤养颜,你这么漂亮,用它再适合不过了。”
    有了香水河在心中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象,再稀有名贵的香,于相夫光子来看也是诸般罪恶的佐料,这大王子凶暴好色,却也不是个无脑昏庸之辈,今天如此殷勤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大王子,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很微妙的交代,如何回去?回哪里去?大王子未必不想问,可一国储君就是有沉得住气的定力,这么久了,从未主动打听过相关事宜,这不禁让相夫光子觉得好奇,他是觉得没必要弄清楚?还是根本就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获悉一切真相?
    “大王子,真凶已经伏法,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你为什么不趁此机会问我是如何到这来的呢?”
    按捺不住疑惑,她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因为我不想勉强你,我希望你心甘情愿的说出来,就算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也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不再讨厌我、肯彻底的接纳我为止。”
    半遮半露的语意,带给相夫光子的只有感官不适浑身恶寒,她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一旦对一个人产生过不良印象,就很难扭回正常的眼光对待,痛改前非者另当别论,而纵观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彻底的脱胎换骨呢?
    她告别大王子,并没有绕路去帝恒那里,她到夜巡部,刚巧看到炎之凿凿正跟桔梗长歌商讨事情,小等了片刻,提出请求。
    “什么?你要在我这里洗澡?为什么啊!城里这么多人你偏偏找我这太奇怪了吧!”炎之凿凿立刻像烧起来一样,满脸的不理解和不情愿。
    “一点也不,因为这座城里我只认识你和帝恒,不找你的话我就只有去找他了。”面无表情讲出了带有威胁意味的话。
    “那你可以去找大王子啊,反正谁都知道你最近和他走得近。”炎之凿凿愈发疏离的冷下了面孔,泛出了些许否定的意思。
    “大王子带我去他的香楼,我现在一身香气,如果就这么回去,我跟帝恒的关系以及到这边的方式就会败露,我是无所谓,如果你也不介意功亏一篑的话。”
    看的出来,炎之凿凿确有在认真考虑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所以片刻后,他让长歌带相夫光子去沐浴更衣的地方。
    没有镀金池,没有冰玉盆,男人的沐浴设施永远追求便捷简单化,当然,个别人士除外。
    当温润的水流从头顶花洒里喷落,触及身上的每寸肌肤,她感到那令人作呕的香气终于淡去了。
    梳理好头发,卷曲的弧度一如往昔,她希望就以两年前继任国师时的形象,随时迎接归来的大家,这段时间辛勤的往火域这边跑,有够辛苦那些陪她打拼到今天的伙伴们了,回去要好好犒劳他们才行。
    正规划着该如何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帮助,途经白花满覆的公主殿,她看到倒在石阶上两具残破不全的血尸,而闻讯而来的皇城护卫们正在做善后处理。
    “这是怎么回事?”她随手抓住一个尸体搬运者问。
    “看也知道吧?这对母子被人杀掉了。”马脸男一脸不怀好意的走近,手里的东西让相夫光子瞳孔猛缩。
    “相夫小姐好像认得这东西啊?是你的么?”
    玛琏眯起本就很小的眼睛,从那两条缝中相夫光子只看到了狡黠。她沉着脸,既不承认亦不否认:“这两个是我光域出去的,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这可轮不到我做主,我现在要把凶手的杀人凶器送到大王子那里去,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告退了,相夫小姐,你也请便吧。”
    攥拳的手心沁出了汗,她开始仔细回想帝恒送的这把短剑究竟被她一不小心丢在了哪里……刚刚洗澡时,剑就已经不在身上了,往前推算一下,上一个着脚点是……大王子的藏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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