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格特拉有危险了!海蓁子!你快去救救他!”
    一行人刚刚回到江菱织造水域城总部,椅子还没坐热,就听说有人眼含泪光在大门外恳请见海蓁子一面。得到相夫光子的亲口批准后,于会客室内他们看到了被野兽追赶的小鹿般惊慌失措的柳言飘钺。她迫不及待扑上来抱住海蓁子的脖子,也不管一圈围观的以及海蓁子本人有多么惊讶,自顾自暴哭不止,泣声洪亮。
    柳言飘钺来得太过突然,行为举止又跟以往遇到天地盟时大相径庭,让相夫光子不得不提高防备,及时把她从海蓁子身上揭了下去:“我们才刚到这里,你就追来了,消息很灵通嘛。”
    “海蓁子!摩格特拉他真的出事了!你快跟我去救他!他是我们的朋友啊!”
    “这个人的话不可信。”景洛上前一步,阴仄仄的目光在飘钺漫布着泪痕的脸上打转,想不到她再度提高音量,拼命为自己分辨。
    “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很深的成见,也对摩格特拉投奔我的事心存芥蒂,但是,那只是摩格特拉任性导致的!他心里还是记挂着海蓁子的,他现在遇到危险,海蓁子!你要去帮忙啊!”
    “发生什么事了,你把话说清楚。”
    马尾发姑娘一边啜泣一边告诉大家,摩格特拉意外撞见和弗瑞森国主密谈的天魔教使节,然后便遭遇了惨无人道的追杀灭口,在逃走前留信给飘钺求助,飘钺孤立无援,怕是花域天魔教两边都势单力孤,就只好来求助光域了。
    “海蓁子,这件事非同小可,毕竟我们现在和天魔教关系紧张,还是小心点为妙。”光子十分不相信的开口提醒。
    “如果我是居心叵测,又何必独自来冒险呢?我真的仅仅是为了摩格特拉啊!”
    除了海蓁子本人还犹疑不决外,天地盟的诸人无不反对海蓁子亲身冒险,千刺和风扬更是主动请缨要求替海蓁子去做这件事。
    “谢谢大家的好意,不过……我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
    光子看着她意志坚定的侧脸,知道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海蓁子的决意了,她就是那种看起来平和低调,但每每行事都果断决绝的人。
    也正因为这样,对天地盟来说,对这些朝夕相处的伙伴来说,海蓁子才是那么的不可或缺,而绝不是因为,她有着水无痕的血统。
    ……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放心,让他们跟着一起来吗?”
    飘钺不满的质问,没有动摇海蓁子的决意,她将不经意间被她用水瞳迷昏的挚友们一一安置在会客室的沙发里,面无表情的回头告诉身后的人:“你知道我不放心什么。”
    “海蓁子,你……”
    “好了,带路吧。”
    蓝发女子径直穿过飘钺身畔,如一阵离去不归的清风,带着清冷淡漠的气息。
    漫山的花没过腰际,在秋日的风里缄默期许,明年那明艳夺目的归期。
    海蓁子根据飘钺提供的地点,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尽管她半路便被悄然离去的飘钺遗弃,可在信念的驱使下,还是没有放弃坚持。
    那一年的那一天,兄长般敦厚诚恳的男孩将一朵初绽的海芋别在她的鬓角,映得整张笑脸都明丽起来,再不是那个水中挣扎的哀伤亡灵。
    纷繁迷离的花海深处,红白交织成名为绚烂与绝望的画卷,让她第一次怀疑双眼看到的,是否也是一种欺骗。
    “海蓁子……”
    花雨零落的尽头,哀唤随风而逝,混杂温热的猩红一片片泼洒在眼际。
    宽刃自后贯穿,整个身体几乎被切成两半,梦一样充满了恐惧的不真实。她的四肢像眼睛一样不听使唤,直直上前,将那颓倒的身躯抱入怀中,感受着一点点流逝的温度,从手掌到眉心。
    “海……蓁……”
    青年的手重重垂落,她呆若木鸡看着自己与之相错的右掌,残留着触目惊心的红。
    风又起,无声的落幕和悲歌。
    “哟,又见面了啊!”
