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临默然趴在石桥的栏杆上,因那栏杆造得有些低,这个动作做起来还得他整个人往前扑,若是从背后来看,倒是显得有些颓废。
    半晌,他见这四周也无家仆前来,仍是不肯死心任那玉佛遗失,便自个儿挽了袖子扎起衣裳下摆,小心翼翼地踱到湖岸边上,自岸边打量了一番湖水的深度,试探性踩了一脚下去。
    可到底祝临也是眼看着湖里淹死过人的,乍一触水心下总难免有些发憷。似乎那时候庶弟的喊叫又响在耳旁——许多年来他都忘不了祝沈氏袖手旁观时那漠然又嘲讽的表情,哪怕如今他从南疆走了一遭回来,那些事也偶有入梦。这让他许久都再未有动作,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这是在做甚,难道想身体力行演一出江南可采莲?可这池中见叶不见花,咱们上京也不是江南。”没等祝临从乱七八糟的想法中收拾出个所以然来,他先被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肩膀,紧接着便听到身后那人带点笑意的声音。
    祝临回过头去,是薛斐背着日光的模样。他将那艳阳挡去,一身白衣却被艳阳照得亮堂,真真是仿若天外谪仙人。
    一只脚踩在花池里的祝大公子还未回过神来,半晌才想起似乎是自己约了薛斐过来,恍然似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到了,我还未曾叫人下去准备。”
    “早?”薛斐微微挑眉,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上点促狭,“离你我原先约定的时辰已经过去了一刻钟了,我坐在你院里喝了两杯茶都没见着你的人,问了小厮才知道你在这。你倒嫌我来早了,这是什么道理?”
    “那是我糊涂了。”祝临如梦初醒,歉意地笑笑。难得在薛斐面前出了个丑,他忙不迭想着补救,试图从花池里抽出脚来。
    “你还没答我的话呢,你这一只脚在下头一只脚在岸上呆站着是想做甚?”薛斐难得见他陷入窘境,也不出手相助,只微眯着眸站在旁边调侃他。
    祝临在他面前一贯没有什么礼法规矩的考量,抽身未果反倒一个没站稳两只脚都踩进了池里:“我的玉佩掉下去了。”
    薛斐了然地点了个头,也不问他缘由,只是站起身退了一小步,弯下腰对他伸手:“你这人粗心大意惯了,哪能干那找东西的活儿。我帮你找便是,你先上岸来。”
    祝临一怔,许久才伸出手与对方递到面前的手交握。薛斐一个用力,祝临向岸上蹿时往前一扑,便正正撞在对方泛着淡淡冷香的怀里。
    那味道浅淡又熟悉,祝临稍稍有些失神,鼻尖便轻轻蹭在薛斐肩头的衣料上,透过薄薄的衣衫还能感觉到一丝不明显的薛斐的体温。
    祝临也不知是何缘由,但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心下便是微微发烫,而薛斐已经安置好他,自个儿扎了下摆下到湖里去了。在岸上的祝临只能看到薛斐瘦削的背影,薛斐虽是个文官,身量却很挺拔,肩膀不宽不窄正是恰如其分的体格。
    祝临看着他艰难行了两步,拨开些莲花乱茎,回过头来温温和和又仿佛满眼是包容纵任地笑:“你丢的是个什么模样的玉佩?”
    “你见过的,”祝临被他一句话唤回了神,不知怎的有些心虚起来,便将目光移开,远远地投向花池另一头,“就是我素日里一惯挂在脖子上那块。”
    薛斐了然地点了点头,皱眉又道:“你可还能大致记得落在哪处?”
    “不知,”祝临有些懊丧地跟着也皱起眉来,“掉下去时我也未曾亲自在场,毕竟是家中……不过如今我瞧找着的机会也不大了,你不必太当回事,左不过是块玉佩,丢了也就丢了。”
    “话不能这么说,尽心找了必还是有找到的可能,若不当回事便难找了,”薛斐拨开乱茎微微低下头,伸手挡了日光,凝神四下看过一圈,“什么叫不必太当回事,你自小便容易将那些买来玩的小物件遗失,几时这么认真地寻过?想这玉佩于你而言当是极为重要了,哪里是你嘴上说得那么轻巧。”
    祝临觉得那心下发烫的感觉卷土重来,更有甚者温度似乎比方才还要灼人,他不过静静望着薛斐半侧脸的模样,却觉得那人是神仙临世。
    一时间那些各方事端引起来的火气全消得一干二净,祝临一笑眉眼弯弯,倒真生出些书生似的温雅来:“阿斐你还真是懂我。”
    薛斐微怔,忽发现眼前的一片绿中似隐约有一线红,回神便挑眉:“你的气运似乎还挺不错。”
    祝临还未来得及问对方此话怎讲,便见薛斐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取下了那块恰好被乱茎挂住的玉佩。
    薛斐又艰难地挪到岸边,向着祝临递了递手里的东西。
    祝临从那惊喜和庆幸中品出了点心悸,迎上薛斐的笑面,伸手将之从已然浑浊不清的湖水中拉了出来。
    薛斐扶着祝临的肩膀站定,就着这个姿势仔仔细细欣赏了一番对方大喜过望似的模样,许久低低笑了声才将他放开。可他放开却也不是直接站定,反而倾身去将方才已擦拭干净的玉佩给对方重新系上:“下次再丢我可不帮你找了。”
    祝临僵着半个身子,偏头刚好瞧见薛斐近在咫尺的侧脸。
    薛斐清浅的呼吸也都在他领间盘旋。
    祝临觉得方才那不明来由的心悸似乎更加严重了,也隐约察觉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起来,可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好将这点怪异的心思按下不表。
    他一贯是个想不明白的事儿就交给薛斐想的,但眼下情形却让他生出些“多说多错”般的感觉来,只好闭口不言,愣愣地盯着薛斐睫羽上的日影。
    薛斐给他系好了红绳,便想将那玉佛给对方塞进领口里,却被祝临抓住了手腕。
    “怎么了?”薛斐不解。
    “别动,”祝临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只觉得有什么超出他所知范围的情绪在敲打他的神志,故作镇定地组织了半晌语言,才笑笑道,“今儿的日光真漂亮,看得人心里高兴。”
    薛斐闻言竟不知该怎么应声,许是与祝临离得太近,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缓,也是半晌才接上话:“日光有什么可漂亮的?你这是从哪学来的风雅?”
    祝临噎了半晌也没敢说出“那许是因为你的眼睛漂亮,所以显得落在你眼里的日光漂亮”这种话来,他自觉这话说了多有不妥,便抿唇忍下,弯了弯眸,选了个自己平日最常用的态度,拿腔拿调去勾薛斐肩膀:“风不风雅的不要紧,要紧的是有漂亮哥儿阿斐陪着。”
    薛斐甚是不自在地退后了些,见对方没事人似的将玉佩收回领子里,这才明白过来对方又是在玩笑。
    他微有不快,但想想又觉得这不快毫无道理。
    “先去我房里换衣裳?”祝临若无其事地掩饰过那句不假思索脱口的话后,不由得又瞄了薛斐两眼,见对方衣摆湿了大半,终于在那坑坑洼洼的良心中搜出了几分愧疚来。
    旧时这两个能上房揭瓦的小子脏了衣裳在一起换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此时薛斐听来却有些犹豫,而祝临说完竟也觉得有些莫名的心虚。
    许久后,见过大风大浪的薛大人才故作波澜不惊地回了个:“好。”
    祝临许是被那心虚支使闹得心下别扭,特地唤小厮寻了个屏风隔开了自己和薛斐,这才松了一大口气似的拿了干净衣服给薛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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