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夫光子在安然熟睡里度过了三天三夜,醒来看见的第一张面孔,是日日心系朝夕相伴的男人。也正是他,及时赶到云裳院拯救她岌岌可危的生命。
    清淡的药水味告诉她这里是熟悉的凝光城医疗院,对于母亲由来已久的恐惧也被这股味道驱散,她安心了,因为此时此刻,大家一定在她的身边,一定不会再让她的母亲靠近。
    母亲……她又心痛的意识到,这个崇高无上的词汇,每每在她的身上体现出了多么讽刺的含义。
    “你不能起来!好好躺着!”化羽上前轻轻按下她离床的肩膀,把人推回到被子里:“你的头部损伤不轻,虽然不致命,可毕竟破了五个洞,头盖骨又有轻度震裂现象,不好好休养是会加重病情的!”
    “可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她胸口起伏剧烈,喘气困难,除了母亲凶狠的面孔时时在眼前放映之外,她竟还有其他的不妙预感:“总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糟糕……”
    “你呀,就是喜欢胡思乱想,这里是凝光城,我们不会允许她进来的,而且碧姐也嘱咐过雅因阿姨,下次你妈妈再央求她带着进来,是绝对要拒绝的!放心!”小婉摸了摸她的额头,皱眉问化羽:“怎么还这么热?”
    “情绪激动容易气血上涌,光子,你伤在头部,不可再焦急或伤悲了呀!”风扬化羽看向来凌厉刚强的伙伴病弱成这副样子,十分心疼,一双眼睛红了眶,湿润润的差点滴下泪来。
    “好,我听你们的,也请大家不要为我操心,我会好好呆在医疗院,身体不康复,是不会出去的,这下行了吗?”她伸手轻扯化羽的衣袖,笑盈盈的央求她:“好化羽,不要再哭了,我全听你的。”
    大家依次露出安心的微笑,除了云罗风树和化羽络绎步出门去。
    “云罗大人,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我今天就留在医疗院。”
    “好。”
    彻底宁静下来的病房只剩他们两人,男的独坐床前,微微低头思索,女的温然浅笑,把手覆在他宽厚的手背上:“我没事了,放心吧。”
    “我去的时候,只看到你躺在那里,伤你的人,已经不在了。”他眉头深锁,不无心痛的叙述着。
    “可你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不是吗?”她在笑,虽然被伤得千疮百孔,可依然觉得幸福。
    她的样子只让他更觉难过:“是我没用,如果我时时在你身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怎么能怪你?就算是与我亲近的探樱,也不可能形影不离的跟着我呀,你有这份心意,我感到很高兴,别无所求了。”
    “你是怎么想的?倘若继续任由她胡作非为,你的生活只会越来越糟……如果你想,就算是我也可以……”
    “风树。”相夫光子伸手打断他的话,极尽肺腑的挚诚说:“我明白,早先,我身边的伙伴们也不止一个跟我说起……要‘永绝后患’,因为顾及我的感受,他们甚至背着我悄悄着手‘消灭’我的母亲,不巧的是被我知道了,我当时很生气,不是因为他们要伤害我的妈妈而是……因为我这样连父母关系都搞不定的废物,让伙伴们操心至此,甚至为了保护我而做他们平时死也不肯应允的事,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真是罪孽深重。所以,我不要我爱的任何一个人去伤害他们夫妻,一方面,他们是我的父母,我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他们有事,另一方面,我自己的灾难,绝不想牵累无辜的他人!即使……已经牵累多次了。”
    “所以,请像他们一样,答应我,不要为了我做‘那种事’,那样的结果并非我想看到的!”
    “我知道了。”云罗翻过掌心,把女子的手握在手里,静静缩紧:“我答应你。”
    她那不祥的预感,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得到了验证。
    乌云蔽月,除了凛冽穿梭的大风在不断咆哮外,再听不到任何具备生气的声音。这时候乞巧殿边的某个小山尖上,一嗓子划破苍穹的尖叫骤然响起,声线苍老沙哑,宛如母狼。花白的半长头发呈坨状上下翻动,墨汁般的夜色掩盖了她沟渠遍布的脸,一双上皮下耷的三角眼狠狠一睁,足以吓退凶猛无比的豺狼虎豹。那目光中,少有的是杀气和冷酷,大多的则是憎恨和恶意。
    一个人影继而灵活腾空,远离山尖,直奔天中。
    ……
    屋内烛火明灭,医疗院忽然断了电,探樱只能点上蜡烛去找吸收光能的水烟盏。
    “少主,这烛火太暗了,还是等探樱找到水烟盏再说吧。”从容进来陪伴,从微弱的烛光里看到相夫光子少主一丝不苟的神情,肃然起敬。
    “宁日潇说她从旧书院里找到了一些‘有趣’的记载,我正好奇是什么呢。”发黄的纸张在手中翻阅,四下安静只听得到“沙沙”的摩挲声。
    “相夫永兰,光之国国主直辖暗杀部队‘500’精英中的高级元术师,曾与凤吟红蕊、相夫熹同组执行任务,在一次事件中,‘500’精英被一一革除,凤吟红蕊与相夫熹亡故后,相夫永兰退出暗杀部队,匿迹民间。”
    “相夫永兰……相夫熹……相夫熹?!”相夫光子惊骇的掩住嘴唇,暗蓝色的双眼倏地瞠大:“相夫熹是我祖父的名字,可相夫永兰是谁……和祖母的名字如此相似。”
    “谁!”从容怕黑,感到门前闪出一个人影后吓得大叫一声。
    “别怕,是我。”
    “宁日潇少主?”
