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姐微微一愣,听对方的语气竟隐隐觉得她在指桑骂槐讽刺自己,一时心下生了些不快。但转念想来,她到底不是那祝府丫鬟的下贱身份,也并不多放在心上。
    待这祝沈氏身边的大丫鬟带她到了地方,她便敷衍似地走了一遭,出门来,却故作娇俏地对晓露道:“晓露姐姐,不知你们这祝府的后院容不容得我去散散步消食儿啊?”
    晓露将她这点小算盘看得清楚,但一时间也懒得去戳破她,只暗含讥诮地道:“那表小姐便自个儿走走吧,奴婢还有正事,便不奉陪了。”
    “谢谢晓露姐姐。”杨小姐心下欢喜,也顾不得她态度不好了,当即谢过送走了她。
    她是欲来追那“祝大公子”的,但眼见这一番耽搁对方已然离得远了,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寻过去显然是不可能了,便只得去寻那位的院子了。
    今日她有意跟祝沈氏打听过各个屋子的归属,又按着自个儿知道的那点规矩,便大约能猜得出祝临的住处是哪间。
    祝临回了自个儿住处自然是没想到还会有人挖空了心思过来找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跟薛斐调笑着,又坐回去完成先前那局没对完的弈。
    薛斐指尖捻着玉白的棋子,一时也叫人分不清是棋子更白还是手指更白:“你用饭之前就想了许久了,现在还要再想多久?”
    “用饭前想的忘干净了,”祝临丝毫不以为耻,紧盯着棋盘将手抬到棋罐上抓了颗子,又皱皱眉,反是抬起头,“谁让你步步是套地算计我,我哪敢随便落子。”
    “何时步步算计了,棋局不本就是如此?”薛斐似笑非笑地望进他眼里,“不过其实你也不必这么伤神。你若想赢,与我说一声便是,我还能寸步不让不成?”
    “倒是怕你步步让着我了。”祝临似乎看到了什么,一时竟将放在棋局上的心思收了,也不再犹豫,便似乎随意地落了一子,倒站起了身。
    薛斐见状随着他回过头,一时带着些询问的意味望过去:“怎么了?”
    祝临朝着外头那棵树顶上一抬下巴,薛斐便凝了神去看,竟是一只风筝。想是谁在这边儿上放风筝不小心被挂住了,没取下来。
    薛斐尚且未解其意,便见着祝临回眸冲着自己笑了笑,一挑眉:“我去给你摘回来?”
    “这风筝得是有主的吧,你真有这诚心倒不如去买一个。”薛斐有些好笑,见祝临这欢喜模样也乐得陪他闹,嘴上却仍习惯性地去驳他。
    “买的话……等下回吧。”祝临选择性忽略了他前半句,便十分利索地上前翻上了墙。他的身手自是极好的,可干起这等爬树□□的事儿竟比谁都顺手,也是叫人无话可说。
    杨小姐本还在犹豫哪间院子是祝临的,便见着那位祝大公子从墙后一跃而起,稳稳转上了树,又十分潇洒地坐上树杈。
    她有些懵,只本能地退了一步,便抬头往上看,正好将那位小祖宗扬着笑迎光抬手的模样望了个正着。
    那位她以为如传言一般不讲道理,吊儿郎当的祝大公子,竟是意外的潇洒恣意,满眼风光,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被礼法磨去个性后留下的疤痕。
    杨小姐一时有些愣了。
    祝临将那风筝抓到手里才看到这树下的女子,一来方才他没放一点多余心思在杨家人身上,因而也不记得这杨小姐长什么样,二来祝丞相与祝二老爷的小妾加在一起不是个小数目,祝临万没有每个人都认得的道理,因而此刻只以为这女子是祝二老爷新纳的妾。
    他微微眯了眼,紧了紧手里的风筝,淡淡垂下眸子望着杨小姐道:“这风筝是你的?”
