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圣殿以北的金色墙壁,原是安放光临界之门的地方,自从门被十三队长转移到宝绿岛,就一直空置到前年年末,去年新年时,阴差阳错,相夫光子使那面灿烂似金的墙,变成了“穿越空间”的隧道入口。
    说来奇特,隧道是由火之国当今王储亲自打造的,仅需迈一步,便可瞬间来往于两国皇城,不过直至今天,那位王储都从未来过光域一次,反倒是光子,在时为一年的期限中,数次“造访”六大强国之首的火之域,在皇城被夜色笼绕之时,每每必至。
    芙菱伸着指尖在墙面上敲了一敲,兴奋的两眼放光:“这里真的可以打开空间隧道吗?”
    “嗯。”
    在大家的陪伴下,相夫光子重临近一年当中、不断穿梭的路径入口,被问及三年的种种经历,她讲述,前两年致力于击溃反光党,维护国中上下的稳定跟和平,第三年开始,机缘巧合下每天晚上都会乘瞬间穿梭的隧道到火之国皇城去。
    ——
    那天晚间会议闭会后,她到至尊圣殿批阅国主文件,由于坐太久,冷不丁一起身就搞得头晕目眩,她失重往后跌去,然而承受背脊压迫的不是坚硬的墙壁,而是夹杂着一阵冷冽气流的旋风,她被生生吸了进去,不由得反抗和挣脱,宛似朝无底的深渊坠落,她耳边只有呼啸游过的巨大风声。
    大概过了没多久,那种失控的坠落感消失了,旋即,整个人猛地栽到硬邦邦的平地上,平衡顷刻回归,她抬眼,一边扫视周遭情况一边起身,常日来繁琐的工作,加上她刚刚那么一摔,导致眩晕有增无减,再一次向前倾倒时,她被一个充溢着热度的臂弯及时圈住。
    这瞬息而至的挽救,避免了她亲吻大地的尴尬。
    “小心一点,你没事吧?”
    一个仿佛冰块相撞的清澈男声在耳边轻响,循之望去,最先进入眼界的是那头跟记忆里某个人影重叠的短短的红碎发,继而是青葱少年才有的巴掌小脸,长而不细的双眼皮丹凤,猫眼般含着一双竖瞳。逆着室内棚顶投落的昏暗灯光,她还看不太清此人的轮廓,就在发呆的空当,那清澈的声音又响起了。
    “你还好吗?”
    足跟踩稳,她侧头看向将她一把扶住的男人,与自己所差无几的发色,打理成精神的短碎发,五官线条像精心雕琢过那么引人注目,肤质细致白腻犹胜新瓷,睫毛纤长,鼻型挺秀,唇似含朱,乍看之下文弱秀气,然接触到那双眼睛,先前的预感便荡然无存。
    那双暗金色猫一样的瞳,瞳孔细长犹似一隙,通透的眸光散发出一种罕见的诡异,如果不是他及时开口中断了相夫光子的胡乱揣测,光子怕是要把他想象成妖魔了。
    “你是谁?”
    相夫光子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眼前的景,都是无比陌生的现实,当即抽身后退,警觉的注目长着少年脸孔、却有一副成年男子结实体态的陌生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
    男人浅浅一笑,好听的声线简直令人着迷:“没关系,这里不是危险的地方,小姐大可放心。”
    禁不住,又一次沉醉在这儒雅的微笑之中,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那一天,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真相,获得了一份来之不易又转瞬即逝的亲情,那个赋予她这些的男人,就是带着这样的微笑,徐徐合起了双眼。
    他们甚至带着一样儒雅俊逸的气息,长着一样白皙秀美的面孔,有着一样纤细却不显得羸弱的臂膀,也用着一样的笑容,向她这个在孤独之路上愈行愈远的人,传达着可贵的温暖。
    “这里是我的书房,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主动向相夫光子揭露真实的红发男子在她还愣愣盯着自己的脸看时,已经走回了书桌后的椅子上坐好。
    敞阔的空间里,一座座井然有序林立着的黑木书架占据了多半地方,使得视野远没有那么宽广辽阔。数以万计的藏书,一板一眼的布置,与其说是私人书房,光子觉得这里更像是一座中型图书馆。书架群尽头安放着两张古典式雕花方桌,第一张上面的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搁置在笔架上的紫毫笔还残留未干的墨汁,另一张上面安放着围棋棋盘,两盒棋子规矩摆放,另一端竹制圆托盘上,是一套花色淡雅的青花纹瓷茶具。
    从布置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和品味,虽然是第一次遇见,可这个人,给相夫光子留下了还算不错的印象,当然,她不清楚这是否跟相夫佑介有关。
    “对不起,我能问一下,这是哪里吗?”明明是主动提问,可她就是忍不住将提防和戒备准备好,甚至毫不吝啬的从眼睛里表露出来。
    “这里是火之国皇城。”
    想不到,红发男子非但不愕然,反而十分坦荡的相告,光子迫不及待追问下去:“那你知道该怎么回去吗?”
