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国度烈日炎炎的时候,这里的早晨已能从窗户玻璃上寻到冰花的痕迹。
    连翘会馆周围的连翘花凋零一片,沙诺却闻到了一股清香,扭头,看见小屋窗里飘出几缕淡淡的薄烟,就知道,又是从容往铜鼎里加料了。她听说有一种香木焚烧出来的气味能帮助人恢复身体机能,便跟晴尊讨了几块,不但每天帮忙更换,更是把本应属于自己的小屋让给他住。
    只是,他们见面的时候除了微笑点头,再没有其他的表示了。沙诺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并不是讨厌她,也不是觉得没话说。懊恼、郁闷、茫然,让他平展的双眉慢慢紧了起来。
    “沙诺,身体恢复的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过了这么多天,终于有另外的声音靠近自己了,沙诺回过头,看到一身晴尊白袍的女人缓步走来,脸上的笑容温和迷人。沙诺脸颊微微泛红,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说:“谢、谢谢晴尊大人,我很好。”
    “沙诺!”
    “在!”
    “你不用这么紧张,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句话。”玉灵碧眉眼弯弯的浅笑,态度却无比认真。
    沙诺把头低的更低,他不敢看晴尊的眼睛,生怕从那两汪秋水里寻到责备的影子。
    “我是真心的……感谢沧岚大人把你们带到我的身边,荆棘、蔓绯……还有你。对于我来说,你们是最珍贵的‘礼物’。”
    短短的一句话,却深深震撼着沙诺的心灵,他终于彻底的了解,当初的决定有多么正确——尽管那是心怀歹意的接近。抬头,目光刹那间坚毅如铁:“晴尊大人!”
    已经走远的玉灵碧听到喊声,回眸浅笑。
    “我为我所做的一切,向您道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天地盟的上主大人面前,跟他们说一句……对不起!”他是心甘情愿的低头,心甘情愿在这个女人面前鞠下深深的躬……也是从懂事开始,如此心甘情愿的做一件“只为自己”的事。
    是他们让他懂得,他可以为了自己而活,他的生命并不是毫无意义,他的身边有支持他的橙、莉莉卡、冉空、硕特,有被伤害了却不计前嫌依旧会来帮助自己的从容,还有这位……把自己当成“最珍贵的礼物”的大姐姐。
    ……
    “晴尊大人,师叔……没来得及告诉您的话,托我来转告……”多多临终的话语,玉灵碧从来没有忘记过——“他说,也许将来在你的身边仍然会有做错事的孩子,但是,请始终相信,我们的心都是爱着你的,我们永远都不会后悔……今生,可与你相遇。”
    最幸福的笑容溢满她的眼角,对于玉灵碧来说,这些孩子,又何尝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去守护的“宝物”呢?
    风徐徐的拂过,吹散了满室的芬芳。
    从容跑出来的时候,看到沙诺静静的站在外面,脸上充满了幸福的暖笑。
    “沙、沙诺……”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记得最初与他相遇,从容就是这样结结巴巴的讲了第一句话。
    “你、你出来啦。”沙诺恢复常态,却别过了脸,用手不停的搔头。
    “那个……我、我有话跟你说。”从容鼓足勇气,决心把谈话进行下去。
    “我、我也是……”沙诺没想到她是有备而来,慌乱的应对着。
    “对不起!”
    “对不起!”
    为了抢先一步,两个人竟异口同声说出了这么多天一直在心底潜藏的话。心跳漏了一拍,可以从对方脸上找到两片明显的红晕。
    住惯了倚竹馆,偶尔回弃忧宫竟然会感到陌生,房间里的布置没有太大改变,紫恒殿的构架和窗台上都积满了灰尘,甚至让她觉得,这里已经有好多年没人住了。刚刚把门拉上,就听到外面一阵尖利的嘲笑声,好像是夏流芳,正一改在晴尊面前的殷勤态度追在某人的身后喋喋不休。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
    “你究竟有什么资格进凝光城啊!”
    “……”
    “说话啊!你这个苦命女——!”本就没好气的声音此时变得更加暴躁:“你还像以前一样,那么讨人厌!我告诉你,你跟我永远都不是一类人!我命好,你命苦,想跟我比?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熟悉的语调,寻常的说辞,相夫光子终于知道某类人连说话都是有共性的,她忽然好奇起来,究竟是哪个软弱的家伙被这样骂了还不还口,一推门,竟发现是神情漠然、连看都不看妹妹一眼的夏蔓绯。
    ……这家伙,百分百不是个孬种啊!