    杨小姐尚且呆愣着,只是摇摇头。
    祝临便“嗯”了声,也没闲心与她交谈过多,便朝着背后一笑,将那风筝扔了过去:“阿斐,接着。”
    风筝划过一道弧线越过了墙,落进院里,里面的人却似乎没有按照祝临的吩咐好好接着,甚至自个儿走到了院门口,打开门望他:“你是叫我接它呢,还是叫我接你?”许是没想到院外还有个人在,薛斐开门后稍愣了愣,才缓缓行至树下,但到底也没与杨小姐交谈。
    “我可以自个儿翻回去的,你出来作甚?”祝临没正行地靠到树干上,一时含笑往下望。杨小姐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只觉得这位祝大公子对这薛公子的态度,是与对其他人都全然不同的温柔。
    “我看着那边爬是好爬,下去总是多有阻碍,你就从这头下来。”薛斐微微退后了些,仰头看着祝临。
    祝临于是笑出了声,一时倚在树干上,眉目都随着弯了弯:“那我跳下来,你接好?”
    杨小姐越听越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但总也想不明白不对劲在哪,只是自觉有些多余,便更退后了些。
    “好,那你下来吧。”薛斐十分自然地举起手,竟真是要接祝临的姿势。
    祝临上下打量他一番,却迟迟不肯跳,倒是摸着下巴皱了眉:“等等,你真接得住我?你这么文弱一个书生,别待会让我给……”
    “接得住,”薛斐好笑地打断他,倒是翻起小时候的旧账来,“你当那么些时候背你都是白背的吗,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于是那树上的祝临笑起来,再不犹豫,直直朝着薛斐扑了下来。
    薛斐果真不负所望接他正着,但还是退了两步才站稳,方才放他下来,下了最后的结论:“倒是比我想得要容易。”
    祝临下地第一时间却没立刻接他的话,只望了眼边儿上的杨小姐:“这外头清寒得紧,夫人早些回去吧。”言罢,两人便一道进了院子,也没过多理会她。
    杨小姐却是连被错唤成“夫人”都顾不上了,只维持着方才看见两人抱做一处的动作时便通红的脸色,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她竟荒谬地觉得这两人,甚是登对。
    站了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着一种不明来由的兴奋,快步走了开来——倒是连自己找来这边的本来目的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日下来似乎甚是平静,只是祝沈氏一直没听到下人通报祝丞相回来,心下有些担忧,但旧时祝丞相也偶有在同僚府中或是酒楼中留宿的习惯,因而祝沈氏也没太在意,只与下人吩咐了若祝丞相回来一定要去与她言道一声,便自个儿歇下了。
    这一耽搁便到了第二日早朝,众臣齐聚之时。
    皇帝如往常一般略略扫过人群,却发现祝徽不在,但又并未听说祝徽告假,因而似乎有些惊讶地问祝临:“小祝将军可知今日祝丞相为何没来上朝?”
    祝临经他提醒才发觉祝丞相不在,一时间也是皱了眉,规规矩矩地给皇帝拜了下去,应道:“回陛下,微臣也不知……”
    皇帝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但到底是知道这祝临与祝丞相关系并不如何和睦的,因而也没为难他继续追问,只是将这事儿略了过去,转而与众大臣商议起了正事儿来。
    下了朝祝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然而皇帝又不知为何忽然兴起唤他去御书房,他无法,只得趁着众人预备离开的功夫,混过去交代了薛斐让他帮自己回祝府问一问,便留在了宫中。
    薛斐见他神色似乎有些不安,心下隐隐有了计较,出了宫便直奔祝府而去。
    这个时间点祝府大门前尚且冷落,只是他刚到祝府门口,便与祝臤撞了个正着。
    祝臤穿得甚是齐整,似乎才从外头逛了一圈归来,见着他倒是愣了一愣,才拱手一礼道:“薛兄,又来寻长兄?”