    对方思考一下,很快说:“跟我来。”
    书房后门连接一片繁茂的绿草丛,植被群几十米开外才是通往皇城某出口的甬道,相夫光子跟在男子后面,一路上将脚步和气息完全隐藏,令她稍感意外的是,这个书卷气十足的文雅男子,走起路来隐隐透出一股不凡的气势,尽管他隐藏的非常好,可一个人从骨子和灵魂里暴露出来的东西,是无所遁形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她知道这么问很奇怪,可却惊人的认为他能明白。
    “这件事,下次我会跟你解释的,相夫光子小姐。”
    短短的语句透露出双重信息,让相夫光子差点忘记自己此刻身处危险边缘,好在对方提前比出噤声的手势,悄然提醒着她,已经有大批人马朝两人所在的地方涌动了。
    “被发现了吗?”
    “是巡查队。”
    “巡查?这里不是皇城吗?需要这么严谨?”
    “大王子代替焰神国主行使王权后,就加大了城内外的巡逻和监视,如果被他们发现你在这里,就不太妙了。”
    “那你这么帮我,岂不是也很危险?而且……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帝恒,算起来,也是大王子的兄弟……他们来了。”
    还有很多要问的没来得及脱口,规模浩大的脚步声接踵而来,从声音上分辨,光子猜测人数在百余左右,如果就这样发生缠斗,大概会掀起很大的风波,毕竟这里是火域皇城,关于两国的稳定关系,她这个光之国的实质掌权人实在不能不有所顾虑,要用空间传送装置吗?好在之前体力充沛的时候存储了足量的元能。心里有了盘算的她伸手摸向腰间,在触碰到一片空荡时意识到那东西被她放在紫恒殿的搁架上了。
    亏得同行的这个男人灵机一动,将她轻轻推入身后高有两米的草丛中,那力道轻柔迅疾,她发现时整个身形已隐蔽在暗夜里无可寻觅的地带。
    “帝、帝恒王子?你怎么会在这?”领头的巡逻术师问话声里充满了顾虑,又像是在为维护某个人的威严而故作凶悍:“刚刚……王子是不是跟什么人在一起?”
    “并没有,一直都是我一个人,需要我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一个人散步到这里吗?”
    领头术师下意识退后一步,结巴了数秒重新振作:“帝恒王子!属下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不过……能否让属下搜一下您背后的草丛呢?”
    “当然。”帝恒温和的应允,辄便缓挪脚步,在那人挥动手掌示意全员冲入时,又悠然自得的插了一句:“就这样被质疑,还真是没有办法释怀呢。”
    “咦?”脚步迈入草丛区域的前一秒,相夫光子已然握起隐隐放光的拳,蓄势待发,帝恒却在这时,说了一句让领头术师中途停顿的话,那人小心翼翼的望过去,和透过草丛间隙仅仅看到帝恒模糊侧脸的光子不同,现在的他,在夜光与火把之下,可以清晰瞧见王子面部的轮廓,以及那双异样而冷淡的眼。
    “一个人散步的时候,经常走走停停,被打扰本来已经很不开心了,现在,还要被质疑窝藏了什么不该窝藏的人……我是不是应该,去请求大王子殿下,对我手下留情呢?”
    “帝恒王子千万不要这么说!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带人撤退!”
    “嗯,很好。”帝恒深沉的笑了一声,让相夫光子以为丛外站着的,是另一个人,因为此前的平和淡然渐渐丧失,取而代之的则是这种……连她这个旁观者,都为之震惊的压迫。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太过真实的感受,是没有办法用任何言语去形容的。
    “他们已经走了,相夫光子小姐,请出来吧。”
    只消转眼,男人的神情恢复成第一眼见时的宁和恬淡,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外面罩了件简单的灰黑色外套,笔挺的长裤和乌亮的皮鞋一尘不染。从装束上看,倒不像是王族里娇贵的公子哥。
    相夫光子拨开重重草叶探身出来,本能的向四周环望了一圈,彻底放心:“可以的话,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问完我就走。”
    “请说。”好像明明知道她要问什么,但这个男人还是耐心的恭候在那里,带着从未改换过弧度的微笑。
    “第一,请告诉我,把我送到这里的涡流隧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第二,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第三……你刚刚说‘下次’,是有能力……让我再来一次吗?”
    “既然你问到了第三,那我不妨告诉国师大人,下次……我会原原本本的告诉你,天快亮了,你真的打算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光子这才发觉,天空中沉重的灰蓝色已经有变白的趋向,要不了多久,太阳就会迸射出浓烈的金光,到时候,别说这里,就算回光之国,也有诸多不便啊!
