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恰是旬休,薛斐一早便起身出了府去。祝临虽说是惹了祝丞相不痛快无家可归,可他本人并无悔过之心,非但没有回府给亲爹低头认错的意思,甚至没事人似的闲闲上了街四处转悠起来。
    上京的街市素来热闹,祝临嫌主街闹腾,便百无聊赖地踱到了沈氏的字画铺子门口。京畿的官宦子弟们不少都在今年参加秋闱,这些日子都活络得很,因而素日冷清的字画生意也比之平常稍微红火了几分。
    店里的伙计不知昨夜做什么去了,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半趴在柜台后头撑着下巴打呵欠,见了祝临进门,才慌起身迎上来,笑出一脸谄媚:“公子要看些什么?”
    祝临见状有些想笑,却也只是轻轻摇了下头:“随便看看,你在铺子里打瞌睡可不好,当心叫你家掌柜的逮个正着。”
    小伙计凑近了才发觉他身上的白衣料子似是不凡,但一时间又辨不出他是京中哪家的公子哥儿,有些讪讪:“公子教训的是,是小人没规矩了。那公子里边儿请,慢慢看着,有看得上眼的尽管唤小人便是。”
    祝临微微一挑眉,也不搭腔,只是不置可否地走进门。他从前最烦心这些文字书画,但托跟薛斐混迹多年的福,也略略能看得出个好赖。
    外头的是些已经过世的名家的真迹,屋里头的字画却杂得很,后人仿作的名帖名画,当世大家的亲笔,都囊括在内,仿作甚至有不少是赶考举子寄卖的。
    而那些举子的画当中,有一幅尤其显眼,不比其他人千篇一律得近乎死板的山水花鸟,反是着墨五湖四海,三山五岳,尺幅也颇是豪迈。
    视角最是有趣,竟似是自天上俯瞰天下一般。
    祝临来了些兴趣,走近了些细细观其笔力走势,忍不住在心下暗暗赞叹起这位举子的气度来。
    许久,他才记起来瞄一眼落款。
    那人的字儿也极是美观,笔锋走势利落飘逸,最后“稷山文任之”五个字,仿倾尽了作画之人襟抱之中的干云豪气。
    稷山文任之。
    祝临将这五个字细细念了几遍,生出了些欣赏之情,不无遗憾地心想,可惜了自己身上没点银两。
    正在他兀自对着这副画出神时,忽有一男子掀开店内门帘走进柜台,对伙计吩咐了几句,唤他进后屋对账。待到那人抬头看见祝临,却有些惊喜地唤了声:“阿临表弟?”
    祝临迟迟回过头去,眯了眯眼,半晌才认出这位阔别多年的便宜表兄:“是……瑜表哥啊。”
    那男子一身藏青色袍子,手里还攥着几本账本,俨然是副大忙人架势,此时却停了步,拐到祝临身旁,满脸都是欣喜:“早听说你回来了,本来还想等这几日京中商铺的事情处理完去府上拜会呢。未曾想这般容易就在外头遇到了,我还真是好运气。你这是在看字画?怎么,可有看得上眼的?”
    祝临淡声笑笑,微偏过头来望他:“随便看看打发时间罢了。不过你若要找我,这几日去祝府怕是找不着,还得平白惹我家老爷子生气。”
    “为什么?你莫不是又犯什么事儿了?不是吧,我听闻你才回来没几天啊。”沈瑜闻言,丝毫没与他客气地笑出了声,就差来一句“你可真能”了。
    沈瑜是祝沈氏的侄子,时不时也能带着弟弟们与祝家几个儿子玩到一处。许是因着不能经常聚在一块,这几个毛头小子也没闹过什么矛盾,两家人的关系也还算是不错。
    而可能祝临彼时太淘,又极有跟爹顶嘴的勇气,在自家总被管得死死的沈瑜见了这与自己性子截然相反的小子,便甚是欣赏,一直都对祝临相当热情。
    祝临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没怎么,不过是前些天夜不归宿,又顶了他两句。”
    “夜不归宿?”沈瑜失笑,却有些不甚全信的意思,“你如今都及冠了,祝丞相没道理还管你管的那般严吧。”
    “自然不是因为单纯的夜不归宿,不过你也知道,有些事情上我与他总是有诸多分歧。”祝临微微一皱眉,却也笑得仿佛不当回事儿似的。
    沈瑜立马明白了境况,不再对此事多提,见对方目光一直落在身前那幅画上,便顺着岔开话头:“也是。我见你待在这儿有一会儿了,怎的,喜欢这画?”
    “还成。”祝临轻笑。
    沈瑜知道这小子挺烦心人情往来,此时明眼见着自己是动了送礼之意,竟还在自己面前答了“还成”,就得是真心喜欢,又因着祝丞相的事儿在钱财上有些为难。
    他一个商人家的儿子,自小就跟人精儿似的,此等情况下不可能想不明白其中各方利害,因而即刻便开了口:“这是个明年预备下场的试子在我这儿寄卖的,若是你真的喜欢,表哥买下来送你?”