    “为什么……他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啊!”
    难得一见的崩溃神色出现在海蓁子脸上,她近乎痛吼的质问拓天,呆滞的双眼里溢满泪水,却是浑然不觉。
    “是他自己找死。”
    冰块相撞那样清冷孤高的声音,加重了海蓁子眼里的悲哀。
    ——拓天……我有无数次,想要像恨爸爸妈妈、恨哥哥、恨整个家族那样去痛恨无辜幼小的你,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因为……根本就做不到啊。
    “怎么?你在心痛吗?”拓天微微睁圆了眼睛,无穷的黑暗和彻骨的冰冷在那一瞬填充他的全身,他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泛着狰狞的笑,反问自己的姐姐:“当年你抛弃爸爸妈妈和我们,擅自离开水无痕一族,可曾想过这一天呢?你所珍爱的东西将全部死在你面前,或者说……这是对你……苟且偷生的惩罚!”
    “我现在就在这里,你有多少恨,就冲着我来吧,可是你不能……”她缓缓放下僵冷到再也回不去从前温度的身体,起身徐徐面向使她又爱又恨的弟弟,痛彻心扉,用着最坚忍的神情落泪:“有些事情,你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这没关系,但作为你的姐姐,我还是要劝你一句,离水无痕尽远点,离叛月和天魔教都远点!水无痕家族已经后继乏人了,你既然这么爱它,这么痛恨毁灭与背弃了它的人!又怎么忍心胡作非为下去?”
    “真好笑!你是在对敌人动之以情吗?”拓天对她的抽噎无动于衷,甚至不屑一顾的冷笑,那尖锐的眼神刀一样剜得海蓁子内心血肉模糊:“没用的,打从我决心踏入黑暗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整天围着崇拜对象跑的小鬼,即使我要向恶魔出卖灵魂,也要……达成我的目的!”
    “你的目的,不仅仅是报灭族之仇这么简单吧?”
    “没必要告诉你,水无痕的背叛者!它的兴衰与一个人安享人生的你再无半点关系!你只要对你以往所做的错事!付出代价即可!”
    “你不是要杀我么?动手吧,因为我的迟来让我最重要的朋友死在我亲弟弟的手里,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了……你杀了我吧……拓天……”
    沉痛的合起双眼,她等待命运给予的最后一次惨烈冲击,在这之后,将万事无忧,也不会再有生离死别的煎熬之痛。
    雪刃高举,绝情杀落,刺耳的撞击和抛开声同时响起,拓天的动作也被迫中止在风扬一行人现身相阻的那一刻。
    海蓁子又一次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直到光子充满魄力的熟悉气息靠近,和一双有力搀扶的手,才让她彻底肯定,是他们……没有重复她水无痕海蓁子被遗弃的悲剧。
    “你们……”
    “放心,不是你的瞳力出了问题,只是我们太了解你,提前做了准备而已。”光子言简意赅,充斥愤怒的眼神却死死落在俊美青年的脸上,恨不得如他伤海蓁子那样重创回去。
    “水无痕拓天,这里是光之国边境的一处山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或许听出了景洛言外之意的水无痕拓天不假辞色:“那你要去问问那个柳言飘钺了,是她告诉天魔让我来这里的,虽然被指使很不爽……不过能在这里解决一个故人,我还真要感谢她呢!”
    “飘钺……”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海蓁子瞬间脱力,跌倒在光子怀里。
    风扬龙泽面色沉重的背起摩格特拉残破不全的遗体,艰难宣布出无法转圜的结局。
    “海蓁子,虽然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不过,我们是不会让你有事的!”千刺随景洛一左一右挡在海蓁子面前,意图与水无痕的优秀继承人一决高下。
    “不要跟他打……”神思濒临涣散的海蓁子这时缓步向前,苍白无力若一只断线的木偶,嘴唇翕动间气若游丝:“我们离开这里。”
    “离开可以,不过要把你的眼睛留下!因为背叛者是没有资格继承水无痕的力量的!”
