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上欢唱了一个早上的火炎小雀叽喳着飞落到红色头顶,在她的脸上跳来跳去,被吵得濒临清醒但仍困意浓浓的相夫光子伸手胡乱在脸上划了一下,翻个身继续大睡。五秒钟后,她的腰被一根竖的笔直的手指戳中,痒得她再难入睡,起身以后意图发脾气或直接大吼一声“谁这么烦人”,然而话到嘴边,她猛然噎住了。
    一头长到脖子根的金发松垮垮垂着,还是三年前那副模样,连俏皮的神色和悦耳的笑声都纹丝未变,嘉琦芙菱屈起手指在发呆的光子脑门上轻轻一弹:“傻啦?是我们回来了呀!”
    相夫光子的表情随即震了一下,有压制不住的复杂情感从眼眸深处汹涌而出,不知不觉,不争气的泪水注满双眶,让她半天下来,硬是没吐出一句话。
    “好啦!跟我出去吧!大家都在外面等你哦!”温暖的手握住她冰凉的腕,给予无限力量般,在拉起的瞬间使她摆脱了一切身体上的不适,步履轻松,如若翱翔,从迈开双腿,一直到奔向户外那洒满阳光的庭园。
    透过泪水,她看见碧姐领着笑霜和雪薇,在花丛间扑蝶逐影,笑语连珠;宁日潇和督翼在石殿的横檐下对弈,棋逢对手,乐在其中;疾藤在石殿上面,枕着自己的手臂,闭目养神晒太阳;也俊千刺还改不掉好热闹的老毛病,哄骗赤魇跟他们一起划拳喝酒;不远处的海蓁子无视吵杂,以软笔挥毫作字;风扬景洛在一本经济学类的书籍前各抒己见;与之相对的,是代特以悠严肃中不乏平静的沟通,她们面前摊着一张地图,正在交换彼此对当今局势的看法;距离稍远些的石殿顶端,荆棘助贤挥动兵刃切磋武技;刀光剑影的背后,那片朱槿成群的花田里,化羽正用树藤串起一朵朵红色小花,将做成的花冠戴在善雨头上;旁侧绵延的梅树林间,天雪于残花落雨中轻袖曼舞,惊艳绝伦;近处水声弥漫,小婉,木茉,倩儿,一边歌唱一边在浅湖里跟水鸟嬉戏玩乐;绿阳择了一处最是幽僻的花荫,对着花鸟鱼虫写意作画;苍棱在她背后的一棵大树下,独自摆弄千奇百怪的木制机器;一诺快步奔来,端了好多消暑的凉茶来给大家解渴……
    微风轻拂的暖意,干涸湿润的双睫,扬眸浅笑,任发丝在眼前摇摆起舞。
    ——我的世界里,因为有你们存在,不管多么凄苦难耐的折磨,我都能够忍受,所以,请不要再离开我的视线,至少,在我有生之年。
    近来总是困乏,看了一会儿他们嬉笑,便忍不住回紫恒殿去小憩了,在贵妃榻上斜了一会儿,小婉和木茉来唤她到果米天香用晚餐。
    大家依然是原来的模样,似乎三年时光并未在他们身上留下走过的痕迹,相夫光子摸着自己不复往昔的苍白皮肤,忽然产生一种隔了半世的恍惚感。
    难道……这是在三年前吗?而我?是回到过去的那个人吗?
    正想入非非,宁日潇关怀的柔声飘入耳中:“想什么呢,看你瘦的,快多吃一点!”
    “是啊,光子,这是你最爱吃的豌豆玉米羹!”风扬大哥把满满一盘子推到她的面前。
    小婉和芙菱则争先恐后往光子碗里塞东西,鸡鸭鱼肉等荤食类菜品一应俱全,千刺没心没肺又兴致勃勃的邀请光子喝烈酒,被也俊一拳揍趴,最后还是善解人意的大姐端来了光子此刻最需要的雪梨百合粥,劝她不要吃那些油腻腥辣的食物。
    席间,她不住打量伙伴们飞扬的神采,因情绪过于高亢还产生了眩晕和迷醉感,她不想任状态继续下跌引得大家担心,便说要先出去透透气,在一片关切的嘱咐声里走出热闹的屋子,到了凉风习习的室外,仍抚不平胸膛的起伏,抹不去脸上的绯红。
    去翠烟波潭舀一瓶澄莹清水,她打算亲手煮一次“花髓酒”给大家,记得上次,还是妙雪跟新芽共同酿制的,那已经……是多么遥远的事了啊……
    “今天,我就露一手好了,免得你们总说我烹饪水平还不如琉璃子做的药糕。”光子边取笑自己,边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到果米天香。
    餐桌上摆着满满的珍馐美食,在热气萦绕下,斑斓的色彩珠玉一样看得人眼花缭乱,台布中心的烛台之火摇曳摆晃,牵动杯中液体折射出唯美光华。
    “啪嚓”,手中的细腰玻璃瓶连着刚刚取到的水洒碎在地,相夫光子发了疯一样推开所有门窗,又到厨室间和其他内室去看,兜兜转转下来,除了空无一人的收获,她只得到满满的恐惧。
    去哪了?都去哪了?我只离开了一会儿!人为什么就不见了!