    祝临本就这么一说,此时听了对方回话才忆起来自个儿早已无家可归,但也挺受用沈瑜的示好,便微微一摇头冲他笑:“我现下还在薛府寄住呢,总是不妥的。不过这文任之倒真是个奇人,想来若能得人提携,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沈瑜愣了片刻,似乎是没想到他竟会寄住在薛府,却也没有多问,只是道:“那倒是可惜了,不过你若愿意,我可以试着请那试子与你见见。”
    “文任之?”祝临目光微亮,却很快摇头,“算了,我打小不肯好好读书,文人见了怕是要嫌。虽说如今勉勉强强做了个官儿,却到底是个武官,于他也没什么结交的必要。反倒是阿斐更适宜叫他见见。”
    “薛子卓这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沈瑜状似无奈地敛眸,“怎么张口闭口的都是‘阿斐’。其实你若真心惜才,见见也无妨。你都说了他是个文人,文人总有三分傲骨,行事未必功利至此。”
    祝临许是以为“惜才”二字与自己太沾不上边,兀自在心底念叨了几遍,竟是失笑:“若真能见见,我倒是求之不得。只是忧心文公子见了我,嫌我目不识丁,反倒污了表哥给文公子的好印象了。”
    “目不识丁,你真敢说,”沈瑜轻笑,亮色皆染在眸底,“祝丞相若听了你这些话,怕是又要抓鸡毛掸子追你了。文任之的性子倒是温和得很,没京中‘才子’们那么清高。不至于嫌这嫌那的。”
    祝临敛眸思索片刻,最终还是觉得对那文任之多有好奇,颇想一见,于是冲沈瑜颔首:“表哥都这么说,我还真对这位文公子越发感兴趣了。既然如此,倒要麻烦表哥在其中行走了?”
    沈瑜将手里的账本掂了掂,握的更紧了些,这才笑道:“不麻烦,举手之劳罢了。对了,你南疆军职还未卸下,在上京能待多久?”
    “离家五年,方回京呢,自然是待的久些。不过究竟能待多久……我也说不好。”祝临不着痕迹地轻轻叹了一声,转向沈瑜时却仍是满目笑意。
    沈瑜“哦”了声,直见着伙计探头探脑看了第三次才抬了抬手:“那我就先失陪了,店里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嗯,表哥忙吧。到底是我来的不凑巧,反倒麻烦瑜表哥。”祝临自觉向沈瑜作别,直目送着对方进了帘门,方才垂首向外走。
    沈瑜进了里屋,便凝神对起账目。他的模样同祝沈氏仍有三分相似的雍容,但一双眸子略显狭长,狐狸似的,一旦认真看着什么东西便颇有些波光潋滟的意味——毫不夸张地说,这人一身的风华皆敛在那双眼里了。
    伙计在他认真做事时是决计不敢打扰的,只好立在旁边静静地等着对方对完帐。但未及处理完账目,沈老板便破天荒地自行半途掐断那沉心的状态,抬首思索片刻,招呼伙计道:“去堂里把文公子的画收进来,回头文公子来了,直接将银子给他。”
    伙计是个本分人,也不多问,利索应了一声便撩开帘子出去了。
    沈氏铺面对角的茶楼上,苏白端着茶盏往窗外望,恰恰瞄到祝大公子出了沈氏店铺的大门,一时间微微皱了眉,对面前的人道:“今日一早,小祝将军和祝丞相闹了不快这件事便有不少人谈论了。祝徽倒是有手段,把儿子赶到别人府上住着,自己却在暗暗添油加醋地传播自家父子不睦的言论。”
    他对面的薛斐不怎么意外地端起茶盏:“能料到,毕竟祝丞相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不过子卓,祝成皋就这么找去你府上,我总有些担心。你说,他会不会对我们有什么怀疑?”苏白眉头一时皱得更深。
    “能有什么怀疑,我又不会对他做什么。我说过,祝成皋我是要护着的。况且朝中的事是朝中的事,私底下的事是私底下的事。”薛斐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梢,轻轻抿了口茶水,这才抬眸正视着苏白。
    苏白微微一怔:“你不会不打算对付祝丞相了吧?”
    薛斐有些疑惑地挑眉望着他:“自然是要对付的,为什么不对付?”
    “那你为何还要和祝成皋走那般近?你该知道,他毕竟是祝徽的儿子,哪怕你们有那些幼时情谊,也终归比不过他一个家族。他是不是和祝丞相一道合谋了来蒙骗你,谁都说不清。”苏白狠狠地皱眉,几乎逼视着薛斐一般。
    “不会的,我比你了解他,”薛斐混不在意,扭头望向窗外,不知看到什么,原本淡淡的神色竟染上了些柔和,“况且,幼时情谊是我与他二人之间的情谊,这与祝丞相的事并不相关,我分的清。”
    苏白许是惊讶于他面对这种问题的坦然,半晌才缓缓追问:“可是祝丞相是祝临的爹,你要对付祝丞相,祝成皋怎么可能对你毫无芥蒂?”
    薛斐默然片刻,却并无忧色:“我又不会要祝徽的性命。不过是希望祝相早些退位让贤罢了,祝临若知晓,也不会如何。毕竟……”
    毕竟,真要肃清朝野,祝相,又怎能幸免。
    他清楚得很,祝临虽说心思单纯,不愿意总以恶意揣度他人,却不是傻。相反,他心里明镜儿似的。
    如果不是早就考量过这一点,他又怎会说出“要这朝野清明”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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