    “哼,我是去花之国念书的,你却只能在那里打工,爸爸妈妈那边,我比你重要,在这边,我更是比你重要!今天我来到凝光城,被当做贵宾一样招待,而你,是来坐牢的!坐牢!”夏流芳失控的吼着,尽管她平时也喜欢喳喳呼呼,但是今天看起来,格外的不淡定。
    “你这么急着晒你自己想象出来的优越感,除了打压我,也是为了掩盖你内心的空虚吧?”夏蔓绯面无表情的说着嘲讽的话,见夏流芳脸色铁青更是口下不留情:“我从没听说,凝光城可以由一个‘外人’指手画脚,白日做梦?如果你不是梦游状态的话,会讲出这么多句笑掉人大牙的话吗?”
    “你!”夏流芳气结语塞,但很快又重振威风:“呵呵,我说的是不算啊,可有的事情就是不能改变的,在这里我有姑姑撑腰,还有小叔叔,你有谁啊?你在爸爸妈妈那里不受重视,以为在他们这就受重视吗?哈哈,只要我在,你就永远别想出头,空欢喜一场咯!”
    本打算再度关门、连围观都懒得围观的相夫光子听到后面这几句,心里那种怪怪的味道就变成了难以自持的冲动,她第二次开门,露出讥讽的笑容加入了两人的“谈话”。
    “这些话你怎么不当着副队长和夏祖的面说呢?难道不知道,在背后说的,都是空话么?”
    夏流芳一见插话的是这个城里最凶悍的上主,嚣张表情立刻褪的干干净净,并不是害怕她那跟夏蔓绯有一拼的死硬性格,而是她的为人,有仇必报,只怕顶一句嘴都会被“依法处置”吧。
    相夫光子不知道夏流芳把问题想得这么严重,其实吵架的时候,她更喜欢对手跳起脚来骂,让她见识一下这个张口闭口“撑腰、重视”的家伙,究竟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本领。
    “让我来告诉你,你跟蔓绯一样,都是副队长和夏祖的侄女,不同的是,你是靠你姑姑跟叔叔进来的,你姐姐是靠晴尊和众上主进来的,同为贵宾,也许……还真就有等别之分呢!”
    “你……”夏流芳恼恨的咬住嘴唇,这话私底下说也就罢了,居然还当着夏蔓绯的面,她仿佛已经听到这个姐姐心底的嘲笑之音了,不知不觉拉长脸孔,本想挂上的优雅微笑也无处可寻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我有机会再来收拾你们,尤其是你,相夫光子!
    宫门前的吵闹总算得以终止,流淌在空气里的声音,大概也只有无力的叹息。
    夏蔓绯扭过脸,刻意躲避相夫光子投来的目光,并表现出一副不领情的样子:“我不需要你为我打抱不平!”
    “哼,我才没有那么无聊,只是恰巧开门、又恰巧听到了这么无聊的对话。”相夫光子也把头转向一边,语气不屑的说着。
    “既然这么无聊,你怎么不去找不无聊的事情做做?”
    “喂,这个跟你没关系吧?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在战场上那么英勇,居然应付不了自己妹妹的语言攻击,真是笑死人了。”
    “我只是懒得跟她吵,算了,你又不是我,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
    “别自以为是了,谁要你在乎!”
    “奇怪的女人。”
    “战利品小姐。”
    “喂,你说谁是战利品啊?”
    “当然是你咯,你忘了吗?那天晴尊大人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们几个是她‘赢回来’的‘战利品’哟!”
    “胡说!她明明说是‘最珍贵的宝物’!你……相夫光子,你诈我?!”
    “兵不厌诈,我也就是想看看伟大的夏蔓绯会不会忘记碧姐说的话,现在看来……记得很牢嘛!”
    “你!我懒得跟你说!”
    “我告诉你呀,千万别招惹我,我可是眼里不揉沙的~”
    “哼……”
    “……不过呢~”手摸下巴,眼神游向虚空:“知己除外!”
    夏蔓绯听到最后几个音节时,以为是错觉,直到她看见相夫光子友善且认可的微笑后,才把这份“理解”化成温暖,悄悄的藏进心里。
    姿态曼妙的烟云薄雾一点游动的迹象都没有,彷如被时间固定在了空气里,日华笼绕下,点点银箔洒在翠绿如玉的潭水上。少年神色茫然的站在水中央,鞋子搁在岸旁。白色衬衫被水浸透紧紧贴在纤瘦的身体上,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滑过脸颊,最后还是滚落到波潭的净水中。
    他摊开蓄了一汪水的手心,安静注目着找了一天一夜才寻到的东西——几枚玻璃碎片。
    ……
    他只记得,醒来的时候,正倚靠在风扬的臂弯中,前方模糊的影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夺目的绿色光彩,他瞪大眼睛,看着女人汇满绿光的手掌在离自己皮肤半寸的距离上下游移,暖热的温度蔓延至血脉各处,仿佛融化了冻在体内的寒冰。
    “景洛在用自己的意志跟体内的黑暗能量对抗。”她说,笑容就像手心传来的温度一样,暖得叫人陶醉:“这不是谁都能办到的,对吧,风扬?”