    相夫光子极力呼喊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在依然得不到答复以后,绝望而恐惧的冲出了果米天香,她开始漫无目的的在城中奔跑,每到一个有建筑的地方,都会闯进去四处摸索,每进一处隐秘的丛林,都不顾荆棘丛生割得体无完肤,她感觉不到爬满眼角的泪,正将她以往的刚强棱角一点点磨去。就像是一只失去了方向的鸟,在广袤的天空里无所适从,却无法停止飞翔。
    终于,她在踏进画眉馆的一刻跌倒在地,失去意识之前耳边弥留着探樱焦急的呼唤。
    再次苏醒时,她还在被芙菱叫醒的地方,连睁眼后入目事物的角度都不曾改变,只不过,迎接她醒来并给予温情呵护的,不再是芙菱。
    “你终于醒了,刚刚你昏倒在画眉馆,我出动了所有的寻导器才把你找到!下次不要乱跑了好不好?”
    望着探樱眼中的泪光,她把人搂进怀里竭尽所能的悲号。探樱没有问太多,只是理解的任她在怀里痛哭发泄。
    ……
    一切,都是梦境,可她真的要就此沉沦下去吗?不管他们身处何方,都一定不希望看到现在的自己吧?
    在从探樱身上离开,并抹干眼泪的那一瞬,她的头脑意外的清晰,一下子懂得了,该如何去走接下来的路,而不会茫然,不会迷失。
    此后的每一天,她都进行着孜孜不倦的追求工作完美化,以及乐观向上的调整心态最佳化,她告诉自己,人只有充满希望,才会真有等来奇迹降临的一天,哪怕记忆的缺失会成为她永生的遗憾,铺在脚下的路,也是她唯一、必须选择的途径。隐藏掉随时可能摧毁她坚固城墙的脆弱,不去想之后可能产生的坍塌,她是个脆弱与坚强互替频繁的异类,这一点,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就这样,在现实的繁忙与灵魂的蹉跎中度过了半个月,四月中旬的那一天,她召开了为数不多的国府会议,相夫裕依然只是台上的摆设,至于兰咏,人间蒸发,不见踪迹。
    熟稔的讲话模式和统率能力,让她俨然成为了光之国实际上的君主,她看得到众人眼里从惶恐到安定的每一次变化,听得到民众口中日益强烈的赞美,打拼三年,死咬牙关,总算,可以给碧姐,还有大家一个交代了。
    怀着这样充满希冀的积极情绪目送诸员一一散去,她自己也小坐了一会儿,到宁日潇的宁怀苑去,到小婉的婉然闺去,再到化羽的飘羽堂……一切他们曾经存在的地方,她都要亲眼看看,每天都牢牢印在心里。这样的话,就算记忆再出现缺失,她也一定能从模糊的影子里,一点点摸出本来的痕迹。
    葱兰水边栽,袅袅花枝俏。每次往潇云宫的方向来,她都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身体状态不错的情况下,会投机取巧用几次瞬术顷刻抵达,但往常闲暇时,她更愿意走过这漫长的幽静小路,不放过每一寸值得留念的地方。
    进入伊始,还只能嗅到淡雅宁静的兰香,很快,取代这气息的,是那种混合了各种花瓣与新鲜糯米的独特香气,她反复确认,终于肯定,这就是“茶米冰羹”的味道!
    ——而这个世界上,能把茶米冰羹做到如此返璞归真的,就只有宁日潇。
    与之不同的是含笑宫里惹人发笑的一幕,一只胖胖的长毛白猫肆无忌惮满地打滚,刚开始光子以为这小家伙只是在撒欢,可过了一会儿,它还是像球一样翻滚不停,她禁不住生疑,把猫抱起来细细一看,愕然发现,这根根直立的猫毛根本压不下去,倒不如说,是这只猫本身的意志在与之对抗。
    依照排除法,相夫光子最终断定,这只猫不是生病了,就是被电击了一下。
    “诶?电击?”
    不知怎的,脑海里适时闪过小婉控制无能时,把千刺电成了炸毛刺猬的有趣一幕。
    为了证实心中猜想,她决定去琉鸳小阁找琉璃子帮忙查看,怀抱胖猫刚刚进去,就被从里面出来的梦渊撞个满怀。
    “啊……是光子少主。”
    少年称呼如旧,三年过后的个头倒是长了不少,也颇具英武之气了,光子冲他一笑:“琉璃子在吗?”
    “琉璃子副使去护光城给前圣母针灸了,啊……少主你抱着一只猫做什么?”
    “对了,梦渊,你帮我看看这猫是怎么了,我进去看一下。”
    “好。”
    匆忙在仙羽宫各处转了一圈,除了飘羽堂诡异的一幕,其他都暂时不能引起相夫光子的注意,至于那“诡异”,是因为化羽的私人实验室里,酒精灯还静静燃烧着。
    “梦渊!你用酒精灯了吗?”
