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入了新岁,午间的日光仍是惨淡。
    祝临轻笑一声,默默往右挪了半步,倒是离薛斐更近了:“若是平陵王真是因为断袖被陛下变着法儿贬出京了,那眼见着其他皇子风光肆意,他能甘心?”
    “所以才叫你多防着些他。”薛斐回眸,恰扫到对方挂在腰侧的那只陶埙,一时顿了顿。
    “原来如此,”祝临移开视线,倒是独自嘀咕了句,“我还以为你……”
    薛斐听他后半句没听真切:“嗯?”
    “没什么。”祝临险险将那句话憋了回去,抱臂淡笑着含糊过了。
    薛斐定定盯那陶埙片刻,才浅笑着收回了目光:“我此前还未曾问过你,平陵王最初为何会去南疆?”
    “这个……”祝临皱眉回忆须臾,才道,“哦,那时候他到南方游玩,恰在南洲城近处——也是个不怕死的。适逢南蛮出兵偷袭我们的营地未果,流窜了过去,我自然是带兵去追。平陵王也倒霉的紧,正正撞在两军开战的当口到,还是我给救下来的。”
    “所以他就跟去了南疆,还一待就是一年?”薛斐皱眉。
    祝临满不在乎地道:“是啊,也是胆大得很,就不怕陛下怀疑他包藏祸心。”
    薛斐却没心思笑话平陵王的不妥帖,只掩着隐隐的担忧抓住了祝临:“如若,平陵王真是为了你去的南疆,你会如何?”
    祝临先是愣了愣,接着便笑:“那能有什么如何,日后远着些便是。再者说了,你问这话我明白什么意思,且放心好了……”
    他话到一半,特意卖关子似地停顿了下,才道:“我又不是分不清亲疏远近。”
    薛斐抓着对方的手微微松了松:“虽然以我的立场说这话显得有失偏颇,但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文武百官私底下都在传,平陵王府中养着的精锐,比之齐王手底下的上万私兵,也差不了多少。”
    “我不会与他走的太近的。”祝临有些好笑。
    薛斐沉默片刻,闷闷地放开他。
    祝临见他转眼便没了笑影儿,略一思索便凑了过去,压低声音唤:“薛哥哥?”
    薛斐猝不及防给这新鲜称谓惊了一惊,还没想清楚怎么应他,心跳先错了拍。
    “我都答应了不跟他走得近,你还这般忧心忡忡的作甚。”祝临又靠近了几分,见对方此时神态,一时失笑。
    “我……”薛斐险些结巴,只好深吸了口气退开半步,“我只是觉得……罢了,你不必过于顾虑我的,凡事照自己的心思来便是。如何突然这般唤我?”
    祝临细细打量他片刻,含笑道:“沈瑾唤得我唤不得?”
    薛斐轻轻摇头,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却答非所问:“沈瑾这人也不是看着那般简单。”
    许是未曾想到对方会忽然说起这个,祝临隔了一刻才反应过来:“沈家行商,族中子弟自然是一个比一个精。”
    薛斐淡淡“嗯”了声,便不再搭腔,一边思量一边与祝临并肩走着。
    “公子。”倒是一旁忽然凑上前来的女子出声使他回了神。
    薛斐抬眸,便见个一身水粉色衣裙的姑娘提着个兔子模样的花灯拦在了祝临面前——足可见对方那句“公子”唤的是祝临了。
    这姑娘模样虽称不上惊艳,却也颇为标志,此时半掩着面轻笑起来更是显得如杏花般干净又明丽:“这灯,送你。”
    言罢,那姑娘将手中的灯往上挑了挑,眼中笑意更甚。
    薛斐不知为何心下一跳,忙去看祝临神色。
    祝临头回自个儿遇上这种事,显然有些没反应过来,倒是莫名看了眼薛斐,才对那姑娘道:“你唤的是我?”
    “对啊,我现在站在你面前啊。”那姑娘倒是大大方方的,满眼是笑。
    祝临僵了僵,带着些求助意味看向薛斐,发现对方丝毫没有出声的意思,便暗暗扯了对方袖子一下。
    可薛斐竟反而退了一小步,轻声道:“你自己处理。”
    这下祝临更是头痛了,眼见着周围已经有行人停步,这姑娘也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出于不能让这姑娘丢面子的心思,故而他虽说心里叫苦,面上也只得端着假笑:“姑娘错爱了,在下当不起。”
    那姑娘闻言便是皱眉,却不死心地道:“你怎么就当不起了?”
    “在下已有心上人。”祝临无奈,只好退了一步,浅笑着胡诌。
    “心上人?”未曾想那姑娘还是个固执的性子,得了这话也未转过弯儿来自行离开,倒是反问,“比我美貌吗?”
    祝临颇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不得不顾及到对方的情绪编瞎话:“感情之事,岂是美貌不美貌就能决定得了的?”