    薛斐见他这模样,一时感叹他倒是起得早,便并不大经意地问了句:“祝二公子好雅兴,这么早便外出一趟回来了?”
    然而祝臤听他这般发问,神色却并不十分自然,只是掩饰什么似地轻轻咳了两声,才干笑着同他道:“不过是同些朋友吃酒赏玩罢了,没什么正事。长兄今日还未归,薛兄这是……”
    “没什么,是他叫我来的,方才下朝陛下留他说话,他心里着急府里的事,便叫我过来问问。祝丞相今日可归了?今日朝堂上陛下刻意问了这事儿,想是没听到他告假。”薛斐微笑起来,冲他拱了拱手,也并不多热络。
    祝臤闻言,一时沉默下来,心下到底是为难。他细细打量过薛斐,心道长兄信任此人,自己如今这般没主意,是否也能找这人询问上一番?然而念及祝府众人,念及祝丞相的安慰,他又不敢全然信任于薛斐,生怕自己一个行差走错,便害了父亲与众多亲族。
    薛斐见他迟迟不答话,隐隐发觉有些不寻常,忍不住偏头望向他的眼睛,试探似地出声道:“怎么了,祝二公子?”
    “今日……父亲尚且未归。”祝臤迟疑了这许久,到底还是不敢随意将祝氏众人的安危交到一个外人手上,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支吾着答了一句,便忙不迭拱手退了退,慌慌上了台阶,似乎想一走了之。
    “等等,你回来,”薛斐见他就这么擦过自己的身去,一时间忍不住皱了眉,但见对方似乎丝毫没有停步的打算,心下越发觉得奇怪了,不由上前几步拦住对方,冷声道,“祝二公子,你这是个什么意思?”
    祝臤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只是握紧了拳,叹息道:“薛兄,我们祝府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多管了吧……”
    “怎么的,难不成你知道祝丞相的去向?”薛斐微眯了眸,将他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一时有些明白过来了,“祝丞相……出事了?”
    “父亲……”祝臤见他大致猜对了方向,到底也有些瞒不下去了,便一下子跨下肩膀,略显无措地叹了一声,退开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也罢,薛兄且随我进府一叙吧,这事不适合叫旁人听了去。”
    薛斐见状,心下越发觉得奇怪起来,一时各种可能尽数考虑了一边,也没有找出一个符合逻辑的,便只好掩下心里那些疑虑,温和笑着与祝臤进了屋。
    祝臤的院子显然比祝临的要干净整洁许多,毕竟那位小祖宗旧时总是喜欢翻□□爬爬树,把各处弄得乱七八糟,便是如今已然及冠了,也没养成什么收拾东西的好习惯,院子里爱怎么放怎么放,屋里的东西除却收在抽屉柜子里的,其他便全然堆在一处,除了他本人怕是没人找得着。
    但祝臤显然比这个哥哥要靠谱的多,不仅平日为人沉稳,屋里摆设也是井井有条,真让人怀疑祝临才是那个年纪小不懂事儿的。
    然而此时向来沉稳的祝臤也顾不上给他备茶了,似乎心里藏着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直接坐到了他对面,便皱着眉叹道:“父亲……父亲怕是给赵家人抓去了。”
    “给赵家人抓去了?”薛斐有些讶然地挑了下眉,旋即皱起眉来,一时眸中情绪显得有些冰凉,“这天子脚下,他们是犯了什么毛病来抓你父亲?况且,抓走祝丞相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祝臤显然又犹豫起来,但想着他到底是个有主意的,又与自己兄长关系那般好,因而便说服自己放下了戒心,叹息道,“薛兄有所不知……今日一早那赵家人的小厮私下找过来,想是为了见长兄的,但险险错过了一刻时辰,长兄已经上朝去了,我们家的家仆只得找上母亲,母亲便让我来见那赵家小厮……”
    稍微顿了顿,他有些为难地望了眼薛斐 ,才接上道:“那小厮给了我一封父亲的亲笔书信,说是父亲在他们手里,若想让父亲毫发无损地回来,便叫长兄私下去赵府见他们。可是长兄到底不在,我只好替他去了……那赵府的管家便说,若让他们放了父亲,需得……”
    “需得什么?”薛斐眉头皱的稍微深了些,定定看着他。
    祝臤半是叹息着道:“需得长兄亲将南疆军的军权送到他们手上。”
    薛斐微惊,一时微眯了眸,目光彻底冷了下来:“他们倒是瞧得起你兄长。你确定你父亲当真在他们手上?”
