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甚至随着雨势渐大,生出了劲头足以掣旗的风来。
    祝临忍着左臂上的疼痛冷静蹲到死在自己剑下的胡人身侧,不怎么讲究地将对方的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摸出两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木牌,便小心揣了起来。
    稍一思量,他略带嫌弃地看了眼地上的男子,方叹口气,认命似地弯腰抓起对方后颈衣物沿着润湿的地面拖了起来。
    拐出巷子便是宽阔街道,祝临因着左臂受伤不敢拿这只手使劲,于是只好用右手又是握着剑又是拖着那了无生息的男子,一时间有些吃力。
    此时天色黑了大半,又缘于这雨,街上已经几乎没有一个行人了。
    只是须臾,却有一辆马车驶来。
    那车原是行色匆匆,可车里的人见了他模样却唤住车夫,撩了帘子下来:“阿临,你怎的还没回府,一个人在这街上?”
    祝临见是薛斐,一时间把什么这境遇如何撇清自己云云都忘了个干净,只顾着扔下手里的东西栽了一把,生生被对方扶住了:“此事一句两句讲不清。你唤人把这尸体拉上。”
    “你……”薛斐显然也看清了他血淋淋的左臂,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你怎么回事,我不过才两三个时辰没见你,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但眼见着对方手臂上布条濡湿,浸出血来,他又问不出更多了,只道:“罢了,先上车。”
    许是方才没人听自己抱怨才那么克制,此时眼前有了个薛斐,祝临一时间什么疼的怕的全都涌上了心头,由着对方小心托着自己左臂,开口便是诉苦:“这北蛮人用的刀还真是……嘶,疼疼疼……”
    “怎么回事?”薛斐看着对方着实敷衍的包扎,深有些欲教训而不知从何教训起的无力感,只好小心着给对方拆了,稍微正了正,顺便将周围的血给擦干净。
    可也不知是他天生畏惧血腥还是怎的,一见那狰狞伤口上的猩红,他心头便一抽一抽的。
    “还能怎么回事。这事说来也是我鲁莽,眼见着那人身上似乎有兵器,且样式有些奇特,便独自跟上去了。那胡人精得很,绕了半天没甩掉我,便想先下手为强杀了我,所以……就这样了。”祝临叹了口气,皱眉看着自个儿的伤口,越看反而越觉得疼了。
    “你……”薛斐听了这话,险些就没忍住恼火,“你怎么……”
    “没有下次了,我保证。”祝临“啧”了声,倒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令人疑心他这保证也只是做做样子。
    薛斐见状攒了些怒火,正欲发作,却见对方抬眼望向自己。
    许是察觉了薛斐的不快,祝临认真看向了薛斐眼睛,轻笑道:“真不会有下次了,不骗你,我保证。”
    许是说这话时祝临不过出于玩笑心思,可薛斐自个心里有鬼,倒是霎时便移开目光不敢去看,很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但落荒而逃也只是一瞬,很快他又恢复了素日的模样,按住祝临右肩,似笑非笑:“祝大公子,我倒要问问你,你的话,有几成可信?”
    “我……”祝临一时被呛住了。
    “那你猜,今天这话,我是信你的,还是不信你的。”薛斐微微挑眉。
    祝临哑然片刻,又企图用一两句调笑混过去:“这种事,至于那么较真?”
    薛斐简直都要被他给气笑了:“什么叫这种事?祝临,我倒是要问问你,你真是个鲁莽的人?”
    祝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但又摸不清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好定定望着对方眸子:“你……是想说什么?”
    “我……”薛斐心底本都预备好了千千万万责难对方的话,可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良久,他才斟酌着憋出一句话,可出口时连语气都强硬不起来:“祝临,有些话我早就想说,在你决意要去南疆的时候就想说。你是不是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了。”
    “我……”祝临不自在地笑笑,“我怎么没那么觉得?”
    “你自己都不当回事,当然觉察不到,”薛斐轻轻笑了声,好像有点失落,“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可不惜命的。许是年少意气?”