    “从容,我和光子有话要说。”
    “明白了!我这就出去!”虽然怕,可从容也知道非礼勿听这样的礼貌,便硬着头皮去找寻水烟盏的探樱了。
    “相信你已经看到了吧?”
    “我的祖父大人,曾是暗杀部队的一员?这太令我震撼了,不过祖母她曾说,家里第一个元术师是我啊!”
    “说句不好听的,你那位祖母大人欺瞒的又何止你一个?而她欺瞒的事情,又何止一两件?”宁日潇又把一个文件夹顺着桌面推到光子眼皮底下:“先声明,你手里这份模棱两可的记载史料是从书院的古书堆里翻出的没错,不过这份,则是刚刚有人故意放在我办公室桌子上的。”
    “办公室?”
    “你也觉得奇怪么?为什么是办公室而不是凝光城里的某个地方?”
    “先让我看看再说。”一种莫名的吸引力,驱使相夫光子去探索和深入,当看到更加详细的记录之后,她的表情简直远远超过了惊恐万状:“这……这是?!”
    四代国主以前,光之国君王的麾下均设有“秘密暗杀部队”,这是国府之人所共知却无法将其记载入史册的“真实”,不管是暗杀元术师们的名字,还是他们的生平来历,甚至于种种行径过往、终了结局。历史上留有不少忠臣良将和奸臣贼子的名讳事迹,却独独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他们是一群生活在黑暗里的夜鹰,只知同为夜行者的彼此,无法直立在阳光下,更无法对人们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每每出行,还必须脸戴面具身穿黑衣,干尽了不为外人所知的行径与勾当。
    玉灵碧即位后,废除“秘密暗杀”制,就连龙啼索骥部队里的“面具人”,也都只是执行机密调查任务而非“暗杀”的元术师,晴尊心慈仁厚,一心只为治国□□,从不搞稳固权位诛杀异己的活动。从先代国君们手中继承了大量的历史文献,却慢慢发现,除了初代上主的记载不明不白外,还有很多可疑之处。
    这曾几何时震慑一方的“国主暗杀500精英”,就是被历史掩盖了真相的存在。
    然而,世人无法解读的过往,却被几篇单薄的纸张记叙的明明白白,透彻到令人害怕。
    “如果这个幸存下来的相夫永兰就是我祖母的话,那么我祖父,还有这个以‘结界术’出类拔萃而闻名于世的凤吟红蕊,乃至于其他的‘500精英’,不就都是……”
    “嘘。”宁日潇竖起一根指头暗示:“这里不比个人宫所,虽多数是自己人,可也不排除‘异党’的耳目,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有些话,暂时揣放在心里,别说出口!等来日一一证明真相,再定夺不迟!”
    “我就知道……她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只是,就算要销声匿迹,又为什么让自己沉寂这么多年?甚至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也没见她出手,以她的聪明才智,不会使自己有任何危机的呀!”
    “这点确实无法说明,不过我想,一定有原因。现在城外有人故意送来这资料,明显是指引我们把注意力放在你祖母的身上,你回想一下,最近家中,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我不经常到祖母家,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一件事。”相夫光子随即把那日在祖母家门外,见到“黑影”恐吓祖母一家的事和盘托出,言谈眉宇间也尽是不解。
    “那个黑影……会不会就是给我送资料的人?”
    “能潜入你的办公室还不被发觉,当今世上也没几个人,看来光域又出现个高手呢。”
    “少主!有人送了一封信给你。”从容轻轻叩门,随后传来探樱的声音:“水烟盏也找到了!”
    “都进来吧。”
    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光子一看内容便知这用意何在了:“是我爸,让我三天后去参加裕儿的庆生会。”
    “可你的伤……”
    “没事,伤好多了,也不差跑这一趟,不用担心我,看在无辜裕儿的份上我也该去这一回,况且,爱孙生日,我想她老人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找不自在吧?”