    ……
    “你是我们的一部分,景洛,我希望这种关系一直维持下去,直到我们分开的那一天。”
    纵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玉灵碧,仍用最初那样温柔的口吻表露她的真诚,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去伤害她还有大家,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埋怨自己的意思,尤其是……风扬。
    戴上眼镜,将翘起的发梢压回安静时的模样,只有这样的自己,才是景洛,才不是天魔教的第一战神。
    他义无反顾违抗了天魔的命令,多年来第一次为了敌人反对主人的提议,他遭受常人难以忍受的处罚,仍旧闭口不言,拒绝告诉天魔真相。因为他害怕面对这样的自己,自从离开光之国,自从在格欧费茵道刺伤了助贤跟芙菱,他的决心就如年久失修的房屋,一片一片,缓慢的瓦解了。时至今日,他依然会对自己的抉择产生质疑,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前些日子,他跟随众人回到凝光城,意识恢复了清醒之后,在众人聚集的地方见到了沙洲城城主一井代特。当两人相遇时,比他们更紧张的是其他人,大家一脸担忧的看着逐步靠近的两个人,生怕代特会选择这样的时机报仇。景洛亦不再逃避,主动走到她的面前,低头请罪。
    让景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被自己毁了一生的女孩竟微笑着说:“木槿已经康复了,你不用担心。”
    这样突如其来的友善让景洛无法接受:“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骂我?或是打我?甚至杀了我!我今天站在你面前,就是要做个真正的男人,承担一切责任,你完全可以从我的身上讨回来!沙洲城主,动手吧!这是我欠你的。”
    “骂你、打你或是杀了你,就能抹去已经对我妹妹造成的伤害吗?虽然我不会像神那么宽容毫不犹豫的原谅你,但是,复仇这种事,我不会做。”代特敛眉,语气就跟表情一样坚定,却只字未提她被此人废掉经络的事。
    友善,不表示原谅。虽说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可亲耳听到,景洛的内心还是无比失落。
    这……就是做错事之后,想要赎罪却无法弥补的羞愧感吧。
    “不过,我猜想,那个伤害我们姐妹的人已经死掉了,现在,就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女孩主动伸出手,潇洒的气度让男性都自愧弗如。当一个叫夏流芳的女孩凑到中间插嘴问代特认不认识这个人时,代特更是用笑容昭显一切:“不认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出生在冰窟窿里,长大以后心就是麻木的,因为早已适应了寒冷,早已冻僵了。景洛以为他再也不会被融化,也不会被这些“朋友”谅解,可是,他们依然用他们的方式……宽恕了他。
    宽恕是个双面镜,一面折射着阳光,让他觉得温暖,一面将自己的丑恶□□裸的呈现,让他无与伦比的愧疚跟悔恨。
    向阳生长的花树会枝繁叶茂,是因为它们想要接近充满阳光的地方。
    “所以说,你没有被沧岚囚禁,而是接受了他的‘康复治疗’?”为了冰衣武士队奔波不停的水无痕叶终于有空闲休息几日了,坐在无尘居的黄杨木椅上,向友人询问那几个百思不解的谜团。
    “嗯,当初把沙诺带出来时,受了些重创,我也试着自行恢复,但效果不大,多亏了沧岚大人的治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碧盈盈一笑,颇为满足:“也正因为如此,我竟然忽略了时间。”
    “那不是你的错,是沧岚怕你着急,故意给你施了幻术,你才以为这么多天不过是短短一日,往好的方面想,你的部下们也因此得到锻炼了不是吗?”不管对外人多么冷冰冰,在这个人面前,水无痕叶就似有无尽的关爱可以给予:“不过,有一点还是很替你担心,那个叫景洛的少年,毕竟在天魔身边呆了这么久,你能保证,他不会对你造成伤害吗?”
    “我相信他。”玉灵碧把头点下去,神态坚决。信任是一种感情,是不需要理由跟依据的:“景洛身上隐藏着巨大的光之能量,几乎比天魔给予的暗之能量还要强大,所以当初他才能轻松逃出凝光城的结界,当光的力量大于暗时,就会有这样的‘奇迹’出现,虽然我也会感到意外,但不能否认,他,还有另外几个归于这里的孩子,都是我最棒的‘战利品’。”
    冰冷的女子露出难得的笑容,这个瑰玮大度、不拘细行的家伙,还是像多年前一样,那么天真善良,时光与环境竟然没有扭曲她的灵魂。水无痕叶不得不感到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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