    祝临轻咳一声:“我没有不惜命,我只是……”
    “只是什么?”薛斐抬眸盯着他。
    “我只是习惯了用这种法子给自己活路。”祝临轻笑,却说出了句极是矛盾的话。
    他眼见着薛斐皱了眉,有些无奈地起身将对方按回去坐好,虽然扯到伤口有些疼,却也无暇顾及了:“说句难听的,我娘死得早,我爹对我又没多少感情可言,自己再不争点气……想弄死我的人可不少。”
    薛斐没接话,只是定定看着他。
    “只是寻求活路的方法不同而已,”祝临叹了口气,却马上又扬起笑,“你们习惯于每一步都避开危险,凡事绕个三五八道的。我不一样,我读《兵法》,它教我的是,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我去南疆,本就是想给自己条活路。今日……只是意外。”
    薛斐有些无奈,却也明白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只好垂眸不语。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下一刻,祝临忽然笑出声了:“但是当然,如果我这般……会令你不高兴,觉得忧心,我也可以改。毕竟……”
    祝临不肯再说,薛斐也没脾气了,抬眸仔细瞧着对方眉眼,含笑道:“毕竟什么?”
    “没什么,”祝临挑眉浅笑,却是怎么都不肯说了,“你只要信我,是真的没有骗你,不会再这样就好。”
    “行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信你也该信了。”薛斐轻笑。
    “嗯,”祝临挑了挑眉,深觉伤口又开始疼了,不由回手去按住自己左肩,“今日天色都晚了,祝府离得比薛府远,让我在你家留宿可好?”
    “能有多远?”薛斐心下泛起层层涟漪,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不过一刻便到了,你有什么可留宿的。”
    “别啊,”祝临倒是不依不饶起来,“斐哥哥,我这皮了一天,衣裳脏成这样,就这么回去爹爹要抽我的。”
    薛斐不由失笑,却将一切波动皆藏于眼底:“正经说话。”
    “我这还不正经?”祝临笑出了声。
    薛斐便不再接话,等车停稳,小厮撩开车帘,方回身扶着对方下了车。
    两人一路到了薛斐的卧房,祝临才堪堪在椅子上坐下。
    眼见着祝临衣裳都湿了个透,薛斐不敢再耽搁,忙唤小厮寻来了药。
    祝临便安安静静在那一边忍着疼一边等,片刻后见薛斐蹲到了自己面前,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你……你不叫下人来?”
    “什么下人不下人的,这点事我都做不好?”薛斐拆起他手上的破烂布条来很是利落,“还是说,你不乐意我来?”
    “没有。这不是……受宠若惊吗。”祝临不敢乱动,却也没别的事可做,想来看着伤口越看越疼,便只好选择逃避,转而看着薛斐的脸。
    薛斐头也不抬,轻轻笑了声:“这话说第几遍了,我对你好,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惊什么惊?”
    “嗯,那是自然,”祝临眼都不眨地数起了薛斐的睫毛,“我知道你一直这样,不过……觉得回京这些日子里,你也对我好的过头了些。”
    薛斐忽地抬头撞进他眼里:“不好吗?”
    祝临微微愣住了,眼见着对方目中映着一个自己,心下便不可自持地打起鼓来。
    不是不好,只是好的令他有点不安。
    “我只是不大明白,”祝临说话的语气都不由得放轻了些,“为什么?”
    按理来讲,他二人虽说是关系好的超乎寻常的发小,可幼时整日厮混,大了官场上互相扶持,逢年过节问候一句,对方有难力所能及帮衬帮衬,已经是极好了。
    可薛斐,这些时候对自己实在好的过了点。
    除却前些天闹的个小矛盾,他敢说,全天下,自今以往,再不能找出一个对自己更好的人了。
    “你觉得我会害你吗?”薛斐没回答,只是反问。
    祝临摇头。
    薛斐笑了:“那又何必问为什么,记得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就算你不会害我,也总还是想知道为什么的。”祝临轻笑着又低了低头。
    薛斐沉默着直了身子,却离祝临只有一寸的距离了。
    祝临淡淡望着薛斐,倒是无故生出一种薛斐在克制着亲上来的冲动的荒唐感觉来。
    “日后有机会告诉你。”薛斐站起身向桌边走去,却是没有做出任何不合常理的举动。
    祝临轻笑着望他背影:“日后是什么时候,准话都不给,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薛斐的身形微微顿了顿,便又转过身来,半玩笑地道:“我哪知道?”
    两人极其默契地噤了声。
    而前一刻还嬉皮笑脸的祝大公子一靠回椅背上,便再静不下心来了。
    他方才在想什么?他居然觉得阿斐想亲自己?真是荒唐。
    薛斐开了一边的柜子,将装药的小瓷瓶放回原位,才拂了拂袖子,露出一小片被祝临的血染红的衣料来。
    祝临暗暗望了眼对方,许是受方才那些胡思乱想的影响,思绪竟是朝着风月之事的方向倾泻得一发不可收拾。
    尚且没弄清楚状况的小祖宗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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