    “你以为……我很稀罕这份力量吗?”封锁在心湖底部沉寂已久的话,终于在这一天的这一刻,重见天日了:“我不止一次……以这份力量,以这份血统为耻!你知道为什么吗?不,你当然不知道了……你不过……是一个被蒙蔽了的幼稚孩童,不管过去多少年,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你找死!”
    “你想要我的眼睛?做梦!”方才还一心求死的海蓁子忽然伸手抓住了悬崖边一棵强韧的草,哪怕抓住它的时候会割破手心,流出痛楚的鲜血:“既然给予了我,又抛弃了我,那我就不欠水无痕什么了……你真的想拿回来?那就等我搞清楚下面这件事,再来找我吧!”
    俯身,伸手,触地,空隐的限式划出瞬间,海蓁子一行人连同死去的摩格特拉,彻底消失。
    柳言飘钺被任命为文乐大人的副手,在整个花之国府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居住的宫殿富丽堂皇,夜下观望,如一座金壁堡垒置于墨水间闪闪发亮,周围竖起高高的石墙,内外护卫总计百余名,比之当年的天姿公主,也毫不逊色。
    这一次任务之外的行动,让天地盟在仓促之中勉强做足准备,不被发觉来历的夜行战衣、连头发都不露出来的黑色面罩,三跃两跳从围墙下突刺上去,也意料之中遭到了护卫团的誓死抵抗。
    “你先进去!我们在外面掩护!”相夫光子丢给海蓁子一句话,奋力与护卫团的精英术师们殊死相搏。
    海蓁子借着伙伴们开辟的通行之路勇往直前,途中还是不得不与袭杀上来的元术师火拼到底,但当轻斩的利刃对准敌人的喉头时,她顿了一下,反而用最快的速度抬腿下劈,用后跟把对方生生砸昏了。
    如入无人之境,以超乎寻常的敏捷冲破重重阻碍,于内室之中,见到了柳言飘钺。
    “你果然来了,海蓁子。”散开满头乌发的女子身着睡衣站在落地窗前,隔着玻璃远眺空中明月。
    “你知道我会来?还故意调集那么多护卫。”海蓁子难得的冷静,昏暗弥漫的当下,有些看不情神色。
    “这是必然的,我想见的只有你,而那些人……就大可不必客气了。”她转头,一双眸子在夜光下闪烁出逼人的异彩:“海蓁子,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无妨,就全部告诉你好了。”
    “你……会这么干脆的告诉我实情?”海蓁子难以置信的皱眉。
    “信与不信全在于你,我只负责回答。”飘钺往前上了一步,与个头相当的海蓁子进行平视,却更像一种无形的厮杀:“请坐,我们边喝茶边聊。”
    “摩格特拉他死了。”海蓁子微微垂首,前端刘海落下将整张脸都埋没在阴影当中,她驻足原地,没有随飘钺到茶几那边去:“你认为,他为什么会死?”
    飘钺走到茶几边坐下,表情麻木的斟了一杯留有余温的淡黄液体:“苦丁,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拓天说,是你告诉天魔,去解决他的,是吗?”
    到嘴边的茶杯渐离渐远,最后被飘钺放到玻璃几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我在问你话……你不打算回答我是吗?!”