    “好,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
    与那间书房遥遥相对的是坐落在同一条直线上、方向却完全不一样的一间废旧仓库,那即是乘涡流径直离去的“空间出口”了,相夫光子从撂下上面这句话开始,就不再多说一个字,哪怕踏进了有可能不会再开启的涡流之门,也没有半分回头的意思。
    虽然离开的时候干脆麻利,不过一有时间,她还是会趁夜半无人时去至尊圣殿,摩挲与注视金色的墙壁,可是,异状再没出现过,就在她快要放弃、告诉自己“最后试试”的那一次,指尖才刚刚触上,整个身子便被强力的涡流吸引进去,她这回瞪大眼睛,与其说是自以为的那种“墙上破洞”,倒不如说……黑色涡流,是自动凸出于金墙之上的。
    还是那间书房,古雅昏黄的灯光,弥散在空气里陈旧的书籍清香,以及那个,让她几度晃神的红发男子。
    初遇,相识,乃至于之后,相夫光子就这样经常性的、陷入到无名又短暂的恍惚之中,虽然不同,但帝恒的身影和容貌总是跟记忆里那个泣血而逝的人重合——相夫佑介,她的堂兄。
    “现在,可以回答上次的问题了吗?”
    她坐在桌子对面,与炎之帝恒数尺距离,彼此可以看清对方微小变化时的表情。
    “那个隧道,是我做的。”
    “……什么?”
    “我是空间术法的爱好者,从小就研习空遁地遁的相关运用,这是我第一次把训练多年的成果正式启用,说老实话,也不清楚会迎来怎样的结果,相夫小姐也是元术师,大概能明白我的意思?”
    和善的态度,优雅的举止,诚恳的言辞,对于这样的人,哪怕无法在认识初期给予信任,也已经悄然无声的奠定了良好印象的基础。
    “我明白,你想造出一条可以瞬间直达目的地的隧道,不过说真的,太令我震惊了。”既然对方坦诚相告,相夫光子也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想法:“两次通过,我都能感到不同于寻常涡流的地方,这是传说中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想不到,王子殿下居然可以。”
    由衷的赞美使得帝恒苦涩一笑:“小姐谬赞了,有了你两次通过,来证实我已经获得了初步的成功,我要感谢你才是。”
    相互客套了一番,又不约而同的笑起,相夫光子一下子觉得放松了不少,也没有此前那么多防备和隐忧了:“不过,为什么出口是在我那边呢?最让我意外的是……居然可以穿透光之结界?”
    “诶?是这样吗?我只知道隧道的尽头一定在某一点上,但没实施之前我也不清楚,也猜测过或许就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至于穿梭光之结界……我想,还是跟空间有关吧?”
    “空间之事太过玄秘,我们认知到的东西恐怕只是九牛一毛。”没有把夸赞进行下去的相夫光子,心里还是装满了对于“空间隧道制造者”的钦佩:“对了,上次那些人,好像很害怕你?我以为……”
    “你以为我会被他们为难?”
    “……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
    “那些人曾经是我父亲的手下,被强行编入王储军团后,就成了大王子的爪牙,可能因为之前共过事,所以见了我,多少还是有些顾忌的吧。”帝恒打开棋子盒盖,拾一枚黑子做出即将投放的姿势:“对了,相夫小姐会下棋吗?”
    “略懂一些。”接到对方邀请的手势,光子从白色棋子中取了一枚,加入到即将展开的博弈战斗中。
    一局终了,相夫光子遗憾中不乏佩服的赞道:“我认输,王子殿下的棋艺真是高超,倒是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相像。”
    “是吗?相夫小姐的棋艺也不错,虽然,还是赢不了我的。”
    “你还真是自信啊。”相夫光子不急反笑,不忘趁此机会提出警告:“不过在更大的事情上,我是分毫不会让步的。”
    “噢?相夫小姐好像另有所指?”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来到这里实属意外,不过,万一某一天,火光两域真的无法再维持平衡,那将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当然,我不希望那一天会到来,为了慎重起见,我希望王子殿下……可以封锁隧道,至少,不要设在靠近光域的地方。”
    “呵。”像是把最后那一层温润也褪去了,男子薄唇一动,发出短促的笑声,他定睛于相夫光子脸上,眼中有叫人捉摸不透的冷光。
    “有什么话,王子殿下直说无妨。”
    “你知道术法界每年有多少牲口死于人类的屠刀之下吗?”
    光子不言,只神情严肃地等他说下去。
    “根据去年的数据来看,今年竟活活增出了10%,人类越来越贪婪,所造下的杀孽也就越来越多,可是很少有人去考虑,为什么是人在杀比自己低等的动物?而不是动物在杀人?”
    “弱肉强食,这是自然规律,人具有智慧,才会对那些动物为所欲为。”
    “说的没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动物们自己无能所导致的呢?如果它们有高于人类的力量,还会有任人宰割的无奈吗?当它们在死亡边缘挣扎,向人类渴求生存时,人类……又会点头答应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相夫光子扯唇一笑,脸上漾起果决而兴奋的神采:“究竟哪一方是任人宰割的牲口,恐怕只有等真的到来那一天,才可确认吧。”
    ——现在,任何乞求和威逼都是无用的,只有真正的强大才能捍卫所要守护的一切。那一刻,相夫光子感谢这个相见不过仅仅两面的陌生男子,他教会了她残酷,在她被感性蒙蔽时,在她陷入简单肤浅的虚假漩涡时,给予沉痛的敲击,使她瞬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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