    “没有啊,我才进去喊了几声,见没人就出来了,之后就遇上你了。”
    “那琉璃子是刚刚才走的吗?”
    “她早上天还没亮就出去了,说是赫翼公主传话,让她紧急去一次,前圣母的状况不容乐观啊……少……少主!猫!”
    梦渊话还没说完,光子就大步流星跳离了他的视野,在几丛朱槿花畔身影一动,彻底不见。
    在各个部门迅速查问一遍,又以光镜千影术联络各城,询问是否有天地盟众上主和晴尊大人的消息,相夫光子不敢把心中最大的期许和怀疑说出去,她害怕过于冲动的决定,会击碎这得来不易的“美梦”,会造成民心的动荡,促就局面的不稳。
    因为,想要他们回来的,绝对不止她一个人啊。
    城外一无所获,她转回凝光城内,先是召集了北门南门负责护卫的术师,又把留守在城内工作的诸多执行者传唤到跟前,仔仔细细盘问他们,是否有“许久未至”的人光顾。然而与城外状况基本一致,没有人见过“他们”,那深信不疑的态度,让相夫光子的心逐渐沉落到冰海底部。
    “这就奇怪了……如果他们没回来,茶米冰羹,猫还有酒精灯该怎么解释呢……”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离开被召集者们好奇的视线,她居然忘记了解散大家,旁若无人忘我地思考,一直走到千影湖畔一块洒着厚土的空地上。
    土下埋着烟花黛的种子,那是第一次从空城回来之后,芙菱在疾藤的强烈支持下硬栽在千影湖畔的,当时许多人都对这来自空城的种子能在现世土地生根发芽不抱期待,可他们都不知道,或许彼此的心中,真有那么一点想要看到烟花的盛放呢。
    诶?等等……土的颜色?
    她注意到了不寻常的地方,烟花黛撒种之处只有疾藤记得最清楚,所以他每天纵使睡得蒙头转向,也从来不忘抽个几分钟时间,到这里浇上他精心配置的“稀有植物营养液”,营养液是好不容易提炼而成,专门针对他偏爱的那些奇花异草,所以须得找准位置浇溉才不致浪费。而这营养液的颜色,是黑里透着珠光的点点晶亮。
    “探樱!落痕!杳杳!”一回紫恒殿,她迫不及待跑到三人跟前,把她最大的揣度毫无隐瞒地告知他们:“他们回来了!碧姐他们……回来了!”
    “小姐啊,你最近一阵子真的很奇怪诶,奇斯尼和芜华不见了,你不张罗找,反倒说些没影儿的话,如果上主大人和晴尊大人回来,我们会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跑到各个部门、又去查问留在地方的代理城主,甚至在凝光城里见人就问有没有‘久违者’光顾,你知道你的行为有多古怪吗!”探樱不假辞色正面进谏,一向如此的她说起话来就跟做事一样风风火火。
    “探樱,你这么说就冤枉小姐了。”杳杳连忙纠正探樱的谏言:“前两天她还叫了念冰,反复询问奇斯尼和芜华的搜寻下落,只是念冰也无计可施,就一直杳无音信到了现在。”
    “大人,不要急,我也可以帮忙去找。”落痕主动请缨不是第一次了。
    “落痕,探樱,你们还要帮我料理质检府的事,所以,这种找人的工作我会尽量不派你们去,国府诸事繁杂,你们精力有限,不可太过勉强。”
    “没关系,下班以后去就行了。”落痕坚持己见,大有不得应允决不罢休的势头。
    光子露出感恩的一笑:“那就辛苦你了,千万别勉强自己。”
    “我会的。”
    “光子大人!最新情报!”念冰转瞬落在面前,单膝触地,以一副恭敬的姿势向相夫光子俯首。
    “怎么了?”光子见他额角渗出了冷汗,感觉非常不祥。
    “从菱江海域传来消息,一艘能够承载百人的大船,在航行途中发生爆炸,已经……沉入海中了,从打捞上来的遗物方面鉴定……我觉得……那很有可能是天地盟的诸位大人……”说话做事向来干脆果决的念冰,这次有些许迟疑,在理智的制约下,他还是将要表述的东西完整的作了汇报。
    随后,他将几张打捞物品的照片拿给光子看,上面赫然印着“众多熟知事物”的影像:大哥的龙神刀,二哥的米子鞭,芙菱的月女神钩,小婉的双雷弯刀……
    “念冰!你也太直接了!应该……应该……”
    “探樱,不要怪念冰。”光子低下去的头,久久不曾抬起,语声微小到几乎辨认不出:“因为他答应过我,不管是多么可怕的噩耗,都不可以欺骗我……你们以为隐瞒真相,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吗?可知……当我知晓全部的那一天,心有多痛……”
    照片哗啦啦散落在地,相夫光子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入门外被月光淹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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