    “但愿。”她的洒脱让宁日潇舒心,亦觉担忧:“你还是要当心一点,生气事小,伤身事大。”
    三天后,她如约前行,裕儿的生日会举办地点定在“绿翠锦”,穿好衣服,相夫光子不修边幅的往目标地点匆匆赶去。当夜空色晦暗,依旧是黑云蔽月处处难行,雪除的干干净净的大道上残留着光滑的冰镜,稍不留神就会打个趔趄。耳边呼啸扫过的冷风利如刀割,开始后悔没戴帽子出来了。
    忽的,隐约可见远方事物的眼前被一团骤然闪出的黑影遮挡,相夫光子第一个想到的是那日刁难兰咏一家的陌生男人,戒备心并不十分充沛,也因此给了对方机会,朝她的左胸猛出一掌,当场贯胸而过。
    “嘭”,红衣消失,黑影后退一步方察觉上了当,转身怒目相瞪红发女子,闷不吭声。
    “你是哪位?下手这么狠毒,看来是要直接取我性命呀!”相夫光子气定神闲的摆弄鬓边发丝,面对偷袭她向来不怕,反倒有来者不拒的兴致。
    那人还是不做声,两腿一绷急速蹿上来,继续那招招致人死地的攻击。
    渐渐,相夫光子发现敌人没有她料想的那样好对付,速度力量和攻击的准确度都十分强悍,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她,也难免招架不住。在与其动手的过程中,她甚至发现此人使出的阴毒招式与自己改造出来的断掌游移有异曲同工之处,一个近来常常闪现在脑海里的名字愈发清晰明显。
    她之所以那么快就改造了水无痕叶的术,不是因为她天资聪颖,而是想到了曾经在帮祖母收拾屋子时,无意间从破书柜里翻出的一本手册的内容,里头详细介绍了如何发动“摧毁人经络”的摧残类术法,她也才借此灵感改造出新术。因此,敌人一动手,光子就立马发现了端倪。
    惨叫一声,腹部正中,相夫光子失手被伤滚到了十米开外的冰雪地带,痛得直不起身。如果不是云罗风树及时出现,只怕她被取走性命也不奇怪。
    “你没事吧?”
    “我的经络被打断了,只怕以后再也用不了元能了。”
    “什么?!”
    相夫光子见他慌了,心中一阵幸福与甜美,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了什么,才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柔声道:“裕儿那我怕是去不了,送我回去吧。”
    ……
    几日后,她特来负荆请罪,听说父亲翻天覆地的找她算账,她不但不回避,反而勇敢的登门致歉。在遭受了父亲疯狂的辱骂和一顿拳打脚踢后,她直起腰,忍着疼痛说明来意。
    屋子里满满都是看戏的人,家里亲戚不算,还有一大帮与祖母亲似闺蜜的邻居,他们神采各异,却也一致的表露出对光子被打的事不关己。对他们的思想早有领教的光子毫不在意,比起心寒与心痛,□□上的些许折磨算得了什么。
    “奶奶,实在对不住,那天我本已走在路上,谁知道半路被一个功夫高强的贼人截住,将我打伤,为了治疗我只好留在凝光城几日,今天稍有好转才特地来跟您致歉,请原谅光子的无心之失。”她礼仪分寸步步到位,面对尖锐的目光也只是一笑置之。
    “被打伤了?”相夫兰咏一脸奇怪和诧然,接着拍腿大笑:“不可能!不可能!”
    “奶奶真爱说笑,您又不是我,怎么知道不可能?难道我这伤也是假的?”
    “你啊!就是太爱多想!”兰咏斩钉截铁的向人们宣布她口中的真相:“精神有了问题,就容易出现幻觉!你看到的黑影只是你的幻觉而已!什么伤?哪有伤?你的幻觉不轻啊!连伤都感觉出来了!我真为你的身体和精神担心!”
    相夫光子就知道除了□□受害,她的情绪也会成为某些人攻打的对象,旋即一笑,很是淡定。她被祖母形容成精神病患不是一天两天亦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这样认为的旁人是越来越多,甚至她自己家那栋楼的陌生邻居们,都慢慢靠拢在祖母这边了。
    她相夫光子费心费力为国事操劳的时候,颐养天年的老人家也不闲着,光忙着如何收拢人心、买断她相夫光子的“党羽”了,相夫光子对她真是佩服到五体投地,高寿年纪,不好好享乐,却跑出来抛头露面东奔西走,只为了达到那遥不可及的梦想!
    难言的恨意在眼底萌生,她再无对亲人怀恨的愧疚——如果不是你干的,何必指鹿为马还倒打一耙?
    相夫光子把头转向难得出现在家庭集会里的硫琅如风,快步上前一拳把人揍翻在地,牙唇冒血。相夫兰咏等人登时大怒,叱问她发什么精神病。
    不过是如法炮制,就让这一大帮子人义愤填膺,相夫光子的目的达到了,在云罗风树冲破房门适时抵挡住相夫洋飞来的菜刀时,和风细雨道:“这是你们的幻觉,看到她受伤了?那你们的幻觉还真是不轻啊!”
    “你有毛病是不是啊!”挺着肚子的幽兰琵琶开口猛啐:“我们大家都在这看着呢!你还说是幻觉?”
    “既然这不是幻觉,那么祖母大人口中我那次的‘幻觉’也等于是不存在的咯?”
    哑口无言的兰咏琵琶诸人,只能恼恨的瞪视着相夫光子,在云罗风树强大的防御下,无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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