    “不能错,”祝臤神色很是凝重,缓缓从怀里掏出张纸来展开给他看,“他们送来的信,这是父亲的笔迹,后头还有父亲的私印。父亲的私印从来贴身带着,既不交与旁人也鲜少拿出来给人看,不能错。”
    薛斐也有些为难起来,微微叹了口气,却只是瞧着祝臤:“你……是如何想的?”
    “反叛朝廷定然是不可能的!”祝臤果断道,面上是与之年龄不符的冷静,“那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儿。可是若真让长兄知道了……我怕他会为难,毕竟人家要的是他点头,不是我们其他祝家人……长兄在南疆待了那些年,心思淳澈得紧,不像我们这些打小便一直待上京城的公子哥儿能算计,我怕他中赵家人的套。”
    薛斐见他这种情况下还甚是镇定,又极为祝临着想,一时生了几分赞许心思,看向他的目光便微微带上了点温度:“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闻言,祝臤倒是皱了眉,神色渐渐颓然下去,“我不知道。我单是想着自个儿处理这件事便罢了,不让长兄知道,真出了什么事儿,罪名也都有我拦着。便是出了问题,要受人唾骂也轮不到长兄头上。可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事儿。”
    薛斐撑着下巴深思起来,一时倒是严肃了不少:“赵家人干出这等事儿,也实在是胆大包天了些……不过……”
    “薛兄,”祝臤微微皱着眉望向他,说完了这些,也没有更多的顾虑了,一时将戒心消了个干净,甚至全心将对方当起倚仗来,“薛兄往日里与长兄最是要好,比我这个亲兄弟还要亲。我……”
    薛斐闻言,微微挑了眉,也不再做那副事不关己的架势了,只笑道:“求人帮忙便好好说话,这等拐弯抹角的作甚?”
    “惭愧,”祝臤被他戳破心思,倒也并没有多不好意思,只是微微赧然了一瞬间,便正色,诚恳与他道,“赵家如今面对这等局面,又挖空心思想要南疆军的军权,怕是想做点大逆不道的事儿……我怕这时候他们被逼急了真能对父亲做出点什么,所以甚是忧心。薛兄以为……”
    “过于忧心倒是不必,”薛斐微微叹了口气,皱起眉来,“他们想要的是南疆军的军权,若是拿不到,怕是极难成事。你父亲的命如今是他们的倚仗,他们不会轻易对你父亲动手。不过救人,倒是不好救,我也不是什么通天彻地的神仙,这般局面下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过我觉得,你们与其忧心祝丞相的生死,倒不如先好好考虑一番……你父亲究竟是怎么给他们抓去的。”
    祝臤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又道:“薛兄,你说,我们可否将此事禀明圣上?”
    薛斐思索片刻,一时皱眉:“禀明圣上,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照陛下的性子,我倒是有些忧心……祝丞相能不能活下来了。”皇帝要是知道了赵家人要谋反,真能还考虑到祝丞相的命吗?
    况且……祝丞相本也……
    祝臤即便是在上京长大,见识过不少勾心斗角,但到底还是年轻,一时考虑事情尚没办法面面俱到,闻言好生愣了一愣。
    “不,”薛斐微微皱起眉,想起今日皇帝忽然把祝临留在御书房这一举动,明白了点什么,“还是禀明圣上得好。谁知道……圣上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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