    那姑娘便有些不服气地抿了抿唇,扫他二人一眼,轻甩了下袖子转身走开了。
    祝临这才如蒙大赦,心下狠狠松了一口气。
    但仅仅是片刻后,他转身看到薛斐若有所思的模样,又生出些不明来由的忐忑。
    “心上人?”薛斐抬眼直直看向他的眸子,话语间却带了些笑意。
    祝临打着赶紧翻篇的主意笑笑:“假的,骗她的。”
    可对方却恍若未闻,也不顾他的无奈,轻笑着接上了下一句:“比我美貌吗?”
    “阿斐……”祝临有些哭笑不得。
    薛斐淡淡看他皱眉,片刻间没再开口,可到祝临以为他不会再揪着不放时,他又来了句:“看来是我比较美貌?”
    祝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心下情绪却有些复杂:“阿斐……”
    “不必解释,”薛斐见他神色变了,便不再玩笑,将方才那些情绪波动皆藏到深处,“我都明白。我给你时日想清楚,不逼你。”
    两人转悠玩笑一阵,上京便入了夜。
    街上商铺檐角挂的灯一盏一盏被点亮,四下都可见着卖灯的小贩与猜谜的行人,暖黄的焰色在来往的人之间摇曳,倒是如舞于花叶间的蝶影般轻盈。
    祝临和薛斐到的晚,来时猜谜已经结束,那盏作为奖品的灯也早都送了出去。
    眼见着周围挂的题灯都给撤了下去,祝临甚有些惋惜:“早知道不在外头待那么久了。”
    “怎的,你很想要那盏奖给灯谜头名的灯?”薛斐本人对猜谜不感兴趣,但见祝临很是感兴趣的模样,便暗暗思量起来。
    “也不是单纯想要那盏灯,”祝临忽就笑了,五官在四下的灯光里看起来格外柔和,“只是觉得,头名赢回来的灯,挺有意义的。”
    薛斐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阿斐,”祝临“啧”了一声,虽佯做出副恼怒的模样,奈何自己也笑着,便很是没有说服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赢不到,你赢得到啊。按你的性子,我再赖一赖,还能不送给我?”
    薛斐虽觉得对方这理直气壮的不讲理有些好笑,却没去反驳,只道:“那今日真是叫你失望了。”
    祝临将目光往前投,渐渐定在了一个身着玉子色袍子的男子身上,不由轻笑道:“也不是很失望。”
    “怎的?”薛斐会意,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祝临没流露出过多的喜与悲,只淡淡道出了那人身份:“钟明同。”
    薛斐有些意外:“你如何识得他?”
    “我没主动去寻过他,可并非从未见过,”祝临语气淡淡,眸中情绪却渐渐复杂起来,“他入京后来过祝府拜访我爹,不过……”
    薛斐见他停顿便知晓结果必定不好。
    不出所料,祝临轻轻叹了口气,稍显嘲讽地笑笑:“不过我爹没见他,只将他一个人放着,晾了足足两个时辰。”
    薛斐沉默片刻,又问:“那是为何?”
    “还能为何,”祝临垂眸,“我母亲去世得早,他早都不跟钟家那一系旁支来往了。钟明同虽有才名,但毕竟出身不高,不仅是钟氏旁支,还是个庶子……你觉得我爹能看得起他?”
    听祝临这么说着,薛斐倒是顺势又看向了那钟小公子。
    今日氛围里,钟小公子穿着显不出华贵,神情气度却不输所谓名门公子分毫。他眉眼间隐约与祝临有些许相似,整个人的气质神韵却与祝临截然不同,浑身上下都透着些苍山暮雪似的清冷。
    祝临似有些不平地叹道:“他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树敌吗?”
    “也未必,”薛斐凝眸,定定地看着那钟小公子的身形,“按现在朝廷里的风气,来科考的试子除非是千年难遇的天才,一般人没点门路,很难出人头地。否则你当你母亲都走了那么多年了,钟明同还来见祝丞相这多年不来往的旧时姑父作甚。”
    祝临闻言稍顿了顿,却又觉得这话无可反驳,只得叹息着闭了嘴。
    那边的公子哥儿之间倒是打的火热,也有几个文人在以今日之题吟诗作文。
    其实与往年的元夕一般无二。
    片刻后,那钟小公子忽若有所觉地抬眸看向了祝临与薛斐这边,恰跟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薛斐丝毫不见尴尬地笑笑,顺势向他颔首示意。
    对方迟疑着回了礼,便将目光聚在了祝临一个人身上。
    祝临心里想着事儿,一时间也没那么快反应,半晌才回过神与对方点头招呼。
    可那位钟小公子却似乎生了什么疑惑地顿住了,将一双眸子一错不错地盯在祝临身上。
    文俜方写完一首诗,赢了不少文人喝彩,此时直起身子见他出神,便好笑地搁下笔上前来唤他:“明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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