    海蓁子忽然冲到飘钺面前,把她整个人抓了起来,双手力道强劲到可以捏碎人的肩骨,飘钺对着这张震怒中残留了伤痛的脸,勾唇浅笑:“摩格特拉,起初并不知道文乐大人和我都是天魔教意图颠覆花之国的间谍哦。可他还是发现了,并为了前途,阻止我继续和他们‘同流合污’。”
    ——“可他们不是好人!他们都是被各国通缉的黑暗术师啊!虽然我也听说你加入了天魔教一段时间,但现在在花之国有这么好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吗?飘钺,听我的,好好工作,只有我们争气了,才能给海蓁子他们好好看看啊!”——
    “所以,你就暗生杀机,把他送到死神那里去吗!”海蓁子根本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所有的勇气都在飘钺亲口承认这一刻,荡然无存。
    “我告诉摩格特拉,要他把一份文件送到你那里去,就可以得到我的赞同,他就这么乖乖的跑掉了,至于后面的事,不用我赘述,你应该也猜出□□分了吧?”
    “你告诉文乐,然后文乐通知天魔,并传达你出动新战神拓天的建议,接着,在摩格特拉还没到我面前时,就……”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哦。”飘钺抽出一只手指在海蓁子脸前晃了晃,神情忽如鬼魅状邪恶残忍:“包括摩格特拉还没等进入光域,也包括你适时的出现在你弟弟亲手斩杀你好朋友的现场……怎么样海蓁子,你还是觉得,我斗不过你吗?”
    “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跟我斗?”紧扣住对方肩膀的手剧烈颤抖,泪水已模糊了面前之人的五官,看上去无可辨认:“究竟是什么让你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当初的誓言吗?”
    “忘记誓言的是你才对吧,海蓁子?什么祸福与共,到最后,我被驱逐了,静然死了,摩格特拉也离开光域了,只有你海蓁子是人生赢家啊!你还在这里假惺惺做什么?你觉得是我害死摩格特拉的对吗?我告诉你,真正害死他的人是你!他如果不离开光域,会有今天吗?如果你不那么伤害他让他失望,他会负气出走吗?”
    “飘钺,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还有摩格特拉,无论如何……”海蓁子哽咽着,快要拼凑不出完整的语句。
    “我不管你是怎样的人。”飘钺从海蓁子手中挣脱,用力把她推倒在地上,强硬的打断:“你害死摩格特拉,是铁定的事实!如果你早早封他个高官做,他今天就不会死!所以千错万错都是你海蓁子的错,你怪不得别人的!”
    “海蓁子,别听她的。”光子严酷的声音骤然低响:“她已经丧心病狂了,只会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哟,不错嘛,这么快就打进来了?知道如果我现在叫人的话,你们会怎么样吗?别以为门外那些就是全部了,其实还有……”
    “柳言飘钺,你少拿这些事来要挟我,没有了文乐,你什么都不是!还指望能在弗瑞森国主统治的天下里存活?”
    相夫光子一句不客气的揭短让飘钺倒退半步,神态也没有最初那么泰然自若了。
    “海蓁子,我们快走吧,这里毕竟是花之国,呆会被文乐看到有理也说不清了。”光子附在海蓁子耳边低语,感受得到她强烈的颤抖和失落。
    一行人在飘钺未曾阻止的优势下顺利离开花之国,归域途中,海蓁子失魂丧魄,面容惨白到令人不忍直视。
    她们三个和摩格特拉,相遇在山花烂漫的时节,途经的谷中有许多无名的小黄花,漫山遍野的开放,如火如荼的炙烈,从那时起,他们四人就手手相握,立誓,今生今世,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他们非常贫穷,流浪的日子里被人们视作肮脏的乞丐,每当肚子饿到无法走路和入眠时,摩格特拉都会拼了命的去赌钱,尽管手法拙劣,常常因作弊被打得浑身是伤,可他依然没有叫苦喊怨,赌赢的时候,他会买来很多好吃的东西,赌输的时候,为了逃债他也会刻意跟三个丫头拉开距离,担心牵累她们。
    虽苦犹甜的儿时回忆,每一张难以遗忘的笑脸,如今都成为刺穿她全身血脉的利刃,直到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依然没有停止。
    海蓁子在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被当做祭品遗弃在水中的悲剧,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了,因为早从很多年前开始,静然、飘钺、摩格特拉,就构成了她生命的全部,是得以喘息和心跳的一切意义。
    而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死亡于她来说,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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